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風(fēng)
音樂在酒漿上低飛,泡桐花漸次凋謝,春深燕子灑在藍(lán)天……
袁瀾早習(xí)慣了城里用盆花疊擺的爛漫季,這城市正辛苦著擺出一張假臉。他徒勞地從這家咖啡館漂到那家,尋找偶然剩下、尚值得一喝的西班牙酒。法國紅酒就別想了:所有咖啡館都學(xué)乖,停止購置賠錢的進(jìn)口貨。市場已被本地假酒攻占了。
袁瀾不明白自己是悲哀還是疲勞。他怎么會不喜歡眼前的?他的愛大部分給了不能返回的過去,剩下一點(diǎn)寄托到未來。
他聞到四月下午薔薇花的香氣,倏然間,腦里浮現(xiàn)一片遙遠(yuǎn)不知其所在的荒場。
荒場。
一片闊大荒場,堆滿了長久無人問津的本屬于室內(nèi)的破家具碎雜物。野草長在廢物間,核戰(zhàn)殺不滅的動物慢慢全集中到荒場來。它們,連同曾經(jīng)的袁瀾,構(gòu)成那荒場的動物園。
那時,袁瀾活像亞當(dāng),肋骨還沒被掰下造夏娃,他囿于這荒場中呼吸。抬頭,天空遼遠(yuǎn),白云背后深深湛藍(lán)……
一
袁瀾的確一下子接待了不少人。他有社交恐懼癥,但他還是對甲蟲般的陌生人說了不少蠢話。沒辦法,袁瀾想簡單快速地把這套公寓賣掉。這些人自稱潛在買房者,或是幫他賣公寓的中介。
袁瀾頭天晚上睡覺時擰了鬧鐘,這鬧鐘是舊貨,用古老的撒潑態(tài)度叫早。他搭上開往市區(qū)的早班公交時還沒徹底醒,哈欠像嚼過的口香糖,黏住任何不小心走近的人。
袁瀾木然回想為出售公寓努力的種種細(xì)節(jié)。公寓仿佛他蛻下的皮,包裹著一段過去的不甘沉淪于記憶的人生。袁瀾祈禱交易可以早早完成,他想象將公寓鑰匙遞給一個滿臉青春痘的陌生男孩,微笑轉(zhuǎn)身,從一段時光里最終脫離。
當(dāng)初搬進(jìn)公寓那會兒,小區(qū)周圍還是郊野,田地里種著茭白和萵苣。地鐵剛剛通來,一出車廂門,人人聞青草香氣。現(xiàn)在,人口從國度的四面八方涌到本城中心,又從市中心泡沫般滋開。為容納人,原來的近郊沒了,凝結(jié)出水泥和鋼筋的蟻穴群。袁瀾公寓的房價相比從前已漲了十六倍,別人祝賀袁瀾,賀喜他從房產(chǎn)中贏得了金錢。
袁瀾希望賣掉它,到手這些錢,然后,他將另起爐灶別有作為。
“袁先生,你到了嗎?我們的業(yè)務(wù)員已在你樓下集合。二三十個人吧,大家上勁賣你那房?!狈慨a(chǎn)中介盧斯發(fā)給袁瀾短信。
袁瀾立馬回復(fù)自己的行蹤,他眼前浮現(xiàn)盧斯這人的樣貌:盧斯三十來歲,身材細(xì)弱,頭發(fā)天然蜷曲,枯黃干澀,戴金絲邊眼鏡,披著售樓先生那種流水線制造的缺少襯里的黑西裝。
在袁瀾面前盧斯偽裝自己很難,像袁瀾這般老喜歡琢磨別人底細(xì)、盤踞于虛無中居高臨下冷笑的客戶他接觸不多。盧斯和袁瀾交談時本來挺想搶話,可他每次搶著開口說出前半句,袁瀾就毫不猶豫展開不相關(guān)的敘述,令盧斯急著闡明的結(jié)論胎死腹中。如此三番,盧斯終于養(yǎng)成了對袁瀾恭謹(jǐn)有加、凡事順著說的習(xí)慣。
袁瀾對盧斯信心不足,或者袁瀾根本沒建立起對任何中介的期待。盧斯帶過一個中年婦女來看房,女人打扮不時髦,緊緊閉著嘴,看房像逛外國語圖書館,左邊臉冷淡,右邊臉惶恐。就這么個不可能的客戶,盧斯還一個勁同她交代陽臺面積是送的……
袁瀾沒加快腳步,他不慌不忙走進(jìn)公寓小區(qū)。倘若這些售樓先生售樓小姐等不及他而一哄四散,他也不損失什么。袁瀾開始反過來安撫自己:何必急著求他們把公寓賣出去呢?賣不掉,其實(shí)也能接受。一時半刻,房子在這城市還不至于掉價。是想賣房,但這只是一種可能性而已。換過來想,和舊生活藕斷絲連的滋味其實(shí)也不錯。
盧斯?jié)M臉堆笑向袁瀾招手,他周圍抖手抖腳散布一群黑西裝烏鴉。
袁瀾帶這些“好交易分子”爬樓梯,打開公寓房門放他們進(jìn)去。他們自覺地在鞋上套了塑料鞋套,往各個房間進(jìn)進(jìn)出出,又到陽臺上探頭探腦。這情景除了中介搞花樣賣房,袁瀾猜只像大佬家失竊來一群探員。
盧斯咬袁瀾耳朵:“這些可都是我們公司的明星銷售員!哥,你是咱的重點(diǎn)客戶!”
袁瀾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看這陣勢,明天我們就有機(jī)會簽約了吧?月底錢就到我賬上了?”
二
袁瀾右手緊攥一把椒鹽花生,是爸爸用粗鹽炒的,還加了糖精片。袁瀾記得自己那時穿藍(lán)色有胸袋的學(xué)生裝,頭發(fā)往左邊梳。那時候還沒戴眼鏡,視力還在1.2以上。他那時確實(shí)很少和人搭話,他恐怕天生有自閉傾向。老實(shí)說,袁瀾覺得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些單頭怪物,沒事別去惹這種東西。
他緊緊攥著那把花生米,心頭的滿足感不僅僅來自這一把,更來自學(xué)生裝兩只半滿的豐實(shí)口袋:袁瀾偷偷抓了好幾把椒鹽花生到口袋里,右手手里那把是最后撈的,象征貪婪的那把。他為此興致很高。
袁瀾跑出家,飛快奔跑,在樓房間拐東拐西。一看見前頭大片燦爛陽光,他奮力疾行,跑進(jìn)了有時會迷路的大空地??盏剡吷祥L兩棵高稈向日葵,金黃花盤上叮著蜜蜂。
陽光照得各處亮晃晃,袁瀾不得不瞇縫起眼睛。他每次都不能相信這片無遮無蓋的曠地上竟然放著一張大木桌,桌邊還有兩只好好的靠背椅,沒斷腿沒裂背,只是灰土骯臟。
袁瀾慢慢靠近木桌,想看看桌面上五只野貓會不會朝自己齜牙咧嘴。
野貓們抬起五花丑臉惺忪睡眼,困惑地瞧他。袁瀾想攤開手,讓它們看他手無寸鐵,可惜他右手握拳,緊緊攥著一把花生。貓的雜色眼珠漸漸都看定袁瀾緊捏的右手,它們的想象力脹得軀體充氣,猛烈掙脫睡意跳躍四竄。有的繞到一堆肢解的樹枝后,有的逃進(jìn)水泥圓筒,有的在水泥筒、紅磚、朽腐線纜圈、砂石堆、爛家具和斷裂牌坊的表面上連續(xù)登躍,逃之夭夭……
袁瀾踢了踢木桌邊的靠背椅,小心翼翼坐到其中比較不太臟的那張上。他環(huán)顧四周,團(tuán)花簇錦地什么都有?,F(xiàn)在,水泥圓筒在他身后,筒子像個隧道樣品橫放泥地上,周圍開滿黃鵪菜,珠子小黃花綴在硬線般干莖上。水泥壁靠近地面染了青苔,墨綠洇淡青。他站起身繞到水泥圓筒右開口,探頭看里面。筒里散一股陰濕氣,空空如也。
一群蜂子嗡嗡飛,不繞著黃鵪菜,反而不懷好意繞袁瀾脖子轉(zhuǎn)圈。他揮揮手,看見三兩只蜂落在水泥圓筒上。這些蜂子和一般蜜蜂不同:一般蜜蜂體色泛黃身子帶黑圈,這群蜜蜂全是青灰色身體,黑圈淡淡的,若有若無;一般蜜蜂看上去體質(zhì)不硬不軟,這群蜜蜂乍一看渾身堅(jiān)硬,活像一枚枚蠕動的釘子……
袁瀾緊攥著椒鹽花生的手手心濕潤了。他退回木桌邊,乖乖坐到椅子上,像乖孩子不去惹人生氣。在空無一人的荒場上,野蜂是強(qiáng)暴的王。袁瀾只想偷歡,在這里嘗花生。椒鹽花生沾了手心的汗,吃來別有一番好滋味……
袁瀾坐在被人扔掉的椅子上吃花生米,覺得自己是被木桌主人遺忘的客。袁瀾的左邊有大堆大堆拆掉的銹跡斑斑的鐵圍欄,曾是某居民區(qū)的邊界;他右邊是留給人走進(jìn)這垃圾堆的小徑。越過小徑有一大叢醉蝶花正長個子,群苞細(xì)如尖針。醉蝶花背后全是雨水澆爛的破沙發(fā),破沙發(fā)們本可供躺,爛掉之后就成了名副其實(shí)的陷阱:海綿裂口露出銹掉的彈簧。袁瀾看見一只死貓卡在破沙發(fā)中央凹洞里,它已經(jīng)爛開了腦瓜,半個身子陷進(jìn)海綿層,令看清的人渾身汗毛豎立。
三
盧斯暗以為袁瀾是闊佬,凡手里有第二套房子可賣的人在他眼里都是闊佬。他眼里已忍不住見著粉紅紅大堆人民幣,他遺憾自己只能從其中拿一兩疊做傭金。
他理所當(dāng)然認(rèn)定袁瀾現(xiàn)住著比待售這套更好的房子,正準(zhǔn)備肆意消費(fèi)賣這套房賺來的錢。盧斯是正常的,十個袁瀾這樣的客戶九個這套路。
可袁瀾只有這一套房,正準(zhǔn)備讓盧斯幫他賣掉。
盧斯磨碎了嘴皮子,想說服袁瀾把公寓鑰匙交他保管,這樣他“可以更有效率”領(lǐng)客戶看房。
無論袁瀾同盧斯討論任何話題,盧斯最終都繞回來:“我看您還是把鑰匙放咱們公司吧,我們隨時帶客戶來看。放心,不會損壞任何東西。下雨刮風(fēng)前還有人專門來檢查窗戶有沒關(guān)嚴(yán)?!?/p>
袁瀾仔細(xì)瞧瞧盧斯,從盧斯外表你看不出任何奸詐。他是這么個處在生理黃金年華的大小伙子,差不多可以說已越過了小伙子年齡上限,該有嬌妻幼子了。他看上去臣服于他的工作,試圖以每一言行取悅雙方委托人,促使買賣在盡可能正面的情緒下完成。盧斯對袁瀾不厭其煩地強(qiáng)調(diào)把鑰匙交在中介公司的益處,仿佛他拿不到鑰匙,公寓就淪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袁瀾眼前卻恍惚出現(xiàn)這種鏡頭:盧斯四下看看,把鑰匙輕輕插進(jìn)鎖孔,踅進(jìn)這設(shè)施齊全的公寓。他關(guān)上門,在充滿私密氣氛的空間里踱步吹口哨,順手拿起袁瀾大學(xué)時期贏來的數(shù)學(xué)獎杯(其實(shí)是一只老掉牙的夸張茶缸)看看,臉上浮出嘲諷笑紋。他走進(jìn)袁瀾從不允許外人使用的臥室洗手間,對著窗戶扯出他那活兒來,抖動自己,撒了一泡特黃的尿,然后只沖沖水,根本不愿意彎腰擦掉四濺的小液珠。他躺在袁瀾床上,看看手表,滿意地合上了眼睛……盧斯在袁瀾順利售出公寓前找到了佳美的午睡場所,他腥臭的口水流到袁瀾床罩上……
袁瀾微笑著堅(jiān)定地對盧斯搖搖頭:“盧斯,鑰匙的事你就忘了吧。來,讓我們聊聊付款方式?!?/p>
袁瀾相信盧斯在心里罵了自己一聲難聽的。袁瀾如此難說動,真是只不好啃的本地瓜。然而中介先生都是訓(xùn)練有素的(有人給袁瀾看過他們內(nèi)部訓(xùn)練錄像,女銷售輪流抽男同事們耳刮子,男中介必須練到無名火盡),盧斯立馬進(jìn)入新話題:“您對付款方式有啥吩咐呢?要知道市場就是市場,現(xiàn)在普遍需要較長的付款過程?!?/p>
袁瀾不時對好脾氣的盧斯產(chǎn)生一種類似于同情的正面情緒,于是他竟收斂了自己那番惡心的想象,認(rèn)真聽盧斯分析付款方式:“袁先生,我明白你爽氣,你說過若有人一次性付全款你就另送優(yōu)惠折扣??蛇@恐怕不現(xiàn)實(shí),現(xiàn)在都是置換型,沒人敢投資了。買方先要把自己住的房子賣掉,拿到款,才能結(jié)清您這邊款子。一般首付就只一成到兩成……人家真要有現(xiàn)錢,那容我不客氣地問一句:他干嗎不去買更好的房子呢?”
