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偉
公元前362年,為了履行富裕公民的義務,雅典著名錢商帕西昂之子阿波羅多洛斯(Apollodorus)赴赫勒斯滂擔任艦長。按城邦的規(guī)定,艦船捐的承擔期限為一年。但是,服役期限已滿,阿波羅多洛斯的繼任者仍遲遲未至。按規(guī)定,除維持艦船的正常運行外,艦長還須墊支槳手的日常開支;鑒于此,他深陷經(jīng)費匱乏的困境。為了維持艦船的正常運行,他不得不兩次舉債。
將軍提摩瑪庫斯命我率部前往希耶隆為運糧船護航,但他并未給我提供任何經(jīng)費……于是,我以有息借貸的方式從來自阿那菲萊斯圖斯鎮(zhèn)的阿凱德姆斯(此時他正在塞斯托斯經(jīng)商)貸款15明那,并以12%的利率從船主尼基普斯借得海事貸款(ναυτικòν)800德拉克瑪。雙方商定,一旦艦船返回雅典,我必須償還本金和利息。(1)M. R. Dilts, Demsthenis Orationes (Tomvs I-IV), Oxonii: E Typographeo Clarendoniano, 2002-2009, 50. 17.
這篇歸于德摩斯提尼名下的法庭訴訟詞是研究古典時代雅典海事活動的重要文獻,涉及戰(zhàn)船資金籌集、海運護航、大宗貨物運輸、海上貿(mào)易融資等核心問題。本文的關(guān)注焦點是阿波羅多洛斯貸款時提供的抵押。
借貸抵押制度涉及對古代信貸結(jié)構(gòu)乃至經(jīng)濟屬性的認識和評價。芬利及其追隨者強調(diào),貨幣借貸是古典時代雅典社會連接親戚、朋友、鄰里之間關(guān)系的粘合劑,一般無需提供抵押、見證或書面契約。(5)M. I. Finley, Economy and Society in Ancient Greece, Harmondsworth: Penguin Books, 1981, pp.68-70; P. Millett, Lending and Borrowing in Ancient Athe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isty Press, 1991, p.220.在海事貸款,情況是否仍是如此?在本文中,筆者借助法庭訟詞,力圖厘清海事貸款抵押的類型、特征,并嘗試分析公元前4世紀雅典海事貸款抵押的性質(zhì)。
根據(jù)以上討論可見,古希臘借貸抵押包括所有權(quán)歸債務人的“替代抵押”、為保障嫁妝或孤兒地產(chǎn)的“租賃抵押”和“回購抵押”三種形式。那么籌集海上貿(mào)易所需資金時商人提供的抵押物屬于什么類別?
“海事貸款是一種抵押貸款?!?19)W. Arshburner, The Rhodian Sea-Law, p.ccxii.抵押貸款是指借款時由債務人向債權(quán)人提供一定財產(chǎn)作為抵押,保證貸款按期歸還的一種貸款擔保形式。要求債務人提供抵押物的主要原因是防范借貸風險。如果貸款到期,債務人不能或不愿償還,債權(quán)人就有權(quán)占有抵押物以減少損失。換言之,當債務人違約時,債權(quán)人有權(quán)取消抵押物的贖回權(quán),甚至拍賣抵押物。通過這種方式,可以迫使債務人按時足額償還貸款。(20)馬洪、孫尚清主編:《金融知識百科全書》,北京:中國發(fā)展出版社,1990年,第1534頁。
