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汪曾祺散文“碧綠透明”的幽默藝術

○淖 柳

汪曾祺先生是信仰堅定、執(zhí)著創(chuàng)新、睿智幽默的大師，在小說、散文、戲劇、文論、詩詞等領域，都擁有自己探索、創(chuàng)新的蔥綠沃野、碧水藍天。僅以散文來看，他在思想、創(chuàng)意、語言、幽默、風格等方面，有著獨到的實踐和建樹。本文采擷汪老散文世界“綠意蔥蘢”的幽默彩云，分析其“碧綠透明”幽默藝術的獨特魅力。

一

汪老學貫中西、打通古今。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他既有“一拳打在城墻上”也不回頭的精神，又有“摟草捎帶打兔子”的嫻熟與癡迷，把“碧綠透明”的幽默意境，作為自己“苦心經營”的散文藝術之一，取得了他人難以企及的成就和高度。

汪曾祺雖沒有給“碧綠透明”散文幽默藝術做過嚴密的定義，但從他的有關論述、創(chuàng)作實踐及其效果上，可以看出“碧綠透明”幽默藝術的外貌和潛質。

汪老關于“碧綠透明”的幽默，來自于家庭、高郵故里的潛移默化，來自于西南聯(lián)大的學術和藝術熏陶，來自于對中外經典和社會生活的吐故納新。早在西南聯(lián)大，那里的教師群體、大學氛圍、課堂和社會生活，給了汪老培備豐厚“碧綠透明”幽默的土壤。汪曾祺在《泡茶館》中寫道：“聯(lián)大的學生自然也是賢愚不等，但多數(shù)是比較正派的。那是一個污濁而混亂的時代，學生生活又窮困得近乎潦倒，但是很多人卻能自許清高，鄙視庸俗，并能保持綠意蔥蘢的幽默感，用來對付惡濁和窮困，并不頹喪灰心，這跟泡茶館是有些關系的。”①

艱難人生風和雨，坎坷前行云和月。四十多年過去了，汪老依然鐘情于“綠意蔥蘢”“碧綠透明”的幽默藝術。他在《我是一個中國人》中深情回顧：“說老實話，不是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慘痛教訓，不是經過三中全會的撥亂反正，我是不會產生對于人道主義的追求，不會用充滿溫情的眼睛看人，去發(fā)挖普通人身上的美和詩意的。不會感覺到周圍生活生意盎然，不會有碧綠透明的幽默感，不會有我近幾年的作品?！雹?/p>

汪老不僅在散文、小說、戲劇等諸多創(chuàng)作領域摸索“碧綠透明”幽默藝術，還多次在文論中捎帶或直接著文暢談“碧綠透明”的幽默藝術，如《聽侯寶林同志說相聲》《尊丑》《高英培的相聲和埃林·彼特的小說》《沈括的幽默》《談幽默》《學話常談·幽默》等，從歷史、表現(xiàn)、特點、功能、效果、比較等方面，對“碧綠透明”幽默藝術加以概括、點評和論述，具有一定的理論性、可讀性和操作性。

汪老在《論幽默》一文中說：“什么是幽默?人世間有許多事，想一想，覺得很有意思。有時一個人坐著，想一想，覺得很有意思，會噗噗笑出聲來。把這樣的事記下來或說出來，便挺幽默?！雹弁衾线€特別指出：“有人說中國無幽默，噫，是何言歟！宋人筆記，如《夢溪筆談》《容齋隨筆》，有不少是寫得很幽默的。幽默要輕輕淡淡，使人忍俊不禁，不能存心使人發(fā)笑，如北京人所說‘胳肢人’。”④“為什么沒有人寫出像《釣魚》這樣十分有趣的小說呢？看來文學作家還有直接為政治服務，寫重大題材這樣的框框。中國文學需要幽默，不論是黑色的還是別種顏色的?！雹萃衾险劦剿谛≌f《職業(yè)》中寫道的那個賣椒鹽餅子西洋糕孩子時說：“這孩子是有幽默感的。他的幽默是很苦的。凡幽默，都帶一點苦味?！雹拊诟爬ㄉ⑽闹饕厣珪r，汪老感慨地說：“散文總得有點見識，有點感慨，有點情致，有點幽默感。”⑦在談到文學評論和鑒賞時，汪老提出“希望文章不要全是理論語言，得有點文學語言。要有點幽默感。完全沒有幽默感的文章是煩人的?！雹嗤衾显诜治銎渌囆g作品，總是有意無意地用幽默的尺子加以考量，說出自己獨特的感受和見解。