袁瀾不至于蠢到接嘴別人設(shè)定好的提問,袁瀾沒表情,自顧自問盧斯:“全款付清要等多久?”
“這個不一定,至少半年,多則一年多?!?/p>
袁瀾聽明白了:“那么這一年多付款周期內(nèi)房價漲了,升值部分歸誰?”
“不歸您?!北R斯哭喪了臉。
“那么,合同倒是簽了,錢不到我賬上,這一年這筆錢利息誰出?”
“沒人給您出?!北R斯低下臉,看上去真為袁瀾傷心了。
“那我不是拿自己房子替下家掙錢么?這么有智慧的下家到底是哪國人?”
“咱們自己人。”盧斯無淚哭倒。
袁瀾不但沒把公寓鑰匙交給盧斯,還直截了當(dāng)說了理由:“盧斯,怎么保證你不利用我的房子宿妓?怎么保證掛在你公司的鑰匙不被人悄悄取下來,跑來我家抽大麻?呃?”
盧斯拉長自己無奈的嗓音,像胃潰瘍病患,小娘們般發(fā)出欲望得不到滿足的嘆息:“先生,你把人想得太壞了!”
“是嗎?盧斯?人還不至于這么壞哦?”袁瀾聳聳肩,把公寓鑰匙放進(jìn)衣服內(nèi)側(cè)口袋,手還在衣服上拍拍。
四
初夏陽光已經(jīng)有些烤人,袁瀾一小半為躲太陽,一大半因天性像老鼠,喜歡盤踞陰暗角落,“嗖”一下子鉆進(jìn)了水泥圓筒。
手里一巴掌花生米吃盡了,袁瀾騰出兩只手,盡力把水泥圓筒內(nèi)部打掃一番:扯掉張狂的蜘蛛網(wǎng),用鞋尖鏟掉塵土塊兒,踢出筒去;學(xué)生裝脫下來。因?yàn)榭诖镉谢ㄉ?,他只能把它對折一下墊在背后,人直接坐到水泥筒水泥面上。
袁瀾倒挺希望野貓們可以趴在身邊給他來點(diǎn)家庭氣氛,可惜他鉆進(jìn)來時貓都跑走了。水泥筒陰濕氣嗆人,還隱隱夾雜酸臭,像撿垃圾的人在里頭住過似的。
袁瀾開始玩自己發(fā)明的“確認(rèn)”游戲:你必須時時刻刻確認(rèn)自己的狀況,否則你就離被人欺哄不遠(yuǎn)了。
他確認(rèn)這是一個暮春,不,初夏的上午,腕上電子表報時為十點(diǎn)四十分。他左手邊的水泥筒空間長約兩米;截面直徑大概有一米五,而他正坐在圓圈接地點(diǎn)之側(cè);右邊空間少些,大約一米二長。左右兩邊都通暢。左邊是荒場邊緣,堆了高高一堆碎裂破損的瓦片,像一座假山;右邊正巧長了一叢加拿大一枝黃,綠沉沉枝葉遮蓋水泥筒開口,很少有人會動心過來看動靜。
簡而言之,這是個無人死角,袁瀾在此地暫時沒被騙的危險。
袁瀾吐出口濁氣,開始在漸漸不清晰的霉?jié)駳饫锍领o下來,他要玩第二道“檢點(diǎn)”游戲啦。玩這個游戲,必須不受干擾,全神貫注。
第一個檢點(diǎn)結(jié)果讓他渾身難受,頸背部發(fā)熱發(fā)悶。正像《水滸傳》說的:饒你奸似鬼,還是喝老娘洗腳水。這星期他又被騙三回。
第一回是袁瀾坐公交車去學(xué)校。
車不算太擠,袁瀾穿著牛仔褲,一百塊錢塞后屁股口袋里。牛仔褲袋口非常之緊,再說誰碰他屁股他都敏感得很,所以錢放那里最安全。
袁瀾好好站了半個多小時,眼看就到站了,車擠了起來。袁瀾發(fā)現(xiàn)他這邊車廂擠,后車廂還挺空的。
正琢磨這是什么情況,有個女的往袁瀾懷里靠,她是被別人擠過來的。這本來沒什么,可他忽然通身抖動了一下。他愣了,覺得她的大屁股在自己下身擦,簡直像故意的。
袁瀾趕緊側(cè)轉(zhuǎn)身,拎著書包要下車,女人回頭慢慢看他一眼。
如果她看得快快的,什么事也不會有;可她那么慢悠悠看袁瀾一看,眼神像朵粉紅百合花悄悄綻放開,咿咿呀呀唱戲般不肯斷腔,看得他酥軟半個身子。
袁瀾急著要下車,卻覺得周圍人用硬硬肩背扛住他,不讓他動彈,女人“嗖”地又靠在了他懷里,一邊偷偷回頭看他,一邊讓他明白她下面又軟軟地頂住了他……坐在水泥筒子里不必裝,袁瀾從來還沒體會過魂飛天外的滋味呢,他那時簡直以為自己在飛機(jī)上飛呢!
等袁瀾清醒些被人一推,他下了車,車從他身后駛走了。袁瀾還回頭呆望,簡直一場夢境。一摸牛仔褲口袋,口袋在,里頭空空如也……
一個月伙食費(fèi)沒了,問題還不大,反正學(xué)校小弟兄們彼此間都有互相調(diào)劑的時候。從此袁瀾坐公交車渾身繃緊弦,看見女人遠(yuǎn)遠(yuǎn)躲開。躲不開就把書包抱胸前,不給她們靠過來的機(jī)會。袁瀾還把近視眼鏡摘下來,像隔著幾年沒擦灰的玻璃窗,這樣就看不清女人望他的眼神,他小和尚入定了。
后來那次是車上有個長得雞賊精瘦的男人像找送綠帽子戴的人報仇那樣猛撞袁瀾一下,撞得袁瀾書包掉在地下,胸口生疼。他拾起書包,沒好氣地瞪那男人一眼。沒過幾十秒,這家伙順著車猛一剎,“騰”地又往袁瀾撞來;袁瀾閃躲不開,腰眼撞得發(fā)麻。
袁瀾怒道:“你撞人不道歉?”
小個子滿臉鄙夷瞅著袁瀾:“道你娘的歉!車晃,關(guān)我屁事?”
袁瀾惡向膽邊生,年紀(jì)雖不如人,袁瀾個子闊過他。
袁瀾一擰擰住那小子胳膊:“你再說一遍?”
不知道這小子有什么病,他跟個女人似的,往袁瀾懷里輕輕一偎,頭頂住袁瀾胸口,兩只手捏住袁瀾手腕,不聲不響就這么僵住不動。袁瀾推不開他,一肚子惡心。袁瀾力氣原來不如那人,他并不動手打袁瀾,袁瀾也只是用力,不能夠打著他。
這光景實(shí)在很丑,兩個男人跟互相扯頭發(fā)的婆娘似的在人堆里僵住。等袁瀾流汗喘氣,好不容易推開他,那人一跳跳下車去了。袁瀾背好書包,怪不好意思的,到下一站也自覺下了車,換一輛車再往家趕。他想看看時間,頓時傻了眼:那拉風(fēng)的斯沃琪手表不見了……
第三回被騙袁瀾都不好意思說出來,那是自己爸爸。袁瀾爸年頭上鼓舞袁瀾:“期中考拿到全年級總分第一,暑假我?guī)闳ズD蠉u玩!”期中考成績出來了,袁瀾比總分第二的家伙高了整整十分,光宗耀祖。袁瀾爸看了考卷直樂:“暑假就在家休息休息,期末考要還得第一,咱們就回山東老家過年,到祠堂給老祖宗上香!”
被誰騙都是騙,直接后果就是本該屬于袁瀾的東西都離他而去。最大的損失倒是袁瀾爸給袁瀾造成的。
這“檢點(diǎn)”游戲一般都讓袁瀾沮喪,眼前發(fā)黑,肚子泛胃酸。好在他最后還會玩一下“審判”游戲。這游戲正反方主角都不是袁瀾,袁瀾是從彭爺叔那兒學(xué)來的。彭爺叔不上班,天天手里捧本圣經(jīng),特別喜歡和老太太們說話。袁瀾聽到最得勁的一句話就是“耶穌會回來審判的”。
如果上帝審袁瀾這周第一回被騙的案子,按彭爺叔平時的說法,袁瀾看自己也不算甚么好東西,上帝也得判他去受罪。
第二回被騙的案子,袁瀾愿意想象:反正那個現(xiàn)在腕子上戴袁瀾斯沃琪表的小個子討不了好,戴手表的地方將來起碼戴手銬。
至于耶穌怎么懲罰袁瀾爸,袁瀾倒愿意和平些:上帝可以罰袁瀾爸這小氣鬼帶袁瀾全國旅游一圈,每天必須下館子吃肉。
“審判”游戲玩下來,每一回袁瀾都重歸舒暢。袁瀾可不能跟居民區(qū)那班鄰居似的總哭喪臉,像世界欠咱們多還咱們少。袁瀾不和世界拼輸贏,他希望保持“吃吃白相相”的本性。踩到屎認(rèn)自己倒霉,他會以最快速度把腳底臭屎蹭掉,放開捂鼻子的手,跑跑遠(yuǎn)。
袁瀾正準(zhǔn)備從水泥筒里出來,拿兜里吃不完的花生去跟隔壁三兄弟換啤酒喝,忽然荒場上來了人。袁瀾探頭一看,他認(rèn)識,這不是居委會主任邵紅薇嗎?這女人愛燙大波浪,戴副紅框眼鏡,成天笑瞇瞇,年紀(jì)不大,慈祥得了不得,連袁瀾爸都叫她邵阿姨。她人緣不是一點(diǎn)點(diǎn)的好,誰家的事她都插手,像誰家都她孫子家。
她四處使勁看,近看遠(yuǎn)看,不知道看啥。袁瀾想了想,還是別讓她看見自己。袁瀾最煩阿姨媽媽們,沒一句話不是套話,還缺文采。只見邵阿姨蹲下身招呼遠(yuǎn)處野貓,她放下一地貓食,貓都來搶。原來她是來喂貓,女人母性發(fā)作,自己家不夠她發(fā)揮,發(fā)揮到野地里。
袁瀾無聊地打個哈欠,看邵阿姨把一只白貓引開,到香樟樹下單獨(dú)掏東西給它吃。原來女人個個有專寵,笑死人。
但見那白貓吃了食,慘叫一聲,倒翻在地踢腿扭身,沒幾下就不動了。袁瀾汗毛豎起來,頂胖內(nèi)衣。他只露左眼一半,在加拿大一枝黃花后偷看。
邵阿姨伸一指頭推推那白貓,然后逮住它伸直的腿,拖它到破沙發(fā)堆那邊。白貓看來是死透了,腦袋往后掛著。它被邵阿姨一把拎起來,屁股朝下頭沖上,塞進(jìn)了一只破沙發(fā)墊子……
五
要說袁瀾不肯給鑰匙是信不過房產(chǎn)中介吧,算沒說到點(diǎn)子上。
房子好好的交在生人手里,恐怕再好的人,有個私密空間也難慎獨(dú)。
自古,今人們的祖宗就想當(dāng)楷模,喊口號曰“君子慎獨(dú)”。真這么做的人就沒后代,倒過來做的人落個妻妾成群的下場,他們的基因演進(jìn)成今天庸俗的大眾基因,打造了上下多少代!承載這種基因,再慎獨(dú)的家伙也會乘四下無人打打飛機(jī)自娛自樂。
袁瀾沒把房產(chǎn)中介帶過來看房的那些家伙當(dāng)正經(jīng)東西看。這么說可能讓人疑心他清高,可說真的,凡清高的人都是被逼的。
首先沒一個看房人守時。公道點(diǎn)說,這未必全是他們的錯:有時候這大城的交通真能讓武大郎瞬間怒成武松;有時候中介帶看上一家耽誤了人家時間。袁瀾對他們的不準(zhǔn)時愿意原諒,只不過看房人總裝出一副準(zhǔn)時到達(dá)的模樣,這點(diǎn)令他發(fā)癲。
袁瀾估計在看房人眼里房東只是房子的附帶物資,還覬覦他們銀行賬戶上存款,所以根本不必跟房東打招呼,更不必為不守時而道歉。
看房人在中介督促下套上塑料鞋套的那副樣子,仿佛委屈了他們自己!有的家伙甚至不肯把鞋套拉到腳后跟上,像鞋套也是某種拖鞋似的。
看房人進(jìn)了門,袁瀾總?cè)滩蛔∠蛩麄儐柡谩2贿^,不瞞你說,他豎起耳朵從沒聽見誰理直氣壯、字正腔圓地回個“好”。他們不是吞掉“好”的音節(jié),發(fā)出一聲“你……”,便是斜人一眼,趕緊對著墻壁和擺設(shè)掃描起來,讓袁瀾覺得自己騷擾他們干正事。
他們一般縮著身子,仿佛走進(jìn)一個有埋伏的叢林,隨時有被驚嚇的可能。他們從客廳踱到廚房,從廚房走回餐廳,輪流看書房看臥室,總不怎么在乎洗手間,讓袁瀾覺得自己花在洗手間里的大錢全明珠暗投。然后,他們猶猶豫豫站到走道里,擋住中介和房東的路,明顯在那里計算,像數(shù)學(xué)是必須停止一切身體動作的冥想科學(xué)。他們還都愛張著嘴心算,蚊子飛進(jìn)去打個旋還能出來……
接下來,看房人八成豎起眉毛,把中介事先告訴他們的購房款用疑問調(diào)吐出嘴,像誰在中間把袁瀾討的數(shù)字傳錯了似的。
袁瀾以為這些人傻,他身為房東一開始總在這時候說話,介紹房子的優(yōu)點(diǎn)、周圍同類房產(chǎn)的均價或告知裝潢用料的檔次,直到有一回他猛一下醒悟:這里除了自己并沒其他傻瓜。
看房人忍受袁瀾的嘮叨,不看袁瀾,看著中介:“就這樣?有問題回頭同你說?”然后,他們直嗶嗶走出去,把鞋套撩下來,四處看往哪兒扔。
中介說著特別顯甜蜜的話試圖安慰袁瀾,一躥也都沒影了。這種時候你忍不住想重溫存在主義的普遍釋義:存在的就合理。
但袁瀾覺得自己似乎存在得不夠合理。
有一次倒碰著個意外:進(jìn)門看房的一個家伙腦門溜圓,人白得像條寧波年糕,笑容比年糕還黏。他熱情洋溢夸獎袁瀾用舊的公寓,連樓層也夸獎在內(nèi)。袁瀾其它不稀罕,就稀罕他夸這樓層。七樓是頂樓,以前大多數(shù)看房客都指著這因素逼他打折,什么頂樓容易漏啦、夏天太陽當(dāng)頭曬啦、樓梯爬到人四腳朝天啦……等等等等,諸如此類??蛇@白生生的哥們卻夸頂樓好!
