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碰撞：亨利·詹姆斯小說《學(xué)生》的空間解讀

李媛媛，祝遠德

道德碰撞：亨利·詹姆斯小說《學(xué)生》的空間解讀

李媛媛，祝遠德

（廣西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南寧 530004）

美國現(xiàn)代小說家亨利·詹姆斯的中篇小說《學(xué)生》主要描寫了美國人家摩林一家與其子摩根的私人教師彭伯頓的故事，其悲劇收尾體現(xiàn)了社會大環(huán)境下美國人的道德敗壞和文明的貧瘠。亨利·詹姆斯對于19世紀中后期的美國社會和歐洲社會的細致觀察和深刻理解，都可透過小說中的物理空間、社會空間和精神空間得以展現(xiàn)。在歐洲文明的背景下，詹姆斯筆下人物滑稽的經(jīng)歷對陷于拜金狂流中的美國社會起到了勸導(dǎo)和警示作用。

亨利·詹姆斯；《學(xué)生》；空間

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是美國現(xiàn)代著名的小說家，出生名門和旅居歐洲的經(jīng)歷賦予了詹姆斯作品中的歐美融合氣息，其一生著述頗豐，出版了《華盛頓廣場》《一位女士的畫像》《鴿翼》等小說和一些重要的文學(xué)劇本、游記等。雖偶有引介，國內(nèi)學(xué)界對詹姆斯的研究直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才真正意義上興起，相比國外長達一個多世紀的詹姆斯研究，國內(nèi)學(xué)者把眼光多放在詹姆斯的長篇小說，如《一位女士的畫像》《螺絲在擰緊》《黛西·米勒》等，對中短篇小說的研究較少，并且更多為對詹姆斯作品中已有中譯本的研究。究其原因，除了詹姆斯作品主要描寫“不耕不織的上流社會”，對“下層人民則是所知甚少”，[1]與中國20世紀末期社會普遍意識形態(tài)的摩擦之外，還與其英文原著的晦澀難懂和表達上模棱兩可不無關(guān)系。

一、《學(xué)生》其文

《學(xué)生》(，1892)是亨利·詹姆斯創(chuàng)作中期的一部中篇小說。美國年輕人彭伯頓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來到國外，以他微薄的遺產(chǎn)換取一次豐富的經(jīng)驗”，[2]一年之后所剩無幾，最后通過朋友介紹得到了在美國人摩林家擔任家庭教師的機會。彭伯頓和自小有心臟病但穎悟非凡的學(xué)生摩根在相處中產(chǎn)生了濃厚的師生情誼，但和摩林一家的關(guān)系卻因其父母屢次拖欠工資并以各種理由推脫搪塞而漸入冰霜，最后彭伯頓不得不與摩根合謀另謀差事。在彭伯頓回到英國工作并儲有積蓄之后，摩根母親以摩根病重為由設(shè)計讓彭伯頓重回教職，期間摩林一家的荒誕墮落到最后的分崩離析致使摩根心臟病突發(fā)而死。故事主要講述了家庭教師彭伯頓與其學(xué)生摩根及其虛榮丑陋的家庭之間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摩根最后的猝死也折射了在美國人混濁生長環(huán)境中作為利益籌碼的犧牲者的悲劇命運。

小說雖沒有交代準確的歷史年份和具體的社會背景，但提及了鋼琴、通心粉、咖啡，這三者皆產(chǎn)生于18世紀前半葉，從產(chǎn)生到普及大眾需要經(jīng)過一段相對較長的流通時間，又因為小說寫于1892年，可大致推斷小說發(fā)生的時間與作者生活的年代（1843-1916）相近甚至相重，由此可以判斷小說發(fā)生的時間為19世紀后半葉，即一般認為的從美國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到19世紀末期的鍍金時代。這一時期“在自由放任思想和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影響下，普通的美國公民，特別是中產(chǎn)階級普遍認為，擁有大量財富是神權(quán)的標志，救濟窮人或者限制富人是對上帝意志的干擾”。[3]西奧多·羅斯福所說的“大富豪的極端愚蠢、貪婪和傲慢”“不正當?shù)陌l(fā)財方法”“加上工商業(yè)和政治中的腐敗”[4]是鍍金時代社會風氣的真實寫照。