木心在分析黑色幽默時說過：“魯迅的幽默有類似的傾向，但魯迅不能稱為絕望者。他有紅的成分，黑多紅少，魯迅是紫色幽默?！雹釓耐衾系年U述來看，汪老“碧綠透明”的幽默，本色自然是綠色的。僅從顏色上來說，藍加綠合成為紫色，藍加紫合成為綠色。那么，綠色幽默和紫色幽默、藍色幽默也是相對的、相通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性之中有個性，個性之中含共性。汪老的綠色幽默，共性好像多一些，針對“碧綠透明”幽默的專論似乎不很顯著，我體會汪老在文論中也說出了他的獨特發(fā)現(xiàn)和重點意思。這種“碧綠透明”幽默的特點在于：第一，所謂幽默，就是想一想有意思，有意思得使人淡淡發(fā)笑，這種發(fā)笑是善意的、忍俊不禁的。第二，幽默不在于存心地使人發(fā)笑，不能“胳肢人”。第三，不管是綠色的、紫色的、銀色的、黑色的還是別種顏色的幽默，要意味深長、開放多元，不是自戀的封閉的。第四，幽默是苦味的，讓人認識和反芻生活，給人以信心和力量。第五，作品包括理論性較強的評論文章要有幽默感，沒有幽默感的文章是煩人的。第六，幽默不只是一種語言技巧、性格特點，更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道德品質和智慧修養(yǎng)的具體反映。由此，他還特別指出：“富于幽默感的人大都存有善意，常在微笑中。左派惡人，不懂幽默?！雹獾鹊取?/p>

自西南聯(lián)大“綠意蔥蘢”的幽默感，到文革后復出的“碧綠透明”的幽默感，汪老在藝術道路上，一直追著“碧綠透明”的綠色幽默藝術前行。在他的小說、散文、戲劇、議論、詩詞里，播撒著“碧綠透明”幽默的種子，綻放著“碧綠透明”幽默的花朵，既愉悅、感動、激勵著自己，也清新、綠化、浸潤著文壇與社會?！氨叹G透明”的幽默藝術，是汪老作品風格的標志之一，也是我國藝術散文花叢中的出色一簇。

二

汪曾祺先生對“碧綠透明”幽默藝術的探討和實踐，是自覺的、認真的和嚴肅的。關于“碧綠透明”的幽默藝術理論，散見于他的作品中，其幽默藝術的實踐比理論框架更充實、更靈動。在他的那些文蒼蒼、字茫茫，風吹草低幽默漾的散文中，備感“碧綠透明”幽默的綠葉迎風飄拂、生動搖曳，那些滄桑的世事、獨特的語言、幽默的表達、別具的美感、鮮活的思想，讓人忍俊不禁、浮想聯(lián)翩，藝術地映襯了作品的主題，使讀者感到別樣的有趣、意味、悲憫、智慧、沉思與沉重，有著較強的思想性和藝術感染力。

