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離婚的女人

張蔓莉

下班路上，好姐妹玲姐突然哭著打來電話，讓我趕緊去趟她家。我心里直犯嘀咕，發(fā)生什么事了？

攔了一輛的士，便匆匆往她家趕。上樓，正要敲門，聽見一陣機關(guān)槍掃射似的哭吼從屋里傳出：“你說說，這個家你還要不要？兒子出生時，你在哪里？我摔倒昏迷時，你又在哪里？這次，說好回來參加兒子的親子運動會，你，你，嗚嗚嗚……我再也無法忍受了。你去掙你的表現(xiàn)，我要和你離婚，堅決離！”

我猶豫，此時進去是否恰當(dāng)？可想到玲姐的催促，我還是按響了門鈴。玲姐開門，還在大聲哭吼。屋里只有玲姐一個人，我知道她兒子上學(xué)去了要下晚自習(xí)才回來。她的一切哭吼都是對著手機。

見我到來，她掛掉了電話，哭得更傷心了，淚水似斷線的珠子。不用多問，我已知道電話那頭是她的丈夫，同為中石油員工的老陸。

我有些納悶。玲姐平常在我們姐妹面前提到老陸時，總是美滋滋的，夸他人長得帥，脾氣好，學(xué)歷又高。我知道，她丈夫是中國石油大學(xué)油氣儲運專業(yè)的研究生，現(xiàn)在是高級工程師，還是油氣管道技術(shù)方面的專家。可今天怎么了，她卻決絕地一口一個“離婚”？

我欲探個究竟，好對癥下藥，甚至逗趣玲姐，提及她平常對丈夫的美夸。沒想到她卻說，平時的夸，都是裝出來的幸福。

我驚愕，進而啞然。

玲姐的話觸動了我。是的，同為石油人，我深知一線員工的責(zé)任與艱辛?？勺鳛榕耍腋私饧彝?，誰又受得了身邊長期沒有男主人這根家庭頂梁柱呢？何況老陸又是技術(shù)骨干，長期在野外跑。這會兒，老陸正在一帶一路的重點工程——中緬油氣管道線上。不過，玲姐和他結(jié)婚都快20年了，也不是不了解他的工作性質(zhì)啊，為何偏偏今天，要這么怨氣沖天，甚至到了要離婚的地步。就在我疑惑時，電話鈴響了，玲姐接起電話扯起嗓子吼道，是不是只有離婚了你才肯回來，那就等著簽字吧！說罷，又掐斷了電話。

玲姐一臉怒氣，拿來紙和筆放到我跟前，妹妹，你會寫文章，幫我寫個離婚協(xié)議吧。我這次是鐵了心了。

我瞪大眼睛，直搖頭，安慰她不可沖動，先冷靜一下。勸她都老夫老妻了，離哪門子婚呀。沒想到，我這一安慰，玲姐更是傷心得一發(fā)不可收拾，嗚嗚地開始向我大倒苦水——

老陸和她談戀愛時，總勾畫著美好未來，說會好好照顧她，愛護她，給她幸福。等懷孕有寶寶了，給她做好吃的，牽她去散步，生了他來照顧，上學(xué)了他來接送。可結(jié)婚后，才知一切美好不過是美夢一場，柴米油鹽才是婚姻生活的真面目。多年來，她的苦，她的難，只有天知道。她一個女人，既要上班，還要忙里又忙外，當(dāng)?shù)之?dāng)媽，累得身體都快散架了。作為一個妻子，她幾乎沒享受過丈夫的陪伴和照顧，無論她生病，還是懷孕、生孩子。最無助的時候，是她身懷六甲肚子大得走路都擋視線，丈夫都不在她的身邊，而雙方父母又離得遠(yuǎn)。后來，老陸打電話向她道歉，說生孩子時一定會請假回來照顧。她又盼著。可孩子出生都100天了，他還在寧夏工程現(xiàn)場。她盼啊盼，總是在希望與原諒之間掙扎，一次又一次失望。最不能容忍的是，兒子3個多月得肺炎住院，還在哺乳期的她累得都病倒了，老陸也沒回來。她含淚照顧著兒子，灰心又失望，第一次想到了離婚。

