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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概要

    2019-09-28 02:20:36劉汀
    長江文藝 2019年9期

    劉汀

    1

    他太渴望光了。

    什么光都可以,因為每當太陽落山而沒有月亮的夜晚——即便有月亮,村子里任何人家的土坯房里也是暗沉沉的——那種黑暗和黑暗帶來的沉寂讓他無比壓抑而虛無,彼時他還對這兩個詞語一無所知,但后來的生活不止一次提醒他,這兩個詞語的本義,早已深深根植于他的童年之中。柜子下面的煤油瓶里,只剩下淺淺的一瓶底煤油;柜子上的煤油燈中,不光煤油很少了,用破舊被子的棉絮捻成的燈芯也短得不能再短。燈芯幾乎無法再觸及瓶底的那點兒煤油,以至于點燃它的時候,火光總是像將死之人最后的一口氣,隨時要熄掉。

    就是這半死不活的燈光,每天晚上也只有短短的半個小時。

    這半個小時,忽明忽暗的屋子中,總是祖父在用羊毛紡毛線,然后用毛線織成厚厚的棉襪子。他的手在紡錘上一撥,一縷羊毛就在旋轉(zhuǎn)中擰成粗粗的線。祖母在用大頭針縫補一家人破爛的衣服,間或是她停下針腳,急促地咳嗽。祖母多年哮喘,呼吸聲粗重如風箱,他懷疑她的肺填滿了整個胸腔。五歲的他呢?什么也不干,只是趴在用高粱秸稈皮做成的炕席上,死死地盯住燈芯的那點兒光亮。他眼睛里的饑渴,似乎要把那盞燈吸進去,讓自己整個內(nèi)部充滿光明。他知道,這燈火很快會越來越暗淡,暗淡到跟夜色差不多的時候,祖母就停下手里的活兒,把燈芯向上捻一捻,光芒立刻又盛大起來。然后祖母會說,夜了,該睡覺了,一口氣吹滅全部的光。

    他懷著無限的不甘心躺在蕎麥皮填充的枕頭上,鼻腔里是塵土和油膩的味道,看著用舊報紙糊成的屋頂一片黑乎乎發(fā)呆??淳昧?,黑暗中會浮現(xiàn)出一些光斑,他以為那是燈的幻影在閃爍。它們飄忽不定,在每次眨眼之間,都如幽靈般變化形狀和位置。他曾經(jīng)聽外出打工的叔叔說,在遙遠的城市里,根本不用煤油燈,全是電燈,有一根細細的燈繩,只要一拉,滿屋子就充滿了光亮。“一盞電燈頂五十盞煤油燈?!笔迨逭f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都是發(fā)光的,能看得清牙齒上黃褐色的煙垢。他的煙頭在夜里閃著星火。

    五十盞煤油燈,那得是多盛大的光芒啊,就像是……晴天時正午的太陽吧?

    白日的山坡上,他也曾躺在土堆旁,瞇起眼睛細細看太陽。它實在是光芒耀眼啊,能把這世界的每一處都照亮,即使有照不到的地方,也會浸潤著隨光芒而來的溫暖。那時候,他還遠不知道地球是圓的,而且是繞著太陽旋轉(zhuǎn)的,地球總是一半光芒一半黑暗。他更不知道有極晝和極夜,黑暗和光明從來沒有真正對半分,它們你進我退,消消長長。他曾跟小伙伴們設想,用他們珍藏的罐頭瓶子把白日過剩的陽光裝回去,好用來晚上照亮。但是不管他們把瓶蓋封得多么緊,那些光最后都隨著太陽一起逃逸了,他們留不住它。后來,他想了另一種方式,并且沒有告訴那些一起玩的伙伴。在田野里,他脫光了衣服,讓自己的身體全部裸露在陽光之下。憑著不多的生活經(jīng)驗,他已然知曉,如果照多了太陽,皮膚會變黑一些。所以,小小年紀的他,已經(jīng)試圖靠著悖論來攫取自己的利益——身體越黑,那么他吸進去的陽光就越多。

    但是他終究失敗了,他永遠沒有伙伴中的李烏龍黑,他黑得如同一塊發(fā)光的煤。多年以后,他讀高中的時候才會明白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烏就是黑,黑是李烏龍的命運,不是他的。也同樣是在多年以后,他才想通,自己少年時在老家渴望的并不是光,而是另外一些東西——比如,如何度過漫漫黑夜,如何超越所見即所得的鄉(xiāng)村世界,如何打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牛羊進圈人們睡覺的規(guī)律。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不可名狀的渴望,簡單點說,就是他的心和腦袋足夠大且足夠空,他希望有什么新東西來填滿它們。新東西,不是田野、莊稼和村子里的一切。

    2

    就是在那一年的秋天,他看見一輛輛大卡車開進狹窄顛簸的村道,把一根又一根直且圓的木頭放到路邊和荒野,每兩根之間隔了一百米左右。他們追逐著煙塵滾滾的汽車,看健壯的工人們把圓木從車斗上滾下來。工人大聲吆喝,讓他們躲遠點,他們跳著腳躲開,卻并不遠。他們問這些工人,這些木頭是干什么的呢?難道是用來打家具的嗎?難道是用來做棺材的嗎?在他們所經(jīng)歷的時間里,那些被砍倒的樹,最后都只做了這兩類東西。一個光頭的工人說,你回去用水瓢舀一瓢又涼又甜的水給我,我就告訴你。他馬上飛奔回家,用洋井壓出涼水,用水瓢端著跑過去??上б驗榕艿锰?,半路灑掉了一多半,那個工人笑著一口氣喝完了水,跟他說:你們村子要通電了,這是電線桿。

    天啊,這件事是一個晴天霹靂,話語的光芒閃電一樣刺痛了他的眼睛。村子通電,每家每戶可以裝電燈了,夜晚再來臨的時候,他們就有了永不熄滅的光明,他們就有了可以自己掌控的太陽。這個消息飛快地傳遍了整個村莊,全村人的晚飯都吃得興奮異常。

    他們開始每天走在那些村子中的圓木上,比賽看誰更快且不掉下來,后來就單腿蹦,一根木頭也可以如此有趣,只因為它即將作為電的支點,把光從遙遠的地方引過來。每一次跳躍,都好像是被電到后的反應——讀初中時,班級里的電線常常裸露在外,他們會故意碰那根電壓小些的零線,手指在火花中被彈開,全身一片酥麻。他們像火花一樣閃耀。后來,那些圓木被埋進土里,豎起;然后是電線被連上,包括他家門口的。因為大門口到屋子的距離有點遠,父親不得不砍了園子里的一棵樹,支在院子中,電線才接到他們屋檐下。

    一切都準備就緒了,十五瓦的燈泡已經(jīng)擰在棚頂,燈繩被他偷偷拉過無數(shù)次,但是電還沒有來,還在遙遠的某處。晚上六點鐘,正是羊群回村的時候,他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數(shù)家里的幾十只羊。他感到它們的叫聲也與以往不同,他忍不住問那些羊:你們知道即將有電了嗎?它們用統(tǒng)一的語言回答他。突然間,前院人家的后窗里透出了一種和煤油燈完全不同的光亮,然后是西院。那一刻他其實是錯愕,繼而反應過來,大聲地喊著:來電了,來電了!他沖進屋里,拉下燈繩,但電燈并沒有亮起來,他又拉了好幾次,屋子仍然是黑的。父親說,可能是燈泡的問題,也可能是線路的問題,他去找電工。

    父親和電工遲遲不回來,他蹲在墻頭上,看著前前后后的院子都亮起電燈,仿佛整個世界只有他處在黑暗漩渦的中心。這是他第一次心中生出絕望的情感,他想自己被光明拋棄了,仿佛所有同來的伙伴都已經(jīng)走出困境,只留他一人在深幽的山洞中。他回頭看了看黑漆漆的屋子,母親正從里面拎出一桶豬食,走到不遠處的豬圈去喂豬。他覺得這一刻自己和豬沒有什么不同。他感受到了絕望,但尚不知道命名它的詞語,情緒淹沒著語言,以至于此后的生活中,每當絕望感再次降臨,他都要重新回到這種心境。沒有什么能稀釋它,這是濃縮到極致、具有了物質(zhì)性的情感體驗。

