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喜歡和田玉籽料原石,特別是帶皮色的那種,光白籽就像裸女,而皮色籽就像穿上衣服的美女,那是大自然給她們披上的彩衣。
很多次,我也想拿幾塊原石找個玉雕師去雕刻一下。又怕雕壞了,不如不雕。就這么猶猶豫豫的,玉石沒有雕成,只寫了一首名為《籽玉涅槃》的小詩來寄托我對雕玉的想往——
億萬年前是什么概念/那是在河里磨去棱角的蛻變/幾千年前人類將你們挖出來/直至今日/玉龍喀什河早就千瘡百孔/只為了你們/卵石狀的玉石/有著魔一般的天使魅力/如果你們落到了玉雕師的手里/就注定生命再一次經(jīng)受涅槃的痛苦/雕了鳳凰/就是鳳凰涅槃/雕了猴子/就是靈猴再現(xiàn)/雕了竹子/就是青竹重生——/這其中/千刀萬剮的疼痛/你們只能被動地忍下來/若能/雕出真正的藝術(shù)作品/才是完完全全的涅槃/就只怕/毀在那不懂玉的人手里/白白糟蹋一塊好料/更讓你們億萬年的積淀/化為一文不值
盤玩著玉石,我靈機一動,突然想到其實我可以先拿兩塊稍微欠缺一點的原石去找人雕雕看,就算雕壞了,也不至于太心疼。翻找中,看到一塊白色于田山料,100克左右的樣子,和一塊同樣重量的青花原石。這兩塊原石天生就是作料,拿它們?nèi)L試是最合適不過的了。若是玩料,雕壞了就可惜了。
我去了附近的幾家玉雕室詢價,雕一個小掛件都要好幾千塊錢。我拿著不那么好的玉石去找個很貴的工似乎劃不來,若是換塊好點的玉石去雕,看他們以往的作品,千篇一律,別說讓玉石獲得重生了,還不如原石來得漂亮有意境有前途。
就在打算放棄雕刻的時候,我遇到了老尚,準確的說是老尚的作品。我看到一個在逛玉石市場的人手里拿著塊黑乎乎的玉石雕件,這塊玉石是屬于和田玉中的低檔青花料,但是雕工卻極其可愛,雕的一個哈哈笑著的彌勒佛生動傳神。一般來說好工配好料,很難見到差料配好工的。
因為這個人以前也見過,算是半生不熟的人了,于是我問他這塊玉石雕件是買現(xiàn)成的還是用自己的石頭去找人雕刻的。他說是自己的石頭找人雕的,我問了句雕工費多少,答案讓我瞠目結(jié)舌,一個手把件竟然只要800元。為什么之前我問的那幾家,簡單雕幾筆蘭花都要幾千塊錢呢?
他告訴我他是在郊區(qū)的一個花鳥綜合市場里找一個叫老尚的人雕的。這下我就明白了,那個地方生活成本低,雕工便宜也情有可原,只是可惜了這手藝,隱藏在那種地方,埋沒人才。
我按照他給的地址,找到了老尚玉雕室,這是隱藏在郊區(qū)花鳥市場里的一間很破舊的小屋。這家花鳥市場到處亂哄哄,破破爛爛,他的工作室簡直就是破爛中的戰(zhàn)斗機,很難想象這么好的手工竟然出自這么個地方。
老尚正在機器上給一件玉器打牛鼻孔,一抬頭,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我。這是一個皮膚黑黑的,臉蛋圓圓的,單眼皮的外地中年男人,臉上掛著憨厚的笑容。
“我是老范介紹來的,你現(xiàn)在有空嗎?”我站在門口問道。
“有空有空,請坐?!崩仙袧M臉笑容地指了指狹小屋子中的一只舊凳子。
我側(cè)身走進去坐了下來,從包里取出這兩塊原石,問道:“雕一下,多少錢?”
老尚拿起兩塊原石看了看,放下說:“哦,和田青花和于田山料,都是和田玉。手把件跟老范一個價格,每個800元。熟人介紹的嘛,當(dāng)然要客氣一點,給別人雕,都是1000元。”
“這兩塊石頭,可以雕成什么呢?”