根據(jù)抵押物的類別,學者們一般將古典時代雅典的海事貸款分為兩類:“以貨物為質(zhì)的海事貸款”(respondentia)和“以船舶為質(zhì)的海事貸款”(bottomry)。(21)S. Hornblower & A. Spawforth,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 pp.256, 924; de Ste Croix, “Ancient Greek and Roman Maritime Loans”, p.41; G. M. Calhoun,“Risk of Sea Loans in Ancient Athens”, Journal of Economic and Business History, vol.2, 1930, p.561。然而,因為古代雅典并無官方的抵押登記制度,也無相應法律對抵押做出明確規(guī)定,(22)J. Fine, “Horoi: Studies in Mortgage, Real Security and Land Tenure in Ancient Athens”, pp.52-53.所以每宗貸款關(guān)于抵押的具體要求往往首先通過借貸雙方協(xié)商,最終以契約確定下來。因此,在公元前4世紀雅典海事貸款的具體運作中,債務人提供的抵押物并不如學者們認為的那樣整齊劃一。
“以貨物為質(zhì)的海事貸款”是指債務人將船舶裝載的貨物抵押給債權(quán)人從而獲得的海事貸款。如果船主同時也是貨主,他可將船舶或貨物分別抵押,也可將船舶和貨物一并抵押。貨物抵押貸款散見于德摩斯提尼的私人訴訟辭中:安德羅克勒斯與瑙西克拉特斯貸給阿爾特蒙和阿波羅多洛斯(此為另一位同名的法塞里斯商人)30明那,契約規(guī)定“債務人以船舶所載的3000壇門德酒作為抵押物”(Dem. 35. 11);可見,該宗貸款以貨物作為抵押。齊諾提米斯宣稱,他借給海格斯特拉圖斯的海事貸款以船上的糧食作為抵押物(Dem. 32. 12)。德蒙借給普羅托斯的貸款也同樣以該船裝載的糧食為抵押(Dem.32. 20, 26)。與此類似,克里斯普斯貸給福爾米奧20明那的海事貸款也是以船上所載的價值40明那的貨物作為抵押(Dem. 34. 6)。哈利卡蘇索斯人阿拉圖斯借給阿波羅多洛斯(前述法塞里斯商人)的11明那以載于海皮勒蘇斯船上的貨物(即在門德購買的葡萄酒)作為抵押(Dem. 35. 23)。然而,實際運作中,情況有時可能會稍有變化。海格斯特拉圖斯與齊諾提米斯在敘拉古借得一筆海事貸款,盡管海格斯特拉圖斯為商船船主,但他并未以船舶為抵押而以裝載的糧食作為抵押(Dem. 32. 4);一位匿名開俄斯商人借給海格斯特拉圖斯的貸款并未要求以船舶為質(zhì)而是以船上所有貨物作為抵押(Dem. 35. 52)。
歸于德摩斯提尼名下的法庭訟辭中,以商船作為抵押的海事貸款也屢見不鮮。船舶抵押貸款是指船主將商船抵押給債權(quán)人所取得的海事貸款。狄奧尼索多洛斯與帕麥尼斯庫斯向大流士(一位埃及商人而非著名的波斯國王)所借海事貸款即以船舶作為抵押(Dem. 56. 3, 5, 6)。訴訟辭中以船舶作抵押的還包括:安提帕特借給船主海布勒蘇斯的海事貸款(Dem. 35. 33);阿帕特里俄斯向他人借貸的40明那(Dem. 33. 4-6);船長海格斯特拉圖斯從多人借得的貸款(Dem. 32. 14);基提昂人安提帕特借錢給船主海皮勒蘇斯經(jīng)營從潘提卡帕昂到提奧多西亞貿(mào)易的所需款項(Dem. 35. 33);一位來自博斯普魯斯王國的青年貴族也曾取商船為質(zhì)借給某位來自提洛島的匿名船主一大筆金錢(Iso. 17. 42)。船舶抵押貸款在古代希臘相當盛行,人們甚至常常借用船舶抵押貸款指代所有類型的海事貸款。
不可否認,船舶和貨物的確是海事貸款最常見的抵押物;但是,即將取得的貨物運費、奴隸船員等也可能被用作貸款抵押物。據(jù)拉克雷圖斯交待,基提昂人安提帕特曾借款給船主海皮勒蘇斯;這位船主提供的抵押物就是從雅典到本都的運費(Dem. 35. 32);匿名雅典退休商人借給阿帕特里俄斯40明那,要求以債務人的商船和奴隸船員作為抵押(Dem. 33. 8)。
