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世杰
有部外國電影叫《八厘米》,聽說多少有點兒顏色,至今都沒看過。我的“八公里”不是那樣的玩藝兒,跟《八厘米》無關(guān)。“八公里”既不是個電影名,也不是個數(shù)量詞,倒是個地名,一個叫“八公里”的地方。所謂的“八公里”,到底從哪里起算,我至今都不大清楚,或許是從昆明城里的某個地方吧,廣場,近日樓,或是東站?——現(xiàn)代城市早已成了某個地域文明的中心,其實這個中心到底是不是真正意義的中心,從來都有些可疑——具體是哪里我不清楚,據(jù)說從那里算起,到我說的這個地方,不多不少,剛好八公里。
而昆明,不遠不近,就在八公里之外。
于我,那時的昆明,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實實在在又飄渺無形,如同彼岸。一個明亮得有些陌生,千瘡百孔的彼岸。那是個缺少油水卻用大杯喝著濃茶的年代。青春無可阻擋地散發(fā)出芬芳的苦澀。我們的肉身在八公里逍遙自在地玩世不恭,只是偶爾去花花綠綠的昆明城放逐一下年輕的靈魂。一段既沉悶又歡快,既單調(diào)又豐富的日子。一切都在向我們涌來,放眼一看,卻四顧茫茫。無事可做,又應(yīng)接不暇。面對空曠,我們無處可以真正地放聲歌唱。聽著震耳欲聾的布道聲,我們無處可以全身心地朝拜真理。手握大把的空閑,卻找不到一個圖書館,能從書架上抽取一本自己喜歡的書籍,撣去灰塵,裝進背包,讓它陪我們過幾天有營養(yǎng)的日子。卻又不甘墮落,而那時最好的前途惟有墮落。一路墮落。墮落于人云亦云、隨聲附和。墮落于跪舔得志、平步青云。墮落于生兒育女、柴米油鹽。墮落于卿卿我我、風花雪月。真正的心有不甘:人一旦開始墮落,上天就會以最敏捷的手段最迅疾的速度收走你的天賦。我們不愿意。我們還年輕?!拔覀儫釔凵睿皇且驗榱晳T于生活,而是因為習慣于愛?!保岵?)一幫年輕人在那里抱團取暖,相濡以沫,以一種無可名狀的愛,應(yīng)對著世事的潮濕與陰冷。
那個地方真正的名字,原名,叫牛街莊。名副其實的郊區(qū),附近有幾個村子,大麻苴、小麻苴之類,人不多,勉強可說,多少還有點兒田園風光,空曠而荒疏。我或許就是從那時起,開始喜歡上郊區(qū)的:遠離城市——但并不太遠,遠離喧囂——也自有熱鬧,清靜怡人——也不缺喧嘩。真正的區(qū)別是大自然就在身邊,荒地啊水溏啊野花啊小動物啊什么的,空氣有時好得像放過糖,有點兒微微的發(fā)甜——當時糖很精貴很難買,憑票,每人每月才半斤;有時又有一股煙薰火燎的肥草味兒,提醒我那里還是千百年來仍沒改觀的傳統(tǒng)鄉(xiāng)村。偶爾,我會想起契訶夫的《草原》,雖然那里壓根兒就沒有什么草原?!耙恢焕销椯N近地面飛翔,均勻地扇動著翅膀,忽然在空中停住,仿佛在思索生活的乏味似的,然后拍起翅膀,箭也似的飛過草原,誰也說不清它為什么飛,它需要什么。遠處,一架風車在搖著翼片。……為了添一點變化,雜草里偶爾閃出一塊白色的頭蓋骨或者鵝卵石。時不時的現(xiàn)出一塊灰色的石像,或者一棵干枯的柳樹,樹梢上停著一只藍色的烏鴉。一只金花鼠橫竄過大道,隨后,在眼前跑過去的,又只有雜草、矮山、白嘴鴉。……可是,末后,感謝上帝,總算有一輛大車載著一捆捆的莊稼迎面駛來。大車頂上躺著一個姑娘。她帶著睡意,熱得四肢無力,抬起頭來,看一看迎面來的旅客。簡尼斯卡對她打個呵欠,栗色馬朝那些糧食伸出鼻子去。馬車吱吱嘎嘎響著,跟大車親一個嘴,帶刺的麥穗像笤帚似的掃過赫利斯托佛爾神甫的帽子?!迸叮业陌矕|尼·巴甫洛維奇·契訶夫,那時您在哪里?