玲姐的經(jīng)歷，讓同為女人的我，聽得格外揪心，也深切體會到她的不易，佩服她的堅強。

玲姐說，她想離婚，可一看到孩子稚氣的臉，又心軟了。如果離了，兒子將面臨單親家庭。十月懷胎，兒子已是她生命的重要組成，她深愛兒子。天下父母誰不想給孩子最好的生活。她不能傷害兒子，帶給兒子殘缺和破碎。思來想去，最后還是咬緊牙關(guān)，好好照顧兒子，盼著兒子長大。于是，就算再委屈，也是嚼碎了往肚子里吞，不敢再有離婚的念頭。

隨著兒子一天天長大，玲姐漸漸感到一絲輕松和安慰，但日子還是打仗似的忙碌。每天，她早起晚睡，不僅要接送兒子上下學(xué)，還要趕著去單位打卡上班。玲姐在一家終端燃?xì)夤竟ぷ?，?fù)責(zé)生產(chǎn)技術(shù)，日常工作繁重，常常加班加點。

一天夜里，公司的居民用戶小區(qū)天然氣管道被開發(fā)商施工挖破漏氣，為不影響第二天早上居民正常用氣，她帶領(lǐng)同事在瑟瑟發(fā)抖的寒夜里搶修到天亮，回到家發(fā)起了高燒。她頂著高燒，恍恍惚惚開車將兒子送到學(xué)校，回家一進門，就迷迷糊糊摔倒了。待她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母親從鄉(xiāng)下來她家，發(fā)現(xiàn)后，急忙找人將她送到醫(yī)院。醒來看見床邊的母親，她一下子撲在母親懷里嚎啕大哭，感到特別無助。她的怨恨之火被重新點燃，她怨老陸，將她帶入這場黑暗無邊的婚姻。

她再也無法壓制內(nèi)心離婚的想法，第一次打電話要老陸回家離婚。老陸在電話那頭急得有些結(jié)巴，一個勁兒地向她表達內(nèi)疚?？粗磉叾碌膬鹤?，最后，她又心軟了。

玲姐的傾訴，讓我聽得情緒激動。說實話，如果我不是石油人，我對老陸也是怨恨的。作為丈夫和父親，他對家庭嚴(yán)重失職和不負(fù)責(zé)任，我會毫不猶豫地支持幫助她離婚?？?，我有理由理解玲姐，卻沒有理由不去理解老陸啊。我知道，在石油一線，什么叫盡職，什么是責(zé)任和擔(dān)當(dāng)。

前不久，我隨中緬油氣管道工程報道組，去到工程（國內(nèi)段）施工難度最大的瀾滄江跨越現(xiàn)場采訪。一路上，我才真正領(lǐng)教到什么是云貴高原，什么叫山高谷深，地勢險峻，命懸一線。我們的越野車貼著懸崖跑，道路如心電圖走勢盤繞，一會兒S形上坡，一會兒M形下坡，人像是在坐過山車，緊張得全身骨頭在“咔咔”作響。頭頂上，有落石飛來，嚇得我們雙手緊捂安全帽。為減輕恐懼，我干脆閉上眼睛，不敢再看窗外。

快到施工點時，司機讓我們下車，說車進不去臨時開辟的便道。從車?yán)锵聛?，我兩腿發(fā)軟，瀾滄江兩邊高聳入云的山峰，近似垂直的懸崖絕壁，氣勢逼人。險要的地形，完全看不到施工作業(yè)空間。疑惑大型施工設(shè)備如何運得進來，又如何才能將油和氣并行、直徑分別為1016mm和813mm、兩個大男人使勁展臂才能圍攏的兩條巨龍管道從江的這頭橫跨到那頭，還要保證經(jīng)受得住江上12級風(fēng)力的考驗（10級風(fēng)力能將樹連根拔起），以及投運后油、氣管道滿負(fù)荷的安全運行。別說施工了，就算空手走在江邊，全身也甚似在篩糠。