他要能說出個所以然,袁瀾愿意奉送他一個別人盼著的折扣。且看他怎么講。
“腦門圓”說開了:“頂樓為啥好?其實(shí)還用說?第一,安靜,沒人在頭頂走你天花。第二,通風(fēng),所謂高處不勝寒,拿到夏天就是通風(fēng)。冬天則并不冷,只七樓嘛。第三吉利,沒人在你頭頂上拉屎拉尿。還有第四,每天走樓梯延年益壽。”
袁瀾聽到第三點(diǎn)想大笑;聽到第四點(diǎn),袁瀾已經(jīng)伸出手想擁抱他。一高興,他把折扣說出了口。
可“腦門圓”就勢往袁瀾沙發(fā)上一坐,見袁瀾沒泡茶意思,“嗖”地從自己手提包里提出一個玻璃長罐子來,里面泡好了濃濃釅茶。袁瀾看看房產(chǎn)中介,中介臉上掛著真正的笑意,懶靠在袁瀾門框上發(fā)愣。
袁瀾準(zhǔn)備盡自己所能提供咨詢服務(wù),“腦門圓”看來的確要走這么個程序。他開始事無巨細(xì)一一問來,從周邊街區(qū)商業(yè)配套問到教育資源,沒忘記問袁瀾附近有沒有盜版碟片店。又從房子結(jié)構(gòu)問到四季日曬時間,還特地關(guān)心了熱水器排廢管道走向。等到袁瀾有些不耐煩看表,他說:“我能不能打電話讓我老婆一起來看看?”
本來這是好事,夫妻倆總要一起拿主意,可惜袁瀾時間真的局促。袁瀾看看中介,中介卻一點(diǎn)不起勁,施施然說:“房東還有事,另外約個時間吧?也不急著就今天。”
帶客來的中介袁瀾不熟。他們走了以后,袁瀾回味回味還是生了氣,打電話給耿店長投訴他那手下不得力。
耿店長問了問房客相貌,在電話那頭笑了:“哥,別動氣。這人有前科,光看不買,就愛和房東聊天。他是不是自己帶著茶水來著?可不是嘛,咱們那中介懂事,攔著沒讓他把老婆喊來,萬一要來了,您這一下午就廢了?!?/p>
袁瀾沖他吼:“明知道這樣的,還帶來看房?你們是不是耍我?”
店長笑:“哥,萬一他對你的房子倒真一見鐘情了呢?這世界誰說得準(zhǔn)?”
六
發(fā)現(xiàn)一只倒在破沙發(fā)堆后頭四腳朝天的寫字柜緣起于袁瀾對居委會主任邵紅薇的偵察(若非警人士也可以把自己的探尋叫成“偵察”的話)。
袁瀾次日中午從學(xué)?;貋?,驚魂甫定后“之”字形行進(jìn),閃入那荒場,捏住鼻子,察看破沙發(fā)堆里死貓。
他想了一晚上,認(rèn)定第一次看見的那只半腐死貓必定也遭了邵紅薇毒手,否則,貓這種藏拙的東西,怎么可能死在顯眼的破沙發(fā)里頭,還頭沖上露出大半個身子呢?
死貓身上發(fā)散腥甜臭氣,袁瀾明白那是蛋白質(zhì)在逐日升高的氣溫里加速分解。第一只死貓真沒法看了,他只好去看前日里死的那只。
邵紅薇把它插在破沙發(fā)海綿里,乍一看非??植?,就像白貓自己把自己給噎死的。袁瀾不敢翻動尸體,只拿眼梢去瞄,他發(fā)現(xiàn)貓雖可以天天舔自己,一只白色野貓還是沒可能像天鵝,長年累月已成了灰基調(diào)的淡花貓,毛尖糾結(jié)打團(tuán),像人家窗簾上故意擰的藝術(shù)鈕扣。袁瀾看見了罪案的痕跡:死貓伸直四肢,爪子散開了,那平時粉紅的肉墊子再也不紅,竟是青紫色!
一股涼氣從袁瀾脊背上游過,他想起仵作察看武大郎尸首,撬開三寸丁八字須下無色的唇……
沒其它死貓么?邵紅薇就毒死這兩只?袁瀾往前跨步,四處逡巡,沒再看見尸體,卻瞥見半只信封露在一只木柜子里側(cè),便是那只爛寫字柜的一部分。袁瀾對信封歷來敏感。如果光天化日可看的東西,何必裝在信封里?不過,這里是垃圾場,十有八九這是只發(fā)黃空信封,等于死人不能開口說話的嘴。
袁瀾伸出手,猶猶豫豫探進(jìn)木抽屜,抓起信封一角。咦?里面有東西。
他抓著信封跳過好幾只破沙發(fā),認(rèn)定那時荒場上絕對空無一人。他撥開黃鵪菜和加拿大一枝黃,鉆進(jìn)水泥筒。筒那頭伏著四只野貓,個個低頭順腦,見袁瀾進(jìn)筒,跳起來欲作鳥獸散。
袁瀾急收住腳,就地坐下,打開信封往里看,里面是幾頁信紙。他抽信紙出來,看見紙上寫著字。野貓見袁瀾坐下讀信,一只只也收住了腳,就地蜷縮著,成了四只無可奈何的毛團(tuán),但畢竟是活毛團(tuán),看著不瘆人。
袁瀾打開信紙,信紙已黏糊糊快要碎裂,上面圓珠筆字跡洇出藍(lán)圈,還好那字仍可以辨認(rèn):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事情。
等你看到我這封信的時候,那時候你就來不及了。
我是有耐心的,但,每個人的耐心都有限。
也別說我對你沒感情,沒有感情我就不會待在這里這么久,久得黃梅天后出的大太陽都曬不掉頭發(fā)上的霉斑了。
……
讀到這兒,袁瀾身子往水泥筒壁上一攤。筒壁圓弧形,他的頭必須低著,就算攤開,手腳也不舒服。袁瀾想起放在冰箱里的藍(lán)帶啤酒,這時候來一罐啤酒就對得起手里信文了。不錯啊,有點(diǎn)故事的味道啊,且聽下回分解。他媽的要是有一口啤酒多好!唉,荒場上萬事皆美,只缺能制冷的一只小冰箱。
我恨我自己,主要恨自己當(dāng)時那么漂亮卻不曉得要對人搭搭架子。
我那時若不可憐你,我就好了。
這封信雖說還要放在手邊等待寄出的機(jī)會,但我是一定要寄給你的。否則你這蠢貨還根本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假如時間可以倒流,回到我檸檬還像一枚露珠那么滋潤的時刻,我二話不說一定拔腿就走。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留給你好了,我一定會找到夢里的王子。
……
好信!袁瀾暗喝一聲彩。
好名!原來寫信人名叫檸檬,多清新宜人的名字!
自然,弄明白了,這是某老婆寫給某老公的一封怨婦信。信還沒完,長著呢。袁瀾合上信紙,把信紙塞回信封,放進(jìn)衣服口袋。得留著慢慢欣賞,先去搞啤酒。
初夏大中午的太陽把一切丑陋都金化。袁瀾鉆出水泥筒子,先見荒場中央一片不起眼的灌木突然迸發(fā)大朵大朵紫紅花,花冠中央吐出蛇信般纖細(xì)花蕊。那種紫紅不是表層的,帶深邃的宇宙感。袁瀾怔怔想,如果我縮小為一只蜂子,一定會被這花迷死。在哪里看過這花?老電影《萬山紅遍》!啊,這就是杜鵑,映山紅。
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人扔進(jìn)荒場一幢比袁瀾還高些的太湖石假山,石架子的局部依舊玲瓏剔透,小心眼套著小心眼,不過頂部讓什么重東西砸碎了,破了相。
這種場合你就能理解這個奇幻城市里居民區(qū)之間大大小小的荒場到底是一種什么空間。
剛出現(xiàn)不久的太湖石假山已被生命體急急忙忙占據(jù)和瓜分了。袁瀾看不清太湖石上那些酒渦般的密密凹洞,但隔開老遠(yuǎn)袁瀾就聽見了這塊大石頭。
硬身體的蜂群大概是最先往新領(lǐng)地遷徙的暴民,它們正為自己的母后用蜂蠟筑起最初的隔間和圍墻,它們前呼后擁表現(xiàn)著忠誠。袁瀾知道自己若敢伸手碰一碰蜂后還露在小洞口的一截顫悠肥碩的屁股,手立刻會被扎上密密銀針,腫脹成淹死豬玀的蹄子……
三種不同體型的黑螞蟻互不相犯,從北東南三個方向進(jìn)入假山不同的縫隙,它們的隊(duì)伍冗長而寒磣,一只只螞蟻都把碎末雜糧頂在頭上,庸俗而了無詩意地大搬家。敢于和蜂蟻共居一峰的是荒場里到處一突一突爬行的守宮,就是人們俗稱的“四腳蛇”,它們從粉褐色的肉質(zhì)軀體上抬起細(xì)長頭顱,兩只暴突的眼睛打量著四周……
袁瀾忽然想:如果我半夜打手電來荒場過夜,不知能看見什么。
袁瀾膽大,從不疑神疑鬼。
七
為要出售自己唯一一套公寓,袁瀾必須斬斷情絲。袁瀾的確已不在這公寓住了,他帶著幾乎所有的細(xì)軟(金銀皆無,錢存在銀行)暫且在老娘家搭鋪。老娘一個人打發(fā)晚年,袁瀾隨時去都不至于成為她的折磨。但這僅是過渡,絕無賴下不走的念頭。
那天袁瀾送走中介和看房人,把房間打掃一遍,出來鎖門。對門的尤技術(shù)員打開門,招呼袁瀾。袁瀾回頭,照例寒暄,卻見尤家老婆也笑著一對大眼睛鉆出門來望自己。
啥事?兩家門對門住了這么多年,從來客客氣氣,井水不犯河水,符合這城市約定俗成的鄰里規(guī)矩。尤家要幫袁瀾收了個快遞,袁瀾必幫尤太太帶幾袋子垃圾下樓扔進(jìn)垃圾桶。除此之外,鄰居就是雞犬之聲相聞,除非殺人放火,其它萬事不相問。袁瀾在賣房,他們倒是知道的;袁瀾事先告訴過尤太太,免得她害怕看房人。
“你這房賣掉沒有?我們可不可以來看看?”尤技術(shù)員喉結(jié)聳動,憋出一句話來。
“你們想買?”袁瀾聽見自己發(fā)出的聲音,怎么變得跟女聲似的?怪了!