1.從容自若的幽默。西南聯(lián)大師生跑警報，兼顧內容和形式，還真有點戰(zhàn)爭羅曼蒂克的情致。在沿古驛道走出四五里的地方，有一個天然防空溝，有人在溝壁上修了私人專用的防空洞，“這些防空不僅表面光潔，有的還用碎石子或碎瓷片嵌出圖案，綴成對聯(lián)。對聯(lián)大都有新意。我至今記得兩副，一副是：人生幾何 戀愛三角，一副是：見機而作 入土為安，對聯(lián)的嵌綴者閑情逸致是很可叫人佩服的。前一副也許是有感而發(fā)，后一副卻是記實”?。汪老以從容自若的生活細節(jié)和幽默手法，描繪了人們即使頭頂大山、腳戴鐐拷，也有著頑強斗爭、從容學習、情趣生活、優(yōu)雅戀愛的志趣；表現(xiàn)了中華民族不挑起戰(zhàn)爭、不害怕戰(zhàn)爭，也一定能贏得戰(zhàn)爭的勇氣和智慧；有力點贊了正如他自己在文末所揭示的：生于憂患，永不屈服，永遠不會被征服的“皮實”精神。

2.苦味悠長的幽默。結論下來了，汪曾祺被定為一般右派，下放勞動改造。汪老說：“我在那篇寫右派的小說里寫道：‘……她帶著一種奇怪的微笑?！夷翘旎氐郊依?，見到愛人說，‘定成右派了’，臉上就是帶著這種奇怪的微笑的。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笑?！?昆明文林街的東頭，有一個廣東人開的廣發(fā)茶社。“那時聯(lián)大同學常組織什么學會，我們對這些儼乎其然的學會，微存嘲諷之意。有一天，廣發(fā)的茶友之一說：‘咱們這也是一個學會——廣發(fā)學會!’這本是一句茶余的笑話。不料廣發(fā)的茶友之一，解放后，在一次運動中被整得不可開交，胡亂交待問題，說他曾參加過‘廣發(fā)學會’。這就惹下了麻煩。幾次有人專程到北京來外調‘廣發(fā)學會’問題。被調查的人心里想笑，又笑不出來，因為來外調的政工人員態(tài)度非常嚴肅?！?被定為右派了，還笑。這是苦惱人的笑，這種笑比哭難，哭笑都有著難言的苦味。這種被查被整之苦，是哭笑不得之苦，也是民族和國家之苦?？辔兜挠哪荛L記性，也促使人們深入反思和高度警惕。

3.詩意蒙蒙的幽默。“不過高郵的咸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xiāng)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xiāng)咸鴨蛋，我實在瞧不上?！?“曾經滄海難為水”，意思是曾經到過滄海，看到別處的河流也就不足為顧了。后人引用孟子這話時多喻指對愛情的忠誠。汪老把它引在此處，既有文白相間的層次美，又有詩詞活用的幽默美，更重要的是，把對家鄉(xiāng)熱愛的厚重情感，舉重若輕地推了出來，活潑、灑脫、幽默，韻味十足?！安荒鼙取薄半y為水”“瞧不上”，一個愛生活、愛故鄉(xiāng)、愛屋及烏的詩意、醉意的老頑童形象躍然紙上，令人信然嘆然。

4.沉重異常的幽默?！霸瓉淼蔫F蒺藜有的是在柳樹上箍一個圈，再用釘子釘上的，有一棵柳樹上的鐵蒺藜拆不凈，因為它已經長進樹皮里，拔不出來了。這棵柳樹就帶著外面拖著一截的鐵蒺藜往上長，一天比一天高。這棵帶著鐵蒺藜的樹，是‘四人幫’作惡的一個歷史見證。似乎這也像經了‘文化大革命’一通折騰之后的中國人。”?上海過去有個叫黃楚九的人，他發(fā)明一種藥叫“百齡機”，就找畫家為其做廣告宣傳：“有一頁畫的是一個人在小便，文曰：‘小便遠射有力?！驗檫@種功效真是‘意想不到’，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但是我不會去買百齡機的，因為小便是否遠射有力，關系不大?，F(xiàn)在有許多高級補藥，我看到廣告言過其實，總不免想到百齡機，想到小便遠射有力?！?現(xiàn)實總要成為歷史，歷史有時復活于現(xiàn)實，痛定思痛，如何徹底清除遺留在黨和政府身上的鐵蒺藜？怎樣有效防范“遠射有力”的糊弄等等，已經超出了幽默的本身，非幽默所承載得動的。