老尚再次拿起原石,手指捏著轉(zhuǎn)了一圈說道:“都可以雕,你想雕什么?”
“可以雕我的人像嗎?”
老尚笑了,小眼睛瞇成一條線:“我還沒這個水平,雕菩薩羅漢動物花草是沒問題的?!?/p>
“那些題材太一般,你還會雕什么?”
“除了雕你的人像,其他的我基本都會。”
我把兩塊原石放在他桌上:“那隨便雕吧,只要不是爛大街的題材就行?!?/p>
老尚掏出手機:“放心吧,美女,我會上心的,包你滿意。加個微信,雕好后我通知你來拿?,F(xiàn)在你先付300塊定金?!?/p>
加完微信付完定金,我的目光落到一只“海豚”上面。顯然這塊石材掏了只手鐲,然后手鐲心也做了東西,剩下最外圈應(yīng)該可以扔了,因為這塊石材的品質(zhì)實在不敢恭維,是一塊顏色不好看,玉化不徹底的山料青玉。但是老尚卻把它雕成了一只海豚,仿佛躍出水面的樣子,真真切切是化腐朽為神奇了。我環(huán)顧一下這間工作室,狹小簡陋到了極點,這種技藝不輸大師的作品竟然誕生在這種地方,實在叫人想不通,太屈才了。
我拿起這只“海豚”問道:“這是手鐲的最外圈邊角料做的?”
“美女真聰明,一看便知?!?/p>
“這塊邊角料物主還要嗎?”
老尚露出會意的微笑,“是物主讓我把廢料也雕一下的,我看這形狀已經(jīng)有了海豚的雛形,就幫他雕了,今天剛完工,他一會兒就該來取了。美女要是喜歡,下次你也帶塊大料來,我?guī)湍闾褪骤C,鐲心幫你做牌子,外圈也幫你雕個海豚?!?/p>
“再說吧,先看看你幫我雕的這兩塊料怎么樣。大概多久可以雕好?”
“忙的時候一兩個月,但最近生意不好,我盡快,一兩周吧?!?/p>
“也別求快,我不急的,關(guān)鍵是要雕好。”
老尚微笑著,向我眨眨眼睛:“放心吧,我還想讓你成為我的長期客戶呢,不會搗糨糊的,一定用心來雕。”
臨走前我又環(huán)顧了這間破破爛爛的工作室,隨口問了句:“你什么時候下班?”
“不下班的,我就住在這里。”
“?。俊蔽掖蟮坨R,這地方怎么能住人呢?狗窩都比這強吧?出門時差點被絆了一跤,我再次懷疑,這個地方真的能出好的玉雕作品嗎?
二
窗外在下雨,入夜了,我還在家中賞著我的玉——籽料原石,偶爾一抬頭,看到玻璃窗外雨點在微弱的燈光下閃閃發(fā)亮。屋內(nèi)屋外,配合得天衣無縫,一片祥和的美好世界。
手機微信里的蟬鳴聲在這靜靜的雨夜里響起,我拿起一看,是老尚在說話:美女,玉石雕好了,問一下,你要亞拋光還是強拋光?
