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哲
人生是一段冗長的路,我們是行路的人。這一路,或荊棘載途,崎嶇蜿蜒,或安靜美好,恬然幸福,抑或有落寞也有歡喜。這一路的風(fēng)景,一路的心情,一路的故事,一路的愛與回憶,都因第一次的相遇而展開。
有些記憶可以生根發(fā)芽,長成盛大的樹木,任時光摧殘,依然堅挺如昔。那些美好甜蜜的第一次就是樹木,根綿延心底,枝纏繞心尖,鐫刻在抹不掉的記憶中,我時?;貞浧鸬谝淮为氉月眯?,它發(fā)生在高考后的夏天。
第一次一個人旅行,最光燦的自由,最華麗的夢想。我幻想我是獨步千載的影,漫步于靜美的海岸,我想一個人嘗試在海邊看落日看夕陽靜靜思索。
青島,終點站。從未做過這樣大膽的嘗試,四小時的車程,地圖上不過幾厘米的距離,卻要跨過十幾年的膽怯,跨過乖乖女的名聲,跨過親人們擔(dān)心無奈的眼神,跨過眾人不理解的責(zé)備。其實,我只是想在成年之際給自己一個禮物,我想用年少的一次旅行給自己掛上獨立堅強(qiáng)的標(biāo)簽,我以為這就是所謂的叛逆這就是所謂的獨立這就是所謂的浪漫。其實,都只是我以為。
收拾衣服,媽媽拼命地往里塞,我拼命地往外拿。就像是一場博弈,我用倔強(qiáng)守著自己的堡壘,最終以媽媽一聲輕嘆的“哎”結(jié)尾。我想我是勝利了,只是代價太昂貴,那時的我心安理得的看著媽媽落寞的身影,洋洋得意守著床上凌亂的衣服。那一晚,掛在天際的璀璨星星,也抵不過夜的靜默,寂靜的風(fēng)以及凝固了的時間;那一晚,爸媽安靜的坐在沙發(fā)盯著電視,拉長的影子以及無聲的鐘;那一晚,姑姑打來的電話,劈頭蓋臉的數(shù)落,我輕輕地嗯,掩飾自己無限的難過和害怕,茫然的天空以及模糊的雙眼。
五點,我,車,爸媽。爸爸說,你大了也該獨立了。是對我的鼓勵與贊同還是自我安慰?我想那一定是爸爸強(qiáng)迫自己相信的話。人很滿,爸爸近乎諂媚的囑托以及不耐煩的司機(jī),我找了靠窗的座位,戴上耳機(jī),有利于小女生一切關(guān)于浪漫的幻想,昨日的猶豫抵不過一顆渴望了流浪的心,我竟沒注意爸媽彼此對望的眼神,那么無奈。
一路上,短信不斷,我執(zhí)拗的用簡單的“嗯,知道了”回復(fù)。我滿心歡喜的憧憬,一片海,一個人。
到站了,混亂的一切。到處吆喝的小商小販,沉重的行李包,陰暗的天氣,不明路的我。在一片叫嚷聲與拉扯聲中,好不容易打到一輛車,說出定好的旅館,一路向北。給爸爸打了個電話,爸爸,我到了。簡單明了。爸爸的電話立馬打過來,在一片嘈雜中,出他的焦急與擔(dān)憂,爸爸說,“有一個叔叔在青島,我給他你的電話了,他會聯(lián)系你,你有什么事找他,每隔幾個小時給我發(fā)個短信,你媽擔(dān)心你?!蔽逸p輕地嗯。為了我,他千回百轉(zhuǎn)找到幾十年沒聯(lián)系的同學(xué),托人家照顧我,對于不善言辭的他,對于不愛欠人人情的他,這是一個突破。他沒辦法了,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這個不熟絡(luò)的同學(xué)身上,甚至沒顧慮自己的請求對于他那個同學(xué)多么突兀,沒顧慮這個同學(xué)是不是樂意,是不是依然很厚道?有我這樣不懂事的女兒,他來不及顧慮了。