“你看,我們是這么考慮。孩子一天天大了,將來和我們一起住不方便。住得離娘太遠(yuǎn),她又要想念。如果你掛的價格合適,我們狠一狠心買下,倒是個好事。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啊?!庇燃夹g(shù)員從沒對袁瀾說過如此冗長的話。
“那是,那是?!痹瑸扅c(diǎn)頭,手加緊鎖門,“今天抱歉,我急著趕出去有事,下回也許你們可以來看?!?/p>
他鎖了門,禮貌周到對這夫妻倆認(rèn)真看了看,拱拱手,轉(zhuǎn)身要下樓梯。
“不好意思,再耽誤你一分鐘。”尤太太臉上皺紋亂蹦,一手肘把執(zhí)行不力的尤技術(shù)員戳到角落里,滿臉赤忱:“你房子現(xiàn)在賣多少錢?”
袁瀾在樓梯拐角平臺上倒腳,誰都知道,在這個城市過日子,亂回答問題會有結(jié)果。就是等事后回味,會覺得自己傻。
不是人們不想爽爽快快待人接物,而是先得看明白對方是不是個爽快人。賣房子這種事,之所以花錢委托中介,就是討個過程利落不煩心。
“兩位,”袁瀾擠出三分笑,“我在小區(qū)門口大西洋房屋掛的牌,獨(dú)家委托,你們問他們就好。”
“喔喲,”尤太太一手肘又把尤技術(shù)員戳回角落深處,她對袁瀾猛拋一個大媚眼,“中介不是要收你錢也收我們錢的嗎?我們要是自己講定,大家都省錢不是?”
記得從居民新村散發(fā)蚊香氣味的小道上走向荒場時就很古怪了。袁瀾順著白天走熟的路徑去荒場。他向往坐在荒場中央的木桌邊,把甜瓜放桌面上,抬頭尋找月亮。袁瀾恍然大悟自己熱望走進(jìn)空寂無人的荒場就為盡情盡興看月亮,這是一個有月光的夜。不僅有月光,也有低低浮云,這個夏天的蟬鳴忽然在夜色中起奏。袁瀾聽見小麻皮蟬膽怯地吱吱了幾下,突然間大黑蟬好幾頭一起轟鳴,爆燃了整個季節(jié)。白天不鳴晚上鳴,奇哉怪也!
袁瀾愛上的第一個女人是嫦娥。袁瀾在凄清月色下翻開小人書,裙裾飄飛的她立刻吸引了當(dāng)年這幼兒園學(xué)童。
每年,總有一個夜晚事關(guān)袁瀾的心靈成長。袁瀾在特別的晚上抬頭尋找月亮,看清嫦娥的舞姿,嫉妒吳剛同她終年廝守。不過,嫦娥是別人的老婆,這個事實(shí)打消了袁瀾采取行動的念頭。
袁瀾坐在荒場里看月亮,多久也不會有人打斷他的情思。袁瀾打算整夜看月亮,直到露珠打濕他這份癡狂。
袁瀾想著嫦娥,想著這個令人沒有肉欲只有清心的形而上的人影。袁瀾怎么也找不到荒場的入口,到處看不見那兩棵向日葵?;膱霾痪驮谶@個地方嗎?袁瀾幾乎敢肯定已經(jīng)到達(dá)了它的邊境,可惜,有一堵圍墻攔住了他,告訴他:他在自己家門口迷路了。
袁瀾越走越垂頭喪氣,灌木叢里的暑氣翻滾出來灌進(jìn)鼻腔。袁瀾小跑起來,手里的甜瓜像要沖破袋子飛出來。他看見了自己家的燈光,回到自家樓底下。
袁瀾大概是為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而吃了第一片甜瓜。那過于甜蜜的香味沁入身體。他把瓜皮扔到茶花枝下,蜜汁擦在桂花樹葉上,重新開始往荒場走。這一回很順利,他又來到了荒場門口。
荒場不就在這個地方嗎?兩棵向日葵從暗處浮現(xiàn)出來,鞠躬似的低著花盤。那堵圍墻呢,幾分鐘前還矗在面前,現(xiàn)在無影無蹤。
袁瀾邁開腿小心翼翼越過兩棵向日葵的連線,走進(jìn)脫離了住宅燈光、昏暗一片的黑幕。他什么也看不見了,甚至不曉得會不會馬上撞到什么東西。
袁瀾蹲下身子,想讓眼睛慢慢習(xí)慣純粹的黑夜。他立刻被一種氣味震驚,那氣味不屬于夏夜,不屬于堆滿破爛的荒場。
袁瀾一開始拒絕這氣味的侵入,他半呼半吸,竭力想看透一片漆黑。
漸漸他喪失了警惕,恢復(fù)了正常呼吸。不過,那氣味兒是活的,像有活的形體載著它忽遠(yuǎn)忽近地移動,有一刻他下意識用手捂住腦袋,生怕有氣味的活物撞到自己身上。
這本來只是一股香味兒,類似于玫瑰花瓣在先,落后變成茉莉。袁瀾蹲伏在地越久,就越感到興奮。他回過味兒來,那是女人的氣味!
在這人人怕鬧鬼的堆放破爛的荒場里,在墨黑的深夜,這飛揚(yáng)無忌的女人味象征著什么?
袁瀾睜大眼睛豎起耳朵:沒看見什么,也聽不見任何響動。
畢竟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他慢慢看清了眼前十來米范圍內(nèi)的動靜。他離開那張大木桌不遠(yuǎn),木桌邊的椅子空著。沒移動的身影,也沒什么障礙物。
袁瀾捏住甜瓜袋子的手心出了汗,他沒站起身,弓著背向木桌靠攏。讓他自己羞愧的是:他竟然貓低身,鉆到木桌底下去了。
桌子這種東西,在暗夜荒場里代表一種穩(wěn)定和可預(yù)期性。鉆到它下面,環(huán)視四周沒可疑物體,袁瀾就感到擁有了某種優(yōu)勢。
袁瀾慢慢跪倒在青草上,努力再向桌子外的憧憧黑影細(xì)細(xì)打量。他想,此刻如果有人朝自己臉看過來,必定會看見他兩只閃耀的眼珠。
九
房產(chǎn)中介盧斯打爆袁瀾手機(jī)。袁瀾手上沾滿泥,正在媽媽家后院種一株白蘭花。袁瀾洗干凈手回電過去,盧斯像個三天找不著情夫的怨婦嬌喊道:“哥呀,急死我了。有人看中你的房,想馬上成交。你能來一趟嗎?”
“誰呀?看過房了沒?”袁瀾鎮(zhèn)定自若:保不定就是尤家夫妻在鬧騰。
“看是沒看過你的房,但人家看過小區(qū)相似的房子。我讓他家看了你給的照片,人家想過來定下。”盧斯大概覺得袁瀾態(tài)度不端正,“哥,你可別關(guān)鍵時候咬不?。〗裢韥硪惶税?。”
“到底什么人嗎?沒看房就下定?我有點(diǎn)不信?!痹瑸懺桨l(fā)懷疑就是尤家夫妻,恨不能馬上跳價二十萬,嚇退他們。
“告訴你無妨,是住在同一條街上松云苑的,兩夫妻一個孩子還帶個老娘,置換呢?!北R斯補(bǔ)充,“人家房子已經(jīng)找到了買家。有您,就齊活了。”
“那,”袁瀾遲疑,“付錢爽不爽快呀?”
“人家都有了買主。收到多少立馬就付你?!北R斯聲音忍不住兇狠起來,“哥,小盧告訴你啊,咱們可是吃盡了辛苦,這個買賣不能讓它飛掉的!他的首付你可以喊高點(diǎn)。人家不肯違約讓你吃掉一大筆的?!?/p>
袁瀾嗯嗯連聲,掛掉了電話。晚上只有去了,反正也想盡快把房子賣掉,拿錢在手。盧斯平日里伏低做小的,這時候聞到氣味了,跳騰。不要折磨他,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袁瀾給小樹苗周圍砌出小小一個儲水圈,一邊琢磨盧斯這樣的中介先生如何能賺到足以讓他們心理平衡的錢。這國的男人屬房產(chǎn)中介先生樣貌最謙恭克己,所以袁瀾足以認(rèn)為這國男人對金錢有比對神鬼更深層次的敬畏。盧斯在電話里兇了一瞬間,打死了他好不容易在袁瀾心里養(yǎng)活的不忍和同情:今晚若談判,袁瀾會很難商量。
正因?yàn)椴幌胱尣?,袁瀾很早就出發(fā),不肯遲到,以免產(chǎn)生任何心理弱勢。袁瀾比約定時辰早到公寓附近三刻鐘,他進(jìn)咖啡店喝了杯咖啡,轉(zhuǎn)念一想,也給盧斯帶了一紙杯。
盧斯打給袁瀾的電話讓袁瀾胸口口袋不停隨手機(jī)震動,袁瀾加快腳步,一下子到了中介門店。盧斯正伸長脖子張望,他臉頰瘦削,不是吃不飽,像是沒吃好。袁瀾笑嘻嘻遞過咖啡,盧斯松一口氣,立馬彎腰致謝:“哥,你真準(zhǔn)時守信!”
穿越店堂時,滿堂西服襯衣黑白相映的男女中介都瞪著袁瀾。盧斯領(lǐng)他到會談室,放下咖啡,轉(zhuǎn)身泡了一塑料杯綠茶。
“人呢?”袁瀾鼓起眼耍威風(fēng),“我賣房的準(zhǔn)時,他買房的不準(zhǔn)時?”
“來了?!北R斯壓低聲音,“在那邊店長室呢?!?/p>
“那請過來面談吧?!痹瑸懹悬c(diǎn)雀躍了,第一次正式談這公寓的前途,不知對方何許人也。袁瀾盼望是一對小佳人,配得上這公寓從前容納的曲折。
“不過來。你跟我小盧談;她跟店長談。她老公還在公司加班,他們會同他電話里商量?!北R斯的臉容神秘堅(jiān)定。
“不能面對面?人和人面對面談較好?!痹瑸懹X得中介公司套路愈演愈烈,自己不必掩飾反感。
“就這么談。必須這么談。所有中介公司如今都這么談。相信我,只有這樣子談才能談成。”盧斯碰也不碰袁瀾送他的咖啡。他臉上咬肌緊繃,今晚更像一個成年人。
“好吧?!痹瑸懧柭柤?。歸根結(jié)底,只要自己不舒服就可以不答應(yīng)。這是權(quán)利,他不會讓步。
盧斯接了一個電話,他讓袁瀾明白是店長從隔壁房間打來的。盧斯掛掉電話,對袁瀾扭頭:“咱們掛出去的價格是570萬,心理底價550萬,對吧?”
袁瀾聳聳肩。
“對方出不了這么多,您看還能讓多少?”
袁瀾看看盧斯。盧斯不懂什么叫底價?打破底價就不是底價。什么樣的人會不尊重自己定的底價?
“您再讓多少?”盧斯嚴(yán)肅地瞪著袁瀾。
“不讓。”袁瀾給他兩個字。
盧斯愣在那里,袁瀾補(bǔ)充:“底價給不給他,我都還要考慮。若看他舒服,就給。不舒服,免談?!?/p>
盧斯搖搖頭,又搖搖頭:“大哥,你沒明白情況?!?/p>
“我沒明白什么情況?你這里強(qiáng)買強(qiáng)賣?”袁瀾笑了,“朗朗乾坤,你知道我是誰?”