慶幸的是,郊區(qū)的日子可以過得松松垮垮,散散淡淡,逍遙自在,不像后來到城里做事,做什么都要爭分奪秒,趕死趕活。一切當然都是許久之后才明白的,當時卻懵懵懂懂,接受命運的安排,住在那里,在那里做事,也在那里無辜地揮霍、拋灑一段青春歲月。好在我在那里讀了一本名叫“郊區(qū)”的書。想想,多年之后,我在《在高黎貢在》一書里把高黎貢山稱作“高黎貢大城”,把高黎貢山周邊的保山、騰沖,甚至更遠些的城市昆明、北京等等統(tǒng)統(tǒng)叫作“郊區(qū)”,或許跟我在“八公里”住過多年有關(guān)。
那已是城市東郊,有個小火車站叫牛街莊——那是中國最早的火車站之一,常有噴吐著濕漉漉的、濃白如云的蒸汽的小火車,從中國與越南的交界處轟隆隆開來?!鞍斯铩逼鋵嵤氰F路以外的人對那里的稱呼,地圖上查不到這個地名,鐵路上的人則毫無例外地,一概都叫那里為牛街莊,滇越鐵路快到達昆明前的一個小車站。牛街莊車站的那幢老站房,跟滇越鐵路的許多車站一樣,是一小幢法式平房,已經(jīng)骯臟到斑駁的米黃色,有瘦瘦高高的、上方呈半弧形,鑲著彩花玻璃的窗子。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留下的,最早要追溯到上世紀的?1911年,滇越鐵路通車的時候,還真是有點兒歷史。以如今的眼光看,在一個現(xiàn)代城市里,有點經(jīng)歷有點歷史的房子真還不多,那些聳入云天的高樓看似威風,以建筑學的眼光看,其實都是些不諳世事的小娃娃,幼稚。一座建筑怎么都要經(jīng)歷百八十年甚至幾百年,才算長大成人。牛街莊車站的站房還真是有歷史的,經(jīng)過了些風風雨雨,懂得些人情世故,算得上個老人。它也真的老了,即使是在上世紀?70年代,那幢米黃色站房看上去也已斑斑駁駁,老態(tài)龍鐘。我頭一次看到它和后來每次看到它時,都覺得它好像馬上就要倒了,坍塌,崩潰,散作一堆殘磚碎瓦,但直到最后它也沒倒下去,或許它一直在勉力支撐,就像一個人,它心不甘,總想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怎么變,變成什么樣。
說那是個車站,其實怎么看怎么都有點兒不像,除了一幢站房,兩三股軌道,既沒月臺,也沒個像樣的候車室,按其本來的設(shè)置,或許充其量也就是個乘降所,偶爾或臨時供人上車下車而已。那樣一個車站的驟然繁榮,始自上世紀六十年代貴昆鐵路的修筑,那是條連結(jié)云南與內(nèi)地的大鐵路,在想象中,它應(yīng)該一直可以通到北京??上=智f已無法展開那種詩意盎然的想象了。那條大鐵路在另一個地方。離牛街莊大約兩公里多的地方,是從昆明往東通向內(nèi)地的第一個大站,昆明東站;往西不到二公里,是當時昆明最大的鐵路樞紐,涼亭貨場,編組站,軌道縱橫交錯,密如蛛網(wǎng),加上附近密密麻麻布置的機務(wù)段、車輛段、水電段、電務(wù)段、材料廠、輪對廠等諸多單位,一時千軍萬馬云集。牛街莊朝北的一個山上先前住過好多工程單位,還有鐵道兵部隊,小山上漸漸形成了一個小集鎮(zhèn),在牛街莊上下車的人也就越來越多。不知為什么,在那樣總是慌慌張張的年代,也沒人給那個小集鎮(zhèn)取個名字,都只叫它“山上”?!吧缴稀逼鋵嵰簿褪莻€小山包。到我住在“山上”的時候,那里早已人滿為患,熱鬧非凡。在鐵路人眼里,牛街莊車站加上“山上”,就是“八公里”。
