作者簡介:王婷婷(1998.2-),女,浙江省寧波市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xué)(師范)。
“嘎吱”,堆滿裝修廢材的老屋射進了久違的陽光,灰塵繞著溜進來的光線在空中狂舞,廢棄板材上,那早已鐵銹斑斑的釘子仍以各式彎曲的姿態(tài)向上指著,警告著闖入者。他沒有理會這些,抬腳擱在一把變形的矮椅上,眼睛繼續(xù)在房內(nèi)四處搜索。忽然,他抬了抬眉,向左歪了歪腦袋,目光聚在一處。剛掏出來的打火機又被重新塞回了胸前的口袋,那根還沒點燃的煙也夾回了耳后,他用腳踢開了幾片木板,彎腰抓住了我,向外拖去。粗糙的路面在我的身上劃下一道道新痕,一顆顆小石子蹦跳著鉆進我干枯的雜發(fā),刺眼的太陽,炙熱的地面,我微瞇著雙眼貪婪地享受著。
新房門口,我被豎起斜靠在雪白的墻面上,柴刀利落地砍去了我旁生的枝節(jié),削去了滿頭的枯發(fā),又來回地刮著身上的倒刺,他撿起房內(nèi)丟出來的抹布,在我身上擦著。那些模糊我雙眼,堵住我鼻腔,封住我嘴唇,扼住我咽喉的厚重灰塵,隨著這塊還帶著餐廚油膩的抹布被一并丟進垃圾桶。我嘗試著,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氣,又急切地斷斷續(xù)續(xù)連吸了幾口,淚水充盈了眼眶,我終又不舍地將這空氣長嘆了出去。
我被挪到了門前的一塊凹槽之中,他站在高高的椅子上,銀色的鐵絲在我頭上一圈一圈地纏繞,小小的榔頭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一枚枚鋼釘刺進我的骨骼,將我與一塊雨棚牢牢固定在了一起。接著,他一腳邁下椅子,彎腰提起了油漆桶,刷子在紅漆里輕輕地蘸了蘸,給我穿上了新衣服。紅漆一層又一層,撫平了陳年的傷痕,也驅(qū)散了我心頭的陰霾。他跳下椅子,往外搬了搬,取下了耳后的煙點燃,坐在我的旁邊,低頭抽著。絲絲煙匯成一只只白蝶,繞著我起舞,最后散在雨棚下。煙燃盡了,他將煙頭踩滅,用手摸了摸漆,又輕輕搖了搖,我抖擻了精神,努力把腰桿挺直,立穩(wěn)腳跟,證明著自己,終于他滿意地點了點頭,我凝望著陽光下的他,蜷曲的發(fā),時蹙時揚的眉,深棕的眼,在橘黃色的光暈里不斷放大……這一刻,我意識到我終于離開了老屋。
“噼噼啪啪”,我從睡夢中驚醒,兩側(cè)燃著的鞭炮炸裂成了一串串朱紅的小花,兩個紅布金穗的燈籠被高高懸在雨棚下,一晃一晃的,我的臉也被映得紅撲撲的。鞭炮的白煙漸漸消散,眨了眨惺忪的眼,我瞧見了人群里的他,一手挎著紅漆竹籃,一手撒著糖果,身旁那個頭戴紅花的姑娘望著他,笑得那樣燦爛。散落滿地的糖果,我偷偷藏了幾顆。
后來,孩子的誕生又讓新房的日子增添了不少熱鬧,我常常轉(zhuǎn)頭靜靜看著他在書桌前撓著頭,卻仍努力幫孩子解數(shù)學(xué)題;悄悄聞著他在廚房里燒的菜,自己玩著猜菜名的游戲;側(cè)耳聽著他哄孩子的跑調(diào)童謠,笑著笑著,沉沉入睡。小孩子總是長得很快,他常常把孩子領(lǐng)到我的身旁,背緊緊貼著我,然后用小刀在孩子頭頂?shù)母叨瓤虅澲?,以這樣的方式記錄著成長。孩子很淘氣,標記的時候總是偷偷地踮起腳,所以常常要測好幾次,趁他們不注意,我悄悄摸了摸孩子的頭,刺刺的,卻也覺得絨絨得很舒服。年復(fù)一年,劃痕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高,這也成了父子倆一件每年必做的獨特習(xí)慣。
扛過了十多年的風(fēng)吹雨淋,新房也漸漸變成了老屋,我身上的油料早已剝落得差不多,只留下斑斑的殘色,在那里宣告自己曾經(jīng)的艷麗。霉菌在我的臉上狂妄地長著,一點點侵蝕我的皮膚;細腿蜘蛛在我的臉上爬來爬去,忙碌地編織著細密的絲網(wǎng);竹像長長的頭管,一聲一聲,敲擊鉆食著我的每一層竹節(jié),但這些我都不在乎。我緊緊咬住每一顆鋼釘,拉緊每一根鐵絲,如例行檢查般,每日在心里細數(shù)它們的數(shù)目,我把自己也當做家庭的一員,努力支撐著雨棚,為這個小家遮風(fēng)擋雨。
午后,我瞇眼打著盹,看到有人提著紅色的油漆桶,再也藏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我又可以穿上新衣服了,我輕輕搖動雨棚,奏著歡快的曲譜。但那人并沒有注意到我,而是站在旁邊那堵灰黑色的墻前,用鮮紅的油漆潦草寫下了一個“拆”字。我想大笑,我想大哭,我想尖叫,我想怒吼,我想阻止那個人,可我也累了,倦了,乏了,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我平靜地注視著那個紅字,看著他和孩子忙碌地走進走出,收拾著包裹,最后,關(guān)上了門。
我打開了當年藏下的糖果,和著流下的淚,一并在嘴里品嘗。“爸”,孩子松開了他的手,我匆忙擦干了淚,咧著大大的笑,望著他倆。他苦笑了下,脫下把肩上的背包放在地上,轉(zhuǎn)身,我們互相望著。孩子跑向了我,緊緊抱著,軟軟的臉,刺刺的頭,溫暖的身體。他也緩緩走了過來,替我摸了摸孩子的頭,拍了拍肩膀,他的手指在每一道劃痕處摩挲,停留?!鞍郑賻臀伊恳淮紊砀甙??!彼蛄嗣蜃?,笑著點了點頭,我聳了聳肩,挺直了背,緊緊靠著孩子,這回孩子偷偷地彎曲了膝蓋,他偷偷地踮起了腳。
糖還是一樣甜,看著他倆漸行漸遠的背影,我努力踮著腳,伸長脖頸,直到成為兩個黑點徹底消失。哪有那么多的失落,從離開老屋那刻,我早已知足,我依稀記得那日自己斜靠在雪白的墻面,望著蔚藍的天,看著遠行的飛鳥發(fā)呆;我也記得那日我在鞭炮聲中蘇醒,紅紅的燈籠把我整個人都照亮;還有那好多個伴著他哼唱的童謠安心入睡的夜晚……
陰翳的天呼喊著暴風(fēng)雨,不斷變大的雨滴奮力地洗滌著空氣中的揚塵,狂風(fēng)不停地掀扯著雨棚。“嘩啦啦”,那個雨棚也堅持了十多年了吧,呵呵,終歸是要隨著狂風(fēng)卷去。我也累了,是時候掩埋在廢墟之下,化為塵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