國內(nèi)學(xué)者對亨利·詹姆斯的《學(xué)生》的研究十分有限，僅有的幾篇論文從不可靠敘述、疾病隱喻、頓悟與反頓悟和精神分析角度分析了這部作品，且都是和詹姆斯的其他作品一起做的討論研究。本文通過分析《學(xué)生》里面的物理空間、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及其隱喻意義，揭示了重商環(huán)境下的美國人的精神缺氧和文化貧瘠，諷刺了虛偽拜金的美國人，小說的悲劇結(jié)尾對美國社會也起到了勸導(dǎo)和警示作用。

二、《學(xué)生》中的三元空間

（一）物理空間

物理空間，即自然、宇宙，亦即人類可感知的空間，“與城市道路、網(wǎng)絡(luò)、工作場所、私人生活及休閑娛樂密切相連”。[5]它是與人類生活和生產(chǎn)實踐密切相連的空間，如住所、工作場合、景觀園林等，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萬物行動成長的空間?！秾W(xué)生》涉及大量的地理名詞和名勝場所，前者諸如尼斯、倫敦、瑞士、佛羅倫薩、巴黎、威尼斯，后者諸如巴黎圣母院、舊巴黎監(jiān)獄、牛津大學(xué)、圣馬可大教堂等。和威廉·?？思{虛構(gòu)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相比，在文學(xué)作品中使用諸多真實地名體現(xiàn)出詹姆斯對于歐洲的偏好，同時也滿足了讀者閱讀過程中的空間置換體驗。

亨利·詹姆斯出生于美國紐約并在那里度過了童年，成年后長期往返于美歐，但《學(xué)生》中提到所屬美國的地方只有兩處——彭伯頓反抗清教徒出身的耶魯大學(xué)及住著摩根外祖父的紐約，主人公們的活動地域基本限制在了歐洲，其中以尼斯和法國所占篇幅較長，這一行文安排除了展現(xiàn)美國人在歐洲的思想碰撞和新奇經(jīng)歷之外，也隱晦地顯示出詹姆斯對歐洲的偏好，以至于作為作者出生地的美國在作品中淪為次要的背景，為摩林一家的悲劇由頭從地理空間上做出了解讀。

圖1　摩林一家變換的住處圖示

地理空間的頻繁變換加上時間空間的倒敘穿插承轉(zhuǎn)了小說主人公的命運起伏。摩林一家開始“在尼斯有一座別墅、一輛馬車、一架鋼琴和一把班卓琴”，[2]125隨后去巴黎度夏，“鉆進一套帶家具的小公寓房間——一個第三流的馬路上的四層樓”，[2]133四個月之后于初冬回到尼斯，放棄了尼斯的別墅，“他們上一家旅館，在那里住了三個月，然后又搬到另一個寓所”，[2]139繼續(xù)折騰著前往威尼斯，沒有一點家具來調(diào)劑的“空落落的大廳”“高高的破舊的窗扉”“蕭條的廳堂”[2]159成了彭伯頓和摩林一家在威尼斯過冬的遮蔽處。在彭伯頓回英國后，摩林一家又回到巴黎，住在貴族和資產(chǎn)階級的娛樂天堂“田園大街愛麗舍地區(qū)的一個小旅店”，“住在絲絨裝潢的夾層，置身燃燒著的香錠的香味之中，為歐洲最繁華的城市所環(huán)繞”，[2]166在摩林太太設(shè)計讓彭伯頓從英國回來重聚三個星期后，“他們又搬到了另一家旅館，比頭一家寒磣一些”，[2]172在那里他們挨到最后分崩離析，直到摩根死去。小說的時空安排是曲線往下的，即“夏（狀況好）—冬（狀況下降）—第二年夏（狀況回暖）—第二年冬（狀況直跌谷底）”，摩林一家住處的不斷變換也說明他們逐漸的衰敗路線。以摩林一家前后兩次駐足的巴黎為審視點，它有“殘廢軍人宮、巴黎圣母院、舊巴黎監(jiān)獄和所有的博物館”、[2]133盧浮宮、布龍森林，是當時歐洲最繁華的城市。詹姆斯將摩林一家的得意和失意都安排在享樂之都，暗諷了如摩林一家裝模作樣的美國人。