沒有站房也沒有月臺的牛街莊車站,每天早早晚晚等著坐車的人,都擠在鐵路兩邊,或站或蹲,或隨便找個旮旯鋪張報紙習地而坐,顯出那個年代的人特有的無奈與耐心;早上是要趕去城里上班的人,晚上則是等著回城里的人。坐火車這樣的小事,其實并不小,至少他們是這樣看的。對于坐小火車,他們早都經(jīng)驗十足,算得上是坐小火車的行家,他們的眼神疲憊而淡漠,決不會有望眼欲穿的神情,所謂興奮,離他們就更其遙遠。時刻表對那樣的小火車,幾乎可以說是形同虛設(shè)。該來的時候它就來了,急也沒用。偶爾它也會提前十多分鐘到達。反正沒個準兒。再說他們知道,火車快來的時候,還老遠老遠的,那種從?1911年就開始響起的蒸汽機車的嘶啞車笛會有一陣亂響亂叫,很氣派,很刺耳,忽長忽短,忽高忽低,反正會徑直往人心里鉆。汽笛響了老半天,常常還是不見車影——那好像是開車者跟乘車者之間一個特別的約定,一個無趣的游戲。其實,牛街莊車站朝南的方向是個彎道,小米軌的滇越鐵路的彎都轉(zhuǎn)得很急,不預先鳴笛,弄不好就會出事。車笛那么亂響一陣之后,等車的人才慢慢行動起來,原來站著的會擠到軌道邊,原來坐著的人會緩緩站起身來,打個呵欠,拍拍屁股上的灰,留下滿世界花花綠綠的破紙片。車剛進站,情形立刻大變,像是換了一幫人,立馬精神抖擻意氣風發(fā),還沒等車停穩(wěn),人便蜂擁而上,喊聲四起,爭先恐后,無所畏懼,就像如今,大街兩邊,許多等著過馬路的人,即便汽車擦身而過,也絕不退縮。
20世紀?70年代初,我從內(nèi)地到云南不久,就在牛街莊住過好些年。最早是因我的幾個同學住在那里,偶爾我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山里的鐵路養(yǎng)路工區(qū)來昆明,真正的落腳處,就是牛街莊。我的那些同學,就在離牛街莊不遠的某個鐵路單位里,或幾個人擠在一間宿舍里,或獨自一人跑到一個待修的,甚或是準備報廢的車皮里去住。有段時間,我的一個同學還到附近的大麻苴村租了一間房子,那間要爬一段很陡的木樓梯才能上去的房子,空闊得像個人去樓空的宮殿,可以在擺下好幾張單人床后,中間還有一片可觀的空地,供下班后無事可干的,十來個來自全國各地的大學生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吃吃喝喝,盡情地揮霍時光。流放是我們說得最多的詞,另一個同樣說得多的,是所謂的愛情——除了一個來自北京的同學,畢業(yè)后已把家安在了東北,余下的人那時都還是光棍兒。
現(xiàn)在你該明白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心里的昆明,就是牛街莊。60年代末,我從大學畢業(yè)出來,在貴昆鐵路一個鐵路養(yǎng)路工區(qū),做過一年多不到兩年的養(yǎng)路工。重活??嗷?。更兼風風雨雨。人的脆弱和堅強,都遠遠超乎自己的想象。在那里,我享用著山里少有的清靜與寂寞,也品嘗著遠離家鄉(xiāng)親人的孤獨,并出乎意料地,在全然沒有防備,人還處在對未來的浪漫甜蜜幻想中時,承受了人生的第一次慘痛失敗——那致命的一擊來自遠方。“有時,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話就淚流滿面,有時,也發(fā)現(xiàn)自己咬著牙走了很長的路?!保瓷!兑簧罚┕び训呐臒崮c,并不能真正化解一個人內(nèi)心的寂寞。原來這世界,有時候,獨自寂寞著,即便不是黯然神傷,只是悄然沉默,亦是春遠去夏將盡時,最深最濃的秋色。說到底,“寂寞是造化對群居者的詛咒,孤獨才是寂寞的唯一出口。”(馬爾克斯《百年孤獨》)而上蒼對一個人命運的安排,又總是出奇得叫人吃驚,其間的跌宕起伏千回萬轉(zhuǎn),只能用一曲黑人主奏的、音域跨度超大的搖滾樂,才能表達得淋漓盡致。