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的石月亮：從自然到文化的演進(jìn)

文/云南大學(xué)民族學(xué)與社會學(xué)學(xué)院 鄧悅 龍成鵬 圖/楊紅文

近景中的怒江州福貢縣“石月亮”

怒江石月亮觀景臺，上面寫著“三江圣地，傈僳之根”的文字

怒江西岸的石月亮自然景觀，起初僅僅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但現(xiàn)在卻儼然成了怒江地區(qū)一個象征符號，而且，這個符號經(jīng)由民間故事、戲曲、詩詞文學(xué)，以及圖像、影視等不同的媒介和文本的書寫后，意義變得日益豐富，儼然成了羅蘭·巴特所討論的那種當(dāng)代神話。

福貢縣傈僳族少女

福貢縣的石月亮廣場

福貢縣怒江邊的老人

怒江與山頂上的石月亮

自然景觀的石月亮

石月亮，一個地理學(xué)意義上的描述，大致是這樣的：

一處天然石洞，洞口寬33米，高60米，縱深近百米，透過洞口可以看到天空，且因高聳于怒江西邊高黎貢山海拔3362米處，所以，被形象地稱之為“石月亮”，也即當(dāng)?shù)乩壅Z的“亞哈巴”。石月亮行政上，屬于怒江州福貢縣石月亮鄉(xiāng)（原利沙底鄉(xiāng)，或更早前的利沙底公社）米俄羅（洛）村委會。該村委會緊挨著鄉(xiāng)政府駐地，海拔1554.00米，與石月亮所在的山峰高差近1800米，步行大概一天才能抵達(dá)。（《怒江印象》《怒江州文物志》《百度百科》相關(guān)詞條）

作為自然風(fēng)光的石月亮，至遲在十五六年前就已經(jīng)作為旅游景點被當(dāng)?shù)卣_發(fā)利用。高舜禮2005年出版的《怒江印象》中，就提到建在公路邊的“籃球場大小的觀月臺”。有攝影師在這里拍照，很多石月亮的風(fēng)景照，或者把風(fēng)景當(dāng)做人物背景的照片，可能很大一部分就是在這里誕生的。

這個觀月臺，當(dāng)然也是一處新興的旅游市場，“稱為傈僳族婦女嘗試參與市場經(jīng)濟(jì)的試驗田”。這里擺攤的多是婦女，她們賣旅游紀(jì)念品、土特產(chǎn)，也賣水和食物。一個叫阿娜的姑娘穿著傈僳族服飾，高舜禮看到后覺得很醒目。她的攤位用今天的話講頗有點文創(chuàng)色彩：貨物有傈僳族飾品、弓弩、箭袋、竹根煙袋、竹酒杯；此外，還提供觀景的熊貓牌望眼鏡、民族服裝租賃，甚至可為購貨者唱民歌。

自然現(xiàn)象的石月亮，大概“照亮”很多高舜禮這樣的怒江峽谷的旅行者，也照亮當(dāng)代石月亮鄉(xiāng)人的變革之路。

洪水背景下的石月亮傳說

作為旅游景觀，石月亮除了天然的那一部分，必不可少的還有關(guān)于它的傳說。這個傳說經(jīng)過多年的傳播，已凝固成石月亮牢不可破的意象，像鋼筋混凝土般堅固。大概稍有“常識”的游客，到這里窺見石月亮?xí)r，就能“窺見”其心中石月亮傳說中的人與事。

根據(jù)比較權(quán)威的《中國民間故事集成·云南卷》（上冊）的記載，這個石月亮傳說情節(jié)大概如下：

某遠(yuǎn)古時候，怒江尚無人煙。傈僳族的天神“努娃”用泥塑造出一男一女，起名為“啟沙”和“勒莎”，并送他們在怒江邊生活。

人造出來后，問題來了。天神努娃希望這兄妹結(jié)成夫妻，而他們不愿意。而這時，怒江里龍王的女兒，變?yōu)橐粭l扁頭魚，在水面玩耍時見到啟沙、勒莎兄妹，就又變成一位美女，然后與這兄妹兩人結(jié)識，并愛上了哥哥啟沙。