這么快就雕好了?能拍個照讓我看一下嗎?我回著信息。心里嘀咕著,才幾天工夫就好了,肯定不會有什么好作品。心中隱隱失望失落。
不一會兒,兩張圖片傳了過來,白色于田山料雕了一個老壽星,胡須根根清晰;青花籽雕了一只老鷹,栩栩如生。慢工出細活看來不是適用于任何地方,對于天才來說,快也可以很好。我的心情愉悅起來了。
美女,你還滿意嗎?老尚在問。
可以的,還不錯。亞拋光和強拋光的區(qū)別是什么?我問。
強拋光就是放在機器里打磨,24小時后拿出來,玉器呈現(xiàn)玻璃光澤。亞拋光就是人工用砂皮等打磨,比較費力,但玉器看起來自然且能玩出油性來。但是亞拋光費精力,所以要多加一點錢。每個多加50元。
那老壽星就亞拋光,老鷹強拋光,我對比一下看看效果。
老尚發(fā)了一個OK的表情,讓我后天就可以去取了。
想到這兩個玉雕作品,我渾身熱血沸騰,急切地想要見到它們。畢竟這是我第一次拿自己的和田玉原石請人加工成成品,是涅槃還是摧毀,僅從圖片上似乎還不能完全下結(jié)論。
蔚藍的天際剛剛迸射出第一道金色的陽光,習(xí)慣睡懶覺的我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大街上了,我要早早地趕到老尚那里去,看看獲得第二次生命的玉石。街上人聲嘈雜,蘇醒的城市充斥著各種喧鬧聲,似乎也在快樂著。
到了那個臟亂差的花鳥市場,一種奇異的幸福感就立刻充滿了我的周身,我是有潔癖的,所以這種感覺來得很奇特。我朝老尚工作室走去。雖然已是第二次來了,依然會被工作室的破敗而震撼到。
“美女來了?快請坐,東西已經(jīng)好了。”看到我,老尚高興地站起來招呼我。我朝他揮揮手,算是打招呼。我們在動作上和愉快的心情上都是協(xié)調(diào)一致的。
我看到了這兩塊玉石,只一眼,就從它們的身上喚起了溫情和甜蜜的柔腸——光禿禿的石頭躍然成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壽星和一只精神抖擻的老鷹。
“還滿意吧?”老尚從我的表情上已經(jīng)看出來我給他的作品打了一個優(yōu),他滿臉堆笑地問。
“不錯哦?!?/p>
“美女滿意就好,下次再拿石頭來,我?guī)湍愕衿渌}材的?!?/p>
我看了看他,臉上掛著的是謙卑的笑容,再環(huán)顧一下四周,狹小的毛坯房的盡頭拉著一道簾子,里面應(yīng)該就是老尚睡覺的地方了。我很好奇他怎么能忍受這種辛苦且報酬低微的工作。我的目光又落到了他那滿是老繭的臟臟的手上,他趕緊把手縮到了后面,露出嘻嘻的尬笑。
“你就一個人?你的家里人呢?”
“都在老家,河南。我和大兒子在上海做玉雕。”
“你的大兒子也做玉雕?怎么兩次都沒見到他?”
“他不在這里?!崩仙型蝗灰桓闹t卑的模樣,露出一臉的得意來,“他拜滬上的玉雕大師為師,跟著學(xué)本事呢?!?/p>
“那下次讓你兒子幫我雕一個吧?!?/p>
老尚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我兒子雕一個五千塊。”
“這么貴?”
“當(dāng)然,國家級大師的弟子嘛?!?/p>
“是大弟子?”
“不,是小弟子,努力成為大弟子中?!崩仙性俅温冻霾缓靡馑嫉男θ?。
“小弟子就這么貴了,那大師雕一個要多少錢呢?”
“看大小了,一般一個手把件也得幾十萬?!?/p>
“幾十萬?”我不禁失聲叫起來,“那擺件的話豈不要幾百萬了?”
“差不多,一兩百萬雕一個?!?/p>
我的好奇心被勾起了:“你這么一說,我倒想拜訪一下這位大師了。什么時候讓你兒子替我引見一下大師?”
“我兒子比較忙,我們父子也不容易見一次面。”老尚含糊其詞地說,“有機會吧。”
老尚越是推脫,我越是好奇:“現(xiàn)在通訊這么發(fā)達,不用見面就可以說的。你在微信上給兒子留個言,問到地址后發(fā)給我,哪天有空我過去一次?!?/p>
“嗯嗯?!崩仙泻旎斓卮饝?yīng)著,一臉的勉強。
我對玉雕學(xué)徒工這塊不是很明白,也是閑著無事,就問老尚學(xué)雕玉的事情。老尚說:“玉雕工作室在我們是近年才流行的叫法,以前都叫廠,一間小屋子擺幾個掛吊機的架子就是車間了。每個廠做的東西都不一樣的,大部分師傅都是精通某一類題材的,仿古件的專做仿古件、人物的專做人物,有的師傅擅長做把件,有的擅長掛件、山子、擺件,更加細分一點就比如有的廠只做觀音,如果你學(xué)會了之后想再學(xué)其他的人物還需要再學(xué)習(xí)的?!?/p>
“那你怎么什么都會雕呢?”