5.率性戲謔的幽默?！皸d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處微綠，極香，香氣簡直有點叫人受不了，我的家鄉(xiāng)人說是：‘碰鼻子香’。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于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花香，能香成什么花樣？能香出什么動感、語感？汪老左右?guī)坠P、上下幾扇，讓人嗅不暇接：香得碰鼻子、撣不開、受不了。香到這個份上，就有資格罵人了。汪老筆下的梔子花，大概是世上唯一會罵粗話的植物了。這種自由、得意、戲謔、爽朗的“粗暴”，真是幽默得可親可愛、有滋有味。

6.童心蕩漾的幽默。“昆明金殿兩邊各有一棵紫薇，樹上掛一木牌，寫明是‘明代紫薇’，似可信。樹干近根部已經老得不成樣子，疙瘩流秋。梢頭枝葉猶繁茂，開花時，必有可觀。用手指搔搔它的樹干，無反應。它已經那么老了，不再怕癢癢了?！?“瓢蟲就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吃蚜蟲的，是益蟲；一類是吃馬鈴薯的嫩葉的，是害蟲。我說吃馬鈴薯葉的瓢蟲，你們就不能改改口味，也吃蚜蟲嗎？”?給老樹搔癢，向瓢蟲喊話，還真是童趣得可以。汪老在《談談風俗畫》中說：“風俗中保留一個民族的常綠的童心，并對這種童心加以圣化?！痹谕衾系淖髌防铮覀兛吹搅送臐嵒?、圣化的常綠的影子。

7.辛辣嘲諷的幽默?！坝幸荒晷捱\河堤。按工程規(guī)定，有一段堤面應鋪碎石，包工的貪污了款子，在堤面鋪了一層蜆子殼。前來檢收的委員，坐在汽車里，向外一看，白花花的一片，還抽著雪茄煙，連說‘很好！很好’?！?1958 夏的一天，“我照常上班，一上樓梯，過道里貼滿了圍攻我的大字報。要拔掉編輯部的‘白旗’，措辭很激烈，已經出現(xiàn)‘右派’字樣。我頓時傻了。運動，都是這樣：突然襲擊。其實背后已經策劃了一些日子，開了幾次會，做了充分的準備，只是本人還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這可能說是暗算。但愿這種暗算以后少來，這實在是很傷人的……我覺得衛(wèi)生部應該發(fā)一個文件：為了保障人民的健康，不要再搞突然襲擊式的政治運動”?。面對“白花花的一片”的弄虛作假，車里的委員還連聲說好。幽默之棒敲擊的余音，仍在繞梁。吁請衛(wèi)生部發(fā)文，搞運動更要講人性講健康。如此辛辣的嘲諷與幽默，正是汪老善講政治、貼近現(xiàn)實的行穩(wěn)致遠的主旋律。

8.顧左右而言他的幽默。“馬齒莧南北皆有。我在北京的甘家口住過，離玉淵潭很近，玉淵潭馬齒莧極多。北京人叫作馬莧兒菜，吃的人很少。養(yǎng)鳥的拔了喂畫眉。據說畫眉吃了能清火。畫眉還會有‘火’么？”?“畫眉還會有‘火’么？”作者在問誰？是人來回答還是鳥兒應答？作者問得率性俏皮，讀者看得賞心悅目。“晚上，常有一個貴州人來賣餛飩面。有時餛飩皮包完了，他就把餛飩餡撥在湯里下面。問他：‘你這叫什么面？’貴州老鄉(xiāng)毫不遲疑地說：‘桃花面！’”?“我的調色碟里沒有顏色，只有墨，從渴墨焦墨到淺得像清水一樣的淡墨。有一次以矮紙尺幅畫初春野樹，覺得需要一點綠，我就擠了一點菠菜汁在上面?！?順手牽羊的“桃花面”“菠菜汁”，是老百姓、知識分子機智幽默的一種捷才或常態(tài)。在人生最艱難的環(huán)境和階段里，汪老都能“隨遇而安”，堅定信念，有信心的他發(fā)現(xiàn)和擠出了多少幽默的“菠菜汁”?。?/p>

