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魂

段燕 錢雙慶

蘭州，古絲綢之路重鎮(zhèn)，西北中心城市。

那一年的冬天，天格外冷，風格外大。穿城而過的黃河喑啞了聲音，畏懼寒冷的南北兩山縮緊了身子，就連太陽似乎也被凍住了，失去了往日的溫暖。在一個北風勁吹的夜晚，一場感傷的大雪飄然而落，為十里煉廠覆蓋了一件圣潔的白毯。

1980年11月中旬，一個雪后的日子。高聳的煉塔和壯偉的廠房矗立在不遠處，積雪的廠區(qū)空地上，駐停著兩輛轎子車，近處是一輛僅有一人高的前蘇聯(lián)老式面包車。車前站立著一群悲慟萬分的人，他們穿著粗重的棉衣棉褲，有人披著老式棉大衣，肅穆憂傷的表情凝固在臉上。這群人的最前面，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輕人，他低著頭，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只盒子……

這是祭奠塔林忠魂毛鵬飛的場景。

江山代有英雄出，新中國航空潤滑油史上，有毛鵬飛用生命寫就的重重一筆。

毛鵬飛，遼寧省撫順市人，1964年至1972年擔任蘭州煉油廠副總工程師、副廠長。

1929年的舊中國，是軍閥混戰(zhàn)的亂世，在遼寧省撫順市的一個貧苦家庭，毛鵬飛出生了。饑寒交迫的生活，讓毛鵬飛很小就懂得了人生的艱辛，他五六歲時就跟著大孩子們撿煤核，力所能及地幫助家里。七八歲時，父母咬著牙讓他上了學。但是，上了不到兩年，毛鵬飛終因家庭困苦而輟學。不滿十歲，一個需要家人呵護的年齡，為了討生活，還只是一個孩子的他就進了日偽撫順石油制作所當了一名童工。日偽工廠的壓榨和非人的待遇，讓少年毛鵬飛飽受了辛酸和屈辱。

全國解放了，毛鵬飛感覺天亮了，他和工友們成為了國家的主人，可以揚眉吐氣了，再不用仰人鼻息，再不用提心吊膽了！

毛鵬飛太高興了，太興奮了，他每天恨不得把所有的時間、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心思都用到工作上。工作中，他感到有使不完的勁頭、用不完的力氣。由于表現(xiàn)出色，毛鵬飛多次被評為車間和廠里的勞動模范。不久，他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了工人階級先鋒隊的一員。再后來，他擔任了撫順石油一廠潤滑油車間主任。

1953年7月，抗美援朝戰(zhàn)爭簽署了停戰(zhàn)協(xié)議。1953到1957年，標志著共和國大規(guī)模工業(yè)化建設的第一個五年計劃開始了。

時不我待的共和國太需要人才了，太需要像毛鵬飛這樣有經(jīng)驗的干部了。1957年，組織上派毛鵬飛前往蘇聯(lián)學習。此時，百廢待興的新中國，正掀起熱火朝天的建設熱潮。

蘭州，共和國的幾何中心，母親河——黃河，穿城而過。這個靈動的城市，注定會有一段不平凡的歷史。

20世紀50年代初，新中國“一五”期間布局的156個重點建設項目之中的煉油廠、化肥廠、橡膠廠，在蘭州西固黃河岸邊的一片灘涂上破土動工。一批批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建設者們在這里匯聚、熔煉。1952年，16000名青年知識分子到這里圓他們心中的強國夢，第一批建設者們的奮斗之路就此展開。肩扛、手推、扁擔挑，吃在現(xiàn)場、睡在工棚，與簡陋的工具、艱苦的條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建設者們的沖天干勁和敢叫日月?lián)Q新天的昂揚斗志。

困難一個個接踵而來，解決困難的辦法也被接連不斷地找出來。建設者們揮灑汗水，奉獻青春，排除萬難，煉油廠、化肥廠、橡膠廠三大項目進展迅速，于1958年先后建成投產(chǎn)。自此，蘭州煉油廠、蘭州化學工業(yè)公司相繼誕生，拉開了新中國石油化工事業(yè)的帷幕。