在歸于德摩斯提尼名下的訴訟辭中,有時甚至會看到商人將不動產(chǎn)作為海事貸款的抵押物。譬如,雅典著名錢商帕西昂臨終前將錢莊租賃給福爾米奧。此時,錢莊借出的款項共計70塔蘭特。其中,20塔蘭特是按時長計息的“陸上貸款”;余下的50塔蘭特為按次數(shù)計息的“海事貸款”。(23)關(guān)于海事貸款和陸上貸款的差異,參見E. Cohen, Athenian Economy and Societ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53-55.這50塔蘭特貸款中,有11塔蘭特以不動產(chǎn)作為抵押(Dem.45.31)。因為此時福爾米奧尚未取得雅典公民權(quán),不能在阿提卡擁有房屋、土地等不動產(chǎn);為了方便收回這些以不動產(chǎn)為抵押的海事貸款,錢莊的租賃契約規(guī)定,帕西昂仍擁有這筆貸款的所有權(quán);但通過帕西昂欠錢莊11塔蘭特的方式,帕西昂幫助福爾米奧獲得收回貸款的合理途徑。(24)E. Cohen, Athenian Economy and Society, pp.132-134.其實,即便作為外僑,福爾米奧也可招雇雅典公民作為錢莊的代理人,通過代理人發(fā)放以不動產(chǎn)作為抵押的海事貸款。更有說服力的證據(jù)是,近年的研究表明,古典時代參與雅典海事貸款的借貸雙方皆不乏大量雅典公民。(25)關(guān)于海上貿(mào)易借貸雙方的人員構(gòu)成,可參見M. V. Hansen, “Athenian Maritime Trade in the 4th Century B.C. Operation and Finance”, Classica et Mediaevalia, 35, 1984, pp.87-88; S. Isager and M. Hansen, Aspects of Ancient Athenian Society in the Fourth Century B.C, Odense: Odense University Press, 1975, pp.71-72; C. M. Reed, Maritime Traders in the Ancient Greek Worl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27-28.作為資金的主要提供者,現(xiàn)已知的30位錢商中,至少14位為雅典公民。(26)文獻所載公元前4世紀雅典以錢商為中間人在公民與非公民之間締結(jié)海事貸款的具體事例,可參閱陳思偉:《古典時代雅典的私人錢莊與海上貿(mào)易融資》,載《世界歷史》2015年第4期。他們完全可能效法帕西昂,向擁有公民身份的海上貿(mào)易商人發(fā)放以不動產(chǎn)為抵押的海事貸款。伊索克拉底第17篇演說辭中提到,帕西昂發(fā)放給公民美尼克塞諾斯(Menexenos)的海事貸款可能就是以不動產(chǎn)作為抵押。(27)Isoc.17.12.美尼克塞諾斯(Menexenos)是伊薩優(yōu)斯第5篇演說辭(Isae. 5)中的主角,其家族擁有大片田產(chǎn)和房產(chǎn)(Isae. 5. 43)。關(guān)于美尼克塞諾斯家族的情況,見J. K. Davies, Athenian Propertied Families: 600-300 B.C, 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 1971, pp.145-148.某些場合下,只要借貸雙方能達成一致,借方甚至無須提供任何抵押物也可獲得貸款。文首介紹的那兩宗貸款可能就是無抵押物的海事貸款。
上述史料的梳理表明,除學者們通常強調(diào)的貨物和商船外,船員、運費等也被用作海事貸款的抵押;在某些特定場合下,債務人甚至無須提供抵押物也可獲得貸款?,F(xiàn)存唯一的一份海事貸款契約從一個側(cè)面印證了古典時代雅典海事貸款抵押的復雜性。契約規(guī)定,如果銷售債務人的抵押物后仍不足以償清貸款,“債權(quán)人有權(quán)單獨或聯(lián)名起訴阿爾特蒙和阿波羅多洛斯,向他們索取貸款余額,債務人的所有財產(chǎn)(無論在陸地上還是在海上)都在起訴所涉范圍內(nèi)。債權(quán)人可如同法庭已判處債務人不能踐約那樣,任意處理債務人的所有財產(chǎn)”(28)Dem. 35. 13. 契約譯文及相關(guān)闡釋可參閱陳思偉譯:《公元前4世紀雅典海事貸款契約一則》,載《古典學評論》(第2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由此可見,文獻本身和上下文語境都未談及貸款的獲取或償還必須以船舶或貨物抵押為前提,而且抵償貸款也并非只有售賣抵押物一種方式,債務人的其他財產(chǎn)也在支取范圍之內(nèi)??傊?,古典時代雅典海事貸款抵押物的構(gòu)成相當復雜多樣。