9.順勢夸張的幽默。“吳宓（雨僧）先生相貌奇古。頭頂微尖，面色蒼黑，滿臉刮得鐵青的胡子，有學生形容他的胡子之盛，說是他兩邊臉上的胡子永遠不能一樣：剛刮了左邊，等刮右邊的時候，左邊又長出來了?！?“顧大媽是個胖子。她并不胖得腮幫的肉都往下掉，只是腰圍很粗。她并不步履蹣跚，只是走得很穩(wěn)重，因為搬動她的身體并不很輕松?！?刮右邊的胡子長出左邊的，胖子“穩(wěn)重”“搬動”的身體，無論明里、隱約的幽默夸張，看似輕輕骨子里實在不輕，令人莞爾與回味。

10.自我解嘲的幽默?！拔覍ρ捞厶┤恢弥矣悬c幸災樂禍地想：我倒看你疼出一朵什么花來！我不會疼得‘五心煩躁’，該咋著還咋著。照樣活動。腮幫子腫得老高，還能談笑風生，語驚一座。牙疼于我何有哉！”?“參加大學入學考試時我的英文不知道得了幾分，反正夠嗆。我記得很清楚，有一道題是中翻英，是一段日記：‘我刷了牙，刮了臉……’我不知‘刮臉’怎么翻，就翻成‘把胡子劃掉’！”?

汪老創(chuàng)造的“碧綠透明”幽默法，既有自己的獨特創(chuàng)造，也有吸取和加工中外多彩幽默的藝術成果。除了上述所列之外，還可采擷、歸納一些，如描摹情態(tài)、文白夾雜、諧音雙關、歪打正著、緣事推導、情景吆喝、同語遞進等等幽默法，汪老構建的“碧綠透明”的幽默體系，豐富了當代中國散文的幽默藝術。

三

看到汪老“碧綠透明”幽默的精彩片斷，我想起他在《天山行色》中對綠的鮮活比喻和描寫：“山和谷都是綠的，但綠得不一樣。淺黃的、淺綠的、深綠的。每一個山頭和山谷多是一種綠法。大抵越是低處，顏色越淺；越往上，越深。新雨初晴，日色斜照，細草豐茸，光澤柔和，在深深淺淺的綠山綠谷中，星星點點地散牧著白羊、黃犢、棗紅的馬，十分悠閑安靜。迎面陡峭的高山上，密密地矗立著高大的云杉。一縷一縷白云從黑色的云杉間飛出。這是一個仙境。我到過很多地方，從來沒有覺得什么地方是仙境。到了這兒，我驀然想起這兩個字。我覺得這里該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仙女，穿著雪白的紗衣，披散著頭發(fā)，手里拿一根細長的牧羊杖，赤著腳，唱著歌，歌聲悠遠，回繞在山谷之間……”?這些，不失為汪老的夫子自道，也是描繪、欣賞和評價汪老“碧綠透明”幽默藝術的美麗圖畫、諧婉韻味。

汪老就是這樣一位赤腳攜杖、唱著幽默之歌而來的文仙，他的“碧綠透明”的幽默之歌，回繞在平原袤野、山谷之間、高峰之顛。汪老色彩斑斕的“碧綠透明”幽默，如溪水長流、源源不斷、滲之不息。這片綠色沼澤的源頭就是：世界觀與方法論、深愛與思考、傳承與創(chuàng)新、博雅與多元等海綿濕地，且異常豐厚深遠、光澤柔和。