盧斯痛苦地托住自己前額,以手掩面:“大哥。您誠心賣房不是?我誠心幫你成交不是?對方誠心要買不是?否則他們也不會來談。他們在我們店里找了三個月房了?!?/p>
袁瀾覺得盧斯沒說完。袁瀾想說,后來沒說,就等盧斯說。
“如今成交越來越難,這個您不是不知道。成交就是一切,哥,就好比跟女人,上床就是一切……”
“未必?!痹瑸懭套⌒Γ驍啾R斯。
“大哥,您時間精力多寶貴?就算我們,也耗不起,誰知道這世道理想的買家猴年馬月才出現(xiàn)?反正,要想快速成交,錢早點(diǎn)到手。您就得意思意思讓一點(diǎn)步。”盧斯捧著頭,偏頭疼那樣晃頭發(fā),沒看袁瀾,看桌面。
“好吧?!痹瑸懲讌f(xié)了,“給他底價?!?/p>
盧斯二話沒說,抄起電話:“房東答應(yīng)給底價?!?/p>
趁著這空當(dāng),袁瀾吹了聲口哨:“如果對家不是你說的街坊,是我同一樓鄰居的話,掛牌價立漲百分之三十?!?/p>
“不是你鄰居?!北R斯安心看看袁瀾,“大哥,你倒是輕松。有錢人就是好當(dāng),人家心里過山車,你們穩(wěn)坐釣魚臺?!?/p>
“你怎么知道我有錢?”袁瀾哼一聲。
電話鈴響了,盧斯一聽,說聲明白,摁滅了手機(jī)。
他直視袁瀾:“對方被店長教育了半天,答應(yīng)出價提高十萬?!?/p>
袁瀾好笑:“提高十萬是多少萬?沒到底價等于白說?!?/p>
“離開您底價只差三十萬了?!北R斯這一聲,老到。
“我呸!”袁瀾推開塑料茶水杯站起身,“去你媽的套路。底價就是底價?!?/p>
“您別走,哎呀,千萬別走。我們最后努力一下?!北R斯要哭了,他慌慌張張擋住袁瀾,“啪”地一聲把那杯咖啡砸了,褐色液體淌了一地。他也不管咖啡,抄起手機(jī):“店長,還是底價?!?/p>
電話那頭嗡嗡說了很多話,盧斯彎著腰,跟個日本人似的邊聽邊用家鄉(xiāng)話哈依,點(diǎn)頭如搗蒜。他驀地抬起頭,捂住手機(jī)話筒:“店長說了,大家互相體諒,把成交落實(shí)才是負(fù)責(zé)任。他試著把差距說到十萬元上下。您也不要固執(zhí),大家尊重市場?!?/p>
十
夜的荒場催人淚下,就為那氣味。
爸爸成天醉倒在床上,家里已很久沒女人氣味。袁瀾知道媽媽在哪里,她回了娘家,在一條大江邊上。
荒場上的女人味不是媽媽身上那種安全而賢淑的?;膱龊谝估锏呐宋妒且环N香水,袁瀾聞出了前韻和后調(diào)。誰,哪個女人會半夜出沒垃圾與貓尸橫陳的荒場連個手電都不帶?袁瀾躲在大木桌底下,想到了一個可能:女鬼?
也許袁瀾是膽大包天初生牛犢,他曾渴望看見傳說里的鬼。袁瀾還不相信鬼會傷人。袁瀾眼睜睜往深不可探的濃黑里分辨,想看見什么。這時候,那香水氣味無聲無息越來越濃,下意識告訴袁瀾,女鬼正向自己靠攏。袁瀾抱緊肩膀,攏成一團(tuán),坐在荒草上。
“啪”一聲有人打著了打火機(jī),淡淡光暈里袁瀾看見周圍垃圾的陰影。這時候袁瀾意識到木桌邊椅子上坐上了一個人,這女人穿著長裙,一對細(xì)腿,腳踩一雙高跟鞋。裙子和腿腳的主人恐怕正靠在木桌上抽煙卷。她很靜,袁瀾連她呼吸聲都聽不到。黑夜被煙頭的細(xì)光映出模糊至極暗影。
袁瀾屏住呼吸,慢慢從那雙高跟鞋邊上挪開,生怕她抬腳踢到自己。這時他發(fā)現(xiàn)手里的甜瓜袋子不見了。他四處摸,摸不到甜瓜。
一個男人的聲音忽地在木桌面上拖得很長:“憋屈啊!”
袁瀾豎起耳朵,汗毛直豎。這人在哪里?
“忍著吧。”女聲回答。這女鬼的聲音尖尖的,喉嚨捏著。
袁瀾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睡過去。不過,六月底的荒場上竟沒蚊子,他身上不癢癢,女鬼的煙頭也熄滅了。他等啊等,聽不見她站起身走開。他慢慢躺下去,透過雜草看見天上有星星。他竭力堅(jiān)持了一會兒,靜默催眠了他。
醒來的時候天已蒙蒙亮。四周絕無人影。袁瀾坐起身,往臂膀和腿上看看,除了有點(diǎn)濕,什么傷痕也沒有。袁瀾立馬從桌子底下鉆出來,四下尋找,找不到放在袋子里的甜瓜。袁瀾爬到木桌桌面上站著,往荒場四下眺望。但見居民小區(qū)一人多高銹蝕的鐵欄桿宛如邊境,將荒場擋在生活區(qū)之外,像留給麻風(fēng)病人?;膱龅牧硪粋?cè)是一條黑色的污水河,天氣炎熱,河里的水處于半凝固狀態(tài),垃圾挽留濃度頗高的漿液。
袁瀾看見破沙發(fā)群上不但有貓尸,也有跳躍和走動的烏鴉,它們在黎明時分啄食腐爛的貓頭。水泥筒邊的加拿大一枝黃沾潤了朝露,生機(jī)勃勃地向空中鋪展嫩葉,一片翠綠。破太湖石像雨后般濕潤,朝露發(fā)出淡白色光,蜜蜂和螞蟻都在沉睡。不知什么時候假山邊多出來一堆舊書,被人徹底拋棄不再流轉(zhuǎn)的破書樣子非常特別,它們沒了書卷氣,全都折頁攤脊地趴在泥土上,像被行刑隊(duì)槍決的犯人,死得毫無自選模式。
袁瀾朝水泥筒子走去,想數(shù)數(shù)荒場上還剩下幾只活貓。他從加拿大一枝黃躥高的莖葉上俯瞰進(jìn)去:里面一只貓也沒有。如一灘藥水般扔著一身粉紅色女裙,一對翻轉(zhuǎn)的白色高跟鞋,還有一套長長的黑發(fā)……
香櫞,香櫞來自夏天。
袁瀾到長途電話局打電話到媽媽娘家鎮(zhèn)上。媽媽在電話里羅哩羅嗦問長問短,不放心袁瀾。袁瀾講“好了好了。”“不放心你回來呀”。媽媽啞了,一句也不問袁瀾爸情況。袁瀾講“反正也弄不好了”,賭氣把好不容易接通的長途掛了。他離開長途電話局,想做點(diǎn)讓自己胸悶暢通的事。
法國梧桐樹下立著一個苗條女生,背對袁瀾正張望遠(yuǎn)處。袁瀾看見她的背影和童花頭發(fā)型,心臟嘭嘭跳。他從前沒搭訕過陌生女人,今天決心破戒。頂多吃對方一記彈皮弓罷了,那也沒啥了不起。要是女生樂意,他倒要試試交朋友了。爸媽從來警告他當(dāng)學(xué)生不許談戀愛。說實(shí)在的,他們有資格管束他么?
反正,現(xiàn)在心里煩煞了,不追女孩還干什么?
袁瀾讓這一股勁頭支著,走到女生背后:“不好意思,打擾您一下?”
女生驀地回過頭來,嘴角掛著淺淺笑意。袁瀾窘得臉紅,他看走眼,以為是個小姑娘,其實(shí)是個比他大了十來歲的大姐,能有二十五六了。真漂亮,瓜子臉盤像文工團(tuán)女演員。
“嗯?”大姐笑吟吟瞅著他。
“我,我,我是……”袁瀾忽然膽壯如牛,“我一個人瞎逛。你是不是一個人?我們一起逛逛?”
“嗯?”大姐愈發(fā)笑得迷人,她簡直樂不可支,“你?你多大了?蠻老到的么!”
袁瀾正是這種時候老得出。他不再感到窘迫,他忽然覺得自己可以駕馭比自己年齡大好多的女生,這種沒根據(jù)的自大讓他風(fēng)度翩翩。他的聲音收斂又莊重:“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是我生下來第一次搭訕陌生人。你相信么?反正,我很想和你談?wù)??!?/p>
“你很想和我談?wù)??第一次對陌生人開口?”大姐一邊笑,一邊收攏了笑意,“真的?和我談什么?”
袁瀾感到漂亮女人竟然真咬鉤了,他感到心的底板上騷動不安,他發(fā)現(xiàn)自己比轉(zhuǎn)身過來的大姐高出小半個頭:“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請你去對面茶館么?”
香櫞大大方方告訴了他自己名字,也馬上知道他叫袁瀾,不過是個功課一般、不一定考得上大學(xué)的高中生。
“你在這兒干什么呢?”他問香櫞。
香櫞聳聳肩,笑說:“和你一樣,正沒事閑逛。想一個人去逛景點(diǎn)吧,沒勁??墒怯譀]朋友在附近?!?/p>
“噢?!痹瑸扅c(diǎn)點(diǎn)頭,“下午我陪著你玩,現(xiàn)在,我們先去茶館。那里能喝茶,也有做得很好的手工餛飩。你不是本地人?”
“我是來出差的。公事辦完了?!毕銠凑f,“我是外地人?!?/p>
十一
盧斯低頭打掃潑翻在地的咖啡。一杯咖啡一口沒喝全淌在水泥地上。盧斯的掃帚漫無目的在咖啡水上來回,久久不抬起頭。
袁瀾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看盧斯,冷笑:“盧斯,我問你。平時你怎么出氣?你這么能忍?不需要找個沒人的地方打沙包?”
盧斯抬起臉,驚愕地看了袁瀾一眼:“出氣?我們這種人有啥資格朝別人出氣?再說,生氣干什么?爹媽把我生下來不是叫我生氣的,我不生氣?!?/p>
“真的?言不由衷吧?”袁瀾揮揮手,“賠了那么多小心,買房的不肯多出,賣房的不肯少要。你竹籃打水一場空,真不生氣?”
盧斯直起身,打量袁瀾。袁瀾壓低聲音:“你知不知道我為啥把這套公寓賣掉?你知不知道這公寓有個不足之處?”
“啥?”盧斯感興趣了。
“這里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布滿探頭的場所。這種地方住著,久而久之人心里會有病。你想想,盧斯,要是你想宰掉個把野貓讓血沸騰一下,要是想把客戶照片放在皮鞋底下狠狠踩,要是想放開嗓子把你恨的人詛咒一遍,或者只是想打個飛機(jī)松快一下,你在這鳥小區(qū)附近找得到地方嗎?”袁瀾推心置腹。
“所以,盧斯,這不是個久居之地。好的居住區(qū)周圍必須有個垃圾場或荒墳場之類的地方,你不爽的時候可以去爽,你難受的日子可以去哭。如果有那種小區(qū),房子就真的值錢?!痹瑸憯[擺手,“我也明白買家不起勁的深層次原因吶!”
盧斯嘿嘿笑了:“大哥你真有意思,你是聰明人,你想安慰安慰我?!?/p>
“哪里是安慰你?”袁瀾搖搖頭,“你以為對方出540萬我會答應(yīng)這筆交易?我是告訴你,這里附近沒荒場。我才不會答應(yīng)叫自己憋屈的買賣呢!”
電話響了,盧斯抓起手機(jī),對那頭嘆息:“您要不親自過來一下?袁先生說底價就是底價?!?/p>
白白胖胖嫩生生的耿店長敲門進(jìn)來,笑嘻嘻毫無戾氣地看著袁瀾:“兩邊成交有距離,買家是雙職工家庭,已經(jīng)很努力了。袁先生如果覺得不能妥協(xié),今晚就算了,大家回去再考慮考慮?!?/p>
袁瀾聳聳肩:“很抱歉,我請你們喝一杯去?”
耿店長道謝:“我還要招待客戶,盧斯陪袁先生坐坐去。”
盧斯脫下黑西服,又披上,跟著袁瀾出門:“您剛才說什么來著?荒場?您落伍了吧?您這年紀(jì),嘿嘿。如今誰還需要什么荒場?”
袁瀾沒立刻接嘴,后來他特別平淡地說:“不需要有個沒人的地方撒撒野?”
盧斯又把合體的黑西服脫下,拿在右手,迎風(fēng)颯地甩一下:“撒野也不需要您說的那種地方,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袁瀾笑道:“好啊,盧斯。你盡管做你本色的自己,這里不是中介店,不開心你可以發(fā)泄?!?/p>
盧斯又套上西服,不過這會兒他開始大搖大擺走路,皮鞋踢飛路上小石子:“又想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到了哪里都一樣。我將來當(dāng)上有錢人,我也一樣!”