圖2 摩林一家住處的曲折線性往下的時空變換圖示

小說三次提及了摩林一家為主人公彭伯頓準備的房間。第一次為彭伯頓與摩林夫婦的第一次關(guān)于薪水問題的正面交鋒之后對彭伯頓房間的描寫，“回到他的小下房之后（那間屋子面對一個小院子，對面的一堵骯臟的空墻上留下了燈光照亮的后窗的反光，同時可以聽到刺耳的餐具鏗鏘聲）”。[2]137第二次是摩林太太拿著五十法郎到彭伯頓房間時候?qū)Ψ块g擺設(shè)的簡單提及，那是一間“糟糕透頂?shù)姆孔印?，[2]143房間里擺著浴盆和床還有椅子，還有“令人喪氣的窗戶”。[2]144第三次是彭伯頓從英國回來之后摩林太太“不得不在旅館外面為客人找了間屋子”，[2]171沒有交代屋子的細節(jié)?！绑a臟”“刺耳”“糟糕透頂”“令人喪氣”等消極修飾語折射出主人公彭伯頓糟糕的生存體驗。同時，兩間屋子的對比反映出主人公們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變化，一開始簡陋狹窄的小下房顯示出彭伯頓在摩林家中地位的無足輕重，而后面不管摩林一家經(jīng)濟情況如何惡化，彭伯頓都能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外面的屋子，其話語權(quán)力和地位都得到了提升。

地理空間的詳細審視反映出亨利·詹姆斯對于擁有深厚歷史底蘊的歐洲地理人文景觀的贊賞，而摩林一家在歐洲大陸的居住體驗也揭示了暴發(fā)戶似的美國新興中產(chǎn)階級不會在古老歐洲的廣闊空間中占有一席之地，相反身無分文的美國知識分子彭伯頓靠自身的能力擺脫了對空間的依附，最后取得了空間的獨立。這種對比是對腳踏實地的美國知識分子的認可和對虛榮勢利的美國“暴發(fā)戶”的否定。

（二）社會空間

列斐伏爾認為社會空間由社會生產(chǎn)，同時也生產(chǎn)社會?？臻g不僅是物質(zhì)的存在，也是形式的存在，是社會關(guān)系的容器。“（社會）空間與自然場所的鮮明差異表現(xiàn)在它們并不是簡單的并置：它們更可能是互相介入、互相結(jié)合、互相疊加——有時甚至互相抵觸與沖撞”。[6]社會空間既相連于社會生活的基礎(chǔ)層面，又相連于藝術(shù)與想象，貫穿于人與人之間社會交往的方方面面。

《學(xué)生》中的家庭空間是社會空間的組成部分，容納和儲存著摩林一家分崩離析的各個片段過程。摩根天資聰穎且悟性非凡，在彭伯頓成為其私人教師之前已經(jīng)通過之前的保姆曾諾苾洞悉了父母的把戲。早期混跡于歐洲上流社會之中的摩林一家的家庭空間是敞大和諧及穩(wěn)定的。在彭伯頓任教之后，隨著師生關(guān)系升溫，摩根把“家丑”向彭伯頓和盤托出，與此同時摩林夫婦對彭伯頓吃干抹凈的貪婪嘴臉無處隱藏，加上摩根哥哥厄立克俱樂部經(jīng)營得越發(fā)慘淡和摩根兩個姐姐婚事的陰晴不定，這一切都加劇了摩林一家家庭空間的震蕩和緊張收縮。最后厄立克俱樂部的破產(chǎn)、姐姐們婚事的無望以及摩林夫婦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頹敗使家庭空間急劇縮小從而瞬間傾覆。