“所以我是野路子嘛,雕工才會這么便宜?!崩仙泻┖竦匦α?。
“你是天才。”
聽到我夸獎他,老尚高興了,開始滔滔不絕起來:“在河南鎮(zhèn)平,想學(xué)玉雕有兩個途徑,一個是去工藝美術(shù)學(xué)校學(xué)習(xí),兩年制,但是不算科班出身。一年學(xué)畫畫和泥塑,一年上機學(xué)習(xí);另一種就是傳統(tǒng)的師徒制,學(xué)徒一般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上不進學(xué)校去,不如學(xué)個手藝。一般都是家長幫忙給孩子找的師傅,給老師送點東西或者吃頓飯,剛?cè)サ膶W(xué)徒都是要每天早上很早到工作室把衛(wèi)生打掃了,吃住也跟師傅一起的,師傅和學(xué)徒的關(guān)系很微妙的。一般都是學(xué)兩到三年,沒工資的。師傅教得多徒弟學(xué)得快,基本兩年能學(xué)個差不多,但是怕學(xué)徒學(xué)得快學(xué)會了就跑了,不在他這干了,所以有的師傅就教得慢,一直讓做一些基礎(chǔ)的東西,這樣就能有免費勞力用,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又怕教不會人以后沒新的學(xué)徒來。”
“那你兒子是先在河南學(xué)的手藝,有基礎(chǔ)了再拜上海的大師學(xué)藝的?”
“是啊,我自己是野路子,沒出息,就想讓兒子進行正規(guī)學(xué)習(xí),別像他老爸,苦一輩子也窮一輩子,看不到頭。”老尚有點黯然神傷。
“總算你兒子比你有出息,也算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p>
聽到這句話,老尚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兩眼閃閃發(fā)光起來。
拿著兩個雕好的和田玉,我離開了老尚玉雕室。一向喜歡和田籽料原始美的我,突然就對玉雕這塊感起了興趣。
三
我看到老尚微信朋友圈里在曬他的“大餐”,一瓶二鍋頭外加一只炒土豆絲,就認為這是神仙世界了,一直在說有酒有菜,生活太幸福了。他的這個狀態(tài)讓我再次對他的生活發(fā)生興趣。我周圍那么多的人物質(zhì)條件都很好,可一個個都得了抑郁癥,為什么除了手藝一無所有的老尚會這么樂觀呢?
我?guī)е粔K和田青白玉原石來到老尚面前,要求他雕一個裸女,因為我之前看到他在朋友圈里面曬他兒子雕的裸女,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裸女是我兒子雕的,我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怕雕不好。”老尚為難地說,“要不給你雕個觀音吧?!?/p>
“都得有第一次,你就放開手腳去雕吧,雕壞了算我的。”我以一種不容爭辯的口吻說道。
“這——要不你再考慮考慮,或者讓我兒子雕?!?/p>
“如果你兒子雕的價格跟你一樣,我就讓你兒子雕?!蔽倚Φ?。
“那可不行,我做不了兒子的主?!?/p>
“所以你就別推辭了,雕吧,怕什么?我都說了,雕壞了算我的。”
“那——好吧?!?/p>
我的目光掃過這間又小又舊的玉雕室,最后落到老尚正憨笑著的臉上,問道:“你的家人都在老家?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老尚似乎很高興能有客戶愿意跟他聊家常,這一打開頭,竟然收不住口了,滔滔不絕一番,我已把他家里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了。