袁瀾親熱地拍拍盧斯肩膀:“帶我看看你撒野的地方,要是有意思,我未必不肯降價成全你?!?/p>
沒走多遠(yuǎn),轉(zhuǎn)過一個彎兒來,那是一排小店,有修理電腦的,有賣水管地漏的,也有花店,盧斯沖著一家沒招牌的過去,袁瀾記得原先那是個很賺錢的碟片店,現(xiàn)在關(guān)掉了。他跟著盧斯推開玻璃門。
里面似乎已是個小網(wǎng)吧,又不像。幾個比盧斯還年輕的小伙子對著電腦屏幕,有的傻笑,有的一本正經(jīng)。盧斯打個招呼,往里屋進(jìn)去。里屋有個空閑的長沙發(fā),對著一個矮矮電腦臺。盧斯問袁瀾:“大哥,要不要壓一把?”原來他在網(wǎng)上下注。
袁瀾看著盧斯玩百家樂。盧斯熟門熟路,有輸有贏,笑起來不像個恭謹(jǐn)?shù)姆慨a(chǎn)中介了,頗為豪氣。那小腦袋小眼鏡片兒襯著他的豪,讓人覺得匪人人做得。
盧斯玩了一會兒,看一眼袁瀾:“大哥平時不玩這個?我給你看個好玩兒的,您那年紀(jì)恐怕沒玩過?!?/p>
他鼓搗了一會兒,電腦屏幕上出來個半女孩半成人的卡通娘們,對著盧斯喊“主人”。袁瀾好奇,看盧斯發(fā)布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指令,卡通娘們像個完美的奴才樣樣照著做。
袁瀾好笑:“你玩這個,小心婦聯(lián)找你?!?/p>
盧斯不理,很投入,看上去有獸性的興奮。他命令卡通娘們做一些將個人尊嚴(yán)置之度外的行為,說:“大哥,這個好玩不?這個不需要找個荒涼地方去玩吧?”
袁瀾笑道:“不懂。網(wǎng)上什么都有。還好我們這代人不搞虛擬娛樂?!?/p>
“大哥,你們自然來真的。我們是屌絲,能干什么干什么?!北R斯關(guān)了電腦,“我養(yǎng)了幾個這樣的小娘們兒。生意談不成,就來放松放松。談成了,那也可以去玩真的?!?/p>
袁瀾跟他走回街上,袁瀾說:“盧斯,你還是挺敬業(yè)的。房子的事,給我?guī)滋炜紤]。關(guān)于荒場,我覺得居民區(qū)四周還是需要的。我們這個大城忽略了人,紐約巴黎倫敦都有荒場?!?/p>
盧斯應(yīng)聲:“大哥,房子能成交是好事,因?yàn)樽儸F(xiàn)其實(shí)是難的。它不是股票,咱們這地段也不是外灘。別聽有些人老忽悠,他們不賣房,只哄抬物價。您說的荒場,要看地段。這個大城地段都越來越貴,能造一棟樓是一棟樓,不會給你留空地的。還有個地方,你也該跟我去看看。”
袁瀾想自己對周圍不算不熟悉,盧斯還能獻(xiàn)什么寶?
盧斯帶著往東走,扭頭說:“大哥,你看著是個文化人,我想你會喜歡這個地方?!?/p>
沒等走到地區(qū)商業(yè)中心,盧斯跳下路基,帶袁瀾落荒而走。沒幾步就拐一彎,在動遷殘余的城中村里Z字形漫游,推開一家舊書店門。一股霉腐味兒沖了袁瀾一鼻子。
舊書店老板鼻子酒紅色,像剛剛沾上紅腐乳汁水;戴一副鏡片上滿是灰塵不擦的深度近視鏡;手里端個玻璃茶罐子。他點(diǎn)點(diǎn)頭:“盧斯,笑死了,他們幾個今天不評電影,在上頭弄了一疊文學(xué)雜志?!痹挍]說完,“啪搨”一聲,樓上小玻璃窗飛出一本雜志,爆出一陣哄笑。
盧斯面露喜色,回頭招呼袁瀾,拔腿跑上了二樓。袁瀾跟上去,看見二樓類似一個小茶室,幾個蓬頭垢臉的男人圍坐在茶桌前,桌上堆滿了雜志。一股復(fù)雜的體臭撲鼻而來,這幾個家伙身上全是流浪漢的酸氣。
盧斯介紹袁瀾給大家:“我客戶,投資大師?!睅讉€人抬頭看袁瀾,隨便點(diǎn)頭揮手。
盧斯沒說那幾個是誰,他們還在互相說袁瀾聽了一知半解的評語,仿佛很開心評判手里端著的雜志。
“娘希匹!看看這篇,比我們還苦大仇深。農(nóng)民為了不當(dāng)農(nóng)民,女的愿意賣身,男的愿意賣小孩!”一個打扮明顯像乞丐的男人大笑。往后一飛手,一本雜志從窗戶飛下樓去。
“這個更不得了,得了大獎了。從第一頁開始,男的看見女的,就動腦筋要搞。女的看見男的,就動腦筋要錢。老成的教少年的,少年的不用教,自己會。從前寫這個,會判他教唆犯,現(xiàn)如今拿大獎改編電影?!币粋€老的,說話唾沫飛濺,身上酸臭濃郁,把另一本雜志扔出窗戶。
“這有一個女人,把吃飯睡覺拉屎慢悠悠寫成小說。我讀一遍睡著三回了,你們誰看看?”又一本飛出窗戶。
盧斯笑對袁瀾說:“這幾個哥們白天都在商場天橋上跪著討錢。晚上來這里看碟片看小說。一個個都是大師,沒啥他們看得上眼?!?/p>
袁瀾笑笑:“他們?nèi)恿巳J(rèn)的優(yōu)秀之作?!?/p>
幾個乞丐這下子看定了袁瀾:“你也喜歡文學(xué)?你推薦我們幾篇讀讀?”
袁瀾擺手:“我哪里懂文學(xué)。我聽見別人提過而已。幾位大師不要掃興,我還有事,先告辭?!?/p>
盧斯笑著陪袁瀾出來,冷不防,樓上一陣爆笑,一本簇新的雜志又飛趴到樓下地上。
袁瀾說:“盧斯,你帶我來的地方都很好,有意思。但還是不能代替那種荒場。你不明白荒場對居民們意味著什么?!?/p>
十二
袁瀾憑荒場上吸納的野氣,斗膽請陌生大姐香櫞吃了一碗蔥香餛飩。
香櫞始終笑瞇瞇聽第一次泡妞的半大小子侃侃而談,不但不說讓他失望的話,還表現(xiàn)得像讓他得了手。
吃了餛飩,袁瀾出主意:“你要是想游覽一下,市中心沒什么可看,就是賣東西的商場。城隍廟也是個大商場。我倒覺得動物園還有些趣味。”
香櫞喜洋洋說:“你帶我去動物園,我還沒去過動物園呢,我們那兒沒動物園!”
天氣倒十分好,那天下午,香櫞看見了天鵝湖里白天鵝、黑天鵝、鵜鶘和鴛鴦;看見了獅子、老虎和金錢豹;朝狗熊扔了面包,喂長頸鹿吃了樹葉……走出動物園的時候,袁瀾嗅到香櫞身上辣辣的氣味,心猿意馬:“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香櫞說不急著回旅館,最好再去哪里逛逛。袁瀾就聽見自己的嘴說出肚腸里的話:“去找個只有我們倆的地方?”
他沒想到香櫞大姐會緋紅了臉?gòu)尚叩乜纯此f:“隨便你!”
他更沒想到自己竟然打了輛出租車,飛快地回到自家新村,然后鬼鬼祟祟把香櫞帶到了新村外的荒場上。
他萬萬沒想到香櫞竟然喜歡這荒場,而且,她看見了一棵可以讓他倆望見風(fēng)景的老楊柳樹。
記得那一批黑色大知了把荒場鳴成一個劇場,夏天烈日西斜,陽光照在遠(yuǎn)處黑色小河上,蜿蜒出一線金水。醉蝶花開得粉紅波濤似的,上面棲滿玉帶鳳蝶。死貓都不見了,空氣帶著枝葉曬出了干香氣。
香櫞看著滿地破爛,笑了:“這棵柳樹好大,你想不想搭一個樹屋,我們可以在樹上看風(fēng)景?”
原來香櫞搭過樹屋,她熟稔搭建樹屋的每一個細(xì)小步驟。袁瀾飛奔回家在父親的酒氣里找到榔頭、老虎鉗子和鐵釘,又飛跑回去,照著香櫞指示,挑出垃圾堆里可以使用的木材、柜板和鐵架。夏天天黑得晚,小伙子勁道又粗,加上香櫞懂竅門,沒到天色烏青,樹屋架子已搭好,中間豎起木條,隔成兩半,只缺加頂蓋,做木梯。香櫞在破沙發(fā)堆里挑出幾個曬掉本色的靠墊,讓袁瀾放到樹屋架子上。她毫不費(fèi)力爬上柳樹,倚著靠墊往西面坐下,看遠(yuǎn)處暮色。袁瀾又飛跑回家從冰箱里拿了啤酒和黃瓜,到新村門口超市買了面包紅腸,一切都齊了,他覺得可以坐在樹上和香櫞合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等坐穩(wěn)了,香櫞溫柔地對他笑笑,大方地?fù)е绨?。西面景色出乎袁瀾意料:一大片難得一見的火燒云暗紅了城區(qū)天空,一種沒真火投射的火光映亮極遠(yuǎn)處一幢幢大樓,仿佛世界正靜悄悄迎來末日……黑河道上出現(xiàn)一艘尖細(xì)小木舟,一個黑色佝僂的人影在小舟上飛撒出細(xì)密魚網(wǎng),水泛起看不清晰的波光,黑漿冒出針狀金光……
袁瀾低頭看見香櫞美妙的胸部,她身上的氣味已經(jīng)軟化他,叫他發(fā)抖。香櫞像男人般伸手過來,撩起他下巴,眼波蕩漾;他靠過去,攬住了她臉,他的初吻成了蝙蝠上下翻飛的微小布景……
香櫞是個完完全全的女人。
香櫞填補(bǔ)了袁瀾空洞的異性感受。
夜色落了下來,彌漫開。在柳樹細(xì)密枝葉遮蔽下,一個新搭的樹屋框架上,少年夢境滲入現(xiàn)實(shí)的紋理。袁瀾貪饞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香櫞滿意地靠在袁瀾胸口。他倆已挪動靠墊,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面對著新村萬家燈火了。
香櫞說:“我該回旅店了?!?/p>
袁瀾抱緊她,說:“不,我們可以在樹上過夜!”
夜色帶上一點(diǎn)濕潤,風(fēng)慢慢變得明顯,柳枝不停撫摩他倆的臉。兩個人互相探求,沒再多話。
夜的深處,他們不由自主被荒場上出現(xiàn)的一縷紅星吸引了。紅星從遠(yuǎn)處移動過來,繞著荒場慢悠悠游動。如果紅星代表黑暗中一個人,他應(yīng)該打起手電,否則那么多垃圾和廢物肯定會絆倒他。
袁瀾湊到香櫞耳邊低語:“不要怕,我在這荒場上睡過,那可能是一個怪女人在走?!?/p>
“也可能是鬼。”香櫞發(fā)抖,偎進(jìn)他懷里,鼻息吹在他裸露的頸子上,讓他愛得不行。
紅星停下,大概是在大木桌那兒。紅星閃爍,很像煙頭。樹上看著紅星的人不怕了,只聽見一個男人嘆息說:“謝謝老天啊,你至少讓我在夜里活著!”
香櫞一把扭緊袁瀾手臂,對著他耳朵吹氣:“你看,是鬼!”
忽然,一個女人捏緊喉嚨大聲說:“你看看我多美!”
袁瀾摟緊香櫞:“別怕。這兩個人上次我也遇上了。沒事,可能就是吃了我的甜瓜而已。我睡著在草地上,他們沒碰我?!?/p>
紅星慢慢熄滅,荒場再也沒起人聲。天光泛起魚肚白的時候,遠(yuǎn)處公雞打鳴。香櫞捂住自己臉,不讓袁瀾看“隔夜面孔”。等袁瀾跑回去擰了濕毛巾來,香櫞已熟練地拿著工具改善樹屋,造起繞著樹干盤升的木梯。
第二天,香櫞相跟著袁瀾去了他家,她對醉而不醒的男人視而不見。她到菜市場買回來東西,給袁瀾做了一桌子淮揚(yáng)菜。她不讓袁瀾送,自己坐公交車去賓館拿行李,要回她的城市去。袁瀾拿著她手寫的地址,說等父親酒醒就去找她。香櫞摸摸他臉,笑了:“找我干嗎?我男人會拿大棍子打斷你的腿!”