1958年9月18日，是個值得新中國石油化工史大書特書的日子。這一天，蘭州煉油廠常減壓蒸餾裝置正式投產(chǎn)，煉出了共和國第一批合格的汽油、柴油、煤油等6種成品油。當時，整個生產(chǎn)現(xiàn)場沸騰了，雷鳴般的掌聲、歡呼聲、機器聲交響成一片;整個十里煉廠沸騰了，工人們敲鑼打鼓，歡慶這個歷史性時刻的到來;整個石化城沸騰了，人們都在傳遞著這個重大喜訊，都沉浸在一片歡聲笑語中……

趕在國慶節(jié)前，工人代表劉啟盛、賀永友身負蘭煉人的重托，無比激動地乘上了東去的列車，把寶貝一樣的油樣送到北京，向毛主席、黨中央報喜。這兩位來自大西北的客人，一到北京，就受到了熱情接待，葉劍英元帥、陳賡大將受毛主席委托，接見了他們。葉劍英元帥鄭重地說：“我們的空軍、海軍需要大量的油料，希望你們能煉出更多更好的油品?！?/p>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碧m州西固——那里有更廣大的天地。這塊曾經(jīng)風吹石頭跑、黃沙遮望眼的大西北黃土地，成了創(chuàng)業(yè)者實現(xiàn)愿望、成就夢想的熱土。1959年，從蘇聯(lián)學成歸來的毛鵬飛，被這片熱土所吸引，他積極響應支援大西北建設的號召，帶著全家老小離開白山黑水的東北大地，來到了這個叫西固的地方。他進了蘭煉酮苯脫蠟車間，當上了一名工段長。為新中國煉油事業(yè)而生的毛鵬飛西來蘭州，也成就了新中國航空潤滑油史上一樁不朽傳奇。

1959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這年底，國際風云突變，新生的共和國遭受到了最嚴峻的考驗。1960年1月底，蘭州煉油廠廠長、黨委書記徐今強從北京開會回來，帶來驚人的消息：蘇聯(lián)背信棄義，撕毀合同，中斷了技術供應并將撤走全部援華專家。

徐今強沉重地對大家說，沒有油，我們的飛機、坦克、軍艦只能是一堆廢鐵;沒有油，新生的共和國將有空無防、有海無防！千難萬難，國家缺油是最大的困難。咱不蒸饃饃爭口氣，勒緊褲腰帶也要煉出“爭氣油”“愛國油”！

蘇聯(lián)中止合同，撤走專家，使蘭煉的生產(chǎn)建設遭受到了嚴重挫折。而此時，國家經(jīng)濟建設急需油品，民航和空軍的飛機用潤滑油嚴重短缺，國家把緊急生產(chǎn)航空潤滑油的任務交給了石油工業(yè)部，而石油工業(yè)部又把這項艱巨的任務下達給了蘭州煉油廠。

當時，國內(nèi)基本上都是玉門和新疆產(chǎn)的原油，粘度較大，不利于生產(chǎn)航空潤滑油。一位外國專家曾斷言：“中國的原油生產(chǎn)不了航空潤滑油。”

“不行、不行、不行……”許許多多的不行，像一塊塊巨石壓在了蘭煉領導和職工們的心頭。

“不行，就意味著飛機上不了天，那要我們干啥？”蘭煉人不信邪，不信有攻不下的山頭、過不去的河。蘭煉黨委經(jīng)過研究，提出了“以軍用油為突破口”和“一切為航空潤滑油開綠燈”的號召。

這個號召，把毛鵬飛憋著的一腔心火點燃了。“我們要讓外國人親眼看到我們中國人行！”他下定決心，拼死也要啃下航空潤滑油這個硬骨頭。

說來容易，干起來何其難??！

航空潤滑油對性能指標要求極高，尤其是空軍急需的噴氣式飛機專用的8號航空潤滑油，其凝固點必須低于零下55℃。采用蘇聯(lián)援建的溶劑脫蠟工藝根本無法達到這一技術要求。