    天氣已經(jīng)很涼了,他蹲得雙腿發(fā)麻。母親拎著空桶喊他回去,他從墻上向下跳,卻栽倒在地上。他在地上躺了半分鐘,麻木的腿才恢復知覺,堅持著站起來,就聽見木大門響了,父親和電工一起走了進來。

    今天真是忙死了,電工說,不是線路有問題,就是燈泡有問題。

    這是大事,父親說,來電是大事。

    電工檢查了半天,換了個燈泡,拉了一下燈繩。堂屋亮起來了,盡管對這種光明期待已久,他還是被晃得眼前一片白茫茫,然后是帶著金光的黑色,那是眩暈的感覺。他閉著眼睛好一會兒,再睜開,才看清眼前的一切:整間屋子似乎比正午時分還要清晰,紅漆脫落的扣箱,舅舅用一塊塊木塊拼接起來的寫字臺,土炕上的席子炕頭處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黑,頂棚上舊報紙的大標題寫著“亞洲雄風”,屋地的坑洼里積存著一些黃泥水……還有鏡子里的自己,黃而稀疏的頭發(fā),黃而干瘦的臉,褲子膝蓋處的破洞,畏畏縮縮的眼神。那一刻,他感到有些羞愧,他竟然有點兒后悔擁有電燈的光亮了,它讓他第一次對自己的處境有了認知。這神奇的光芒所照耀的,不只是村莊里的黑暗部分,更是他自身的暗面,盡管那時他對貧窮、無知和愚昧這些詞語一無所知,但這些光所放大的自身的斑點,還有那張臉上的神情,那雙眼睛所透露出的那顆少年之心,他卻能直接地感知到。電和光所帶來的世界越豐富、越高大,他就越貧乏、越卑微,此后他的命運就是通過不斷的努力,去抵抗(更準確地說,是遮掩)這種貧乏卑微。這是一篇尚未展開但已經(jīng)寫好了提要的論文,他既要遵循它的邏輯,又渴望著去逃逸。

    電和光依然是短暫的,每天他們都只能亮一個小時左右。在這光芒之下,他們吃飯洗碗,鋪上被褥,就要把燈關(guān)掉。因為每一度電,都需要金錢來支撐,而金錢中凝結(jié)的是農(nóng)人的筋骨和汗水,而它們并不值錢。這一點,他早早知曉。

    3

    在光電來臨之后,許多變化悄然發(fā)生。

    不知道哪一天開始,有細若游絲的新事物進入腦海,比如那個河南來的倒爺,比如去沈陽打工的叔叔,再比如祖父把他僅會的幾個民間故事反復講述。他不知道聽了多少遍魔、怪、鬼,以至于走在村子的夜路上,會覺得每一個動靜都是它們發(fā)出來的。他眼前的頂棚,被這些新事物一塊一塊地掀開了,盡管屋頂之上仍然是黑夜,但這黑夜畢竟比土屋子浩大茫茫得多了,何況有明月星辰,在天際引逗著他。在此時,他已經(jīng)找到了一生對虛空的那種最初的熱愛,他要投向它,他要填滿它,他終將葬身于它。

    他漸漸開始懂得,除了南山堅硬的石頭,北山密密的樹林,村路上牛羊的叫聲和糞便,田野的莊稼和野草,家人鄰里愁苦的臉,這世界還有另一半,不對,是另一個更大的部分——那些虛構(gòu)的、遙遠的、從來不能被看見而只能被想象的事物。在此之前,他能夠體驗和表達的情感是如此簡單——“疼、癢、困、饑餓、累、難過、快樂”——而且是不能命名的,沒有能指的,他的世界只有眼前的世界,所有的事物都是可見可感而不可言的?,F(xiàn)在一切都不同了,他竟然可以感受到別人和別處——和周圍一切人都不同的別人,跟村莊一切都不同的別處。他以為,這些都和電的到來有關(guān),是這種光芒刺破了某個透明的屏障,那些遙遠的事物,才沿著電線入侵到他的生活里。在回溯中,他必須選擇“入侵”這個詞。

    第二年的春天,是一個多年不遇的大旱之年,他再不敢脫光衣服去吸收陽光了,因為它太烈了,而田野的泥土都像是在熱鍋里炒過,皮膚一挨上去幾乎能聽見滋啦一聲,有烤焦的氣味。白日光芒太盛,以至夜晚的那點電燈之亮都顯得暗淡,他躺在土炕上 ,能聽見被暴曬了一整日的土坯房的土墻,發(fā)出了輕微的爆裂之聲。這聲音混入父親的喊聲和母親翻來覆去嘮叨的聲音里,他就會再次感到皮膚的灼熱。

    他上小學一年級,某天中午,一個消息在只有十幾個人的班級里傳播開了:據(jù)說,隔壁村子即將要唱大戲了。他對戲曲的認識,全部來源于祖父的那臺半導體收音機。同樣是在夜晚,收音機開啟的時候,會發(fā)出微弱的藍光,兩根天線伸展著,捕捉來自遠方的電波,轉(zhuǎn)化成奇妙的聲音。他記得更清楚的是,每次聲音微弱時,祖父都會掏出收音機的電池,讓他使勁咬一咬,說小孩子身體好,自帶電量,咬一咬可以把身體里的電傳一點兒給電池。那兩節(jié)電池已經(jīng)布滿齒痕,坑坑洼洼,他就選擇比較寬的部分再咬下去。他的舌頭和牙齦在接觸到電池時,感到一種帶著微涼的澀,他分不清是自己把電量輸送給了電池,還是剛好相反。再裝回去的時候,收音機的聲音的確變大了些,他心里便會想,也許明天應該更多曬一點太陽,儲存更多一些點兒電。

    他聽到了像是鴨子嗓音的人在講評書,高手們在樹梢屋頂上飛來飛去,飛花成器,摘葉傷人。他心生向往,自己偷偷裝了兩個沙袋綁在腿上,也想練成飛毛腿。輕功自然不可能練會,但他堅信有人會飛,那些人在村子之外。他還聽到有人咿咿呀呀地唱二人臺、京劇,只能偶爾聽懂幾個字。他覺得,那些人一定都是大舌頭,或者舌頭像某些蛇一樣是分叉的,以至于不能順暢完整地把話說完。人們?yōu)槭裁匆ㄥX請這樣的人來村子里演出呢?難道,天上掌管云雨的龍王只能聽懂這樣的話?后來,他漸漸曉事,知道請戲班唱戲,就是為了給龍王帶來歡樂的,讓他高興了,好下起雨來。原來神仙也怕寂寞,跟他一樣。從此后,他便對神仙沒有了崇敬和向往,他們并不比村干部高明多少,如果只有殺豬宰羊唱大戲他們才肯行云布雨,豈不正如要給村干部買煙送酒他們才開一張去外地的介紹信?

    真正寂寞的當然是人。他多年以后才能想明白,人們既是因為抱有求雨的幻想,也是想借一個名言正順的機會去欣賞那些咿咿呀呀,看那些每天流浪在大地上的外鄉(xiāng)人,給日復一日不變的生活祈求一點新鮮感。這是十里八鄉(xiāng)的節(jié)日,重要程度超過春節(jié),學校甚至都要放假,老師們也無心上課。他跟著家里人一起,趕著馬車去看戲,幸運的時候,還會得到兩毛錢買瓜子或糖葫蘆。其實他看不清戲臺上化了妝的演員,也聽不懂他們唱的戲文,他就像當初盯著煤油燈那樣盯著他們——他們真像一根根肉做的燈芯啊,在木頭搭的戲臺上踱著步,搖頭晃腦,給他帶來微弱的陌生之光。

    唱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莊稼地的旁邊出現(xiàn)了一群穿戲服的人,表演古老祖先們的花前月下、宮廷沙場,收音機里的電波,幻化成眼前的實景,這是一種魔法。這種魔法遠遠超過走四方變戲法的人手里的戲法,盡管他依然對帽子里蹦出的兔子和鴿子驚奇。若干年后,他會把這一種場景寫進小說或散文里,在追溯細節(jié)的同時,也在重新構(gòu)造它——那個做文章的書生,唇紅齒白;那個踏春的小姐,明眸善睞;那個滑稽的小丑,上躥下跳;那個簡易的戲臺,竟然演盡了人間的悲歡離合。于是,他再在電影院中看到任何所有的人生,都不會感到吃驚,他覺得自己在少年時已通過戲臺,知曉了上千年的滄桑。