這場戀愛，結(jié)果很悲劇。龍王不同意女兒下嫁，于是引發(fā)了一場洪水。洪水來臨前啟沙兄妹和龍女，在天神幫助下早已打造好木船，并隨著水位抬升，漂到了高黎貢山頂?shù)囊蛔迩?。因為?dān)心水再漫過高黎貢山頂，小船就會被沖向山的那邊，墜入萬丈深淵。于是，啟沙就拿起天神努娃授予的神弓寶箭，對這山頂?shù)亩ń缡B發(fā)三箭，便射出了這個石月亮。

后來，三人躲進(jìn)了石洞，而此時再發(fā)洪水，龍女拿出一面寶鏡，用射出的萬道金光，蒸發(fā)掉洪水。

洪水退卻后，啟沙和龍女結(jié)為夫妻，生下9男7女；而啟沙的妹妹勒莎用自己的身軀化身彩虹橋，連接了怒江兩岸。

這個故事采集于1980年，講述者是傈僳族阿楠，記錄者是張建林、張祖武。

石月亮的神話，也有其他版本，具體的情節(jié)有區(qū)別。

比如，射穿的石洞（石月亮），在有的版本里是泄洪（比如《怒江州文物志》），而上述則是避水；有的版本里，只有啟沙（男人）與龍女，沒有啟沙的妹妹勒莎；還有的版本，龍女只是客串，成為誘發(fā)洪水的原因，而最后避水成功，且結(jié)為夫妻的是哥哥啟沙和妹妹勒莎（以上兩個都可見于《怒江印象》）。

這個神話，把石月亮這一原本就亙古不變的自然現(xiàn)象，賦予了古老的文化屬性。所以，百度“石月亮”詞條這樣說：“它仿佛是開天辟地時就聳立在那里，在傈僳族古老的大洪水神話中，它就已經(jīng)存在?！?/p>

傈僳族那些洪水滅世神話

石月亮這個民間故事，牽涉到洪水滅世的情節(jié)，看上去的確很古老。這種“古老”究竟有多老？我們怎么全面理解這個民間故事的意義？

首先，傈僳族的創(chuàng)世史詩中的大洪水神話，盡管因為流傳地、講述者、講述時間、整理者等原因而導(dǎo)致版本差異，但那些主流的，同時也可能是更為古老的洪水故事，都沒有提到“石月亮”，也沒有龍王、龍女這樣的元素。

比如，1939年陶云逵完成的《碧落雪山之傈僳族》一書中，作者基于實地調(diào)查后整理的“洪水傳說”，里面就只是簡單的情節(jié)：洪水滔天，兄妹兩人和一條狗，躲進(jìn)巖洞得以幸存。然后狗從天神處帶來糧種，其中一顆結(jié)出的是大瓜，剖開就出現(xiàn)5個人。這些人其中三個白的變成“傈僳”，一個黑的變成“那?！保硪粋€會飛的變成鬼。

再比如，怒江州首任州長裴阿欠于1965年5月口述的《創(chuàng)世紀(jì)》（收錄于《人類的金色童年》，云南民族出版社，2004年），里面說，人類太多后，“天翁”“地神”不高興，于是有了洪水。萊莎（哥）和青颯（妹），躲進(jìn)葫蘆里幸存。然后，兩兄妹糾結(jié)于能否成親這個問題，經(jīng)歷了“梳子撇兩半”“射麻團(tuán)心”“射針眼”“滾磨盤”等考驗，最后才結(jié)為夫妻，“生了七個成七戶，育了九個成九家”。他們繁衍出來的人類，有傈僳族、漢族、怒族、獨龍族、藏族、彝族和白族（剛好七個）。