一時間，凝結(jié)點居高不下，像只“攔路虎”擋在了8號航空潤滑油研制生產(chǎn)的前面。對原料油進行深度脫蠟是獲得低凝點潤滑油的根本途徑，突破潤滑油脫蠟技術難關成了降龍伏虎的關鍵。在毛鵬飛的帶領下，攻關小組創(chuàng)造性地將實驗室研究、中型試驗和工業(yè)試驗結(jié)合在一起，進行多種脫蠟工藝的研究和試驗。

1000多個日日夜夜，毛鵬飛和同事們天天圍著脫蠟試驗裝置探索鉆研。他和同事們經(jīng)常為了一個數(shù)據(jù)，日以繼夜地守在反應器旁，在結(jié)滿冰霜的氨壓縮機旁仔細觀察脫蠟效果。

一般的煉油裝置，大都是高溫高壓，而這個溶劑脫蠟車間卻倒了個個兒，大部分工藝都是在低溫負壓下進行的。車間里的幾臺大型空冷機、壓縮機，正常工作溫度都在零下30℃。機器表面經(jīng)常結(jié)著一層厚厚的冰霜，即使在盛夏時節(jié)，在這個車間工作的員工只要在泵房里操作，都得穿上厚厚的棉衣。

當時，毛鵬飛已經(jīng)擔任了蘭煉廠副總工程師，專門負責航空潤滑油的試制攻關。他深知自己肩上擔子的分量。此時正逢生活困難時期，毛鵬飛和大家一樣，每天吃著幾塊苞谷面發(fā)糕和一點雜合面糊糊。他白天和大家一起爬進容器里，用抹布一點點擦拭，夜晚就蹲在結(jié)滿冰霜的氨壓縮機旁，在刺鼻的氨味里仔細觀察脫蠟效果。他經(jīng)常連夜守在氨壓縮機旁觀察設備運行情況和分析問題成因，實在困得不行，就找一塊消防用的毛氈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打個盹兒。在試驗關鍵期，最緊張的日子里，他組織生產(chǎn)，安排試驗，兩個多月沒回過一次家，沒吃過一頓飽飯，沒睡過一夜的囫圇覺。這個鋼筋鐵骨的漢子，把廠當成了家，把國當成了家。

毛鵬飛從小就患有嚴重的關節(jié)炎，走起路來要承受巨大的痛苦。他索性吃在車間，住在車間，干在車間。身患關節(jié)炎的人遇到陰冷、嚴寒、大幅降溫等天氣，病變部位就會疼痛。毛鵬飛恰恰要天長日久地在惡劣的條件下工作，他的病情加劇了，關節(jié)疼起來就如同鋸條在骨頭上拉。但他硬是咬著牙忍受著病痛，堅持搞試驗。

王進喜“寧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的豪言壯語時刻激勵著毛鵬飛。為了研制國防急需的航空潤滑油，他嘔心瀝血，死而后已。

由于條件艱苦、操勞過度，毛鵬飛的關節(jié)炎嚴重惡化，雙手抽縮得如同雞爪。在廠領導再三勸說要求下，他住進了醫(yī)院。但身在醫(yī)院，心卻留在了試驗現(xiàn)場的毛鵬飛，時時惦念著裝置，惦念著他和同事們研制中的潤滑油。到了生產(chǎn)試驗的關鍵階段，他不聽醫(yī)生勸阻，又一瘸一拐地到了牽腸掛肚的裝置現(xiàn)場。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通過數(shù)百次的反復試驗、比較，毛鵬飛和同事們終于找到了航空潤滑油生產(chǎn)的最佳方案，研究出了適合我國資源條件下的干法尿素脫蠟新工藝。該工藝是把固體尿素和活化劑加入被脫蠟的原料油中，利用油中高凝固點的正構烷烴（又稱為石蠟）與尿素生成固體絡合物，從而脫除原料油中的正構烷烴得到低凝點油品。