有時不免會想:命運,多謝你的精彩耀眼,那剛好配得上充作裝點我平淡歲月的寂寥星辰。一個偶然機會,我從那里調(diào)到省城。詳細地址,就是牛街莊。開頭我多少有些興奮,完全沒意識到我并沒有真正進入作為省會城市的昆明,而是在牛街莊。我給父母寫信,給朋友、同學寫信,說我已調(diào)到省城工作了。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完全搞錯了。那哪是什么省城,只是省城的郊區(qū),且是東郊。東郊已是遠郊,離市區(qū)?8公里,一個標準的火車行車區(qū)間的距離。那里有兩個火車站,一個牛街莊,小火車站,一個昆明東站,大火車站。仔細想想,那里應(yīng)該是百年歷史的一個小小的交匯點,也是那一代年輕知識分子命運無可奈何的駐留處。人其實一輩子沒有幾次能住在那樣的地方。從牛街莊到市區(qū),會在那里停的小火車每天只有兩趟,我住的地方,就是那個“山上”,離火車東站,走路有兩三公里路程。有時要進城辦事,或是去消遣消遣,沒有火車,就只能坐公交車。郊區(qū)的公交車少,只有一趟?11路車,白天開,早晨?7點,到晚上?7點,說是半個鐘頭一趟,其實有時就是等上個把鐘頭甚至更久,也沒有車。動蕩的年代,一切都是動蕩的,而那年頭,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切都沒個準兒,朝令夕改的事兒隨時都會發(fā)生。等車終于來了,也擠得要死,早已人滿為患,個個被擠得薄薄的,擠成壓縮餅干。如果時間不急,我和我那些年輕的伙伴要不就去坐小火車,實在不行,寧愿走路進城。
有一天,從昆明城里回來,細細一想,見鬼了,我哪是調(diào)到省城,不分明還住在農(nóng)村嗎?“山上”的四周都是田野。無邊無際的田野,中間有個山頭,孤零零的,蓋了些房子,住了一些人。我原來所在的那個山里的小站,就是農(nóng)村,
小車站和工區(qū)周圍,都是田野,甚至是荒野。一條小河沒日沒夜地流著,除了水的溫度,季節(jié)和時事一樣,都無法讓它發(fā)生任何改變。說調(diào)到省城工作了,其實還是住在田野的中間,被田野包圍著。難怪鐵路上的人,一直把那里叫做“山上”,不叫什么鎮(zhèn),什么小區(qū)。直到?21世紀初,那里還叫“山上”,沒變。山上的房子,是鐵道兵修貴昆鐵路時留下的,大部分是當時流行的干打壘土墻,淡施脂粉般地敷了薄薄一層白灰。也有幾幢紅磚房,二層,頂多三層。如同所有那個年代的工礦區(qū)一樣,“山上”什么都有,從糧店到菜站,從幼兒園到小學、中學,到職工食堂,到兩個巨大的公共廁所。去廁所必要經(jīng)過那所小學校,有一次我經(jīng)過小學校時,聽見老師正在給也許是一年級的小學生上課。書聲瑯瑯。我聽見孩子們正在跟著他們的老師認字:“公,公,公雞的公……”“雞,雞,公雞的雞……”我忍住笑,匆匆走過,心里卻滿是對孩子們的悲憫——或許,更是對那個時代的悲憫。饑餓是普遍的,無處不在。對了,山上還有個巨大的大禮堂,偶爾放放電影,或有來歷不明的文藝宣傳隊在那里演出。都是業(yè)余的,對口詞,活報劇,革命歌曲大聯(lián)唱,動作狂放節(jié)奏單一的舞蹈,京劇樣板戲,等等。偶爾,會有人不知從哪里——我估計是從昆明的某個角落——弄來一臺留聲機和幾張老式黑膠唱片,我們把宿舍的門窗、窗簾關(guān)得嚴嚴實實,躲在里面聽《天鵝湖》,聽《梁?!泛徒鹕ぷ又苄iT窗關(guān)得太嚴,十來個人關(guān)在一間小屋子里,如臨大敵,憋得滿臉通紅,那樣氣喘吁吁地享用一場意外的狂歡,多少還能讓躁動不安的靈魂平靜上一段時間……