雖然古典時代雅典海事貸款抵押物類別各異,但正如阿什邦內(nèi)爾在評論保存下來的唯一海事貸款契約時談到的那樣,“似乎在作者面前置放著一個模版,借此模版,他能夠結(jié)合具體環(huán)境,擬訂出一份恰如其當?shù)钠跫s。而且,無疑這是一個優(yōu)質(zhì)模版,契約很好地體現(xiàn)了公元前3世紀之前相關(guān)法律的規(guī)定”(29)W. Ashburner, The Rhodian Sea-law, p.ccxii.。阿什邦內(nèi)爾能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很大程度在于,古典時代雅典海事貸款的抵押制度已經(jīng)具備了現(xiàn)代信貸抵押的某些基本特征。
首先,原則上,同一物品不能用于多宗貸款的抵押。歸于德摩斯提尼名下的一篇法庭訟辭明確規(guī)定“債務人以這些貨物作為抵押,且承諾不欠他人債務,也不得以該貨物作為抵押再次向他人借款”(Dem. 35. 12)。另一篇訴訟辭中,德摩斯提尼反駁說:“然而,被告做出了最令人不齒的事。在比雷埃夫斯時,他未經(jīng)我們允許,把船上貨物再一次用作抵押向他人舉債。他以本屬于我們的貨物作為抵押,向腓尼基人提奧多魯斯貸款4500德拉克瑪,并以同一貨物為質(zhì)向船主蘭皮斯貸款1000德拉克瑪”(Dem. 34. 6)。兩篇訟辭都嚴厲聲討被告人將同一貨物重復抵押的行為。非常明顯,最遲到公元前4世紀中葉,此類規(guī)避抵押糾紛的規(guī)定已逐漸被人認可。
其次,與現(xiàn)代借貸抵押類似(30)現(xiàn)代金融借貸中,一般情況下,抵押物的價值必須等于或大于貸款金額。參閱馬洪、孫尚清:《金融知識百科全書》,第1534頁。,古代雅典海事貸款抵押物的價值必須是貸款金額的兩倍。同樣,以《反福爾米奧》為例,德摩斯提尼指出:“雅典人,我貸給此人(福爾米奧)20明那,作為他從此地至本都往返航程的資金,并要求船上裝載貨物的價值是貸款金額的兩倍” “雖然契約明確要求船上裝載貨物的價值必須超過4000德拉克瑪,但被告卻又以此為押向他人貸入5500德拉克瑪。如果他確實嚴格遵守契約的規(guī)定,當商船駛離雅典時,船上貨物的價值應達115明那”(Dem. 34. 6-7)。(31)洛布的英譯者A. T·默里認為此處作者犯了一個計算錯誤。如果貨物必須為貸款的雙倍價值,船上貨物的總值應為150明那而非115明那,因為被告所借貸款總額達75明那。不過下文提到,被告向提奧多魯斯與蘭皮斯所貸的款是用于單程航行的,即只是由雅典駛往本都,而且二人與福爾米奧一同前往,而克里斯普斯在雅典,因而對此條款的執(zhí)行可能不那么嚴格。但漢森等人指出,海事貸款提供的抵押物會依據(jù)目的地的不同而有差異。對于單程貸款,即將貸款用于從雅典到目的港或從其他港口到雅典的海上貿(mào)易(包括Dem. 34. 6-7, 8, 22, 26, 40; 56. 29; 50. 17; 32. 4-5),抵押物的價值只需貸款的一半;而對于往返程貸款,即從雅典出發(fā)到其他港口然后由此港口返回雅典(Dem. 32, 雅典—敘拉古—雅典;Dem. 34, 雅典—博斯普魯斯—雅典;Dem.35,雅典—博斯普魯斯—雅典;Dem.56,雅典—埃及—雅典),抵押物價值需與貸款相等。參閱S. Isager & M. Hansen, Aspects of Athenian Society in the Fourth Century, pp.79, 161.另見D. MacDowell, Demosthenes the Orator, Oxford: Oxford Univeristy Press, 2009, pp.116-117 note 15.《反拉克雷圖斯》中也指出抵押物與貸款金額之間對應的問題?!捌跫s規(guī)定被告以3000壇酒為抵押,向我們貸款30明那;借貸時他們聲稱已擁有超過30明那的資金,那么,船上裝載的3000壇酒應當至少值1塔連特?!?Dem. 35. 18)