    天依然干旱,連牛羊都不愿意上山吃草,山上也沒有多少草。鑼鼓聲和二胡聲消失,唱戲的人坐著三輪車突突突離開了,搭戲臺的木頭被拆下來,堆在荒地上。田野山河,一切歸于灼熱的平靜。半個月后,他再次路過那里,因為前幾天終于降雨,荒草瘋長如噴泉之水,已經(jīng)把所有木頭湮沒了,似乎那些異鄉(xiāng)人從未來過,那些故事從未在此上演。然而那些唱戲人的影子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他再也不能滿足于民間故事里的種田人、放牛人,連鬼怪也失去了原有的魅力,他確切地知曉這世界還有更多神秘有趣的東西,在遙遠的山外。

    這些人的光芒,如同魔法,讓無數(shù)無生命之物開始活起來,讓許多逝去之人再次呼吸、講話。那些從小學課本上讀到的內(nèi)容,從白紙黑字變成心中幻影。然而他是多么無知,只能靠僅有的經(jīng)驗去構(gòu)造這些事物,他在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中體驗到了異己的情感,比如書生進京趕考時的別離,比如勇猛大將沙場上將死之際,他的心與他們一起黯然和悲愴。從此,他一生都將熱愛現(xiàn)場感,熱愛置身其中才能感受的藝術(shù),熱愛和每一種現(xiàn)實的正面接觸。他產(chǎn)生了強烈的沖動:走出山野,或者靈魂出竅,去跟更多有趣而偉大的靈魂對話。一瞬間的激動之后,他獲得的只是絕望,因為他看不到任何出去的路,通向鄉(xiāng)里、鎮(zhèn)里的路當然有一條,但那絕不是為此時的他所造的。他的路只能是村小學和家里,還有山上那些牛羊的小道,此時他的伙伴,仍然只有草木和鬼怪。

    4

    意外總是在你已經(jīng)放棄幻想時到來。

    第二年的春天,幾乎是同樣的季節(jié),天氣更炎熱干旱。人們早已從去年的經(jīng)驗中知道,老天爺似乎并不喜歡咿咿呀呀的大戲,他們想看新東西。不是已經(jīng)用幾根細線把那個叫做電的神秘力量拉進村里了嗎?那么和它相關(guān)的一切都開始成為可能。

    傳說許久的電影放映隊就要來了,還是為了求雨,還不僅僅是為了求雨。

    他已記不清第一場電影放映的是什么片子,但全村人搬著小板凳,坐在露天土場上等候的場景清晰如英雄紀念碑的浮雕。他不愿意也無法追溯細節(jié),描述出來對任何人都沒什么新鮮感,也沒有意義,他只是懷想整個村莊人的歡騰和夜晚靜謐之間的對峙。巨大的熒幕支起來,電線從最近的人家拉出來,放映機擺好了,新的魔術(shù)師——電影放映員把一卷放映帶嵌入機器。依然是光影的魔術(shù),一束光柱照著薄薄的膠片,白色熒幕上開始浮現(xiàn)活生生的人和他們的全部生活。真是不可思議,有人在一塊白布上再造了這世界,或者說,整個世界濃縮在了一塊白布上;不止于此,那里如此之薄,但比我們真正身處的世界要更多、更豐富。他同所有人一樣,看得如癡如醉,既是為這光影的神奇,更是為那些故事。俠客的刀劍,敵人的炮火,奔跑的男女,飛馳的汽車,云朵上的飛機,沒有哪樣東西不是全新的。

    他還跟伙伴們一起,好奇地走到熒幕的后面去。后面有什么呢?后面是同一個故事的鏡像,是左和右的顛倒。正是從此時開始,一種有關(guān)悖論的概念根植于他內(nèi)心,成為他后來看待所有事物的基本心理結(jié)構(gòu)——世界和生命的本質(zhì)即是如此。若干年后的某些時候,細細閱讀自己寫過的文章,他發(fā)現(xiàn)了這種心理結(jié)構(gòu),然后開始了漫長的追溯,最終他找到的就是這塊白布。他還想起,自己曾經(jīng)站在熒幕的一側(cè)邊緣去看,他看到的是兩塊被壓扁的光影。沒錯,這就是他內(nèi)心對一切事物的總體看法,相反相成相對相伴的所有事物,被擠壓到一個平面上共存了。現(xiàn)代物理學會證實他的這些看法,有些科學家們認為存在另一個維度的宇宙空間,在那個宇宙中,有另一個我們生活著。這不正是電影熒幕所蘊含的魔法嗎?

    源于對故事的饑渴和天性耽于幻想,他更喜歡看熒幕上那些虛構(gòu)成分多的故事,比如武打片和故事片,而不喜歡戰(zhàn)爭片。他對于成年男性的美好幻想,都是江湖中的俠客;對于美好女性的幻想,都是古裝的女子。所以,我們可以說他也有著流浪情結(jié)嗎?一人一劍一馬,斷腸人在天涯,這場景確實令他神往,因為當他在夕照中趕著羊群下山的時候,與這樣的場景是多么相似。他站在村子后面的低矮山頭,懷里抱著剛出生的羊羔,看著不遠處的村莊炊煙升起,聽見狗吠連連,就會感到一陣恍惚,仿佛那并不是他生活十年的地方,那是電影熒幕里走出來的。羊羔咩的一聲,黑色珍珠樣的羊糞蛋讓他回到現(xiàn)實中,那群羊已經(jīng)到了山腳,就快鉆進別人家的玉米地了。于是他開始飛奔,把剛才的一切都遠遠地拋在了身后,夕光給他的影子留下一條寬闊的尾巴。

    進村的時候,看見了一根高高的木桿被豎起來,簡直跟樹一樣高,木桿上支著銀白色的兩個東西。他預感到,有更新的事物降臨了。

    一個親戚家買了全村的第一臺電視機,而且是彩色電視機。他簡直無法想象,從此那個虛幻的光影世界就被定格在這個盒子之中,每晚七點開始,向人們展示五彩斑斕的新世界。他無數(shù)次跟祖父一起,坐在親戚家的炕邊上看電視。幾年后,自己家也買了一臺彩電,他能裹在被子里更舒服地看了。那時候的電視除了周日,白天沒有節(jié)目,晚上只是七點到十二點有節(jié)目。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們擁有了魔盒,也就擁有了召喚虛構(gòu)人物的能力,哪怕這些虛構(gòu)人物是被另一些人預先塞進去的。就像從小看到的變戲法的流浪人,從帽子里掏出了兔子和連綿不絕的手絹,他知道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障眼法、一種記憶,但他就是沉迷于此。他從這魔盒里獲得的,遠遠不是時間的消磨,而是空間的無限擴展——他的心可以大于整個宇宙。

    如同看電影時產(chǎn)生的疑惑,他也會愚蠢地繞到電視機后面——只有黑色的殼子,并沒有人物的倒影。如果說,他對電視有什么不滿的話,這應該算是最重要的一點,它是一個立體,一個完全無法壓縮的立體。他有點不能接受這件事。

    還是那個有錢的親戚,幾年之后又置辦了第一臺卡拉OK機。在一個夜晚,他跟著大人們走到他們西屋,一個叔叔插上電,打開機器,又拿出兩個話筒,他們開始唱歌。他早已忘記是什么歌了,讓他感到觸動和好奇的是,那些平時老實靦腆的莊稼漢們,都像是喝醉了酒,一個個跟著音樂搖搖晃晃地唱著。哦,他們在唱鄭智化的《水手》,苦澀的沙吹痛臉龐的感覺,像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哭泣永遠難忘記……這些每天種田的人、放羊的人,哪里會知道水手的感覺呢?但是他們仿佛體驗過海風吹過。他想?yún)⑴c但不知該怎么參與,只能跟著哼幾句記得的歌詞,然后瞬間一驚,他自己也像是喝了酒。他不知道人為什么會在這種場合發(fā)生變化。等他讀大學時看了一些書,會知道唱卡拉OK如同某種神秘的儀式,不是宗教類似宗教,能在一秒鐘把人無意識深處的某些特征喚醒。