但畢竟青春年少,精力充沛,閑不住,受不了那種寂寞。就常常到田野里去玩。也不叫旅游,帶點干糧就去了,躺在荒郊野地上,發(fā)發(fā)呆,想想心思。天上有白云飄過。有時會有幾只蜻蜓或是蜜蜂在我們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嗡嗡嗡的,很好聽,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日頭西沉滿身暮靄?;蛘咂饌€大早,去某個地方趕集,云南叫趕街,比如小板橋,大板橋什么的。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公路兩頭的汽車堵得很長很長,喇叭山響,就是過不去,趕街的人根本就不理它——看著那種情景我們總是很高興,也不知道高興些什么。偶爾我們也買點什么,買什么其實并不重要,樂趣只在跟賣東西的人討價還價。買雞蛋,買水果。用干草捆扎成一長串雞蛋都論多少錢一十。也有散裝的,堆滿了小竹籃。有個跟我們一起去的本地人手段高明,他數(shù)雞蛋的辦法奇特得要命: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四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四十五,二十……老鄉(xiāng)根本亂不清他的數(shù)到底是怎么數(shù)的。如此循環(huán)往復地數(shù)來數(shù)去,他花買一百個雞蛋的錢,往往可以買到一百五十個,賺得又多又狠。我們很快就學會了這種數(shù)數(shù)的方法,但想來想去,還是下不了狠心那樣干。
有時,幾個要好的年輕人,又想方設(shè)法,進城去玩。比如,幾個人一起,去翠湖公園的九曲橋繞來繞去地走走,去圓通動物園里早已破敗的唐繼堯墓,發(fā)一點思古之幽情。更多的是去市中心,熱鬧,可以找個地方喝茶,聊天。茶幾分錢一杯,一杯茶可以喝幾個鐘頭。公園是個湖,汪曾祺先生說過,在中國的城市里,那是個離城最近的湖。當時想,要能住到那個公園旁,住到那個湖邊,該多好!到時候,天天都進公園去玩,有事沒事,都進去逛一圈。哪想到,若干年后,真住到那個公園旁,新鮮了幾天,再往后,幾年都不進那個公園的門。
有時為去市區(qū)看一場演出,一部電影,匆匆吃了晚飯,就和幾個朋友一起步行,穿過整座城市,從城市東邊,一直走到市中心。去得最多的是南屏電影院,那一帶是鬧市,有電影院,有餐館,有照相館,有啤酒屋,有理發(fā)店。我們的基本程序是理發(fā)、照相、看電影、喝啤酒。理完發(fā),頭發(fā)被吹得泡泡地隆起,就去照相館照張相。那是我照相照得最多的年頭。記得有一次看完電影,幾個人就去電影院旁邊的啤酒屋喝啤酒。用的不是啤酒杯,是大土碗。在一個來自北京的朋友的帶領(lǐng)下,我們每個人連續(xù)喝了十大碗啤酒,只好不斷地跑廁所。廁所很遠。那頓酒喝得真是辛苦。
