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與美的交響 純與秀的協(xié)奏

趙柯麗

柴可夫斯基創(chuàng)作于1874-1875年間的降b小調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原本是要獻給尼古萊·魯賓斯坦首演的作品，其音樂的設計也是考慮到魯賓斯坦的技術特點和優(yōu)勢，如強力而又需要爆發(fā)性的觸鍵、寬廣而需要舒展起伏的氣息、多變而又強調色彩對比的音響等。無疑，柴可夫斯基對作品的要求和寄望太多，他以為既是鋼琴家又是作曲家的魯賓斯坦會欣然接受挑戰(zhàn)，作品也會借魯賓斯坦的名聲而一夜成名?？上?，魯賓斯坦非但不領情，反而對作品頗有微詞。于是，柴可夫斯基轉而題獻給德國鋼琴家兼指揮家漢斯·馮·彪羅。彪羅將作品帶到美國波士頓音樂廳進行了首演，1875年10月25日的演出獲得了巨大成功。墻外開花的喜訊自然促使柴可夫斯基想在家鄉(xiāng)也“秀”一把。于是，很快就在圣彼得堡邀請到鋼琴巨匠拉赫瑪尼諾夫的老師古斯塔夫·格羅斯擔任俄羅斯的首演?？上?，格羅斯太過用力，沒有控制好速度，“榮歸故里”的“柴一”變成了廢柴。但“塞翁失馬”，壞事卻吸引了魯賓斯坦的同情，為了彌補拒絕接受作品的失禮和挽救作品演出的失敗，他轉而擔任了指揮，由同樣是鋼琴家兼作曲家的塔涅耶夫擔任鋼琴獨奏，1875年12月3日在莫斯科的演出獲得成功，塔涅耶夫的版本也被視為柴一的權威演奏版之一。

溯起上述歷史既往中的成敗，是想說明這部作品非常不好演奏！這部作品既需要高超演奏技藝，又需要精準的音樂理解力才能夠駕馭，也就是需要內外兼修的技藝之功。這對于剛剛本科畢業(yè)、即將開啟碩士研究生之門的青年鋼琴家李賀橙子來說，其挑戰(zhàn)無疑是巨大的，尤其是在回到家鄉(xiāng)來的匯報型音樂會中。令人欣喜的是，橙子非常成功地完成了這部史上最具挑戰(zhàn)性的鋼琴協(xié)奏曲的詮釋，我注意到主辦這次活動的管弦系、鋼琴系的領導在演出后都露出了釋然的神情，也可見他們對演奏的重視與擔憂。當然，最揪心的莫過于橙子的母親賀力教授了，她在演出前一直在說排練中的各種困難。我從這次音樂會也看到了一位青年鋼琴家成長背后的不易。橙子在音樂會上倒是較為輕松，上臺后主動與熱情的觀眾打招呼，因為樂隊前奏部分短，風風火火地坐到凳子上的橙子未來得及調整情緒就開始了演奏，觀眾都為其捏一把汗，好在指揮家張國勇具有非常好的俄羅斯作品解讀與駕馭能力，將作品的速度、力度控制在恰當?shù)囊?guī)格，為橙子進入鋼琴部分演奏搭建了舒服的氛圍。我以為橙子的演奏有以下幾點值得強調，其中既較好地展現(xiàn)了對作品力度和雄美的把握，又傳達出年青人對俄羅斯音樂純粹的靈秀與浪漫情韻的感悟。

一、主題音樂的鮮明凸顯

相比于歐洲大陸其它國家的音樂發(fā)展，俄羅斯民族樂派音樂雖然從19世紀的格林卡才開始，但格林卡、“強力集團”及柴可夫斯基等俄羅斯音樂家注重從民族民間音樂中挖掘素材，不走瓦格納、理查·斯特勞斯的瓦解調性音樂的路線，很快在音樂史上確立了其風格和存在的特殊價值。柴一也就是這樣一部強調鮮明主題音樂旋律的作品。要想深入地詮釋這部作品，不了解俄羅斯音樂的發(fā)展史，不了解柴可夫斯基音樂的特點，不了解俄羅斯鋼琴流派的技藝優(yōu)勢，顯然只能是表面地去應付了。橙子在演奏中首先抓住了主題音樂的輪廓，尤其是凸顯旋律音的骨干音處。如她在鋼琴一進入時在和弦中注意了旋律音f-?e-?g，在和弦的演奏中注意手臂等身體力量的增加，同時又注意了右手小指的“抓力”（見例1），從而較好地展現(xiàn)了和弦的激蕩人心和旋律的線條輪廓，這是青年演奏家注重細節(jié)之所在。在不同音樂主題的演奏中，橙子同樣注意細節(jié)，如在1音樂處，借助附點節(jié)奏的重音之利，她對?g-f-?e-?d的旋律做了應對性處理，而隨后的f-?e-?g仍是其強調的重心（見例2），也就是前述引子的動機在此進行了凸顯，展現(xiàn)了協(xié)奏曲注重俄羅斯音調的手法特點，將主題音樂的各種形態(tài)進行了適宜于它旋律線條特點的語言表達，她把話說清楚了，演奏也就見功力了。