老尚其實不老,才只有41歲,卻已經(jīng)當(dāng)爺爺了。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就是那個跟著大師學(xué)玉雕的,給老尚生的孫子跟著媳婦在老家,小兒子還在老家念書。老尚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父母有一塊地,大哥說喜歡就拿去了。老尚的父母喜歡小兒子,房子已經(jīng)說好將來百年后留給小兒子了。這就是說老尚的哥哥拿了地,弟弟拿了房子,老尚一無所有。這對于本來就一貧如洗的老尚來說簡直就是天大的災(zāi)難,這在我看來歲月沉重得難以忍受,但是他卻是笑著在說這一切。
“你哥哥說喜歡地就拿去了,你為什么不跟他爭一下呢?你也需要這塊地啊,你應(yīng)該提出來一人一半?!蔽沂懿涣?,必須要把我心中想的東西說出來。
“親情比錢重要,我雖然損失了錢,但是在鄉(xiāng)親們那里獲得了好口碑。比起那些為了錢打破頭,反目為仇的兄弟來,我覺得好口碑更重要?!崩仙幸廊皇切呛堑?,“我們村子里都是為了錢,為了地打得頭破血流的兄弟們。只有我們這一家最好,一直和和氣氣的。”
“可這和氣是你一個人作出重大犧牲才得到的,而不是你們弟兄真的好?!?/p>
“我們弟兄關(guān)系真的不錯,鄉(xiāng)親們都這么說?!?/p>
“你覺得親情重要,那為什么你大哥不覺得親情重要呢?他若覺得親情重要,就不會讓你一無所有。你又不是有錢人,你和他們是一樣的窮人?!?/p>
“但是——我獲得了好口碑啊?!崩仙酗@然沒了底氣,一貫樂觀的口吻有了一絲改變。
“好口碑能換來錢嗎?”我看到老尚驚訝地看著我,應(yīng)該是沒想到我會不帶拐彎地說話吧。索性我就更直接點,“你就是怕你大哥,你不敢,你懦弱,拿親情做個幌子罷了?!?/p>
老尚一副遭受打擊的樣子,笑容沒了,臉色也變了,身體微微有些瑟瑟發(fā)抖,證明我說到了他的心里。我開始后悔了,為什么要把真相說出來?這些年來就是他那種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支撐著他,在被兄弟們盤剝得一無所有后還能笑對人生,在嚴寒和酷暑中干著最勤勞的工作,眼睛壞了,頸椎壞了,手指常年起皮,過著缺衣少吃、清心寡欲的生活,若無這種阿Q精神,他也會像我周邊那些失意的知識分子們一樣,得了抑郁癥。不爭,自我欺騙;爭,不見得會贏,但是大打出手也是極有可能的的。人生從來都是兩難,選哪個都不會是完美的結(jié)局。
面對著這張失去笑容的臉,我禁不住一陣心酸。在這個殘破的地方,討論著這樣現(xiàn)實的話題,在周圍那一個個涅槃了的籽玉的襯托下,就顯得格外悲凄了。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叢林社會,心地純良的人總是吃虧的。我突然明白為什么老尚有那么好的手藝,卻讓自己過得如此潦倒了。一個不懂得在家里爭得一席之地的人,在更為殘酷的社會上只有退讓退讓再退讓,直到把自己退讓到這樣一個逼仄的地方,賺一點苦錢,混一口苦飯,了此殘生。
“你說得對?!彼谷贿@樣回答我??赡苓@是老尚第一次向這個世界動人的冷漠敞開了自己的心扉。
這是一個底層玉雕師,那么他的長子所拜的國家級的玉雕大師又是怎樣一番光景呢?我從來沒像現(xiàn)在那樣渴望見到頂層的玉雕師。
老尚終于愿意把他兒子的師父吳大師的地址和手機號碼告訴我了,但是他說兒子只是小徒弟,只有大徒弟才能遞上話,所以打著他兒子的旗號去見大師,一定會被拒之門外的。
我感到非常奇怪,難道開門做生意的人還會把顧客拒之門外?老尚笑了,他說:“吳大師的作品都賣得非常貴,最少也要幾十萬一個,所以他的客戶都非富即貴,是不會跟小徒弟打交道的。你報我兒子的名字去見大師,大師就知道你不會是有錢人,可能就不會接待你了?!?/p>