    5

    這一切有關(guān)光影的魔術(shù),對他此后的全部生活而言,都還只是個開端。真正的精華部分是從文字開始蔓延的。十二歲,他已經(jīng)認識了不少漢字,能抱著一本殘破的漢語字典看完整本書了。在那個偏遠的村莊里,他唯一能看到的書是小學生作文選。他一遍又一遍地看那些簡單的故事,還在自己的作文里仿寫,更早一些時對于光的饑渴,改換了形式再次從他心里生發(fā)。若干年后,有一個時期他回憶起這段經(jīng)歷,無比痛恨小學生作文選,覺得是它教壞了他寫作文。但是又過了一些年之后,當他能夠?qū)懗鲆恍┳约合雽懙奈淖至?,某次回到家里,在角落翻出那些薄薄的小冊子,竟然重新津津有味地讀了一遍。他獲得了完全不同的閱讀感受,有些悲哀也有些慶幸地發(fā)現(xiàn),自己所寫的那些故事其實并未脫離小冊子里的套路,自己閱讀時所看到的那些作品也是如此。

    文字是他的魔法棒,有了它,他將不再依賴有形的光和電,不再等著別人,自己就可以去構(gòu)造新世界。某天,父親拿回家兩本厚厚的武俠小說。母親做飯,讓他蹲在灶前燒火,他抱著其中一本看得著了迷。添火呀,母親用鍋鏟敲他的頭,餅都烙不熟了。他猛然間放下書,抱起一捆玉米秸稈塞進灶膛里,火苗刷地一下從灶膛里伸卷出來,把他的眉毛頭發(fā)燒焦了,眼睛也隱隱灼痛??伤匀徊辉敢夥畔履潜緯?,他想知道那場比武最終誰贏了,想知道到底究竟誰是天下第一。他所日漸熟悉的幾百個漢字,竟然可以排列出如此迷人的故事。

    再厚的書,也會很快看完的,連封底的定價都讀過兩遍之后,他陷入了極大的故事饑渴之中。從未有一種饑餓感如此強烈,抓心撓肝,他四處尋找可以替代的事物,但是沒有,什么都沒有,這鄉(xiāng)野的一切都不能替代閱讀的快感。他開始追逐每一個能看見的字,他只找到了糊墻的舊報紙。舊報紙也是好的,只要有字。他先是站在土炕上,低頭、平視、仰頭全部看完了;他又搬來一把椅子,站在上面看頂棚上的報紙。報紙糊得橫橫豎豎,看得時間太久,他的脖子歪得無法轉(zhuǎn)彎。還有幾次從椅子掉下,頭撞在了黃泥抹的窗臺上,眼睛冒起了金星,那些剛剛讀過的漢字全都飛舞起來,像夏日夜晚聚集在燈泡周圍的小飛蟲。此刻,他的腦袋就是那顆發(fā)著光的燈泡,吸引著所有的漢字圍繞著它飛舞,無數(shù)形象和事件浮蕩在夜空里。他想起自己當年拼命曬太陽,想把陽光儲存在身體里,現(xiàn)在,他終于確認自己體內(nèi)確實有光,但不是來自太陽,而是來自那些字,那些故事和群山之外遙遠的城市。

    他讀完了整個村里的所有字,甚至別人家那仍然沒有被風雨侵蝕掉的斑駁的春聯(lián),甚至小賣店櫥窗里的包裝紙,甚至灰堆里的煙盒,甚至山坡上鄉(xiāng)政府用白色石頭壘的“計劃生育,利國利民”……然后什么都沒有了,他陷入了極度的絕望之中。這種絕望,超越了他后來高考落榜和失戀的絕望,因為他感到一扇打開的門重重地被關(guān)上,再也看不到開啟的可能。許多年后,他讀到卡夫卡的小說《城堡》,看到土地測量員K永遠走不進那扇專門為他設立的大門時,他恍然心驚,那正是他少年時無書可讀的感受。

    幾年后,高一課間操,他鉆到了桌子底下,逃過了班主任探照燈一樣掃視的目光。同學們都去做操了,整個教學樓里只剩他一個人,空蕩寂靜如聲音被吞沒的宇宙。這是他第一次逃課間操,起因就在于同桌桌洞里的半本雜志。其實下課鈴打響之前,他只瞄到了三個字“令狐沖”,他本能地覺得這是一個武俠故事,少年時封存的閱讀渴望被點燃,星火瞬間燎原,沖動不可遏制。

    一切都安靜了,天地之間只剩下他一個人,他打開了那本書。不,這不是一本書,而是一本只有一半的雜志。文字密密麻麻如螞蟻,他開始去捕捉它們。那一段正寫到,令狐沖受了傷,體內(nèi)幾股真氣亂竄,帶著儀琳小師妹一起去守護恒山……他看得如重錘擊胸,天下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故事?半本雜志戛然而止了,他幾乎魔怔,他問同桌這本雜志哪里來的,能不能找到全本。同桌說,他是從一個親戚家偷來的,只有半本。

    他差一點哭出來,他感到自己將死于淺嘗被止的饑渴。

    6

    命運似乎早已經(jīng)注定,就像他讀的故事里的套路,每一種毒藥都追尋著它的解藥。有一天,他渾渾噩噩中走出校門,發(fā)現(xiàn)馬路對面支起了一間鐵皮屋子,上面寫著幾個字:租書亭。而且,他看見那個正在擦鐵屋子玻璃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一個遠得不能再遠的親戚。他本是出于禮貌過去打招呼,親戚也是出于禮貌讓他隨便看看,他于是看到鐵屋子里滿架子的書,主要是武俠,還有一些港臺的言情小說。一瞬間,他感到恍惚,有一種不真實感,直到他看見書架里的一冊《三杰八俊十二雄》。他興奮地抽出來,果然是自己看過的那本書,如逢故人。

    那個戛然而止的世界,就這樣被意外接續(xù)上了。他在這里重新見到了令狐沖,他正在幾本叫《笑傲江湖》的書里依劍而立,笑盈盈地,身后是華山、嵩山、恒山和一整個江湖。他走上前,令狐沖笑著抱拳。他也抱拳說:令狐兄,久等了。這才是新大陸,他看遍了整個鎮(zhèn)子租書亭的武俠小說,為了五毛錢一天的租書費,他每天只吃四個饅頭,就著從家里拿來的咸菜和免費的白水。他還買了一個簡易的手電筒,只為了在宿舍熄燈后躲在被窩里看。因為這些故事的纏繞,每一節(jié)課都像是漫長的酷刑,他只能看見老師的嘴在動,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什么。整個精神都被虛構(gòu)的人物占據(jù)了,現(xiàn)實里的人們和事物縹緲虛幻,他陷入了一種迷狂狀態(tài)。

    遠不止于此。也是在這段時間,他跟著同學去了臺球廳和錄像廳,很多書中看到?jīng)]看到的故事,幻化成影像。很多事物合二為一了,包括肉體的生長所帶來的本能,武俠小說中男主人公被眾美女所愛的假想,錄像帶里搔首弄姿的女性,班級里正在發(fā)育的女同學們隆起的胸脯,黑夜里春夢所遺留的液體,這一切都在重塑著他的身體和精魂。那么強烈的一種“我與這個世界”的感覺開始誕生,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用這種方式再一次蛻掉了堅硬透明的殼,他終于恍恍惚惚地感覺到了那個單獨的“我”,那個作為一種本體意識的“我”。若干年后,他在大學中讀了康德海德格爾笛卡爾,才會明白這一次誕生的重要性和危險性。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思,不,思和在并非是先后邏輯關(guān)系,它們就像——就像那個從邊緣看過去的電影熒幕,統(tǒng)一于一個平面之上,它們就是他的悖論。

    他感受到了的那種撕裂,像是從一個肉體里撕扯下另一個肉體。在這個意義上,他雌雄同體,他生下了自己。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身體上的欲望,只能把它植入進所有故事的幻想之中;他無法也不應該獲得某個女性的身體和靈魂,他只能用一種更形而上的方式去替換,這后來被稱作想象、意淫。他不可避免地幻想著自己是故事的主人公,武功天下第一,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但內(nèi)心深處,他又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幻覺,就像——就像那塊上演了無數(shù)故事的熒幕,關(guān)掉放映機之后,它只是一塊矩形白布而已,是巨大而凝固的空無。想要消解這空無,你的放映機就不能停,光就必須不斷造出影像。燃燒啊燃燒,激情的故事和青春的肉體就是火和油,它們燒出來上千度的高溫,他在鍛造,他在涅槃,他在重生,但前提是,他得挺過這深入骨髓的火焰而不化為灰燼。