除了在主調音樂段落強調主題的鮮明外，橙子將復調化的段落也一樣處理得很恰到。如在“有情感的歌唱”段落的處理上，她抓住了復調聲部的不同層次，以旋律音既有的模進手法而逐一地展現(xiàn)音樂動機的發(fā)展（見例3），在這一處理中，她又凸顯氣息在音樂轉換上的作用，給人以明確的旋律起伏及其不同色彩的層次感，其演奏中注意了樂譜連線提供給演奏者的信息，為其鮮明的主題表達建立了框架。

也許觀眾對上述主題音樂的認識更為深刻些，第一樂章也確實是“柴一”最為大眾熟知的部分，在某種程度上可能就是大眾對俄羅斯雄美音樂的印象，我們甚至可以在商場的背景音樂中聽到它。而我對于橙子在后面的主題音樂表現(xiàn)上更為在意。她在第二樂章的第一主題音樂表現(xiàn)上運用了與前述截然不同的觸鍵方法，柔和的貼鍵和舒展的手腕輔助，給我們展現(xiàn)了恬靜迷人的俄羅斯曠野上的優(yōu)雅。她探索運用不同的觸鍵對樂句的起伏進行呼應、衍展、遞進等不同音樂情緒進行表達，注意了和聲的襯托與旋律起伏的關系（見例4）。在主題音樂多變的織體表現(xiàn)上，橙子也注意了觸鍵在連、斷等不同組合時的變化及其對比關系，從而較為輕松愜意地表現(xiàn)了音樂的靈動，在左右手的連接上也是渾然一體，展現(xiàn)了音樂本身的起伏與演奏表現(xiàn)的起伏關系，這其中的對應也有一些變化，尤其注意了左右手在縱向上的音樂關系（見例5），也就是說，橙子在表現(xiàn)主題音樂鮮明性上還注意了縱向關系，而非僅僅是大眾一般認識中的旋律線條的波折變化。

第三樂章和第二樂章之間采用不間斷的連貫演奏方式，這就需要主題對比上要加強，橙子采用了之前較少見到的持續(xù)跳音的演奏方法，注意了主題在雙音上的整體性呈現(xiàn)方式，凸顯一開始降b小調五音主導的旋律框架，并且注意了由五音而引申開來的主題旋律變化。這種處理也可見橙子對主題展現(xiàn)中的不同形態(tài)的不同表達之法，這種方法注意音樂材料（也就是素材之源）和音樂形態(tài)（也就是技術之源）之間的雙重關系，將演奏和創(chuàng)作兼具的才華展現(xiàn)開來（見例6）。這或許也是之前兩位作曲家身份的鋼琴家演出成功，而僅是表演家身份的演奏不成功的潛在原因吧。橙子借鑒前人成功經驗而規(guī)避失敗教訓，從而在通過音樂主題鮮明的表現(xiàn)而通貫了全曲，為其演奏注入了作品外在藝術形象的鮮明生動之感。

二、框架結構的邏輯布局

這部協(xié)奏曲的三個樂章總體上是按照快-慢-快的速度而宏觀布局的，但又根據(jù)情感和內容表達的需要而靈活安排了不同速度的段落，使其顯現(xiàn)出浪漫樂派的常見手法。這種結構布局需要演奏者靈活應對，不像古典時期貝多芬協(xié)奏曲規(guī)整、方塊的速度布局。這三個樂章的速度布局是這樣的：不太快的和極其莊嚴的快板、生氣勃勃的快板（Allegro non troppo e molto maestoso? - Allegro con spirito）;樸素的小行板、最急板、初速（Andantino simplice - Prestissimo）;火熱的快板（Allegro? con fuoco）。而且，在這些段落連接中，老柴還安排了華彩連接段，凸顯了鋼琴表現(xiàn)的獨有空間。