這里的萊莎和青颯，與石月亮傳說的“啟沙”“勒莎”音相近，但性別相左。另外，1965年5月口述的《創(chuàng)世紀(jì)》中，妹妹青颯，還被稱作霜颯、霜赤?！度祟惖慕鹕辍纷⑨屩姓f，這些名字，都指青颯，“因為傈僳語韻律上需對仗而變讀”。

1983年云南集各方力量出版的權(quán)威著作《傈僳族簡史》，也提供了一個傈僳族洪水神話。書中說，根據(jù)傈僳族《創(chuàng)世紀(jì)》，遠(yuǎn)古時候的天和地相連，人們背著柴走路不小心都能碰到天。一位婦女就不小心罵了下天，于是就引發(fā)了洪水劫難。洪水之后，天地分開了，但人類也幾乎滅絕。幸存的兩兄妹，哥哥叫列喜列剎，妹妹叫沙喜沙剎，他們躲進(jìn)了大葫蘆，洪水退卻后，他們?yōu)榱藢ふ胰祟惙珠_。后來經(jīng)歷類似裴阿欠講述的那些考驗，結(jié)成夫妻。他們的孩子有5個，分別發(fā)展成漢族、傈僳族、彝族、獨龍族和怒族。

上述三個不同時期不同方式被整理或講述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洪水的情節(jié)，有差異，但也有相似之處。大洪水神話，通常有四個情節(jié)點：洪水原因、劫難的消息、避水工具和人類再繁殖。世界上幾乎所有民族的大洪水神話，都沒有超出這四個情節(jié)點的范圍。只是，在處理這四個關(guān)鍵情節(jié)時，不同的神話有不同的細(xì)節(jié)，形成了不同的類型。

傈僳族大洪水神話盡管在已知的版本中有這樣那樣的差異，但是它們的共性也是比較明顯的。

首先，它們的空間比較模糊，基本上不會有一個明確的地點。神話想象的是人類，所以，空間根本不可能局限于某個地點。加上傈僳族是大約16、17世紀(jì)才從維西方向遷入怒江流域，所以，怒江這個新的生存空間即使能夠影響洪水神話的部分內(nèi)容，但宇宙觀層次的改動，恐怕還做不到。

其次，洪水滅世神話是初民社會的自然觀的投射，里面連神的名字都不一定叫得出來——神的形象也是模糊的，所以，像石月亮傳說中出場的龍王、龍女則不太可能源自傈僳族古老神話意識。反倒可能是從中原傳入，是文化融合后的新事物。

石月亮下的怒江峽谷 駱忠華 攝

那么怎么理解石月亮的傳說？

我覺得它應(yīng)該屬于一種起源神話，這類神話，通常是用神話思維解釋一些事物、道理的起源，跟講述民族起源的創(chuàng)世神話（包含洪水滅世神話），不是一個類型。

這類神話，可以追溯很多很具體的事物的起源。可以具體到煙草是怎么來的，可以抽象到死亡是怎么起源的。石月亮傳說，特別之處在于，它在講述石月亮與英雄的傳奇時，動用了創(chuàng)世故事中大洪水的情節(jié)套路，反映了傈僳族遷入怒江后的文化變遷。

這個演變或許跟人類的認(rèn)知邏輯有關(guān)。猶太人的諾亞方舟的故事，基本上是照搬蘇美爾人。蘇美爾人史詩《吉爾伽美什》里的烏特納庇什提牟，就相當(dāng)于諾亞，他們都用船逃離了洪水。但明明不過是因襲的神話邏輯，但現(xiàn)代人依然熱衷于考證何處是諾亞?？糠街鄣牡胤?。大概人們希望神話能夠照亮現(xiàn)實，而福貢的這個石月亮剛好提供了這樣一束光源。