就在我走一步退三步來回張望時，忽然發(fā)現(xiàn)，江對岸的懸崖峭壁上，懸掛著一些“紅工衣”。驚詫詭秘的是，那些“紅工衣”在來回移動。

有人告訴我，那是身著紅工衣的石油人。他們用繩子將身體掛在懸崖上，在進行纜索建設(shè)。他們將麻繩拖到對岸，通過麻繩拖過去細(xì)鋼絲繩，用細(xì)鋼絲繩再拖過去更粗的鋼絲繩，最后建成纜索。通過纜索，將管道跨越的橋梁主體建筑材料一點點地焊接起來，最后在上面鋪設(shè)油氣管道，實現(xiàn)跨越。

望著這些將生命系在一根小小繩子上的空中飛人似的“紅工衣”，再看看他們腳下深達150米的溝壑和湍急的江面，我心里發(fā)緊。

我小心地貼著絕壁，趕緊拿起相機，準(zhǔn)備定格下這驚心且動人的畫面。突然，山上飛下落石，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紅工衣”迅速撲倒在另一個“紅工衣”身上。謝天謝地，落石從他們頭頂飛過，數(shù)秒之后，才聽見江面?zhèn)鱽碇刂氐膿羲?。我冷汗直冒，淚水奪眶，為我們的石油人！

我上前采訪那位高大的“紅工衣”，得知他是一名管道技術(shù)工程師。這讓我聯(lián)想起玲姐的丈夫，順便向這位“紅工衣”打聽。沒想到，“紅工衣”聽完一詫，隨后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說他就是老陸。

因為玲姐，我們的訪談多了一些寒暄和隨意。

陸老給我講工程的重要性。隨著我國經(jīng)濟發(fā)展，對能源需求越來越大，而國產(chǎn)能源供需缺口也越來越大。中緬油氣管道，將建設(shè)成為我國第四大能源進口通道，有效避開了馬六甲海峽困擾，保障了我國進口能源的安全。中緬油氣管道，是緬甸的天然氣和中東、非洲等地的原油，從緬甸過境，經(jīng)過云南瑞麗，一路翻山越嶺，穿過64條山體隧道，8條大小河流，最后進入西南地區(qū)及廣東、沿海地區(qū)的能源 “茶馬古道”;工程是國家戰(zhàn)略工程，也是世界首例油、氣管道并行建設(shè)難度最大的工程。工期緊，技術(shù)難度大，不能有半點差錯。他與所有參建同事必須全力以赴。只是，太愧對家里的妻兒了……

想起老陸那哽咽的樣子，我不禁鼻子一酸，便批評起玲姐來，希望她也要理解老陸，并將手機里上次采訪老陸時拍的那一張張心驚肉跳的畫面翻給她看。

玲姐看完后沉默了，只是最后，還是要堅持離婚。說她真的無法再過這種孤兒寡母甚至沒有尊嚴(yán)的日子了，還說身體的苦和累她還可以咬牙堅持，可一個家庭，一個男人、一個父親的角色，是無人可以替代的。左鄰右舍背后的說三道四，笑她守活寡，這樣的精神壓力，讓她要崩潰了。

說著說著，玲姐又傷心起來。

原來，前不久，兒子畢業(yè)前最后一次親子運動會，要求父母必須參加。其中，一項“你是我的眼”的項目，要求男學(xué)生和自己的父親共同完成：父親被蒙著眼，要背著兒子，在兒子的指引下跨越障礙奔跑去取目標(biāo)。自兒子上小學(xué)以來，關(guān)于家長會之類活動，老陸一直都是缺席的，更別說參加親子活動了。在兒子同學(xué)的眼里，兒子就是沒有爸爸的孩子。這最后一次機會，兒子希望爸爸一定參加。玲姐知道兒子的心思：他不僅要完成這初中的最后一道作業(yè)，更要向全體同學(xué)證明，自己不僅有父親，還是一位響當(dāng)當(dāng)?shù)墓こ處煛?/p>