另一個常去的地方,是金碧路上的南來順咖啡館。在那里我第一次見識咖啡為何物。我在一則短文里說過,倘不是偶爾讀到所謂“從實際意義上講,咖啡其實就是一種深色的豆?jié){”這句話,我還真想不起,轉(zhuǎn)眼間,我喝咖啡竟已四十多年。于是循香而去,看看來路。頭一次,我正是跟著那股香味,走進一家咖啡館的。老遠就聞到一股奇香,怪異的家常,平白的幽深,迷得死人,卻不知竟為何香。假日去昆明,跟著同學上街瞎逛,逛著逛著,就聞到了那股奇香。一問,說是咖啡。此前,于咖啡我只是聽說,同學卻是開埠數(shù)百年的廣州人,比我知事得多。就跟著他走過小半條街,到了那家小店。那家咖啡館還真是小得讓人有些心疼,卻很傳奇,據(jù)說是個越南僑民開的,店名就叫“南來盛”。上了些年紀的昆明人,無人不知金碧路梧桐樹濃蔭下的那家“南來盛”,乃隨?1910年開通的滇越米軌鐵路一起來到昆明,胡志明在那里從事過地下工作,陳嘉庚曾是里面的???,沈從文特選此處宴請胡適,就連周恩來也說那里的咖啡和留學法國時喝過的一模一樣。小咖啡館門面不大,人卻不少,當街一個老派的玻璃櫥,里面是些菱形的、兩頭尖尖的法式硬殼面包,樣子倒蠻討喜。進去是個柜臺,要喝咖啡吃點心,須先買籌付款——那格局,跟一家中式小茶館幾無二致。老同學那天做東,要什么任我點。我怕太貴,說就要杯咖啡,嘗個鮮。黑稠濃釅的咖啡,盛在一口大的直筒鍋里,熱氣騰騰,濃香撲鼻,一杯兩毛錢。其時那已是奢侈,許久才敢去一次——法式硬殼面包更是不敢常要的。至今記得,頭一口將黑咖啡抿下去,當那股來自異國的熱流穿腸過肚直抵胸臆時,某種說不出的爽適與愉悅,倒蠻對我胃口。我喝得有些快,既因喜歡,也因還有好多事要辦。直到面前只剩個空杯,那些滴灑在杯口邊沿的咖啡,都還淋漓地掛著,直想把最后幾滴液汁舔個干凈……
世人都道云南偏遠,其實因靠近東南亞,早在二十世紀初,那條從越南通往昆明的鐵路,已將西風引來。內(nèi)地有些地方,與此便沒法比了。記得八十年代末去一個內(nèi)地省城開會,晚上幾個朋友相約去喝咖啡,等了好久,端上來個天大地大的杯子,咖啡也溫暾寡淡,一無香氣,弄得我想了一晚上的南來盛。四十余年倏忽而過,想想雖叫人氣短,偶爾又恍惚生命中或已多少有了點咖啡的幽香?突然讀到“咖啡其實就是一種深色的豆?jié){”這話,起初簡直無法反駁,但最終還是明白了:在當今世界幾乎所有的飲料中,咖啡具有一種罕見的中立度甚至普適度:酒過濃烈,它是剛硬的、外向的,茶太文靜,它是柔軟的、內(nèi)斂的,咖啡恰居其中;豆?jié){太家常太中式,可樂太流俗太西化,咖啡亦恰居其中。咖啡將它的優(yōu)雅隱于濃香,也將它的熱烈藏于平靜。它既可擺上街攤又可奉于雅室,既奔放熱烈又含蓄內(nèi)斂??Х鹊奈⒚畋M在于此:它幾乎可以適應(yīng)任何人群、任何場所,將私密、個人、家庭、群體統(tǒng)統(tǒng)囊括其中。巴爾扎克在寫作中喝,薩特們在巴黎街頭喝,都行。豆?jié){,當然我也喝的,那基本上是物質(zhì)的,富于營養(yǎng),作用于人的身體;咖啡呢,則看似是無用的,喝不喝都無傷大雅。我一喝四十多年,純屬個人喜好,想想又多少讓我窺見了另一個世界——當然那或許還是無用的。
那樣的日子,我只是一個看不懂世事的人,在以玩世不恭的方式,打發(fā)著無窮無盡的時光。
有一次到昆明看完演出,已是夜里?11點,公交車早已停開,市區(qū)行人寥寥,燈光幽暗,閃閃爍爍像鬼火。我們不是市區(qū)的人,錢又少,住不起旅館,必須回東郊,回牛街莊。于是從市中心出發(fā),由西向東,再次以一個無名過客的身份悄悄穿過整座城市,回“山上”去。郊區(qū)漆黑一片。燈光在遠處閃爍。就像后來讀到的,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的一首詩寫道的——
我是黑夜熟稔的朋友,
在雨中出外,雨中歸來,
走過了城市最遠的燈火。
我看過城市最慘淡的巷里,
遇上了巡邏的更夫,
垂下眼瞼,我不想解釋什么。