    所有的武俠小說都看完,所有的言情小說都看完,他的故事饑渴癥已經(jīng)病入膏肓,但再沒有能延宕在這種歡樂的毒藥,他即將熱死于寒冷的冬季。許多個夜晚,下自習之后,他翻越學校的欄桿,衣衫單薄地行走在小鎮(zhèn)的街道上。寒風刺骨,腳下未融化的雪已經(jīng)凍成冰狀,他覺得,只有這冷風才能消心中火熱饑渴。最終,他所能走進的還是那些燈光昏暗的租書亭。

    他是多么幸運,在最需要下降的時候看到了千鈞之重,一種寧靜之力,浸潤到他的肌體的魂魄之中,從此,水里有糖了,夢里有酒了。他在一個租書亭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厚達幾百頁的書,黃色封面,上面是五個字《平凡的世界》,封底是作者的頭像。這本書太厚了,里面的字特別小,但是憑借他在這兩年閱讀的經(jīng)驗,越是厚的書、小的字,就越證明這本書不一般。他最先看到了那篇名為《早晨從中午開始》的后記,就是這一刻,那個武俠世界的大幕緩緩拉上,與此同時,另一個世界的大幕徐徐開啟——現(xiàn)實,和他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而不僅僅是源于幻想的現(xiàn)實,一種從腳底的泥土里生長出來力量到來了。

    這個人為了寫這部書而死,這個人死于他偉大的理想和一百多萬字的作品。一百萬啊,這是他當時所能理解的最大的數(shù)字,因為它就捧在他手上,一個挨著一個地排列著,構(gòu)成幾百個人的命運——黃土,窯洞,石頭,煤炭,信天游。他正燃燒著,這時一股巨大的冷風降臨,他瞬間被以火的形式冰凍。所以,他在沸騰的同時冰冷著,在燃燒的瞬間融化著,在噴薄的時刻凝固著。這是一種堪稱偉大的交錯,經(jīng)歷了名為天堂的煉獄,并因此終于把自己身上的魔鬼和天使壓縮到一起。從此之后,他或許仍不能清楚地分辨、控制它們,但他能在無論多混沌的情況下認出它們,和它們進行談判、媾和。

    這當然是夸張的說法,《平凡的世界》之于他成長的意義并不會如此之大,但它代表著一個開端,一種新的力量不由分說地進入他正在形成的意識之中,這是永不可解的蠱毒,他成了它的宿主,他們一起長大、豐盈。他花了一周的時間,把這本書的每一個字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又花了兩天時間重讀了一遍。他并未因此而幻生不切實際的沖動,這本書只是幫助他擦了擦窗子,讓他更清楚地看清了窗外的新世界——沒錯,新世界如此平凡,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認為那就是他的世界。

    很快,他在這家租書亭的角落里還發(fā)現(xiàn)了莫泊桑的《俊友》《羊脂球》,還有幾大卷的魯迅文學獎作品選,他閱讀了《黃金洞》《挑擔茶葉去北京》《廚房》等等。等到快四十歲的時候,他在電影院里看漫威的電影《復仇者聯(lián)盟》,編導把所有旗下的超級英雄都匯集到一部電影里,他就會想起自己那段瘋狂駁雜的閱讀時間。令狐沖和張無忌、項少龍和甘十九妹、孫少平和羊脂球,等等,這一切人物共存于他混沌而單純的大腦,以至于他的夢里總是由這些虛構(gòu)人物和生活人物一起組成。他還會想起,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此后他所閱讀的每一本書,不管是好書壞書,書里的人物都會在他第一次輕輕念他們的名字時活過來。他們都是真的,甚至比他在日常中所見的人物還要鮮活。哦,他終于掌握了一種古老的魔法,能夠隨意召喚書中的人物進入他的腦海或夢境。他們還會附著在他的老師、同學、家人、飯館服務員、公交司機等人身上,一個虛構(gòu)的世界開始侵入他原來的現(xiàn)實世界,它們重疊交融,彼此清晰而又難分彼此。

    有一天,他忍不住問那個租書亭老板,這些書都是哪里來的?老板說,在北京批發(fā)來的,一塊錢一斤。他驚駭莫名,忍不住去想象那個批發(fā)市場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老板說,他坐汽車到北京,然后再倒公車到大興的圖書批發(fā)市場。“那里有三個中學操場那么大的圖書市場,所有的書都成堆地擺著,一塊錢一斤隨便挑?!彼麩o法想象,不是無法想象三個操場,而是無法想象三個操場的書。那里堆著成噸成噸的故事啊,那里有成千上萬個人物被封存在書頁之中,等著他去解除封印、吻醒沉睡者。

    他當然會幻想自己置身在這個地方的情況。他會掏光身上所有的錢去買書,錢不夠了他可以賣掉所有的衣服,甚至他紅色的年輕的血液,只要讓他一斤一斤地買書。如果他買了幾百斤書,他又該怎么扛回去呢?他會像少年時在家鄉(xiāng)山野上扛草或莊稼的方式,把一捆扛幾百米放下,再回過頭去扛另一捆,如此循環(huán)往復,從北京走回內(nèi)蒙古北部的小鎮(zhèn)。他到家時一定已面目滄桑,而那些書和書中的故事,卻永恒不變。再后來,他讀到了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的小說《過于喧囂的孤獨》,小說里的主人公在一個地下廢舊書收購站工作,每天用壓縮機把各種各樣的圖書打包。他就會想起租書亭老板跟他描述圖書批發(fā)市場的情景,他已經(jīng)在想象中,經(jīng)歷過那種“過于喧囂的孤獨”了,他應該為此痛哭一場、大醉一場、酣睡一場。

    他回想這段生活,認為那兩年的時間里自己精神狀態(tài)是不正常的,是一個精神病人,一個瘋子。因為他除了看這些故事,什么都不在乎,什么學習成績,什么考大學,甚至他暗暗喜歡的那個女孩都不重要了。那是一種迷狂,那個偏遠的北方小鎮(zhèn)根本容納不下他的激情,他所想象的世界大于已知的全部宇宙,那是他一個人的大江大河大時代。

    7

    因為數(shù)以萬計的書的“喧囂”,北京作為一個擁有無限可能的地方,在他心中確立了關(guān)鍵地位。繼而有更為細節(jié)的東西從北京流傳到小鎮(zhèn)上來了。他落榜復讀,臨近元旦時,班級組織新年晚會。同班的另一個復讀生說,他有一個哥們,正在北京上大學,那個哥們參加學校社團時排了一個劇,講述大學生活的。同學說自己也想元旦時復制一下。作為既不會演戲又邊緣的人,他根本無權(quán)參與這么特別的演出,但是他是觀眾,他看到自己熟悉的同學在教室中央表演,說著奇怪的臺詞:人在江湖飄啊,誰能不挨刀呀,一刀砍死你呀……這時候,他和那些演員同學之間的距離瞬間變得十分遙遠,這種話語在他的生活中,甚至在他瘋狂的閱讀中,都從未出現(xiàn)過。唯一與此類似的,只能是香港的無厘頭電影。他剛剛建立起來的一個秩序被打亂,許多正兒八經(jīng)的話語開始自動變腔變調(diào),但他無人可說。他在武俠小說里所看到的江湖,從此成為一種前現(xiàn)代景觀,而他,已經(jīng)借助著復制的模仿的拙劣小品,窺視到了后現(xiàn)代的身影。

    因此,他必須要去北京。

    他來到北京,已經(jīng)是2001年。

    在此前一年的暑假,他正在一個同學家里。他們坐在板凳上看電視,屏幕正在直播北京申辦2008年奧運會投票現(xiàn)場,當主持人宣布“北京”時,他跟同學竟然激動地擁抱起來。真是奇怪,其實他那時并不了解奧運會是一個什么會,也不太了解申辦成功意味著什么,就是單純地覺得高興,因為這件事跟北京有關(guān)。八年后,奧運會舉行時他已在北京待了七年,這七年的時間里,奧運這個詞語許多次進入他的生活,他深刻地意識到,一個歷史事件對個人生活的滲透有多么復雜而深刻。