我恍然大悟。哪里都有階層,哪里都一樣。
四
晨曦悄悄爬上玻璃窗,其實我早就醒了,因為今天跟吳大師約好要去他的展廳看看。為了能順利碰到大師,我叫上了玉石收藏家程先生和張先生一同前往,心情有點小激動。
窗外依稀有兩聲鳥叫,我睡不著了,發(fā)了個信息給吳大師:我和收藏家們九點半到你這里。
五分鐘后,吳大師的信息回了過來:抱歉,上午我不在,你們下午來吧。
我一驚,前天才約的怎么就變卦了?幸虧發(fā)了個信息,不然大老遠撲個空,都沒法跟朋友們交代了。到底是大師,高高在上,都不把別人放在眼里。
我分別給程先生和張先生發(fā)了信息:大師上午臨時有事,讓我們下午過去。
發(fā)完信息,心情不由得郁悶起來。架子這么大,見到我們該不會愛理不理吧?如果愛理不理,我又要怎么辦才好呢?越想心情越糟糕,轉(zhuǎn)眼看到案上放著老尚新雕好的裸女。老尚說得對,他沒有正規(guī)的老師教授,都是自學(xué)的野路子,所以這個裸女雕的跟他兒子雕的完全不同。他兒子的裸女舒展身體,正面迎客;而他的裸女弓起身體抱著大腿,僅從側(cè)面能隱隱看到乳房的形狀。但是為什么——我會覺得野路子的更有味道呢?
到了下午,程先生和張先生開車來接我。導(dǎo)航把我們帶到嘉定區(qū)的一處庭院停下了,我定睛一看,是一扇大門,從緊閉的大門可以看出來里面的場地非常大。
摁響門鈴,門衛(wèi)問清我們跟吳大師有約之后,就讓我們進去了。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條長長的道路,我建議就把車停在門口,我們一路走進去觀光觀光。
走在這條道路上,只有我們?nèi)说哪_步聲,周遭奇妙安靜,舒爽的感覺像潮水一般浸透我的全身,一掃我上午的不快與焦慮。
道路的盡頭是裝潢古典的幾棟房子,聽到動靜,一條大德牧躥了出來,緊跟在它身后的是一個老人,言辭頗為嚴厲地問了聲:“你們找誰?”
我趕緊說:“我們找吳大師?!?/p>
“你們跟他約過嗎?”
“上午剛約過?!?/p>
“你們叫什么名字?”
我報上了自己的名字,老人說:“你們等一下?!比缓蟪履琳辛艘幌率?,一人一狗進了一間屋子。
幾秒鐘的工夫,老人就出來了,說:“你們進去吧。”
我們踏進屋子,被嚇了一跳。屋子里浩浩蕩蕩坐滿了人,分不清里面到底有幾撥人,但可以肯定的是,都是來找吳大師的??吹轿覀兊絹?,吳大師用他溫和、堅定又帶有權(quán)威性的語氣對我們說:“請到隔壁屋子里去坐一會,我這里還有點事?!?/p>
我們跟著老人和大德牧來到隔壁的一間屋子,安排我們坐在沙發(fā)上以后,老人就牽著狗出去了,關(guān)上了門。
我感到有點尷尬,似乎這是一種怠慢。但是程先生和張先生沒有一絲不快的意思,他們開始交談起來,話題是大師的工作室太氣派了,這么多土地。
聊了大約有十來分鐘,大家就沒話題了,不大的屋子里恢復(fù)了平靜,我們在默默地等待著大師的到來。我感到寂靜帶來的期待,周遭是強烈的缺失感。
門“嘎吱”響了一下,吳大師憂傷而嚴肅的臉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尊神總算來了。大師再以平易近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依然讓人覺得之間隔著一條深深的鴻溝。但他看到我們之后,憂傷和嚴肅消失了,臉上展現(xiàn)出了笑容。
“你的客人們走了?”我問道。
“是的,不過等下還有一些人要來。”
我和程先生他們面面相覷,光是每天這樣接待客人,哪怕啥事也不干,都夠累的吧?真是人為名所累。
“你的工作室,應(yīng)該叫藝術(shù)館吧,占地面積有多少?”程先生問道。
“有80畝地,是政府批給我的?!眳谴髱熯呏笓]手下沏茶邊回答。