凝視與反凝視是權(quán)力空間中權(quán)力關(guān)系相互博弈的平衡態(tài)。作為摩林一家生活空間中的陌生人，彭伯頓一開始就受到摩林一家的凝視，處于被動狀態(tài)。摩林永遠“一副推心置腹的神態(tài)”，彭伯頓第一次登門拜訪時摩根“目不轉(zhuǎn)睛地死盯著這位希望得到管教他的榮幸的候選人”，[2]117倚在上面向下看。[2]122還有彭伯頓第一次試圖和摩林先生談?wù)撌憜栴}時后者“教他年輕的朋友放心，這件事情一定會受到最大的重視”。[2]136彭伯頓識破摩林一家的詭計之前雙方由于雇主—受雇者的身份是控制與被控制的關(guān)系。隨著情節(jié)推進，原來的被凝視者和凝視者身份對調(diào)，被凝視者轉(zhuǎn)而變成真正意義上的凝視者，這一轉(zhuǎn)變可以從彭伯頓對摩林夫婦的決絕態(tài)度展現(xiàn)出來?！昂瓦@種人生活在一起，其屈辱的一部分就是你不得不用粗俗的話回嘴”，[2]162彭伯頓對摩林一家的印象從歡快的如吉普賽人一樣有趣的“世界公民”[2]124變成了“馬屁精和勢利鬼”。[2]138隨著時間和真相的推進，彭伯頓站在凝視的高臺上一步步擺脫摩林一家的控制。權(quán)力空間及包含在此空間中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由于人物間的凝視與反凝視身份的轉(zhuǎn)變而多維化和立體化，增加了小說的玩味性。

圖3 《學(xué)生》中的社會空間圖示

小說把歐洲大陸作為歐美兩種異質(zhì)文化的總反應(yīng)場，用兩種文化空間的碰撞折射出以摩林一家為代表的19世紀中后期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道德腐化和精神迷茫。這時段的美國“整個社會被濃重地浸染上了商業(yè)掠奪和政治腐敗的氣息”，[7]拜金主義和物質(zhì)主義成了主流美國人的通病?！八麄兊淖嫦取退赖模际钦扇恕獙λ麄兤鹆耸裁从绊?？是誰毒化了他們的血液，注入了第五流的社會理想，一心一意只想結(jié)交時髦人物和進入上流社會”。[2]157摩林一家總是在張羅著為波拉和艾米兩姐妹尋得一門好親事，幻想著通過婚姻實現(xiàn)財富的增長和階級的飛躍，這一過程中他們遇到了有奇怪口音、把厄立克的錢搞得精光的“王子”，年老的貴族多林頓勛爵及其長子維肖勒勛爵，還有“有錢空虛”的美國人格蘭吉先生。諷刺的是，這三者最后都沒有娶摩林兩姐妹，所謂的“王子”只不過是為財而來的騙子；多林頓一家從未加入過摩林太太的“待客日”，摩林父子的過分殷勤也使多林頓勛爵“感到納悶，為這種服務(wù)，他的兩位陪同是否向他收費”；[2]159在歐洲捆綁婚姻的愿望破裂后，摩林一家把目標定在了美國人格蘭吉先生身上，但是后者離奇的行為（沒有出席歌劇，不斷送鮮花給摩林一家）說明了“他好像不知道他要什么，或者，更加糟糕的，他們想要什么”。[2]173目的昭昭的摩林父子不僅困惑了歐洲人，也迷糊了本身陷在混淆當中的美國同胞，虛榮拜金和貪權(quán)附會在文化的道德場中遭到冷落。

摩林一家家庭空間的破碎，彭伯頓和摩林一家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反轉(zhuǎn)以及歐美兩地文化道德的碰撞，都反映了作為“新富”的摩林一家對歐洲上層社會的亦步亦趨及其虛偽勢利嘴臉的不入流。這是亨利·詹姆斯對置身于歐洲復(fù)雜的社會空間中大眾生活的敏銳觀察的結(jié)果，作者意欲借摩林一家這一文化外來者的生存體驗批判美國日益墮落的社會風氣，提醒沉浸在財富追求路上的美國人，小心把握方向以免誤入鴻溝。

（三）精神空間

精神空間支配空間知識的生產(chǎn)，包括想象的產(chǎn)物，如規(guī)劃與設(shè)計、象征、烏托邦等。它透過個體的心理活動和思維活動構(gòu)建，將個體抽象的邏輯觀念投射到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世界，并通過構(gòu)想和話語等媒介表現(xiàn)出來，個體的精神空間活動也從而成為了反思的、主體的、內(nèi)省的、哲學(xué)的、個性化的活動，內(nèi)置這些特征的主體心理空間及與之對應(yīng)的他者空間是精神空間的典型。