我們一路走,一路唱歌,壯膽。亂七八糟的,什么歌都唱。那樣走來走去的次數(shù)雖多,但我對省城的街區(qū),仍沒留下什么難忘印象,倒是對東郊的荒蕪刻骨銘心。從市中心到?jīng)鐾へ泩霾砜?,大約只占那段路的不到三分之一。那座公路與鐵路的立交橋,好像至今還在,很窄,本地報紙上,說那是昆明往東出行的“瓶頸”。過了那座橋,上個大坡,往右一拐,是一個市下面的區(qū),叫官渡——一般都叫它關(guān)上。那時的官渡,說是昆明的一個區(qū),其實說到底還是農(nóng)村。牛街莊鐵路上的人,戶口都屬官渡。說我們是農(nóng)村人,一點都不冤枉。有一次,不知為什么,我們在市區(qū)玩得太晚,路過關(guān)上時,已快午夜兩點。從那里回單位,還要走一兩個鐘頭。有人說,算了,這么晚了,干脆去關(guān)上排隊買肉吧?好主意,一呼百應(yīng)。一伙人,又唱又叫,跑到關(guān)上食品站,排隊買肉。正是午夜,以為篤定是第一名,結(jié)果不是。肉店門口人倒是沒有,卻有的是大大小小的磚塊石頭,爛撮箕爛板凳,每個代表一個人,或許是幾個人,從柜臺一直排出來,好幾米長。管它呢,把磚頭石塊爛撮箕爛板凳往后挪挪,我們排第一。夜里冷,就到處找些柴找些廢紙,燒起一堆火。天終于亮了,食品站終于開門,一大堆肉,紅紅白白,擺在我們面前,讓我們興奮不已。第一名,趁著賣肉的胖子還有耐心,隨便挑,要哪塊買哪塊。原則是越肥越好。五六個人的肉票,換得一大堆肥肉,充實,愉快,連那個早晨天上的霞光,看上去都油光水滑。
過了涼亭,到牛街莊還有很長一段路。那里已是遠郊,公路兩邊,不是田野,就是荒地,很荒涼?,F(xiàn)在,那些地方都蓋起了房子,取了些很西洋的名字,什么“羅馬”、“歐陸”之類。但很長一段時間,在我的記憶中,那里仍是郊區(qū)。我對昆明的記憶,都是對昆明東郊的記憶。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現(xiàn)在小火車早就停止了客運,早早晚晚,牛街莊料想也沒有人等車了吧?那么一想,突然就有些懷起舊來,真想再回八公里看看。記得那里還有個當年一起共事喜歡寫寫畫畫的朋友,至今都還住在“山上”,多年沒聯(lián)系,也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了。有一天,一個原來也住在山上,后來去廣州做事的朋友回到昆明,非要去八公里看看。好嘛,又一個懷舊者!我問他想怎么去?他說,坐小火車啊!我說,現(xiàn)在哪里還有小火車給你坐?。克f,那就坐公交車!想想又像想起了什么,估計是想起了幾十年
前的公交車,說,算了算了,公交車不坐了,我們打車去。我說還是我們自己開車去吧。我就開著車陪他去。
我盡力把車開得穩(wěn)當些,卻一路上想入非非。記得在風聲最緊的那些日子過去之后,在大地終于露出一點曙光的那些日子,一個巨大的問題突然擺在了我們面前——以后怎么辦?連續(xù)多少個夜晚,我們就在坐在我車上的這個朋友家里,關(guān)起門來,通宵通宵地談?wù)撝覀児餐?jīng)歷過的往昔,談?wù)撝稳ズ螐牡拿魈旌臀磥怼6侵?,我們曾一起讀《九三年》,讀《怎么辦》。到了不久后的八十年代,他和幾個朋友都相繼去了熱鬧非凡的南方,終于在那里做出了一番事業(yè)。我相信,許多夢想,正是在牛街莊那里萌發(fā)的。我相信,他一定要再去牛街莊看看,除了懷舊,心里必有與我一樣的感慨:“黑暗中我想到落于海面的雨,浩瀚無邊的大海上無聲無息地,不為任何人知曉地降落的雨。雨安安靜靜地叩擊海面,魚們甚至都渾然不覺。”“我一直在想這樣的大海,直到有人走來把手輕輕放在我的背上?!保ù迳洗簶洹秶骋阅咸栆晕鳌罚?/p>