“上海寸土寸金,80畝地政府竟然白送你?”我脫口問道。
吳大師看了我一眼:“地雖然免費提供給我了,可我建房子搞裝修用了三千萬。”
三千萬?得雕刻多少玉才能換來三千萬啊。難怪看他一籌莫展的樣子,原來是壓力太大。三千萬只是裝修費,還有空調(diào)費、水電費、幾十個徒弟的工資等等。想想也可怕,每天早上眼睛一睜開,就是鋪天蓋地的費用,攤子越大,壓力就越大。無論是吳大師這樣的大家或是老尚這樣底層的人,其實都一樣,各有各的不容易。
“這么多錢,你可真不容易啊?!睆埾壬f,看來他的想法跟我一樣。
“如果僅僅是這些也就算了?,F(xiàn)在最難的情況是和田籽料越來越少了,開采成本越來越大。我們要找到好玉去雕刻,成本太大,如果賣得太貴,顧客往往會和以前的價格做比較,不能接受現(xiàn)在的價格。我想以其他玉種來代替和田玉,比如質(zhì)地很不錯的河磨玉。”吳大師再次面露愁容。
“這恐怕不行,和田玉在人們的心中已經(jīng)根深蒂固,要想以其他玉種來代替,怕是消費者不能買賬?!笨吹絽谴髱煶彝秮聿粷M的目光,我應(yīng)該閉嘴了,可我是個有什么就要說什么的人,何況已經(jīng)說開了頭,“別說是河磨玉了,就是比它更好的俄羅斯玉或是青海玉,消費者都不買賬,他們只認新疆的和田籽料?!?/p>
“所以現(xiàn)在沒有幾千萬幾個億資金支撐著的玉雕工作室,很難維持下去?!闭f完這句話,吳大師的臉色顯得很灰很疲憊,聲音深沉嘶啞。
我知道即使是玉雕師,也是最主要靠自己進料自己雕來賺錢,外人送雕的玉所占比例還是很小的,若和田籽料真的枯竭了,日子最難過的應(yīng)該就是玉雕師了吧?
“我們能去參觀一下你的展廳嗎?”程先生提議道。
“好的,請跟我來?!眳谴髱熣酒鹕怼?/p>
我們跟著吳大師來到院子里,一輪深秋午后的太陽把明亮的光芒傾瀉在這個四四方方的庭院中,驅(qū)散了從早晨開始一直有些寒意的空氣。如果這個地方?jīng)]有壓力,該是個多么怡人的妙去處。
我們進了另一棟房的展廳,里面展示著許多玉雕作品,都是上好的白玉,有的帶皮色,有的不帶,看起來每一件都價值不菲。
張先生指著其中一個小擺件問道:“這個多少錢?”
“這件是得過獎的,一千萬?!?/p>
雖然知道不會便宜,但是這個價格還是讓人咋舌,可能這只是有錢人圈子里一個普通的價格,但是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參觀完展廳,我們提議去工人們的操作間看看。
“可以的,歡迎?!贝藭r吳大師的語氣特別客氣,他帶我們走出來,又去了另外一棟屋子。
一間屋子幾十個工作臺,每個小工都在埋頭手上的活,有的在雕刻,有的在打磨,有的在鉆孔——我們的到來并沒有讓他們受到影響,只有幾個人抬起頭朝我們看看,其他人都在苦干。那幾個人抬頭看了我們一眼,又馬上低頭忙手中的活了。
做玉雕師太辛苦了,對眼睛、脊椎都是極大的傷害。我想到了玉龍喀什河邊的挖玉人,頂著烈日,無論是一鍬一鍬地挖,還是在隆隆的傳輸帶前目不轉(zhuǎn)睛地挑玉,都是最底層的苦錢人,都是最弱小的生靈在向大自然討飯吃。
程先生碰了一下我,把我從沉思中拉回來,回頭一看,吳大師和張先生已經(jīng)出去了。
我們向吳大師告別,他送我們到門口,一路上大師顯得憂傷而親切。他說整個藝術(shù)廳還沒有完全裝修好,等徹底裝修好了歡迎我們隨時來參觀。
出了大門,心情沒來由的沉悶,雖然壓力和困難都是別人的,但只要不是腹黑的人,都希望所有相識的人能夠輕松愉快地生活。
“現(xiàn)在時間還早,我?guī)銈內(nèi)チ硪粋€玉雕大師的工作室看看吧。他是我的朋友,剛才我跟他聯(lián)系了一下,他現(xiàn)在正在工作室?!痹谲囎永?,程先生提議道。
對于愛玉的人來說,還有什么事情比和玉友一起賞玉更叫人興奮的?
