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與“仕”的交鋒

常紅磊

蘇軾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在詩、詞、散文、書法等領(lǐng)域都取得了極高的造詣，堪稱“千古第一文人”，其道德高尚，政績斐然，百姓稱頌，一定意義上說實現(xiàn)了“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生目標(biāo)。蘇軾一生仕途坎坷、宦海沉浮，但他豁達樂觀，始終從容面對?！盀跖_詩案”被貶黃州，仕途跌入低谷，面對人生逆境，蘇軾在“隱”與“仕”之間矛盾徘徊、難以取舍?！肚俺啾谫x》中交織著積極進取、建功立業(yè)的儒家“入仕”精神和順應(yīng)自然、閑適恬淡的道家“隱士”思想，表面看蘇軾已經(jīng)釋懷，但壯志難酬的悲傷和不平則鳴的憤懣隱約可見。元豐三年（1080年），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43歲，無辜被貶，政治失意、前途渺茫、生活窘迫、內(nèi)心苦悶，蘇軾選擇寄情山水，暫得慰藉，然后用文人的方式借翰墨抒發(fā)心中塊壘，《前赤壁賦》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一、“隱”的流露

首先，景物描寫、意境創(chuàng)設(shè)流露出蘇軾的隱逸思想?！扒屣L(fēng)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清風(fēng)拂面、水平如鏡、霧氣橫貫、水天相接，營造出一個遼闊浩渺、天人合一般的意境，猶如人間仙境，使人物我兩忘、悠然自得。其次，人物感受直接流露出隱逸思想?！翱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fēng)，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薄翱v”就是放縱、不受控制、毫無羈絆，任憑小船在萬頃碧波上飄蕩，表現(xiàn)出蘇軾對自由的禮贊?！昂坪坪酢薄帮h飄乎”遼闊悠遠，“馮虛御風(fēng)”如神仙一般，最后直言“遺世獨立，羽化登仙”，由眼前景生發(fā)出遼闊浩渺的感受，再由近似仙境的意境聯(lián)想到羽化登仙，境由心生，蘇軾隱逸思想初見端倪。“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fēng)?！彪[約可以窺見蘇軾向往隱逸卻難以真隱的痛苦心境?！拔┙现屣L(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彪y道不是蘇軾回歸自然、向往自由、自我派遣的表現(xiàn)嗎？

蘇軾是眉州眉山（今屬四川省眉山市）人，道家文化與思想對其影響很深，加之“邦無道則隱”一說的推波助瀾，無辜遭受打擊的蘇軾，和歷代先賢一樣，產(chǎn)生了隱逸思想。

二、“仕”的體現(xiàn)

蘇軾與客泛舟，“飲酒樂甚，扣舷歌之”，歌詞為“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歌詞內(nèi)容沒有明確的出處，普遍認為是化用了屈原《九章》的內(nèi)容。聯(lián)系蘇軾當(dāng)時的處境，深入分析發(fā)現(xiàn)，蘇軾用“桂棹蘭槳”這些美好的事物隱喻自己高潔的品質(zhì)和才華橫溢;“擊空明”似乎就是蘇軾追求理想、渴望建功立業(yè)的漫漫長路，但是理想之路并不平坦，往往是“溯流光”，逆流而上，這不正是“烏臺詩案”的無辜打擊嗎？“美人”一詞古今學(xué)者普遍認為象征君王和蘇軾內(nèi)心的政治、人生理想，那么，“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就可以解釋為蘇軾忠君愛國卻無辜被貶，胸懷天下卻政治抱負不得施展。承接前文，由美景轉(zhuǎn)而凄涼，恰是“美人”追之不得引起的，客人的洞簫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怨恨“美人”卻又思慕“美人”，思之不得，唯有含淚傾訴。潛蛟、嫠婦都有被遺棄之感，命運不公、待遇不平使她們產(chǎn)生共鳴。知人論世，這正是君王無端猜疑、政敵捕風(fēng)捉影刻意構(gòu)陷、理想不得實現(xiàn)的苦悶外現(xiàn)。

《前赤壁賦》看似一問一答，實則自問自答。仔細揣摩問答內(nèi)容，發(fā)現(xiàn)了太多“仕”的痕跡，“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是曹操《短歌行》中的詩句，有人才難遇伯樂的意思。此情此景，蘇軾為何想到了這首詩，“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似乎是忌憚于文字冤獄而有所保留吧。泛舟赤壁之下，而非真正的赤壁戰(zhàn)場，這個暫且不論，赤壁之戰(zhàn)，孫劉聯(lián)軍以少勝多，“困于周郎”與《念奴嬌·赤壁懷古》中“檣櫓灰飛煙滅”表達的意思相近。文中提及曹操這個失敗者，是含蓄地批評曹操不得人才，至少沒有延攬到真正的人才，以致赤壁之役的大敗，以此譏諷朝廷的用人失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备袊@人生苦短，功業(yè)難成，作于同一年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中蘇軾感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可以猜想，蘇軾仰慕的是那些消逝在歷史長河中的英雄豪杰，羨慕他們的功成名就。蘇軾用“水”與“月”來說理，闡明變與不變的道理，江水永流，明月常在，我心依然?！拔锔饔兄?，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承“而又何羨乎”而來，蘇軾在羨慕什么，不想取什么，推敲內(nèi)在邏輯，還是封建時代士大夫那種積極建功立業(yè)的人生追求，不是不想取而是不能取，既然不能取，那就退而隱逸，享受山水、清風(fēng)明月之樂，顯然是蘇軾的“自我放逐”。

細讀《前赤壁賦》發(fā)現(xiàn)，45歲、步入老年的蘇軾對功成名就沒有完全看開，看似自我開釋、自我寬慰的背后，有自我放逐的無奈，更多的是對無辜被貶、朝政黑暗的憤懣和人到暮年、壯志難酬的悲涼。在“隱”與“仕”之間，蘇軾也無法給這個困擾千百年來文人墨客的人生難題一個標(biāo)準(zhǔn)答案，“肴核既盡，杯盤狼藉”與陶淵明“期在必醉”、歐陽修“飲少輒醉”“頹然乎其間”有異曲同工之妙?！肚俺啾谫x》的感情基調(diào)仍是悲傷的，蘇軾的“自我放逐”是無聲的控訴、無言的抗?fàn)帲麤]有真正釋懷，顯然選擇了“學(xué)而優(yōu)則仕”，繼續(xù)追尋“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人生理想。綜觀蘇軾一生，研讀其文其詩，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硬漢”，即便是被貶嶺南，仍有“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灑脫，盡管蘇軾一生仕途坎坷、多有失意，但他樂觀曠達、隨遇而安，成為古今文人在失意、逆境中的精神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