……記憶中那條很寬的公路,那時已坑坑洼洼,泥濘不堪。八公里路,我跑了一個多鐘頭。不過我們終于找到了那個朋友。山上新蓋了好多漂亮房子,真是今非昔比。老朋友的工作間也比原來大多了。他喜歡畫畫,拿出好多他現(xiàn)在畫的畫給我們看。當年找他要畫的人太多,他的作品經(jīng)常供不應(yīng)求。我們知道這一點,不管他畫得怎么樣,把他狠狠地夸獎了一番,夸得他心花怒放。然后我們就喝茶,聊天。我問他,現(xiàn)在你進城還坐小火車嗎?他說,沒得坐了,客運小火車早就停開了。他說,現(xiàn)在住在牛街莊的鐵路員工,要去昆明買東西、辦事,有的也開著自己的小轎車去來。想想,多少年前,這樣的事我真是想都沒想過。連吃飯都成問題的日子,哪里會想到自己會有小汽車呢?世界變得也真快。但那個畫畫的朋友說,現(xiàn)在沒以前好玩了。他說,住在“山上”的人,說起現(xiàn)在的日子,好像誰都有一肚子的牢騷,到底為什么,說不清楚。我們問,那你呢?他說,現(xiàn)在也沒人找我要畫了,都沒那個心思了。那你也搬進城里住算了,我說。他說我不去。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我哪買得起城里的房子?他說的倒也是實話,城里的房子太貴了——其實,相對于牛街莊,“城里”的東西永遠是貴的,何止房子?
八公里還叫八公里,但肯定不是原來的八公里了。山上蓋了好多好多樓房,路也修寬了。何況,據(jù)說那里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什么“開發(fā)區(qū)”。但我知道,整個牛街莊的格局,依然沒變。小火車早已沒有開行,但即便鐵路已變成了高速鐵路,那一帶的鐵路單位也依然還在。根深蒂固的“郊區(qū)”概念,恐怕至今也還沒有消散。說到底,“八公里”不止是那個所謂的“山上”跟城里、跟市區(qū)的距離,也是被農(nóng)村包裹著的工礦生活區(qū)與純粹的城鎮(zhèn)市井生活的距離。它們雖被兩條鐵軌連接著,卻是相去甚遠截然不同的兩個地方,兩種日子,兩種人生。至于如今的那里到底是變熱鬧了,還是變荒寂了,我一下子還真有點兒說不清。一般而言,一個現(xiàn)代化城市最早的發(fā)達,大多起源于那座城市郊區(qū)某種工業(yè)的興盛,可惜一旦城市真發(fā)達起來了,作為那座城市的胞衣之地,卻很快就對不起,被棄之如敞履了。
就那樣,“我們趨行在人生這個亙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憂愁纏滿全身,痛苦飄灑一地。我們累,卻無從止歇;我們苦,卻無法回避?!保R爾克斯《百年孤獨》)當年一起在牛街莊朝夕相處的朋友,好幾個已離開了人間。而生命的圖冊若偶爾翻開,記憶的畫面便斑駁著襲來,青紅藍紫,遠去的似只是軀體,稚拙的悲喜亦終究已覆滿了塵埃。我們見到的太陽是?8分鐘之前的太陽,見到的月亮是?1.3秒之前的月亮,見到一英里以外的建筑是?5微秒之前的存在;即使你在我一米之外,我見到的也是?3納米秒以前的你。我們眼見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過去,未來還在路上。如是,“沉默和失聲,是最恐怖的東西。但我們依然相信,那些被隱瞞的故事遲早會被講述出來。而在這種情況下,講述者很少受歡迎,但他們很必要,而且必須被保護。”加拿大作家阿特伍德獲得美國筆會文學獎發(fā)表感言時這樣說,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