小說中彭伯頓的心理空間具有很大的張力，他永遠都在思考，永遠都在判斷，永遠都在識破。對摩林一家的漸進認知使他和他們間的心理距離呈“遠—近—遠”狀態(tài)。開篇中彭伯頓和摩林太太商量聘用事宜的場景反映了他對摩林一家的陌生狀態(tài)，這體現(xiàn)在對彭伯頓的神態(tài)刻畫上，如“猶豫不決”“戰(zhàn)戰(zhàn)兢兢”[2]117“惶恐不安”，[2]119心理上的疏遠和陌生使彭伯頓摸不清對方的底線，只能在行動上怯懦。然而在真正踏上執(zhí)教之路后，和摩林一家的近距離接觸使彭伯頓“感到滿腔的喜悅”，[2]125他甚至用“世界公民”[2]124來概括似乎見過大世面的摩林一家，這家人的怪異和新奇吸引著彭伯頓的目光，他也從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變成了摩林一家的新成員，兩者間的心理距離儼然進一步拉近。但詹姆斯并沒有讓故事在歡歌中前進，彭伯頓在逐漸識破摩林夫婦的“陰謀”。他在執(zhí)教的一年多里面只拿到過一百四十法郎，摩林夫婦總是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和借口拖延束脩，以致最后彭伯頓心灰意冷另謀出路，前者對后者的心理距離已經(jīng)從陌生人間的疏遠上升到避而遠之的地步了。

不同于傳統(tǒng)第三人稱的全知全能式敘述，《學(xué)生》所采用的是變體第三人稱的內(nèi)在式敘述視角。敘述者將主人公稱呼為“彭伯頓”“他”“年輕人”，而對除彭伯頓之外的其他人多數(shù)情況下稱呼為“他”“她”“他母親”“他們”“他們一家”等，敘述者實際是從彭伯頓的角度觀察世界的，“他”系稱呼實際上是敘述者主體性意識即彭伯頓主體性意識在語言層面的直接反映，同時也區(qū)別出了你我，把小說中的其他人物歸到了他者范疇，由此同一個屋檐下出現(xiàn)了主體空間和他者空間。他者空間指涉主體的自我身份認同?！八毕捣Q呼和小說中無所不在的思考和判斷反映出彭伯頓站在精神的制高點讓自己與摩林一家保持距離，且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清楚地和他者即他們劃上界限?！八谂＝虼髮W(xué)沒遇到過像他們這樣的人”，[2]124“他東家們的‘外國作風’”，[2]143“和這種人生活在一起，其屈辱的一部分就是你不得不用粗俗的話回嘴，完全背離了自己斯文的傳統(tǒng)”，[2]162彭伯頓在和摩林一家的相處中無意識地增強了自己作為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的主體身份認同。

摩林一家幼子和彭伯頓學(xué)生的雙重身份使摩根的心理空間隨著故事的推進分化成了心理的雙重空間。第一重是他對家人的認同和愛的空間，第二重是他與彭伯頓師生間的愛的空間。小說的開始階段第一重空間是充盈的。從小就有心臟問題的摩根得到了家人的悉心照料和無比寵愛，“這是我們的家族語言——極摩林話”，[2]126他對自己的家庭富有認同感和歸屬感。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加構(gòu)了第二重空間，此時兩重空間并駕齊驅(qū)。直到最后摩根完全信賴彭伯頓，相對平衡的雙重空間才被打破，師生間的愛超越了家人間的愛，他主動和彭伯頓坦白自己對家人的看法，“從不為保持尊嚴而卻步，從不因互相正視而感到絲毫的羞愧，從無任何傲氣或忿慨或憎惡”。[2]157摩根的“出逃計劃”即是第二重空間勝利的標志，也是摩根與生俱來的良知做出的選擇，意味著卑劣無恥的行徑只會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