借貸契約禁止一物多抵并對抵押物的價值作出明確規(guī)定,其目的是保障保證貸款能夠按期足額償還;因為即便債務人嚴格履行契約,且未遭遇任何風險,但如果目的港的市場突發(fā)狀況或貨物售價突降,所得款項也不足以償還本息;此時,抵押物至少可確保債權(quán)人的利益能夠得到基本保障。同時,上述措施迫使借貸雙方都必須承擔一定風險,有助于保證契約的有效實施,并有利于督促債務人盡快按約完成海上貿(mào)易。就債權(quán)人的利益而言,在禁止一物多抵且滿足抵押物價值雙倍于貸款金額的規(guī)定下,債務人必須拿出一部分資金投入貿(mào)易;這樣,債務人也須承擔相應風險,投入更多精力,債權(quán)人獲得預期高額利息的可能性大增。就債務人的利益而言,盡快償還貸款不但能加快資金周轉(zhuǎn),也能提高他本人在商界的信用等級和資金使用率。
在發(fā)展過程中,古典時代雅典海事貸款抵押制度也演進出一些有別于其他形式貸款抵押的特征。
首先,預期產(chǎn)品可以充當?shù)盅何?。與其他類別借貸中債務人必須擁有抵押物的完全控制權(quán)不同(32)現(xiàn)代社會其他類型的貸款中,債務人必須對抵押物擁有財產(chǎn)處理權(quán),他能提供的抵押物包括:有價值和使用價值的固定資產(chǎn);有價證券;能夠封存的流動資產(chǎn);其他可以流通轉(zhuǎn)讓的物資和財產(chǎn)。馬洪、孫尚清:《金融知識百科全書》,第1534頁。,海事貸款中,債務人不但可以提供擁有完全產(chǎn)權(quán)的物品(如現(xiàn)金、船舶、船員等),還可提供迄今他尚未擁有完全控制權(quán)但可以預期的物品作為抵押。其實,如果船主提供運費作為抵押,貸款發(fā)生時,船舶仍在始發(fā)港,承運的貨物能否安全運抵目的港仍未為可知,運費能否取得還難以確定;只有當船主將商人的貨物安全運抵,獲得商人支付的運費后,抵押的目的才最終實現(xiàn);不過,此時貸款已發(fā)放多日。如果商人以貨物作為抵押,抵押的貨物需前往其他城邦購買(譬如德摩斯提尼第35篇演說辭中的門德酒),借款發(fā)生時,抵押物的質(zhì)量、類別、數(shù)量是否恰當或足額還存在變數(shù);只有當船舶抵達另一個城邦,商人購入規(guī)定貨物后,抵押才能生效;如果貸款用于往返程貿(mào)易(從雅典出發(fā),到達某地交易后,再將那里的貨物購回雅典銷售),那么,當貨物到達其他城邦銷售時,債權(quán)人將會暫時喪失對抵押物的監(jiān)管權(quán)。換言之,在上述兩種情況下,抵押物并不能完全達到應有目的,債權(quán)人也未完全有效地監(jiān)管和控制抵押物。盡管如此,借貸雙方仍會訂立契約。在這種情況下,為了防范預期抵押物的缺失或不足額,債權(quán)人不得不采取其他措施保障自身利益,譬如派遣代理人隨船監(jiān)督或知會在異邦港市的合伙人時刻盤查。