可是,香櫞拿了行李,并沒去趕火車。她叫了輛出租,又來了袁瀾家。她一連住了三天,和袁瀾睡在他小房間里,一起聽他爸爸夢囈。
白天,香櫞和袁瀾總溜進(jìn)荒場,坐在他倆的樹屋里,讀袁瀾在荒場里拾到的那封冗長的怨婦信。香櫞邊聽邊笑,猜測寫信女人是個丑八怪。若不是丑八怪,就會拿寫信的時間出去找男朋友。這是板上釘釘?shù)氖侣铮?/p>
香櫞終于回家之后,袁瀾偷喝爸爸的洋酒。他坐在楊柳枝間樹屋里,晃蕩垂下的腿眺望北面。有時候他醉了,有時候他醒來。他不確認(rèn)某些印象是不是真事:居委會主任邵紅薇站在木桌子前頭收拾最后兩三只野貓,像非洲人那樣跳著轉(zhuǎn)圈的舞步,手里抓著死貓的爪子,像那尸體是她舞伴。有一對男女跑到荒場上來扒土,挖了一個坑,把一個小小襁褓埋下去。某個陰天的黃昏,暗得快看不清,像來過一個男人,在水泥筒前把自己脫得精光。然后男人不見了,一個長波浪頭發(fā)紅裙子的高個女人穿著紅高跟鞋快步走,她繞開障礙,非常靈動……
十三
荒場似乎和袁瀾爸的醉鄉(xiāng)有某種神秘聯(lián)系,每次袁瀾同爸爸談起新村外側(cè)的荒場,爸爸總酒勢糊涂看著他擺手:“沒有沒有,沒這種地方。新村那頭是另一個新村。房子密密一排排的。”
政府決定雷厲風(fēng)行把袁瀾搭起樹屋的這個荒場拆除是因?yàn)橛腥烁姘l(fā)了邵紅薇。
告邵紅薇的罪名卻不是殺野貓,是告她在荒場里私埋嬰兒尸體。
荒場確實(shí)藏污納垢。聯(lián)防隊(duì)突擊荒場雖沒發(fā)現(xiàn)柳蔭深處那座曖昧的樹屋(后來袁瀾還安上了鉛皮屋頂),卻在連袁瀾都不曉得的荒場外側(cè)發(fā)現(xiàn)了藏在一座土坡下的一所簡陋棚屋,據(jù)說是爛污好龍陽者的秘密聚會點(diǎn)。死嬰也掘出來了,邵紅薇承認(rèn)不承認(rèn)不是重點(diǎn)。這個敗壞地方官政績的污點(diǎn)必須從地圖上抹去。
大批城管人員和進(jìn)口掘土機(jī)開進(jìn)新村小路那天,袁瀾爸爸一清早從夢中醒了,直接到浴室洗了個涼水浴。像被某種勢力釋放了似的,他竟然從此忘記了杜康,成了一個專心做飯、沒事聽聽評彈的正常人。半年之后,他回到原單位銷掉長病假重新開始朝九晚五。袁瀾媽因此也在不久后回到他身邊,一直陪到他過世。
袁瀾那天早晨和爸爸打個招呼就跑出門,他奔過差不多已結(jié)出葵花籽的向日葵枯盤,跑進(jìn)荒場。城管灰藍(lán)色的制服像盤旋不去的小灰蝶在垃圾堆上轉(zhuǎn)悠。他跑過大木桌,看見木桌上放著一只完好無損的玻璃煙灰缸,像刺猬般插滿黃色香煙屁股。他跑過加拿大一枝黃開始揚(yáng)花的群落,趁人不注意爬上了楊柳樹,端端正正俯瞰大掘土機(jī)和鏟車輪流抹去這地區(qū)的“一顆毒瘤”。
泥塵飛揚(yáng),一堆堆垃圾和廢物依次清除,如理發(fā)師的推子推下團(tuán)團(tuán)污穢毛發(fā)。
荒場上的灌木和多年生草本植物全軟倒在塵土里,零星花朵像垂死動物的眼目,慢慢閉上。城管蜂擁而上用斧子避開那張大木桌的時候,袁瀾眼里淌下了大顆淚珠。水泥筒子被小吊車吊起放在小卡車上,城管們轟然一聲發(fā)現(xiàn)了罪案的痕跡:水泥筒子下的泥土里露出女式衣服的袖子和褲管。
城管不敢造次,通知了公安。公安到現(xiàn)場掘土三尺,發(fā)現(xiàn)那只不過是一套被人扔掉的女裝而已,早已爛得破了……
清風(fēng)吹拂鏟平厘清的曠場,車輛和城管撤走,天已黃昏。聽這些人說,這里將要建起一家新超市和一家幼兒園。袁瀾呆望著空無一人平整過的曠場,心里空蕩蕩。他餓了,掏出超市里買的阿大椒鹽花生吃,那花生卻帶著機(jī)器的澀味兒,全不如爸爸用粗鹽親自炒的好。
袁瀾決定輟學(xué),他對讀書的興趣徹底消失。他覺得自己對香櫞的思念已像潰爛的癩痢布滿了自己頭顱。酒醒的爸爸無可奈何看著虎頭虎腦的兒子。他給了兒子開口借的錢,看兒子推出自行車,沿著國家公路騎往北邊一個縣城,尋找一種不平常的水果。
媽媽回到了家,和爸爸一起等待兒子。這一等就是三年,袁瀾的信隔開一陣子就來,人卻不踏歸途。
三年之后的秋天,變得高大黝黑的袁瀾回來了,他破舊的自行車后座上馱著一個笑嘻嘻的女人,一個外地婦女,已和他同居了兩年,名字就是那種只能聞不能吃的果子香櫞。香櫞并不是吃閑飯的,她住在袁瀾父母家那一年里承攬了幾乎所有的家務(wù),還燒得一手好淮揚(yáng)菜。
袁瀾媽起初以禮相待比兒子年紀(jì)大不少的香櫞。袁瀾媽一年到頭其實(shí)也說不上幾句話,總沉默寡言。香櫞一住進(jìn)來,袁家就顯得擠了。雖說香櫞不由分說搶過兩個長輩的家務(wù),不讓袁瀾媽服侍人,她總免不得進(jìn)去出來顯得這家多出個外人。
袁瀾媽沒家務(wù)做了,袁瀾爸如今也不買醉,兩個人就時常白天出門去逛,買菜買東西,讓袁瀾和香櫞在家處。有幾回老夫妻逛累了回家,推開門又退出來,聽不得房里香櫞的聲音。袁瀾爸判斷說:“這女的別的沒什么,就是太要了。兒子身體要當(dāng)心?!痹瑸憢寷]說什么,好像盼望發(fā)生些喜事。
袁瀾不回答父母自己是不是已結(jié)了婚,或要不要及時和香櫞辦個簡單婚禮。他有心事,他想出去找法門掙錢。他總對父母說:“我想買個房子,分開住?!?/p>
袁瀾出門多了,袁瀾媽等老公跑開散步,找個機(jī)會問香櫞:“你倆啥時候要孩子?”
香櫞穿著家居服,顯得胖胖的,但沒有肚子。她和袁瀾媽說話,老舉起沾了水沾了肥皂泡的手,用手臂去抹額頭汗珠;還總微笑,說話柔柔的:“沒說要孩子?!?/p>
袁瀾媽問過就悶,悶聲不響。終于有一次問她:“你們辦個婚宴吧?這樣子好像對不起你。”
香櫞怔怔望著袁瀾媽,抹汗說:“實(shí)話對你說吧,我再辦婚宴,那就是重婚罪。”
袁瀾媽受了刺激,悶在心里很久沒說,也不告訴老公。袁瀾知道香櫞對媽媽說了這回事,他更不解釋,只是早出晚歸。
那年過年吃了年飯,四個人在小小飯桌邊坐著喝茶。袁瀾媽抖抖索索摸出個厚厚紅包要送給香櫞,香櫞推開不受,父子倆看得莫名其妙。只聽袁瀾媽說:“年過了,我看香櫞你還是回家去。這里不是你家,你有家。老這樣子下去,我害怕。我們就瀾瀾一個獨(dú)子,萬一你老公打上門來……”
袁瀾爸聽明白了,恍然大悟,瞪著兒子。香櫞低頭不說話,袁瀾抓了她手,對父母說:“你們不明白,她和我是要一起過下去的。我差不多就可以買房子了,買了,我們住出去。我們倆的事,你們不要管。”
袁瀾媽粗糙的雙手蒙著臉,沒聲音地哭。香櫞走進(jìn)房間,一直躲著不出來。袁瀾說:“爸,媽,世上有些事沒辦法講道理的對吧?好比爸爸喝酒就喝酒,也沒顧上我們怎么樣;媽媽回娘家就回娘家,也沒管我會怎樣。我現(xiàn)在算長大了,香櫞已經(jīng)有點(diǎn)見老。我跟她在一起,你倆別說沒你倆的原因。我希望你們對她好,對她好就是對我好,也是對你們自己好?!?/p>
以禮相待就這樣子進(jìn)化成了相安無事。袁瀾每天出去掙錢,袁瀾媽搶回了家務(wù)自己做,袁瀾爸常跑出去玩牌。香櫞在家里呆著不舒服,總來建在從前那荒場上的超市里逛,看旁邊幼兒園小孩子排隊(duì)做操。她發(fā)現(xiàn)那株大柳樹還在幼兒園后面,上面已沒有樹屋的痕跡。
十四
盧斯電話里對袁瀾說:“大哥,誰都說我們房產(chǎn)中介是永動機(jī),一群不甘心的人,其實(shí)也未必。您那房子的事,小盧我自然希望你讓一點(diǎn),能成交,不過您不愿意就算了。倒是您跟我聊起什么居民區(qū)的荒場,弄得我也忍不住在想這個問題。我感覺有意思,下回您來,我們再去看一個有意思的地方吧?!?/p>
袁瀾對盧斯說:“這樣。你跟店長商量。如果讓我和買房那家人面對面談?wù)?,說不定我找到讓步的理由,也未可知?!?/p>
盧斯拍大腿說OK,跑去征得耿店長同意,把會面安排在周五晚,就到袁瀾要出售的公寓里見面談。
袁瀾想想盧斯這個人,打電話給他:“周五下午我先過來,你帶我逛逛,我請你吃晚飯。咱們聊聊,也許有利于成交。”盧斯大聲說好:“哥,你來,你來!”
盧斯把西裝脫下掛在店里,換了一身套頭運(yùn)動服跟袁瀾出來。他帶著袁瀾往西走,走進(jìn)河水拐彎處那小區(qū),七繞八拐,樓房盡頭有扇不起眼的鐵門,推開走進(jìn)去,一棵大桂花樹。繞過樹,前門現(xiàn)一片開闊的林子:松樹、櫸樹、大石榴樹成行,靠河一長溜大柳樹,都長成了氣候,藤蘿青苔綴在樹干上。盧斯說:“大哥,這就是你喜歡的偏僻地方吧?賣了那套房,小盧可以幫你在這個小區(qū)找到靠林子的單元。”
袁瀾仰臉吸一口清氣,笑道:“果真好個樹林子,我最喜歡柳樹。這里柳樹上搭個樹屋,可以看來往駁船了。但是,你別生意經(jīng)入腦,我不買房子?!?/p>
盧斯回答他什么,袁瀾沒留心,他沒聽盧斯,他看見柳樹,說起樹屋,一瞬間他又和香櫞在幽境里相會了。
袁瀾并沒像他自己希望那樣很多年前就買房子。他每天扔下香櫞跑出去,做的是換不來錢的小買賣。香櫞同他父母漸漸不說話,低頭抬頭大家都尷尬。
忘記了是哪一天香櫞悄悄同他說起那棵大柳樹。香櫞要他買一些好的厚板回來,她想在柳樹上把樹屋再搭起來,他倆可以一起回到柳樹上望遠(yuǎn)。袁瀾忘了自己怎么就答應(yīng)了,也許當(dāng)時和父母心里存著疙瘩?反正,他倆花了一個周末就在那樹上搭了一個比從前好得多也大一些的樹屋。屋子躲在枝葉間,隔著幼兒園俯瞰超市門面,還算隱秘。門上掛了鎖,只有他倆有鑰匙。
沒想到香櫞處心積慮是為搬出袁家,她拿了自己東西就直截了當(dāng)住進(jìn)了樹屋!她早就在超市當(dāng)上了臨時工,白天去超市上班,晚上睡在樹屋里。
盧斯在袁瀾手臂上輕輕拍一下:“大哥,您想什么呢?我問你,你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在內(nèi)環(huán)里頭吧?買進(jìn)內(nèi)環(huán)里去是所有置換客的夢啊。”
“內(nèi)環(huán)里頭?”袁瀾抱歉地一笑,“內(nèi)環(huán)里頭寸土寸金,比這里更沒空隙,那種地方不適合居住的吧?”