其一，“有一個明確、穩(wěn)定的世界觀”。世界觀是總源頭、總開關，汪老總結：“要有一個清楚、明確的世界觀……為什么我長時期沒有寫，到了我過了六十歲了，才寫出來了呢？大概是因為我比較成熟了，我的世界觀比較穩(wěn)定了”?！啊恼虑Ч攀?，得失寸心知’，得失，首先是社會的得失。我有一個樸素的、古典的想法：總得有益于世道人心?！?一時之下，一事當前，用先進世界觀為指導，形成自己的正確判斷和科學觀點，“我在美國，聽說有一個留學生說：‘我寧愿在美國做狗，不愿意做中國人?！M有此理！”?汪老的寫作經歷和成就，再次證明：有了明確、穩(wěn)定的世界觀，就能抓住改革開放的好時代，就能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思想，就能以“碧綠透明”幽默的溫情對待社會和寫作對象，就能運用創(chuàng)新的多元的方法，挖掘、描繪新舊社會生活。當然，形成明確、穩(wěn)定的世界觀有快有慢、有早有遲，并非一定要六十歲左右。也不是一定要等有了明確、穩(wěn)定的世界觀才能思考與動筆，只是要盡可能快地從世界觀上解決問題，只有在科學世界觀指導下，才能寫得更順更好。在豐富寫作中，進一步深入堅定、塑造和完善世界觀。“碧綠透明”幽默不是逢場作戲，不是即興弦技，不是純粹的生存和文學技巧的琢磨，而是大徹大悟的生命領悟，是藝術方法論的生動體現(xiàn)。比如在涉及文革題材的小說、散文、言論時，汪老總是在正確的世界觀指引領下，深入反思、嘲諷和不懈斗爭，運用藝術的形象、手法予以揭露和概括，提醒人們深入反省、保持警惕和不懈斗爭。幽默也有思想，而且是更深刻、更和諧、更具有苦味的思想。幽默的思想，不是強迫你接受，而是讓人在笑與淚中不得不思考、不得不接受。思想、結構、語言和幽默融為一體，作品自然會郁郁蔥蔥，搖曳生姿。

其二，“向多種藝術形式學習”。汪老飽讀經史子集，洞曉詩詞歌賦，深諳戲劇曲藝，擅長書畫丹青，不斷向國內外與自己氣質相近的藝術大家學習語言，成為兼中外、通古今的一代漢語言大師，為我國語言改革和創(chuàng)新做出了杰出的貢獻。他不僅在自己的作品中模范地純潔、繼承和創(chuàng)新藝術語言，還多次作報告、撰寫文論，對語言的內容性、準確性、文化性、暗示性、流動性、獨創(chuàng)性等，做出生動的闡述，要求“作家應當是通人”。他大力提倡學習和純潔語言，提出要“向多種藝術形式學習……向民間文學學習，向民歌、戲曲學習”?，“……要向群眾學習，向生活學習，向作品學習，不但要向現(xiàn)代作品學習，還要向古代作品學習，要向其他文學形式學習”?。汪老對語言很敏感、有潔癖，反復推敲幾乎到了癡迷的程度。他的那些“碧綠透明”幽默的語言，正是在學習其他文學形式中活化而來的。他在閱讀、觀摩、采風、逛街、坐車時，都重視學習語言。有時聽說某地有說話風趣、押韻幽默之人，就設法拜見、采訪、研究?！拔以趶埣铱谠浻龅揭粋€說話押韻的人。我去看他，冬天，他把每天三頓飯改成了一天吃兩頓，我問他‘改了？’他說：‘三頓飯一頓吃兩碗，兩頓飯一頓吃三碗，算來算去一般兒多，就是少抓一遍兒鍋?！已芯苛艘幌滤恼Z言，除了押韻、還富于節(jié)奏感?！銇硭闳ヒ话銉憾唷绻某伞闫饋硪话愣唷褪チ斯?jié)奏，同時也就失去了情趣——失去了幽默感?！?汪老“碧綠透明”幽默的語言，正是從實際生活（也包括書本生活）的源頭流淌而來的。