老陸也答應(yīng)了，似乎再沒有理由拒絕。

可是，偏偏遇上了工程在攻堅克難。作為一線工程師，他怎敢撒手離開。

親子運動會如期而至，萬般無奈之下，玲姐只好硬著頭皮，代替老陸的角色，自己來背兒子?？蓛鹤娱L得牛高馬大，玲姐反而矮小，剛走幾步，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仰面朝天。玲姐的上衣被摔開，露出了胸衣和肌膚，惹得一些男性指指點點。玲姐尷尬地從地上爬起來，臉漲得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這樣的場面對一個女性來說，比苦和累更讓人不堪。

玲姐重重地嘆了口氣，再次將紙和筆遞到我手里，堅持讓我給她寫離婚協(xié)議。怕我不理解，她又解釋說，不是老陸人不好，而是他的工作性質(zhì)不適合她。她需要找一個可以早早晚晚照顧她和兒子的人。

我正犯難，不知如何是好了。忽然，我的手機響起，是老陸打來的。老陸拜托我好好勸勸他的妻子玲姐，說他不是忽悠不重視她們娘兒倆，而是整個工期滯后了。說緬甸境內(nèi)發(fā)生阻撓油氣管道建設(shè)事件，影響了工期。他深知妻子的辛苦，不希望妻子跟他離婚，他太害怕家庭破碎了。對于家庭離婚，他有陰影和恐懼感。因在他3歲不到時，母親就與父親離了婚，改嫁他人。他便成了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從小受盡別人欺負(fù)，他的童年充滿了無盡酸澀。后來上學(xué)，他發(fā)奮讀書，希望自己有出息，堅決不再讓人看不起。沒想到，最后又考進了石油院校。他對母親的恨，對父親的怨，直到后來自己成為石油人才慢慢釋然，不再怪罪父母。

我驚訝，老陸的父母在那個年代怎會離婚？

老陸說，他父親也是石油人。上世紀(jì)70年代初，他父親從部隊專業(yè)到了石油，被分到新疆一個鉆井隊。鉆井隊地處荒漠戈壁，交通和通信都極不方便，加上國家正大力搞石油建設(shè)，他父親回家的路變得漫長而遙遠(yuǎn)。他母親盼啊盼，總盼不回他父親，甚至連書信都盼不回。他母親絕望了。一個帶著孩子的農(nóng)村女人，日子的艱辛可想而知，加上又缺吃少穿，在老陸外婆的主張下，他母親便改了嫁。

原來，一個男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給一個外人講他內(nèi)心隱秘處的傷痛的。想到老陸此時肩上的責(zé)任，我盡管心里沒底，還是信誓旦旦地向他承諾，一定不會讓玲姐與他離婚，讓他放心忙他的工程。

玲姐聽完我與老陸的通話，情緒有所平復(fù)。我勸她，給她和老陸再多一點時間。一段時間后，如果確實感到無法堅持必須要離婚，那時我再幫她離婚。

時間久了，我竟忘了玲姐與老陸離婚的事了。

難得空閑，便打電話約玲姐出來喝杯咖啡，關(guān)心一下她和老陸的事。沒想到，話筒那邊，竟傳來玲姐銀鈴般的笑聲，說一家三口正在國外游玩呢。

我有些懵了。不等我問，她便興奮地告訴我，說老陸的工程終于成功投運。老陸正休假與她和兒子在一起呢。

她說，她還受邀出席了慶功會，當(dāng)她站在聚光燈下發(fā)言時，她才感受到作為一名石油人妻子的榮光。她久久地注視著丈夫老陸，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老陸是那么高大，那么挺拔。她哽咽著發(fā)言：“謝謝石油，謝謝老陸;因為石油，因為老陸，我才美麗……”她一步一步上前，去擁抱她的老陸。老陸也含著淚，用力將她緊緊地?fù)肀А?/p>

我笑他們?nèi)饴椋㈤_玩笑告訴玲姐，還準(zhǔn)備幫她寫離婚協(xié)議呢。

玲姐 “哼”了一聲直撒嬌，不要笑話我嘛，他離，我還不干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