    他走進學校的圖書館,一架又一架擺放整齊的書,在等著他去閱讀。圖書批發(fā)市場的景象被莊嚴的圖書館替換,他從書架走過,耳朵里想起不知哪位老師的名言:“大學四年的時間,即便你沒有認真讀書,僅僅是把圖書館里書的書名和目錄看了一遍,你也能學會很多知識,甚至是重要知識?!彼斎徊粫⒂谌プx書名目錄,他瀏覽那些書,把它們借回去,擺在床頭。有朋友送了他一本康德的《判斷力批判》,因為她買了之后完全讀不下去。他也讀不下去,但硬著頭皮讀。他讀到了康德最著名的論斷之一——二律背反,他很快想起那張凝聚了光影的白布,他感覺自己的生活被這個詞纏繞上了。他翻更多書找到了有關(guān)它的無數(shù)解釋,但并不能實實在在地明白說的到底是什么。只是,他不再相信什么永恒不變的東西,一切不是轉(zhuǎn)瞬即逝就是轉(zhuǎn)瞬即變,像鐘擺,搖到左邊,馬上就回到右邊。

    這時候,他也遇到了后來成為生活必需品的網(wǎng)絡。宿舍上網(wǎng)一個月要六十塊錢,對一個每月只有二百五十元生活費,還是貸款的人來說,六十塊錢太多了,何況買一套電腦要四五千呢?于是,他只能跑到學校的機房去上網(wǎng),一個小時兩塊錢,每周去上幾個小時解解饞。后來,宿舍里的一個兄弟買了電腦,全宿舍的人都插空去玩。他也去,主要是用不太靈便的打字技術(shù),把自己寫的那點東西敲進去,存在軟盤里?,F(xiàn)在的人已經(jīng)不能理解只有一兆空間的軟盤了,插在臺式機的讀盤器,存下文字。這種軟盤經(jīng)常壞掉,為了避免這個問題,他把那些東西都發(fā)到郵箱里備份。他還花錢到打印店打印出來,看著自己的碎碎念變成方方正正的鉛字,他覺得它們不一樣了——他早已知曉文字的魔力,如今他正不斷靠近這魔力。出于虛榮,或者別的不太好說出來的考慮,他把這些東西給別人看。有人說,一個靠貸款生活的窮學生,花那么多錢去打印店打印,簡直是不可理喻。

    后來,他拿到了一筆獎學金,他狠狠心靠這個買了一臺二手的筆記本。是IBM的,因為交不起網(wǎng)費,就算能上網(wǎng),也慢得不得了,其實只能用來打字。每次開機的時候,他看著黑色的界面滾動的代碼,仿佛這臺電腦要從很遠的路走過來,就像他走了二十多年,才走到它面前。

    他真正被網(wǎng)絡俘獲,是在大四那年。因為做了一個校園論壇的斑竹,他能夠趁機去一個教研室的辦公室里,用那里的電腦上網(wǎng)。他看見了什么?一個新世界,不,一個舊世界,也不對,是一個新和舊不斷衍生、消融的世界。他不免想起,在幾年前,讀書的鎮(zhèn)子上第一次有了網(wǎng)吧,他跟著一個高中同學進網(wǎng)吧的情景。就連他的QQ號,都是這個同學幫忙注冊的。那時候流行在網(wǎng)上加陌生人,然后互相交流,他甚至后來還給幾個網(wǎng)友打過電話。他感覺電腦屏幕發(fā)出的瑩瑩的光,就像是他童年時在鄉(xiāng)村里看到的煤油燈的光,只有通過它,他才能看見更多的事物。光再一次以其他的方式,成為他生活的路標。

    他把很多時間都花在看電影上了。那時候,網(wǎng)上有很多FTP站,能下載大量的電影。他囫圇吞棗地能下什么看什么,下完就看,看完就刪。

    他看了什么呢?他看了《巴黎最后的探戈》。這是他第二遍看這部有名的片子了。第一次是跟一百多個同學一起,在一節(jié)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課上。那是一間巨大的教室,就是他開學時聽詩人們朗誦的那間,有四百個座位,他坐在中間靠后的位置。那門課的老師走上講臺,說這節(jié)課放電影,大家都歡呼。電影開始了,馬龍白蘭度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和巴黎市區(qū)的樣子從遠遠的屏幕上透過來,他感到了一種類似于少年時小鎮(zhèn)凌晨的清冷。巴黎的街道上,人群穿梭,鴿子低飛,城鐵摩擦鐵軌,就像他后來某一次讀一個叫本雅明的人《拱廊計劃》和波德萊爾的《惡之花》,還有羅蘭·巴特的《埃菲爾鐵塔》時感受到的那樣——也可能只是這些事物在他頭腦里形成了互文,它們互相支撐,互相闡釋,幫助他建立有關(guān)巴黎的一切。然后,他們看見了白蘭度和那個女孩有些變態(tài)的性愛。他并不是一個過度單純的男孩,早已經(jīng)知道人間事,但是和一群人在大屏幕上一起看做愛,總是感到很怪異。白蘭度蒼老的肉體和女孩鮮艷的肉體,伴隨著一些叫喊,還有所有觀看者壓抑的氣息混響在階梯教室里。這時,有一個女同學站起來,憤怒地說,這是什么電影!氣沖沖地走了出去,然后又有幾個同學走了出去。

    仿佛一個裝滿活性氣體的氣球被捅破了,每個人心里有的那點尷尬,終于變成了一種集體性的尷尬。接著,大家反而放松起來,最難熬的半個小時過去了,接下來他們可以好好去看這部電影了。他覺得這有點像一群陌生人走進公共浴池,剛開始脫衣服的時候,都有點不自在,但等所有人都泡在大澡堂子里時,這種不自在就會隨著污垢被一點一點清洗掉。

    這間大教室,幾乎是一個注定改變他的觀念的地方。剛進入大學的時候,他曾坐在最后一排,看著前面下方講臺上,詩人們輪番上臺朗誦詩歌。對于剛從鄉(xiāng)村來到北京的土小子來說,那些詩他聽不懂,那些充滿了吃喝拉撒睡的生活他也從未經(jīng)歷過。詩人們長得和他想象中不一樣,有光頭,有長發(fā),也有美麗的女孩子。一些身體器官從女孩子們的嘴里爆出來,像鞭炮爆響,他聽得心頭猛跳,臉紅耳熱。然后,他們竟然在舞臺上喝起了啤酒,一邊喝酒一邊朗誦。到那天為止,他都沒有真正知道詩是什么,但他看見了詩人。他后來會接觸成百上千個詩人,他們都不會像這次這么像詩人。

    等他第二次獨自看這部電影的時候,他一點也沒有肉體的沖動,只是感到一種壓抑,一種悲傷,一種從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和另一個虛擬時空而來的悲傷。他不明所以,又好像深諳其道。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他哭了。

    也是在那段時間,他在師兄們宿舍的電腦里看到了真正的毛片。宿舍都是八人間,狹窄逼仄,還有一張大桌子占去了屋里的三分之一。電腦仍是較老的樣式,顯示器后面有著巨大的隆起,屏幕微微凸起。他當然不再記得具體看見了什么,反正就是異國的男女在做愛交媾,場面直接火爆,也肯定激起他們身體的沖動。后來,他躺臥在靠窗的床上,想起這些片子和《巴黎最后的探戈》里性場景的不同,在迷迷糊糊之中,他感到自己窺見了藝術(shù)真理的影子。只是,他抓不住它,就像他暗戀的人,只有在閉著眼睛的幻想中,他才能擁有她,一旦他睜開眼,不是看到虛空,就是看到她在別人的臂彎了。

    8

    抓不住的那片影子日夜跟著他,像一個古老的咒語,或者,像他童年時聽到的一個故鄉(xiāng)傳言。在那個村子里,人們對黑夜懷有無限的熱切和驚恐,幾乎所有的故事都和它有關(guān)。其中一個說,小孩子是不能吃豬尾巴的,如果吃了豬尾巴的肉,就會在走夜路的時候聽見自己身后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但你回頭,身后卻空無一物,這被人們稱之為“后驚”。吃豬尾巴,會長出“后驚”,豬尾巴在故事中變成一種無形的跟隨者,驚擾你的道路。所以,每一次家里在殺豬的時候,他都躲在不遠的地方看著那根細小的尾巴是否被扔掉。在鄉(xiāng)下,怎么會有人扔掉這么大一塊肉呢?它總是被堆在卸好的豬肉堆里,碼放在倉房里的大水缸之中。吃的時候,母親會從中挑一塊拿到堂屋,在案板上當當當?shù)厍?、剁。等他再次看見肉,已?jīng)是桌子上的碗里了。吃著吃著,他就會心里一驚,“我嘴里的這塊肉不會是豬尾巴吧?”飯后,他悄悄跑到倉房去看,那根彎曲且凍僵的豬尾巴,蜷縮在肉堆里。他才放下心來。