這里，值得特別指出的是：汪老從小就喜歡看戲、學戲、演戲，后來歪打正著成了著名的京劇編劇，這是汪老形成“碧綠透明”幽默的獨特資源。被稱為“老蓋仙”的臺灣著名幽默大師夏元瑜特別喜愛京劇，他曾經直截了當?shù)卣f過對京劇的審美感受：中國國?。ň﹦。┦亲罡哐诺挠哪?。這就點明了京劇“正”與“諧”的有機統(tǒng)一，即通過不諧調的動作透露出正面人物高尚雅致的氣質。欣賞了《沙家浜》中“智斗”，再讀讀汪老那些清澈的幽默散文，就更加深知汪老“碧綠透明”的幽默散文，是集天地之靈氣、吸日月之精華的油菜花、雪蓮花。

其三，“碧綠透明”幽默是“雅”的藝術。汪老說：“有人問我：西南聯(lián)大的學風有些什么特點，這不好回答，但有一點可以提一提：博、雅?！?汪老追求和踐行的是：有思想，博知識，雅行文，益人心，送溫情，“以俗為雅，以故為新”，“有諧謔，但不很尖刻；有嘲諷，但比較溫和”?，讓讀者自覺不自覺地成了他優(yōu)雅、幽默、溫暖文字的“俘虜”。汪老“碧綠透明”幽默：輕松有趣，淡雅飄逸，令人莞爾，猶如里下河水鄉(xiāng)的菜花，艷得樸實、香得別致，那種溫潤的情致和香味，是浸潤的、水氣的、暖濕的，直抵心脾，意味深長。典雅最難，要修。文章千古事，妙手偶得之，修文修心方能偶得，幽默散文是修來的。紅塵萬丈，點點修煉。汪老是修煉小說、散文的圣手。書本里的汪老很幽默，生活中的汪老同樣幽默得很。1987年，汪老訪問美國，由于他的“全能”（演講、寫作、作畫、做菜、跳迪斯科等），活躍開放，幽默風趣，成了訪美紅人。這年的10月18日，他在《我為何寫作》的演講中說：“我年輕時受過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寫詩，很不好懂。在大學的路上，有兩個同學在前面走。一個問：‘誰是汪曾祺？’另一個說：‘就是那個寫別人不懂，他自己也不懂的詩的那個人?！ù笮Γ┪医衲暌呀?7歲，經驗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春夏秋冬，我不得不從云層降到地面。OK!（掌聲）?！?世上只有少數(shù)作品，既高貴又樸素，既高雅又通俗，既凝重又幽默，既深刻又和諧（深刻不一定和諧，和諧中的深刻是別樣的深刻），從內容到形式近乎天然完美。汪老“碧綠透明”幽默的散文，就是這種作品的經典代表。

其四，“碧綠透明”的幽默浸透著深深的愛。汪老在談到學習和繼承沈從文什么時說：“沈先生是愛中國的，愛得很深。我也是愛我們這個國的?！畠翰幌幽赋?，狗不厭家貧’。中國盡管有這樣那樣的問題，這樣那樣的缺點，但它是我的國家……文學，應該使人獲得生活的信心?！?汪曾祺在談到魯迅之愛時說道：“蕭紅有一次問魯迅：你對我們的愛是父性的還是母性的？魯迅沉思了一下，說：是母性的。魯迅的話很叫我感動。我們現(xiàn)在沒有魯迅。”?聯(lián)系到汪老的為人為文，他對青年、對文學的愛也是母性的，這種人道、母性之愛，著實令人感動。汪老以散文、小說等形式，抒寫了高郵、昆明、上海、北京等地小人物的人生坎坷、喜怒哀樂、美與詩意，寫得率性、自然、有趣和詼諧，有時也有些辛酸、哀矜，這些無不充滿著對底層民眾的同情與熱愛，無不流動著母性的愛，無不深深地感染和浸潤著讀者。亦如汪老在評價沈從文散文時說的：“從表面上看，這兩本書?都寫得很輕松，筆下不乏幽默諧趣，似乎在和人隨意談天，且時時自己發(fā)笑，并不激昂慷慨，但是透過輕松，我們看到作者的心是相當沉重的。這里有著對家鄉(xiāng)的嚴重的關切，對于家鄉(xiāng)人的深摯的同情，乃至悲憫?！?汪老這是在論沈從文同時，好像也在評說他自己。