美麗的海濱城市,華燈初上,閃爍的霓虹,繁華的街道,可不屬于我。旅行的新鮮感已被孤單和瑣碎消磨的差不多了,我看著旅館里散亂的衣服,看著手邊陌生的城市,看著鏡子里憔悴的自己,看著今天擠公交時不小心磨破的雙手,看著桌子上一排的泡面盒,想起在海邊一個人行走的孤單,想起問路時他們不耐煩的語氣,想起爸媽打電話時的噓寒問暖,想起不識路的我站在馬路中央,寫字樓玻璃反射著灼人的光,想起偉岸的高樓,燈紅酒綠的城市以及渺小的狼狽的我。我躲在被窩里,小聲的哭泣,怕驚擾了電話那邊的爸媽,我依然倔強(qiáng)地守護(hù)著自己可憐的自尊。這是我自以為成熟的選擇,我要對我的選擇負(fù)責(zé),即使它是錯誤的。
“孩子,已經(jīng)第四天了,該回來了?!眿寢尩亩绦沤K于讓我抑制不住的哭泣,那時的我正站在不知名的夜色里,哭落了滿天繁星。
在偌大的城市流浪,陌生的路陌生的人陌生的一切,第五天,我在青島的街道瞎逛,找了個簡易的小店,我負(fù)擔(dān)不起那些有情調(diào)的咖啡館,在里面要了一碗熱乎乎的面,看到朋友給我留言,多得讓我心疼,清一色的“好好照顧自己,快點回來!”我的淚滴落在碗里,模糊了的雙眼,模糊了的手機(jī)屏幕,老板娘說,孩子你怎么哭了。我說,我想回家。
第六天,唯一的一個好覺,夢見我的家,我的朋友,我的房間。早早的起床,讓陽光傾瀉地鋪灑在曾經(jīng)晦暗的角落,迎著陽光對自己微笑,好好的整理了床鋪,我想下一次,我要嗅到陽光的味道,好好的整理房間,好好的吃早餐,收拾好一切,提著行李恬淡的走過,這里不屬于我,我要結(jié)束這次荒唐的旅行,用完美的方式。
去車站買票,看到熟悉的地方,我不再厭惡而是滿心歡喜,我終于長大,以爸媽的蒼老為代價,以朋友的心疼為代價,以我的孤單為代價。這個買賣只有我是贏家,贏得了成長,而我親愛的家人朋友都輸?shù)囊粺o所有,對不起,我現(xiàn)在才明白。
一路哼著歌,找出久違的鑰匙,開門,爸媽驚訝的表情以及蒼老的那么快的面容。我無言以對,只使用掛著淚的微笑給了他們一個擁抱,我感到媽媽眼角的濕潤,聽著爸爸的責(zé)怪:“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不是說不回來了嗎?!”我只是笑,任眼淚流淌。
依次給朋友打電話,“我回來了?!憧苫貋砹耍粋€人去那么遠(yuǎn)干嘛,要去下次我們陪你去!”。親愛的朋友們,謝謝你們,即使我是一個任性的不爭氣的孩子,你們依然給我最溫暖的關(guān)心,最誠摯的寬容。
第一次旅行,狼狽而苦澀。這一場以賭氣與宣揚開頭的旅行本就注定了它的失敗,失敗得很徹底,卻也很成功。我們在叛逆的年少歲月,是否用過這么決絕這么任性的第一次傷害過最疼愛我們的人?是否想用第一次的名號給自己貼上成熟獨立長大的標(biāo)簽?是否冷漠的鉆進(jìn)自以為的浪漫里,忽略了一直精心守護(hù)我們幻想的親人?是否有過第一次離家出走,第一次摔門而入,第一次大吼大叫?
后青春期的我們,總是想用叛逆的第一次來證明些什么,其實,最終,證明的只能是我們的淺薄與無知,我們的任性與幼稚,家人的無私與寬容,朋友的永恒與溫暖。假如,我們有一天真正的長大,就不需要第一次叛逆的修飾證明,因為,成長,是懂得讓愛自己的人放心,是懂得“責(zé)任”亦是個動詞。
長大后去過更遠(yuǎn)的國家,體驗過更完美的旅行,但這不起眼的、甚至略帶可笑的第一次旅行卻讓我記憶猶新。大抵是因為它不僅是一次旅行,更是一個承載愛與成長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