從以上描述可見,古典時代雅典海事貸款的回購抵押與現(xiàn)代金融貸款的抵押制度非常類似?,F(xiàn)代金融貸款規(guī)定,“抵押貸款到期前,債務人應主動歸還貸款本息,贖回抵押物”。從實質(zhì)上看,回購與贖回為同義表達,都表明在抵押期間所有權(quán)的短暫喪失;同時在規(guī)定期限內(nèi),債務人對抵押物享有絕對的優(yōu)先索回權(quán)。(39)然而,雅典的貸款抵押并無羅馬法所有權(quán)轉(zhuǎn)移的司法程序(mancipatio),一旦貸款償清,所有權(quán)自動發(fā)生轉(zhuǎn)移,參閱E. Harris, “When is a Sale not a Sale”,p.360.現(xiàn)代金融制度對借貸抵押作出如下規(guī)定:“當?shù)盅嘿J款合同期滿,債務人無故拒償貸款本息時,債權(quán)人有權(quán)處理抵押物。債權(quán)人處理作為貸款抵押物的財產(chǎn)后,其價款應首先支付處理費用和與抵押貸款有關(guān)的其他費用,其次應用于償還債務人所欠的貸款本息。處理抵押物的價款不足以償還貸款本息和費用時,貸款人有權(quán)追索應償還部分,從借款人帳戶中扣收直到還清為止;處理抵押物價款超出償還部分,應退還借款人?!?40)馬洪、孫尚清:《金融知識百科全書》,第1178-1179頁。換言之,違約或未能如期清償貸款時,債務人喪失對抵押物的所有權(quán);而且債權(quán)人有權(quán)從債務人抵押物之外的財產(chǎn)獲得賠償,從而抵消貸款的本息。在德摩斯提尼法庭訟辭中,也不難找到與現(xiàn)代金融信貸類似的規(guī)定:“如果債務人不能如約按時還貸,債權(quán)人有權(quán)將運回的貨物典當或?qū)⑵浒词袃r出售以充抵貸款;如果貨物的銷售所得未達契約規(guī)定的應得數(shù)額,債權(quán)人有權(quán)單獨或聯(lián)名起訴阿爾特蒙和阿波羅多洛斯,向他們索取貸款余額,債務人的所有財產(chǎn)(無論陸上還是海上)都在起訴所涉范圍內(nèi)。如同法庭已判處債務人不能踐約一樣,債權(quán)人可隨意處理債務人的所有財產(chǎn)?!?41)Dem.35.13.
如果上述分析成立,那么芬利關(guān)于古希臘海事貸款抵押制度的論述可能還值得進一步商榷。芬利強調(diào)古希臘貸款抵押是“替代抵押而非擔保抵押,即當甲欠乙物品或金錢而未償還時,乙可接受甲提供的抵押物作為替代,譬如以土地代替所欠的金錢,從而讓甲能履行對乙的義務。雅典人使用替代抵押一直到羅馬征服為止,甚至此后多年仍使用這種抵押制度”(42)M.I.Finley, Economy and Society in Ancient Greece,p.74.。然而,至少就海事貸款的抵押而言,情況似乎并非完全如此。如果雅典海事貸款的抵押物僅僅是貸款的替代物品,違約時,債權(quán)人只需將抵押物據(jù)為己有即可。但當前述的貸款違約或超期時,債權(quán)人既未占據(jù)商船,也未叫人將販運而來的糧食搬運回家,而是將作為抵押物的船舶和糧食銷售抵償貸款;同時,債權(quán)人關(guān)注的并非是抵押物本身,而是貸款的本金和利息;當?shù)盅何镤N售完畢仍不足償清本息時,他們有權(quán)通過獲取債務人抵押物之外的其他財產(chǎn)補足未清償?shù)牟糠?。這其實與現(xiàn)代金融制度的規(guī)定異曲同工:“擔保抵押是指債務人或者第三人不轉(zhuǎn)移對某一特定物的占有,而將該財產(chǎn)作為債權(quán)的擔保,債務人不履行債務時,債權(quán)人有權(quán)依照擔保法的規(guī)定以該財產(chǎn)折價或者以拍賣、變賣該財產(chǎn)的價款優(yōu)先受償。”(43)B.Garner ed.,Black’s Law Dictionary,London:Thomson Reuter,2004,p.4227;E.Martin,Oxford Dictionary of Law,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88.如果將以上定義與海事貸款抵押相比較,就不難發(fā)現(xiàn)古典時代雅典海事貸款抵押制度非常接近擔保抵押。具有擔保抵押特征的海事貸款在經(jīng)濟思想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正如芬利強調(diào)的那樣,“擔保抵押蘊含的經(jīng)濟思想與替代抵押迥然不同。