    現(xiàn)在,他感到自己長了“后驚”了。那些少年時讀過的故事、見過的人、有過的記憶,都在不斷地驚擾著心神。他只能以一種象征的方式,不斷地回頭去看身后的聲響——他開始追溯童年和少年,他開始把目光彎轉(zhuǎn)向自己的體內(nèi),他開始在意所有鏡子里的倒影,這些行為很多落實為紙上的黑字,一顆一顆,都像是黑豬毛組成的。

    新學期,學院里開了一門選修課。他走進教室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人特別多,講臺上的老師滿臉堆笑,語速奇快,而且妙語連珠。聽了兩節(jié)課,他才明白這是一堂西方文論課。很多他在圖書館里翻過的理論,在這門課里變得立體而形象起來,特別是有關(guān)精神分析方面的。他開始著意去找精神分析的書看,從弗洛伊德到榮格到拉康到德里達到齊澤克,看得似懂非懂。這些書的真正效用在于,他再也不會聽到“后驚”了,那個影子隱匿了,他知道它還在,但已不會影響他日常的心神。他只是一個病毒攜帶者,除非極其特別的條件下,他不會發(fā)病。

    他仍然記得,有一天跟一個宿舍的兄弟看賈樟柯的《小武》。他跟他坐在凳子上,等著集資買的那臺DVD機播放錄像。他看到了一個比讀高中時的小鎮(zhèn)好不了多少的山西小城汾陽,看到了小武吊兒郎當?shù)纳?,他心里有一種恍惚,如果自己沒有讀大學,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后來他又看了賈樟柯的《站臺》。心里想,這是什么電影呢?不就是照著生活本來的樣子拍了一下嗎?有天晚上,他跟幾個師兄聊天,一個師兄說,來大家都說說中國有哪些人能成為世界級的大師。他想了想,一個也說不出來,不是認為中國沒有人能成為大師,而是他根本就不曉得有什么人物。那個師兄說,我覺得賈樟柯肯定能成大師,他太牛逼了。他有點蒙,但從此之后他開始知曉,自己二十幾年所建立的那個審美觀念,那種對世界的整體性認識,太落后了。那段時間,他還沒什么收入,但開始收集各種影碟。在北京的新街口,還有另幾個地方,到處都是光碟店,成千上萬的光碟碼在箱子里,貼在墻上,你能在這里找到全世界的電影,好萊塢大片、香港影片、藝術(shù)電影。后來這些小店幾乎一夜之間消失,變成了賣服裝的,沒有人再收藏光碟了,因為你可以在網(wǎng)上隨意下載。

    現(xiàn)在他已人到中年,還留著那些可能永遠也不會再次播放的光碟,翻找東西的時候看見了,他會一張一張摩挲它們。摩挲的時候,心里會生出哀愁,在二十幾歲最好的青春年紀,他是那么熱愛這些沉悶的故事,那么饑渴地吸收全世界的人。而現(xiàn)在,他身寬體胖,卻更愿意到電影院去看爆米花電影,主要是挑喜劇片看。盡管他也被那些情節(jié)逗得哈哈大笑,可走出電影院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不但沒有變輕松,反而是更低沉了。他感到和年齡不相符的疲憊,這種疲憊像一個嗜睡癥患者的瞌睡,總是不分來由地侵襲他的每一個細胞,睡吧睡吧睡吧,那個永恒的聲音始終在腦海里回響。

    那么,他就因此成了一個渾渾噩噩的人了嗎?他的生活從此成為一種慣性?哦,不,沒那么簡單。他總是從疲憊中忽然驚醒,想起來得去做一件未必緊要的事情,買菜,交水電費,給車做保養(yǎng),拿干洗店的衣服,約朋友們擼串喝酒。

    9

    所有的可能性都可以看作是偶然,比如他偶然變成了一個圖書編輯。那時候,有兩三份工作擺在面前,一份報紙的編輯,一個雜志的編輯,一個出版社的編輯,最后他選擇了后者,理由是這家出版社離他女朋友更近一些。后來回想,他很難想清楚這個決定是怎么下的,看起來不可思議,因為前兩個工作都有機會拿到北京戶口。當然算不上什么為了愛情,其實是懶惰。后來,他終于發(fā)現(xiàn)這可能源于自己性格上的弱點,不是沖動,而是有時候在乎一滴淚水勝過傾盆大雨,在乎一棵枯草勝過整片草原,盡管那滴水、那棵草最終未必屬于他。

    某些神圣性逐漸坍塌。做了圖書編輯之后,那些此前在他眼里無比神圣的學術(shù)著作,忽然間降格祛魅了,變成一些看不懂的、充滿語病的句子,到處是低級的引用錯誤,還有從網(wǎng)上復制過來的內(nèi)容。真正的好東西當然有,但要看運氣,他責編的一本翻譯書,同一個人名,竟然被譯者翻譯出四個中文名字。而那本書的原版是法語,當他實在對譯者絕望之后,無奈之下,只能靠自己的胡亂理解來理順譯文。從此之后,他對于所有話語都產(chǎn)生了懷疑,他知道,傳播本身就是消耗。就像那個綜藝節(jié)目中經(jīng)常玩的游戲,一排人排隊站好,一個人說了一句話,然后不斷地傳遞下去,到最后那個人那里,那句話已經(jīng)完全變了味道。但是他仍然堅信學術(shù)的價值,因為他相信對大部分人來說,意義是從自己內(nèi)部生成的,讀書和寫作,不過是找到一個觸發(fā)點,一個出路。就像光,光在傳播的過程中,也會有消耗,但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和距離,我們?nèi)匀荒芸吹綆资f光年前遙遠的星星發(fā)出的光。

    這是一場戰(zhàn)爭,有關(guān)成長、工作和自己是誰的戰(zhàn)爭。他手中沒有槍炮,心里沒有斗志。他租住在聯(lián)想橋附近的一棟高樓的23層,站在窗子前,能看見北京三環(huán)路上飛馳的汽車。這時,他突然感到自己左腿的膝蓋,隱隱傳出一種痛感。哦,可能是前天打球傷到了。痛感并不算強烈,他挪動腳步,考慮著下樓去吃一碗拉面,但是卻差點摔倒,左腿并不能受力。痛感的持續(xù)加強,他還能走,只是走得緩慢而痛苦,他挪進狹窄的臥室,坐在床上,揉疼痛的地方。

    揉了一會兒,似乎好了些,也可能是漸漸對疼痛有了一定程度的適應,他再次站起來時,站住了。邁步,走,慢慢走,他仍然能讓這具肉體跟著意念移動,雖然速度和頻率變慢了。他如愿吃到了拉面,在最后一根面條也進入嘴里的時候,他必須要承認,自己的腿出了問題,并不是某種常見的傷,而是一種來自于不知名的內(nèi)部的疼痛。

    他路過一家藥店,買了虎骨膏藥,回去貼在了膝關(guān)節(jié)。先是感到一種涼,然后是輕微的灼熱,忍不住在心里想,明天就會好吧,明天應該就沒事了。他是怎么睡著的?完全不記得,第二天清晨早早醒來,他去動那條腿,天哪,它還在疼,好消息是似乎沒有加重,壞消息是也并沒有變好。這一刻,他陷入了幾年來最大的沮喪,為什么會這樣?他想,也許我得去趟醫(yī)院了。

    醫(yī)院去了很多趟,單位對面的醫(yī)院,還有其他醫(yī)院,先是拍了X光,涂抹藥物,但是并不見好轉(zhuǎn)。而且,右邊那條腿也顯出了同樣的癥狀,現(xiàn)在,他走路倒是不會顯得瘸了,可是變得異常緩慢。兩條腿比賽一樣不愿意承載他一百五十斤的肉體,這肉身啊,正在陷入深深的自我厭棄。應該是第一次,他終于明白這肉身和精神并不是完全的統(tǒng)一,他也明白此前所填充的一切知識和思想,都不會幫他解決雙腿的疼痛。他該怎么辦呢?別無出路,他只有繼續(xù)去醫(yī)院,凌晨三點多起床排隊掛號,在黑夜中站幾個小時才能拿到一個可能的專家號。而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他之所以要掛號正是源于無法久站。他只能坐在地上,像經(jīng)常坐在馬路邊天橋上看到的乞討殘疾人那樣挪動。他當然感到了屈辱,好在所有的病人都是屈辱的,他置身在各種病人之中,也就獲得了相對的坦然。