在主題段落的布局中，橙子注意了演奏中的板塊、方整性層次布局，如其在第一樂章的大段落和弦的演奏中注意了整體統(tǒng)一音響的設計，也就是這些和弦在色彩、音量上的設計都是一樣或相近的，在第二樂章抒情的樂段中，她注意了歌唱性表現(xiàn)，尤其注意了方整性的表達，從而在藝術形象的呈現(xiàn)上有較為明確的特征，在第三樂章的表現(xiàn)中，她是結合前兩章的手法，也就是或鏗鏘有力或抒情柔婉，靈活搭配，相間對比，從而展現(xiàn)了這一樂章的豐富性變化的特點。如在第三樂章的第51小節(jié)處，橙子為了與前面音樂在層次上有對比，她注意了這一段音樂的三個層次的音樂表達，第一層次是旋律線條，即f-e-d—c—、f-e-d—?d-c—，它是下行的;第二層是半音化的音型密接，它作為中間層的音響填充;第三層是和聲襯托，用了和弦外音進行了色彩裝飾，它基本上是平行的（見例7）。這三種層次的表現(xiàn)清晰明確，給人以華美、靈秀的俄羅斯風情畫面感。這一處理手法同樣還可舉第三樂章的歌唱性段落，只不過這一處的方法要稍微簡潔一些，上層的主題音樂也為后面做了鋪墊，先簡后繁的手法，中間層是下行的琶音，襯托的和聲則變成了骨干音的形式（見例8）。

對音樂的綜合能力也是橙子給筆者的感觸之一，她在臨近終曲的部分對主題音樂進行了外在凸顯地表達。如第67小節(jié)處，俄羅斯民族調式的主題在其高聲區(qū)的八度強調后顯得絢麗輝煌，而在fff層面的音量上，演奏的整體勃發(fā)態(tài)勢給人以強烈的情感觸動，這個時候若以細微處理的演奏，確實無法勾人觀眾的情感。所以，橙子基本上采用全身力量的傾注，從而加強了音樂整體性形象的震撼性表達（見例9）。但在其中，橙子也注意音樂律動起伏的變化，從而能與樂隊的起伏形成呼應，綜合地展現(xiàn)了終曲所需要的豐富的情感表達。

如前所述，華彩樂段在這部協(xié)奏曲中占有一定的比重，它在展現(xiàn)結構意義的同時，也為演奏的詮釋留下空間。橙子在這其中的演奏中非常注意速度與音色的控制，以此而來展現(xiàn)每個樂段在協(xié)奏曲中的作用。如在第一樂章處理中，為了琶音樂段在向自由段落過渡中的連接性，她以清晰的演奏而交待了每個音的質感，從而展現(xiàn)琶音的結構性作用;在其后的自由性段落，她注意了輕重的關系，也以此而注意了旋律骨干音在音樂表現(xiàn)中的結構性意義。在連接華彩進入主題段落的過程中，橙子注意了音樂起勢與歸位的呼應與對比關系（見例10），其處理再次加強了華彩的連接性作用，是其結構性布局重要的一環(huán)。

不同華彩的不同處理手法，是橙子給我的又一印象，這是其大線條構建中的微觀情感表現(xiàn)。她注意裝飾性和炫技性的結合，有的時候，還在細節(jié)上注意音樂的不同色彩之間的連接，注意橫向貫穿的音樂處理線條感，注意樂譜中半音關系所展現(xiàn)的音樂連接和色彩轉換。在這一轉換過程中，她以不同的色彩強調點，而對轉換的重心進行轉移（見例11）。也就是音樂結構的整體性布局，既表現(xiàn)在大框架上，也體現(xiàn)在細節(jié)之處。由此可見，在結構布局的控制上，橙子從宏觀構思出發(fā)，抓住了俄羅斯音樂注重外在藝術形象的特點，又從微觀的細節(jié)處理強調，抓住了老柴音樂細膩甚至顯微鏡式的手法特點，在情感的游絲順滑中展現(xiàn)結構上的對比，這是作為青年鋼琴家的橙子不同于同輩人的細膩處理手法所在。