“石月亮”故事的再生

自然之物的石月亮，在人類觀者眼中，呈現(xiàn)的意義超越自然物本身。這個問題，將是我們接下來討論的重點。

當(dāng)?shù)厝藢κ铝辆囱?，在石月亮傳說中的體現(xiàn)已經(jīng)很清楚。通過大洪水這個宏大敘事的加持，石月亮成了人類與神共同的創(chuàng)造物，并在人類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扮演了拯救者的角色——無論作為通道的泄洪，還是作為洞穴的避水，都有這一功能。

圍繞石月亮編故事，托古喻今，看上去是很民間文學(xué)的套路與我們今天很有距離，但實際上卻不是。今天很多文藝產(chǎn)品，也遵循了某種神話思維。

2003年，云南民族電影制片廠拍攝的《石月亮》，就是一個例子。

這部電影的時代背景是清朝末年，故事圍繞傈僳族青年赫阿普和“峽谷土司”之女木燦娜兩人的愛情，以及他們帶領(lǐng)怒江峽谷的少數(shù)民族抗擊英帝國主義的英雄事跡展開。電影開頭就點題：“天神，用石月亮照耀大家，從此成了這里男人和女人的愛神?！?/p>

人們?yōu)榱思腊輴凵?，樹立了“祭月碑”。這塊碑，不僅寄托了人們對愛神的信仰，也凝聚了族群意識，事實上在帝國主義想要霸占這塊土地時，成了代表國家的清政府和當(dāng)?shù)赝了竟餐葱l(wèi)國家邊界的實物證據(jù)。所以，電影開始不久，企圖通過外交手段分裂中國的土地和人民的帝國主義者，就偷襲了傈僳族土司，搗毀了神圣的“祭月碑”。

這部電影，圍繞石月亮編織的故事，堪稱現(xiàn)代神話。戰(zhàn)爭和愛情這兩個現(xiàn)代電影根深蒂固的要素，在這里都凝聚在一個石月亮的意象上，連他們戴的首飾，也模仿著石月亮。石月亮不僅見證著愛情，也激發(fā)著愛國主義，當(dāng)然，它也從福貢的一處景觀，演變成怒江峽谷的一個神圣的存在，甚至成為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精神象征。

電影《石月亮》之后，2005年底，回族劇作家馬良華與甘昭沛合作了《石月亮》的花燈劇，這個故事由云南省花燈劇團(tuán)排演，在文化部的比賽中獲得過二等獎。甘昭沛就是電影版《石月亮》的編劇之一。

故事背景是近代史上有名的片馬事件。傈僳族蕎氏族部落首領(lǐng)黑在、俄在兄弟倆與老土司女兒木婭娜之間有殺父之仇，但在面對外敵入侵民族危亡的時刻，他們化仇敵為情侶，從恨到愛，從階級之?dāng)车矫褡迓?lián)姻。曲六乙編著的《少數(shù)民族戲劇通史》評論說，“怒江哺育的民族之所以世代相守不可戰(zhàn)勝就是因為他們心中擁有共同的石月亮，血液里流淌著同一泓怒江水?！?/p>

石月亮的意象，與近代歷史上邊疆的政治抗?fàn)幍慕Y(jié)合，使石月亮再度被轉(zhuǎn)化為民族的象征，精神的化身。

從自然之物的石月亮，到各種形式的文化產(chǎn)品，石月亮傳遞的信息和意義，不盡相同。篇幅有限，這里不一一討論。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從民國時代，維西秀才李翰湘給石月亮所題詞的“邊陲大觀”，到當(dāng)代散文、詩詞、攝影、繪畫、電影、戲劇等各種層出不窮的文藝作品，石月亮始終都被人們寄予厚愛，成為奇山異水的怒江一處重要象征。

擔(dān)任過云南省委書記的令狐安在《石月亮》詩中這樣寫道：

皎皎碧落雪，蕭蕭貢山秋，明月伴石月，萬古照江流。

這首干凈利落，有著初唐氣象的古體詩，或許重新讓我們回到石月亮悠遠(yuǎn)的自然屬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