    他做核磁共振,取結(jié)果在一個周末,女朋友本來要陪他一起,他拒絕了。他無法想象如果拿到的結(jié)果很不好,她該怎么辦,他又該怎么辦。不,是因為他想象到了她的安慰和他對安慰的無奈接受才沒讓她來的。他在想,這樣的情況還是自己來承受比較好,哪怕是當場痛哭,哪怕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崩潰。到現(xiàn)在為止,他仍然是更善于處理跟自己的關(guān)系,而不是和他人的。髕骨軟化,一個年輕的大夫口氣確鑿地給了他結(jié)論。他去網(wǎng)上搜索這個第一次聽到的名字,這兩塊一直在他的身體里而他從來不曾知曉和意識到的骨頭,正在變軟,被消磨——他又想起了那些童年的光,在傳播過程里不斷被消耗而終將抵達的光,他渴望它再次照亮自己??茖W的解釋并沒有解決任何問題。醫(yī)生建議他做手術(shù)——絕望更深了,他也許會成為一個瘸子,甚至再也不能走路。他睡不好覺,開始胡思亂想,精神渙散。眼前的世界變成了一張白布,三維凝聚于二維,有時候他在熒幕的正面,有時候他在反面,他學會了自怨自艾,學會了感傷和憤怒。

    他感覺到自己的心理防線即將徹底崩潰,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訴說這件事。母親告訴他,她的腿曾有過同樣的痛楚,后來好了。她還說,你年紀輕輕的,又沒有受傷,不可能有事的。他的心忽然放松下來,他從來未想過,在自己成年之后母親仍然具有這樣的威力,幾句話就幫他疏解了幾個月來的壓抑。她去村里的老中醫(yī)那里詢問,并且開了一些藥寄過來,他按時吃藥,并且開始訓練大腿小腿的肌肉變得更強壯。網(wǎng)上說,如果你的肌肉更強壯了,對膝蓋的損害就會降低。他在做所能做的一切事。

    那時候,他跟女友正在討論結(jié)婚,他們談戀愛已經(jīng)七年,如果再不結(jié)婚,就可能會分手??墒撬氲剑绻耐茸罱K無法完全恢復,他有什么理由去跟一個女孩子生活一輩子呢?所以,他要好起來,他堅信自己能好起來。

    疼痛的確在緩解。他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在起作用,他可以正常走動了,雖然那種隱痛并未完全消失。他們領了結(jié)婚證,并且回老家去辦了婚禮?;丶疫@一段時間,他每天都去老中醫(yī)那里報道,用他十分破舊的一臺理療儀做理療。再次回到北京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基本恢復了,只是不再敢跑跳和走遠路。

    他后來回想,這一次疼痛可能是生活的必然,是他所有概要里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是一個提醒,這也是一個階段總結(jié)。

    10

    然后,他開始了中斷了三年的寫作。雙腿疼痛的那段時間,他學會了靈魂飛升到空中去看自己,他獲得了某種輕盈的能力。這種輕盈還來自于一個法國小說家。他叫埃梅,那段時間,他在舊書店兩塊錢買到了一本《埃梅短篇小說選》,書中那些看似奇譚的故事讓他停滯許久的思路茅塞頓開。在唯心的意義上,他甚至愿意覺得自己的雙腿是被這種輕盈解救的。上帝想讓他學會飛起來看自己和世界,必須通過一種沉重的方式來實現(xiàn)。他寫出了完全不一樣的東西,但從不示人,到此刻為止,寫作仍然如童年暗夜中的燈火,仍然面臨著隨時斷絕的可能。他從未奢望著光芒可以萬丈,只是憑借微弱之亮度過睡前那一點點黑暗時間。哦,這么說他其實從小就熱愛黑暗,因為它帶來想象,它讓光之所以為光。

    他順理成章又有點懵懵懂懂地結(jié)婚了,盡管已經(jīng)年近三十,他仍時時覺得自己還是少年?;橐鰶]有什么新鮮事,在他看來,這是一道緊箍咒,他的意思是婚姻如同魔法師的法杖,瞬間給他的生活劃定了清晰的界線,有些東西他再不能去觸碰——雖然他們從未想過去觸碰??赡芫褪菑哪且豢涕_始,他才真正感受到一種成年人的道德感,那一副副原來飄在虛空中的擔子終于落到了肩膀上。疼痛說不上,他只是不由自主地彎了彎腰,生活讓他把姿態(tài)放低。

    他開始不由自主地去經(jīng)常總結(jié)自己的生活,這種總結(jié)常常來自于對比,那些跟他和他的妻子同樣年紀的人發(fā)生了什么改變,他便免不了去對應自身:他沒有變,無論是作為一個人還是作為一個人的生活處境,竟然毫無變化。而他早已經(jīng)清楚,在生活的潮涌之中,沒有變化就是一種落后,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她看他的眼神依然是明亮、天真,這卻更能刺痛他的自尊,雖然雙方并沒有任何有關(guān)物質(zhì)方面的承諾。他感到虛弱、無力,可是在內(nèi)心的最深層仍然積蓄著當年的不甘——他早已經(jīng)過了低谷了,那之后再艱難的路也是上升之路,一毫米一厘米都是。

    經(jīng)過許多次正式非正式的總結(jié)之后,他得出唯一的結(jié)論:得往前走,得脫掉舊衣服,得找新的活路。他毅然辭掉了第一份工作,成了一個自由職業(yè)者。所謂的自由職業(yè),就是沒有職業(yè)。在三年的時間里,他嘗試著做所有能做的事情,寫劇本、寫紀錄片、寫廣告文案、當槍手給要出國的高中生寫論文。寫劇本一開始也是當槍手,拿每集稿酬,沒署名。他參與過的項目,百分之九十都死掉了,剩下的百分之十中的百分之九十,屬于茍延殘喘,也即將死掉。

    無論如何,他活了下來,雖然說不上度過了難關(guān)。這種沒有固定工作的生活,讓他獲得了更多回首往事的機會,為了寫下那些賺取生活費的文字,他需要調(diào)動全部的人生經(jīng)驗和能力。他無法像一個真正的作家那樣去進入人物,但天生的體察心又讓他不可能徹底隔離,所以,他在所有的寫作中連接著虛構(gòu)和非虛構(gòu),他就是界限。

    他發(fā)現(xiàn)了語言的不可靠性,哪怕是他對自己所說的話,都包含著很多無法剔除的慣性。他說我,他說愛,他說生活,他說吃飯,他說做夢,每一個詞語都攜帶著千百年來累積的含義,他不得不借用它們來表述。但那些說出的未說出的,真的是他所欲言的嗎?這種疑慮常常浮現(xiàn)心頭,他強行按捺下去,不讓它繁衍和泛濫。冥冥之中,他似乎又在期待新的光芒降臨了,這束光會是什么呢?一個日常里的神跡?一次深夜的頓悟?一個包含著他全部基因的孩子?他不知道,他帶著忐忑等待著。

    生活概述到此,他已經(jīng)隱隱地知道,對自己想象過高已不合時宜。按如今人們的平均年齡算起來,他的人生才將將接近半途,一切都是好時候,他還有體力去打打球,還有心思去看看電影,還有情趣想象不可能之事;當然在另一方面來看,很多東西即將走下坡路了,他不能再猛沖到籃下,跟年輕人對抗了,他無法思考過于深刻的問題,不是不能,而是那些深刻已經(jīng)令他厭煩,他學會了徜徉在溫飽有余的日常里,在醉夢之間維護著僅有的清醒。這當然可以被看成是一種墮落,正如他多年前的一句話,墮落的感覺令人樂不思蜀啊。人對于生命的強勁,都需要靠一個強大的內(nèi)心不斷去催促才行,這股勁兒一旦松下,墮落就是唯一的命運了。

    責任編輯 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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