其五，智慧是“碧綠透明”幽默之樹的根本。汪曾祺“碧綠透明”的幽默是一種智慧，是心靈自由的表現(xiàn)，與呆滯和僵化無緣，幽默里頭有思想有深度有和諧有真知灼見。與魯迅、林語堂、錢鐘書、梁實秋等人的幽默相比，汪曾祺“碧綠透明”的幽默同樣表現(xiàn)出深邃的智性，但少了極銳利的諷刺，更加凸顯“入世”、生活與溫情。幽默必定智慧，智慧卻不一定幽默。沒有幽默感的人，就像大提琴少了一根弦，影響演奏效果。幽默的妙處深處，必定是智慧?！盀榱伺拧抖霹N山》，到過安源，安源傾礦出動，敲鑼打鼓，夾道歡迎這些‘毛主席派來的文藝戰(zhàn)士’。那天紅旗不展，萬頭皆濕——因為下大雨。”?這段幽默真是巧奪天工，異常智慧。汪老對蜻蜓點水式的深入生活、無限拔高文藝戰(zhàn)士的做法，很有意見，當時只能“隨遇而安”。過后憶來寫來，幽默得痛快，有趣得智性。借助天氣，給瞎胡鬧式的體驗生活，兜頭潑水，“紅旗不展，萬頭皆濕”。這及時的雨水、熱冷的對比，表現(xiàn)了汪老幽默的智性與愛憎。

列寧曾經說過，幽默是一種優(yōu)美的健康的品質。幽默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性，不亞于生物對于陽光、水和空氣的需要！對疲乏者，幽默是休息；對煩惱者，幽默是解藥；對悲傷者，幽默是安慰；對所有的人，幽默是信心和力量！汪老“碧綠透明”的幽默，是幽默藝術花叢中的上品，給人以休閑、安慰、信心和力量。王小波主張：一輩子很長，就找個有趣的人在一起。 余光中認為朋友有四種：高級而有趣，高級而無趣，低級而有趣，低級而無趣。汪老曾經說過：“枇杷的確是晚翠的。它是常綠的灌木，葉片大而且厚，革質，多大的風也不易把它們吹得掉下來。不但經冬不落，而且愈是雨余雪后，愈是綠得驚人。”?汪老“碧綠透明”的幽默，猶如農戶家前后屋的一串串枇杷。汪老是高級而有趣的人，他的為事為文為人是綠色透明的，且經冬不落、持續(xù)有趣。讓我們閱讀汪老的作品吧，細讀與體悟，就是和高級而有趣的人相處，如此相守相教相悅，豈不凈哉、樂哉，勁哉、遠哉！

①?????汪曾祺 《汪曾祺全集》（第 4 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41頁，第259頁，第241頁，第313頁，第317頁，第199頁。

②⑤?????????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 9 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73頁，第158頁，第288頁，第189頁，第180頁，第181頁，第453頁，第384頁，第450頁，第491頁，第377頁。

③④⑥⑦⑧⑩???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 10 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 250 頁,第254頁，第292頁，第283頁，第190頁，第251頁，第120頁，第55頁，第213頁。

⑨木心《文學回憶錄》（下冊）[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030頁。

??????汪曾祺 《汪曾祺全集》（第 5 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86頁，第77頁，第55頁，第285頁，第164頁，第101頁。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 6 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79頁，第236頁，第134頁，第34頁，第73頁，第59頁，第17頁，第118頁。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 1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17頁。

?兩本書系指沈從文的《湘行散記》和《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