車子在街道上開著,等紅綠燈時,我看到車窗外有一對男女摟抱在一起,肆無忌憚地在接吻,火熱到忘乎所以,把周圍的人群完全置之度外。這對于理性遠遠多于感性的我們來說是不能理解的行為,但是我突然想到,玉雕師就是應(yīng)該具有這樣的激情,才可以將一塊卵狀的玉石涅槃成有生命的藝術(shù)品吧?
車子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物前停下,我一抬頭——玉恒堂三個大字躍入眼瞼。推開門,里面是一間大展廳,美玉琳瑯滿目,叫人應(yīng)接不暇。不但有一屋子的美玉,還有一屋子的美女。我們在其中一個美女的引領(lǐng)下,來到里面大師的辦公室內(nèi)。
大師姓彭,黑黑胖胖的,邊上還坐著一對顏值還行的中年夫婦,大師介紹說他們是寶玉石協(xié)會的會長。然而我對人不感興趣,那目光早就被他們身后和身邊櫥窗里各類玉雕作品所牽引,我無法控制我的雙腳朝它們挪過去——嫻雅的白玉觀音、嬉笑的彌勒佛老熟擺件、巧雕的青花山水、還有幾塊上等的籽料原石——全是我的最愛。
“你也喜歡和田玉?”
我一回頭,看到是彭大師在問我,他的嘴角折出了一點兒微笑,似乎是不相信還會有女人真正懂和田玉喜愛和田玉一樣。
“她何止是喜歡和田玉,活脫脫是個玉癡呢,家里收藏了好多和田玉?!背滔壬谝贿吿嫖一卮?。
“哦?是因為你爸爸喜歡和田玉嗎?你是藏二代吧?”彭大師問我。
“不,我是藏一代。”
看到彭大師吃驚的樣子,我自豪地笑了,這個閱玉癡無數(shù)的人,還是第一次看走眼了吧?
我看上了幾塊玉,一問價格,即使是友情價,小的都要100萬,大的幾百萬,只好作罷。玉癡的苦惱就是自己的眼光越來越高,玉石的價格也跟著眼光毫不示弱地飛漲,而自己的收入?yún)s四平八穩(wěn),還有倒退趨勢。
我們喝著茶,聊著玉,欣賞著比彭大師僅小一歲的侄子的書法,有點相見恨晚。大師還從保險柜中取出珍藏的輕易不示人的玉石,不賣的,只為給有緣的玉友觀賞。面對美玉,沒有想要掠奪的貪婪,只有被美所折服的虔誠。
在大師那里用過晚餐后,我們依依不舍地辭別。室外風(fēng)吹云散,夜空明凈,皎潔的星星已經(jīng)爬上天際,在遠方閃閃發(fā)光。微風(fēng)吹來了芳草和石頭的氣息,四周一片寧靜。
“好像彭大師境遇比吳大師好些。”坐進車里我說。
程先生笑了:“籽料原石比成品貴,這種倒掛現(xiàn)象是每一個玉雕師的災(zāi)難,彭大師不過是面對客人強顏歡笑罷了?!?/p>
我嘆了一口氣,都不容易啊,什么時候在平靜日子里過平靜的生活,已經(jīng)成了最高要求了?我抓緊了手中的一塊雕件,它原本是一塊原石,現(xiàn)在已經(jīng)涅槃成了一只天鵝。在它身上,我又再次領(lǐng)略到可以排除一切憂郁的歡愉的力量,把我?guī)У侥莻€幾千公里外的最原始的伊甸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