“您不住內(nèi)環(huán)里頭,那恐怕住在外環(huán)線外頭別墅里了。”盧斯翹起大拇指,“你們這些大佬都是成功人士。賣房子就是拿錢享受,花掉?!?/p>
“我只有這一套房子。賣了就沒了?!痹瑸懙f,歪頭打量河邊柳枝。
“什么?”盧斯豎起了眉毛,“那您住哪兒?租房子?”
“暫時住在媽媽家。以后,看情況吧。”袁瀾笑笑,“也許在那棵柳樹上造個樹屋,也能住。”
盧斯沒聽進(jìn)去袁瀾后半句,他嘆口氣:“這么說,也許您也等著錢用。我能幫你多掙點(diǎn)就多掙點(diǎn)吧。大家都不容易?!?/p>
袁瀾拍拍盧斯肩膀:“我跟你說過,我想找一個有荒場的地方去住。我是個怪人,你不一定理解?!?/p>
“是啊,荒場?!北R斯點(diǎn)點(diǎn)頭,“譬如這個好看的林子?!?/p>
“這個林子不屬于我說的荒場?!痹瑸懶Φ?,“這個林子是小區(qū)的賣點(diǎn),打理培植,規(guī)劃管理,是小區(qū)的露天部分嘛。所謂荒場,可不是這種?!?/p>
盧斯點(diǎn)頭:“明白,明白。得是能在里頭干些荒唐事的?!?/p>
袁瀾搖搖頭:“你上次帶我去的,也不算是。固然在荒場里可以胡天野地做些蠢事壞事,但荒場最難得的是有奇跡?;膱鍪前胍褂泻J序讟堑牡胤桨??!?/p>
盧斯懂事,不肯隨袁瀾去餐廳吃飯,就在附近超市要了一份快餐,喝一杯五元錢的咖啡。袁瀾喝著咖啡,看這超市眼熟,原來和當(dāng)年香櫞打臨時工的那家是連鎖。
香櫞打臨時工,袁瀾就出去捉快錢。他沒什么別的本事,但他有種別人沒有的能力。他和幾個炒股票的搭檔,人家管買進(jìn)賣出,他推一部腳踏車,滿城里跑證券公司營業(yè)部,在一堆堆股市人群里觀察散戶情緒,看他們投機(jī)哪些熱門股,然后打電話報信。這樣子,每月只要行情好,他能分到時大時小的果子。
香櫞把他交給她的錢存在附近農(nóng)行儲蓄所里,賬戶是他的名字。香櫞歷來做事向著他,沒任何細(xì)節(jié)叫人懷疑她的忠誠。一個女人對一個小男人好,扔掉了老公跑出來,你說這種事誰真有資格評頭論足?袁瀾晚上回父母家吃飯,然后帶上給香櫞的飯盒,到樹屋來過夜。一大清早,他還搶著去倒便壺。超市里工友對香櫞好,連幼兒園老師都悄悄讓她去園里用浴室?!皹湮萆夏莻€女人”漸漸成了香櫞的名字,她自己的名字叫人淡忘了。
盧斯小心翼翼敲敲袁瀾手臂:“大哥,你想什么呢?走吧,時間到了。放心,我會幫你的。”
那對買房的夫妻大概都三十五六歲,男的穿得像個坐辦公室的,女的穿得樸素,頭發(fā)用根橡皮筋扎個馬尾。他們這些天又答應(yīng)加了十萬元,離開袁瀾的底價還差二十萬。夫妻倆在袁瀾的房子里有些局促,歪著頭不看他,看墻紙,有些僵僵的。
袁瀾想起香櫞唯一一回對他露出僵僵的表情。她那時站在樹屋里,頭幾乎碰到了屋子的木頂。香櫞那回對他說:“我累了?!?/p>
香櫞去過三回醫(yī)院,做了一些檢查。樹屋到了秋冬天,盡管悄悄接了電,放了電暖爐,還真是沒法住。袁瀾想讓她回他父母家,她搖頭。袁瀾告訴她快夠錢買小二房了,過渡一下不要緊,香櫞搖頭。香櫞對他說:“我累了。我想回到地上。我要回家了?!?/p>
盧斯和耿店長搭檔得挺溜,都在巧妙說房價只漲不跌,早買比晚買好。盧斯拉著男客看房間,還看窗外景色。這些都是袁瀾這套房的優(yōu)點(diǎn)。盧斯說:“對門的鄰居也有意思要買?!?/p>
袁瀾看看自己的房子,眼淚糊了眼眶:這房子香櫞一天也沒福氣住。她堅(jiān)持不下去了,她背著一只雙肩包,拎著一只小小人造革旅行袋,搭火車回她家鄉(xiāng)。袁瀾記得那綠皮車廂里的色彩和光線,他給她買了軟座。她坐在軟座上,撩起白色窗簾看他。她還是溫柔地對他笑,可她真露出了老態(tài)。畢竟,她比他大了十多歲。
“大哥,想什么呢?”盧斯敲醒低頭的袁瀾,“哎呀,你們看,大哥動感情了,不舍得這房子。大哥,別感傷!”
買房的男女認(rèn)真看袁瀾,袁瀾不好意思:“不是,我想別的?!?/p>
那男的開口說:“確實(shí)我們也有苦衷,我們已經(jīng)盡力,我們計算了自己還貸款的能力。”
盧斯沒吱聲,耿店長低聲問袁瀾:“袁先生,你看呢,離你底價是遠(yuǎn)了點(diǎn),差了十八萬?!?/p>
袁瀾聽見十八萬這個數(shù)字,猛一個激靈。那天,乘著香櫞車站買水,他把自己的十八萬現(xiàn)鈔全部塞進(jìn)了她旅行袋。這是他很大一筆資產(chǎn),不敢對她說,又擔(dān)心路上被人偷走。他站在車窗外凝視香櫞時擔(dān)著這個心,倒忘了傷心。等火車一震,開動了,他看見香櫞微笑著滿臉淚水,他轉(zhuǎn)身飛奔,不敢再看她……
袁瀾甩甩腦袋,清了清喉嚨。大家坐在他客廳,都等他說話。袁瀾聲音沙?。骸皠e擔(dān)心,房子就成交好了。我不喜歡十八萬這個數(shù)字,還是差我二十萬吧?!?/p>
買房男女愣了愣,女的咧嘴笑了,男的帶著熱情說:“房東這么好意,我們領(lǐng)情。反正,我們在付款周期上,盡我們的努力。”
下樓一起到中介公司辦了手續(xù),袁瀾當(dāng)場拿到一點(diǎn)定金。耿店長不讓袁瀾走,一定要請他去酒吧喝一杯。
袁瀾跟著耿店長和盧斯到了小路盡頭的小酒吧,耿店長在柜臺上存了半瓶伏特加。三個人弄了三小碟酸黃瓜,碰了杯,“哐”的一聲。
盧斯笑道:“大哥也來低檔酒吧了。這就是我們這種人的荒場啊?!?/p>
耿店長問什么“慌張”,盧斯搖搖頭:“這個是袁大哥說的,袁大哥真是大手筆。等一等脫衣舞女郎來了,我們請你看表演?!?/p>
袁瀾微笑說:“這是脫衣舞酒吧,不是我說的荒場。”
他看看黑乎乎的酒吧里皺巴巴的椅套,一切都仿佛使用過度了。他對盧斯和耿店長說:“留一點(diǎn)好處給人家,讓他們心里也暖一暖。”
十五
房子首付到手,袁瀾孤身只影去售車中心買了通用的房車。他把銀行的事交代給老媽,自己東西扔進(jìn)房車,就開上了國道。
他沒目的地,他去尋找可以停車過夜的一個又一個地方。他不喜歡有人管理的停車點(diǎn),他愿意在各種各樣的居民區(qū)附近泊車。他特別中意有高樹的地方。他每個傍晚喝過熱茶,就先攀上樹冠,坐在最高的粗枝上。一會兒看居民的樓房,一會兒轉(zhuǎn)身望向天邊。如果竟然還有居民區(qū)保留著扔雜物垃圾的荒地,袁瀾就去那里頭轉(zhuǎn)圈,抽煙。
出發(fā)時是冬天,他先往暖和的南邊走。隨著春天臨近,他折返往北。
這天晚上他請荒地上露宿的五六個流浪漢吃炒飯喝老白干,聽他們講荒地上故事。這個小鎮(zhèn)不比袁瀾出生的大城,這里荒地上沒兩張面孔的居委會女主任,沒半夜游園的男女怪,沒偷偷埋葬的棄嬰,但有男人到這里決斗,要么送命要么免掉賭債。袁瀾喜歡聽決斗的男人如何制訂規(guī)則,如何替將要贏的一方留下后路,又如何愿賭服輸。他喜歡小鎮(zhèn)上有血?dú)獾娜宋铩?/p>
春分的晚上袁瀾替爸爸燒了一炷香。爸爸走得早了些,他的肝撐不住了。爸爸留給袁瀾一筆款子,這是他后來買房的主要經(jīng)濟(jì)來源。爸爸支持了他一段有女友想結(jié)婚的日子,雖然后來又走岔了,那是另一回事。
更多無聊的春夜,袁瀾無所事事,他從挎包夾層摸出早已翻爛的幾張信紙,看署名檸檬的女人無休無止吐露她對婚姻的失望和對不忠丈夫的怨怒,檸檬泛著久久的酸水,恐怕她已成了城市老太婆的一員,終日混跡于麻將臺和廣場舞隊(duì)了吧。
自從袁瀾把香櫞送上北歸的列車,他只收到過香櫞一封信。香櫞一句話謝了他塞在包里的鈔票,那些鈔票讓她免受掛名丈夫(一位殘疾人)的報復(fù),幫她順利歸納到她曾經(jīng)出發(fā)的位置上,“安安靜靜開始在時光里發(fā)霉”。她如此堅(jiān)定看待自己的歸宿,對袁瀾陸續(xù)的去信從不回復(fù),就此消失于他的時空。
五月中,袁瀾知道自己的房車接近了香櫞的家鄉(xiāng)。年輕氣盛的日子,他曾身無分文找到這個小鎮(zhèn),走進(jìn)香櫞家……
很多年過去,小鎮(zhèn)周圍變得不認(rèn)識,交通網(wǎng)絡(luò)早像蛇一般盤住了人的記憶。袁瀾竭力分辨,猶猶豫豫把房車停在記憶中香櫞家附近空地上。也許,陳舊的居民樓前那棵正在綻開紅花的石榴樹就是香櫞常常念叨的老石榴王?
他知道得模糊,回憶也不確切。不過,他躲在房車?yán)?,端著一杯熱過又涼掉的茶,從車窗望著外面。看累了他就去睡一會兒。餓了,冰箱里有食物。
他感到自己累了,他最近常常想到小時候那荒場上綻開了布面的破沙發(fā)。他的布面早已散開,但是,如今他里面的彈簧也開始松懈了……
他的房車在同一個角落停了三天,沒什么香櫞的消息。
袁瀾決定再停留一個夜晚,這個夜晚之后,他就慢慢北上,不徐不疾開到北京城去,去見識一番天安門。
“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
他想面對面看一眼天安門,了結(jié)一番從小的疑問??赐晏彀查T,他就回家去,替老娘養(yǎng)老送終。
這天晚上和前幾晚不同,傍晚就有人興沖沖出來放置老掉牙的音響,還接了電,試音。一個荒涼破敗的曠場竟然有了一點(diǎn)舞臺的妖冶作派。
他坐在房車窗前觀望,也有不少好奇的人過來觀望他的車。他看得見這些人,這些人從車外看不見他。太陽在云層里隱沒之后,中老年婦女和一些老頭兒從三個方向流瀉到曠場上,活潑的舞曲播放出來,女人們排成縱隊(duì),夾雜零星老男人,廣場舞如火如荼躍動起來。一時間,群魔亂舞,胳膊大腿毫無章法地飛動……
袁瀾嘆了口氣,香櫞是一個舊夢,或是人生中另外一種騙局,早就不在現(xiàn)實(shí)人間里了。她棲身于離開人間三米的空中,曾被叫做“樹屋里的女人”,她隨著時間只會越升越高……
第二天一大早,天空還魚肚白,袁瀾就發(fā)動了房車,向北方行駛。
不需要擔(dān)心,袁瀾勉勵自己,就像曾經(jīng)的一個夜晚他被圍墻堵在荒場外面,事實(shí)上荒場從沒真正存在過,那是類似蒲松齡的遭遇,荒場和香櫞都只是新版《聊齋志異》。
人生只有一次,而欺騙自己則可以無限重復(fù)。
這不是人類生存的基本法則之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