彭伯頓的心理空間通過他和摩林一家的心理距離的遠近變化以及他者空間展現(xiàn)，對摩林一家認識的不斷深化促使彭伯頓認清其虛榮拜金的本質(zhì)并進一步增強自己作為知識分子的主體身份認同。摩根雙重心理空間的博弈也體現(xiàn)了其對于接受歐洲教育的美國知識分子彭伯頓的認同和對自己家人卑劣行徑的唾棄。兩者的心理空間描寫都體現(xiàn)出詹姆斯提倡歐洲式的教養(yǎng)和尊嚴，而摩根之死實際上是詹姆斯設(shè)計的處于鍍金時代的19世紀中后期走在極端財富追求之路上的美國的“拜金至死”的寓言式結(jié)局。

三、結(jié)語

《學(xué)生》的三元空間里包含了四種相互關(guān)聯(lián)相互制約的作用體，即美國的“未來之子”摩根與生俱來的良知，長期教化下的美國知識分子代表彭伯頓的良知，美國暴發(fā)戶代表摩林一家的巴結(jié)奉承和歐洲傳統(tǒng)貴族對這種討好的不屑。雖然代際不同，但前兩者表現(xiàn)為尊嚴和教養(yǎng)的內(nèi)核都是一樣的，且兩種良知最后都選擇和第三種作用體決裂，不同的是第二和第三種作用體的決裂表現(xiàn)為空間的抽離，而第一和第三種作用體的決裂則是通過悲劇表現(xiàn)。因為摩根與摩林一家同源，徹底的決裂只能通過摩根的猝死表現(xiàn)出來，而摩根作為美國新生一代的良知也在這種決裂中被抹殺，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追名逐利的熱潮還在用勝利者的姿態(tài)侵襲美國社會。最后兩種作用體的交鋒實際上是驅(qū)使故事發(fā)展的動能，歐洲傳統(tǒng)貴族的不屑成為舍棄尊嚴的摩林一家不斷奮力追逐的策動點，本質(zhì)上不可調(diào)和的兩者最終演變成小說中不幸的結(jié)局。

亨利·詹姆斯出身富貴，游歷豐富，作品大部分都在描寫歐美上層社會的生活，其文本在某種程度上帶有道德教化的意味。小說通過物理、社會、精神三元空間的描寫反映了亨利·詹姆斯對于處在鍍金時代的19世紀中后期的美國社會和歐洲社會的細致觀察和深刻理解，在贊賞歐洲文化的同時，也揭示了重商環(huán)境下的美國人的精神缺氧和文化貧瘠，諷刺了虛偽拜金的美國人，小說的悲劇結(jié)尾對當時的美國社會也起到了勸導(dǎo)和警示作用。

[1] 趙蘿蕤. 我的讀書生涯[M]. 北京: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1996: 31.

[2] 亨利·詹姆斯.黛茜·密勒: 亨利·詹姆斯中篇小說選[M]. 趙蘿蕤, 譯. 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7: 121.

[3] 吉爾伯特·C·菲特. 美國經(jīng)濟史[M]. 司徒淳, 譯. 沈陽: 遼寧人民出版社, 1981: 600.

[4] 黃安年. 美國社會經(jīng)濟史論[M]. 太原: 山西教育出版社, 1993: 310.

[5] 朱立元. 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 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2014: 420.

[6] Lefebvre, Henri. The Production of Space[M]. Trans. Donald Nicholson-Smith. Cambridge: Blackwell, 1991: 88.

[7] 代顯梅. 亨利·詹姆斯筆下的美國人[M]. 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 2007: 2.

Moral Collision: the Spatial Interpretation of Henry James’s The Pupil

LI Yuanyuan, ZHU Yuand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Guangxi University, Nanning, Guangxi 530004, China）

, a novella written by Henry James, a modern American novelist, it described the story of the Moreens and their son Morgan’s tutor Pemberton. The tragic ending of the novel reflected the moral corruption and the poverty of civilization of Americans under the social environment at that time. Henry James’s detailed observation and profound understanding of American and European society could be demonstrated through the physical space, social space and spiritual space in the novel. In the context of European civilization, the comical experiences of James’s protagonists served as a caution for the money-worship American society.

Henry James;; space

2018-07-22

李媛媛（1993-），女，廣西玉林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英美文學(xué)研究；祝遠德（1958-），男，廣西平南人，教授，博士，碩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研究

I 712.074

A

10.3969/j. issn. 2096-059X.2019.05.018

2096-059X(2019)05–0103–06

（責任編校：賀常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