三、關系處理的協(xié)調與對抗

協(xié)奏曲自然不同于獨奏曲，它的鋼琴部分既要作為樂曲配色中的一份子，又要作為樂曲需要凸顯的一份子。鋼琴演奏者處理兩者關系的恰當與否是演奏成功的決定性因素，對于青年鋼琴家來說，這是他們較少在實踐中演奏協(xié)奏曲的原因，卻是觀眾對其關注的興趣所在?！安褚弧毙枰蟮难葑嗄芰硖幚韺古c融入的關系問題。首先是作品強大的音樂外在張力，這是由內而外的，尤其是悲愴、內隱的情感張力。再加上音樂在大量和弦演奏上所需要的技術支撐和體力保障，由此而形成了音樂表現(xiàn)上的技術觀演點所在。

橙子在第一樂章一開始就以凸顯鋼琴聲部的手法而傾其體力，鏗鏘有力的和弦掩映在跌宕起伏的樂隊音響之中，她既要保障鋼琴聲部的凸顯，但又要避免音響的突兀。而在隨后的附點節(jié)奏樂段處，她以對比手法運用而改變了音樂關系，鋼琴音區(qū)和節(jié)奏的緣故，使其色彩更易于跳躍于樂隊之上。這種以色彩對比處理音樂的方式，在協(xié)奏曲的很多段落中都有所運用，尤其是那些主題樂句及其藝術形象凸顯的段落。如下面這一段落，鋼琴以其優(yōu)勢節(jié)奏音型，齊奏音型織體化的三連音，也隱含有主題音樂的線條，為的是展現(xiàn)音樂對比，并從其中而獲得別樣的藝術形象（例12）。在這一段的處理中，橙子以堅實有力的觸鍵展現(xiàn)出棱角分明的音樂形象，在音樂關系的處理手法上是對抗性的凸顯。它既展現(xiàn)了橙子基本功的扎實，音樂起伏中的情緒外顯，也將協(xié)奏曲中鋼琴獨立表達音樂形象的作用凸顯了出來。

雖然協(xié)奏曲有其競奏的藝術特點，這也是很多演奏家在這種音樂體裁喜愛的角色，是“柴一”最為受人歡迎的原因之一。但真的要完美詮釋這部作品，與不同編制樂隊形式的融合，則需要真正能抓住老柴音樂的精髓。“柴一”中有很多樂段是需要與小型樂隊交融一體的處理，如鋼琴演奏主題旋律，樂隊做背景性的烘托，這是樂隊的長項。但下面這段音樂是鋼琴與樂隊“共同”才能完成的，鋼琴和樂隊都要演奏主題旋律，鋼琴聲部變奏時，樂隊部分也是變奏，甚至是多層次的旋律形態(tài)發(fā)展，這就要在處理關系上注意呼應性。橙子在演奏中特別注意了音階型跑動織體中隱含的主題旋律，與中提琴聲部以骨干音而形成的第一層次的呼應關系。而弦樂隊中的小提琴、低音聲部都有其主題旋律的不同形態(tài)，鋼琴又與之形成第二、第三層的呼應關系（見例13）。這種呼應關系的目的在于將鋼琴與樂隊的各聲部融為一體，共同展現(xiàn)老柴細膩唯美的那一面音樂特點，也是協(xié)奏曲作為交響性特點之一。

通過鋼琴與管樂、弦樂等形成多層次的音樂呼應關系，是橙子音樂處理的又一手法。如下面這一段，鋼琴聲部本身就意在表現(xiàn)三層關系，再加上木管組樂器（單簧管、大管）的不同線條的復調化衍展，而弦樂隊以和弦式的織體進行和聲性烘托（見例14）。所以，橙子要想將其演奏與樂隊融為一體而不至于“跳”出來，實在是有一定難度的。她的演奏注意了觸鍵的靈敏與色彩柔和的控制，從而較好地展現(xiàn)了音樂呼應關系的協(xié)調發(fā)展。

結語

李賀橙子以其小小年紀但卻有對作品深入細致的理解，從而能充分地駕馭高難度鋼琴協(xié)奏曲之一的“柴一”，以青年鋼琴家的闖勁兒、拼勁兒克服了演奏中一個個難關，在音樂主題的藝術形象凸顯、結構布局的層次轉換以及協(xié)奏曲中的各種關系處理上取得了很好的藝術效果。這是她從小堅持舞臺藝術實踐，又在跟隨世界各地名師的研習中不斷深入其道的不懈追求所得。與其去年的鋼琴獨奏音樂會相比，橙子又成熟了些，除了臺風更為端莊大氣，表演更為輕松自如外，又在氣質上逐漸脫去稚氣，從學生狀態(tài)逐漸顯現(xiàn)出職業(yè)鋼琴家的風采。我們希望她在駕馭不同作品、不同舞臺，以及與不同音樂家的合作中不斷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