在擔保抵押的情況下,抵押物只是償還貸款的一種保證而非替代物;違約者的抵押物不是被人沒收,而是將被銷售,權(quán)責雙方按債務和財產(chǎn)價值的多寡分割銷售所得。就此而言,從替代抵押演進以擔保抵押實現(xiàn)了一場影響深遠的經(jīng)濟變革。”(44)M.I.Finley, Economy and Society in Ancient Greece,p.74.單就海事貸款抵押制度而言,公元前4世紀雅典商人和借貸者的經(jīng)濟思維模式已與近代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商人的思維方式類似。
實行抵押制度的主要目的是防范信貸風險。如果貸款到期,債務人不能或不愿償還貸款,債權(quán)人將會取消抵押物的贖回權(quán),甚至可以拍賣抵押物,這些措施可以促使債務人按時足額償還債務。(45)馬洪、孫尚清:《金融知識百科全書》,第1543頁。古希臘海事貸款抵押制度是金融信貸發(fā)展史的一個重大進步,直到19世紀,提供抵押物仍是獲得海事貸款的基本前提之一。(46)C.B.Hoover, “The Sea Loan in Genoa in the 12th Century”,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vol.40,1926(3),p.527.
然而,不能不看到,古代雅典的海事貸款抵押制度也存在諸多不足。正如漢森所言,“根據(jù)雅典法律,抵押物幾乎類似于時刻處于大海吞沒危險下的珍寶?!?47)S.Isager & M.Hansen,Aspects of Athenian Society in the Fourth Century,p.77.一方面,無論是商船、貨物、船員還是運費,海事貸款的抵押物主要是動產(chǎn)。抵押期間,上述物品的所有權(quán)雖名義上屬于債權(quán)人,但出于航海牟利的需要,實際往往并非由債權(quán)人控制而處于債務人掌控之下;一旦債務人采取欺騙行為將其處理,債權(quán)人將一無所獲。(48)《反齊諾提米斯》中齊諾提米斯與海格斯特拉圖斯人為制造海損,企圖故意銷毀抵押物。種種事例表明了雅典海事貸款抵押條款的不成熟。另一方面,如前所論,海事貸款的契約規(guī)定可以提供預期物品或預期收入作為抵押。在預期物品或預期收入成為實實在在的物品或金錢之前,貸款實際上處于無抵押狀態(tài),債權(quán)人的利益得不到任何保障,更遑論在某些情況下債務人根本無需提供任何抵押。上述不足,恰恰反映出古典時代雅典海事貸款抵押制度的不成熟。
為了彌補上述不足,充分發(fā)揮抵押制度保障債權(quán)人利益的作用,羅馬法明確規(guī)定,海事貸款中可以使用不動產(chǎn)作為抵押。(49)Digest 22.2,6;W.Ashburner,The Rhodian Sea-law, p.cxviii.12世紀熱那亞商人擬訂的海事貸款契約強制要求債務人的妻子必須是貸款的合伙人之一,債務必須以不動產(chǎn)作為抵押,或者債權(quán)人的朋友必須是貸款的擔保人。此外,借貸雙方的親友關(guān)系或熟悉程度也間接發(fā)揮著抵押的作用。(50)C.B.Hoover,“The Sea Loan in Genoa in the 12th Century”,pp.508-509,527.13世紀末,當意大利商人成為“坐商”,不再隨船舶或貨物出海,商人不會與船舶或貨物同時遭遇海難之后,(51)F.de Roover, “Early Examples of Mariner Insuranc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vol.5,1945,pp.172-200.海事貸款中提供的抵押物才完全具有防范風險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