國產(chǎn)航空潤滑油研制成功了！這讓毛鵬飛和蘭煉人揚眉吐氣，也讓大家堅信：中國人行，中國人能干出外國人干的了的事，也能干出外國人干不了的事！

1963年，我國空軍第一次用上了國產(chǎn)的8號航空潤滑油，其質(zhì)量規(guī)格全部達到了國外同類油品指標。

就在8號潤滑油開發(fā)研制成功前后，捷報從蘭煉頻頻傳出：航空汽油試制出來了！航空煤油轉(zhuǎn)廠試制成功了！艦艇潤滑油、坦克機油、槍油、炮油等多種國防急需的新油品也相繼問世！

1969年，國防急需一種高寒區(qū)稠化機油。任務下達到了蘭煉，毛鵬飛和科研人員、工人們克服缺少試驗儀器和無冷啟動室的困難，自己動手解決了試驗儀器，用土辦法蓋起了冷啟動室。在零下50多攝氏度的冷啟動室里搞試驗，突破了技術難關，按時完成了任務。

在無數(shù)獻身煉油事業(yè)的毛鵬飛們的不懈努力下，數(shù)十種國防急需的新油品相繼問世，一項項空白被迅速填補，蘭煉作為新中國國防建設排頭兵的地位從此被穩(wěn)穩(wěn)地書寫在共和國歷史的功勞簿上……

毛鵬飛太累了，為了共和國的國防事業(yè)、煉油事業(yè)，他像一支燃盡了的蠟燭、吐盡了絲的春蠶，逐漸耗盡了生命。1980年11月9日，毛鵬飛的生命戛然而止，在北京去逝，享年51歲。在彌留之際，他用極其微弱的聲音告訴家人：“請報告蘭煉黨委和廠部，望能將我的骨灰灑在當年試制航空潤滑油的地方……”

蘭煉黨委和廠部批準了毛鵬飛的請求，實現(xiàn)了他的遺愿，蘭煉酮苯脫蠟車間管架下的花圃，成了毛鵬飛最后的歸宿……

毛鵬飛太愛自己的企業(yè)了，太愛這片傾注了自己智慧、心血、汗水的沃土了，太愛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了，為了祖國的煉油事業(yè)他真正做到了以命相許、鞠躬盡瘁?！盎钍瞧髽I(yè)的人，死是企業(yè)的魂”，這種對企業(yè)本能的愛、本真的情感，讓蘭煉人無不動情感懷、傷心落淚。

英年早逝的毛鵬飛，離開了親人和同事們，離開了他熱愛的煉油事業(yè)。離開人世是毛鵬飛不舍的，他不是惜命，為了國產(chǎn)潤滑油他情愿用生命來換。只是，需要他做的、他想做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了，就是再借給他500年，也不一定夠用。

在無數(shù)人組成的滔滔不息的歷史大河中，一個人只能做一個人的事情，毛鵬飛懂得——既然只能活一輩子，只能干一個人的事情，他就要讓人生活得精彩，活得重過一座山。毛鵬飛做到了，雖然他走了，但他的精神留了下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社會的進步被不斷打磨光亮，就是在新時代，也散發(fā)著奪人的光茫，激勵著后人把生命活得更重、更有力量。

有了為共和國航空潤滑油事業(yè)做出的巨大貢獻，不僅以前，現(xiàn)在、甚至很長的將來，都會讓人感受到毛鵬飛的偉大?！耙粋€沒有英雄的民族是不幸的，一個有了英雄卻不知敬重愛惜的民族是不可救藥的。”黃土有幸埋忠骨，蘭煉人永遠不會忘記毛鵬飛，他的忠魂駐留在了十里煉廠，駐留在了數(shù)萬蘭煉人的心中，也駐留在了祖國母親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