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州古鎮(zhèn)行

十年砍柴

明隆慶四年（1570年），大文豪王世貞被朝廷任命為山西按察使（主管一省之治安、司法），他從家鄉(xiāng)南直隸太倉州（今江蘇太倉）起行，其著有《適晉紀行》載：“過大江，北道齊魯，歷汴抵衛(wèi)，出修武，發(fā)寧郭驛，三十里抵清化鎮(zhèn)。山西之冶器集焉。”

清化鎮(zhèn)今天為河南博愛縣縣城，明代由懷慶府首縣河內(nèi)縣管轄。自古為山西經(jīng)由太行陘（又名丹陘，丹水由此出）抵達中原后的第一個大集鎮(zhèn)。鳳洲先生看到的“山西冶期集焉”的景象，說明此鎮(zhèn)在明代時已經(jīng)是山西鐵器運到中原進而銷售到全國的集散地。此鎮(zhèn)因晉東南的鐵器交易而繁華，乃是地利使然。從此鎮(zhèn)北行到萬善驛，便進入到溝通豫、晉兩省的孔道太行陘。走過四十里的古羊腸道，就進入到晉城盆地。

明清時期中國北部的冶煉中心澤州便在此處。澤潞商幫曾在明清兩代能量頗大，在全國有著重要的影響。明代沈思孝在《晉錄》中如此記載：“澤潞豪商巨賈甲天下，非數(shù)十萬不能稱富。”澤即澤州府，轄地基本上相當于今天的晉城市。潞乃潞安府，轄地略等于今天的長治市。二府雄踞晉東南，太行八陘中有太行陘、白陘（孟門陘）、滏口陘通往華北平原。

2019年5月上旬，我第一次來到晉城澤州縣。在澤州幾日，我在古鎮(zhèn)和古村落之間訪古尋幽。

【遙想“九州針都”的往昔榮光】

為了敘述方便，先介紹一下當?shù)氐牡孛馗?。澤州在明代為省直隸州，清雍正六年升格為澤州府，為了避免府、縣同名，將原澤州直管的地區(qū)改名為鳳臺縣，鳳臺是澤州府附郭縣（即府城所在地，也是首縣）。澤州府轄鳳臺、高平、陽城、陵川、沁水五縣。民國建立后，廢府存縣，1913年，因安徽亦有鳳臺縣，北鳳臺縣改名為晉城縣。1985年，晉東南地區(qū)撤銷，成立省轄地級市晉城市，原縣級晉城市的行政區(qū)域分為城區(qū)、郊區(qū)兩個市轄區(qū)。1996年，晉城市郊區(qū)改名為澤州縣。也就是說，今天的澤州縣和晉城市城區(qū)，即清代雍正六年以后的鳳臺縣轄區(qū)。歷史文獻中凡說“鳳臺縣”鳳邑”，指的就是今天的澤州縣和晉城市城區(qū)。

漫步在澤州古鎮(zhèn)的街巷，讓人不禁遙想當年冶煉作坊林立，火光四濺中，一件件鐵器打造成功，被澤潞商人遠銷海內(nèi)外。

太行山由西向東，再折向北，澤州府就處在太行由南向北拐彎的角落里，可謂閉塞，為什么在明清兩代會產(chǎn)生繁華的工商業(yè)呢？原因很簡單，是自然條件使然。

澤、潞二府，在太行山的北麓和西麓，山多而水急，可耕地少又灌溉不便，不利于農(nóng)耕。明代萬歷年間《澤州志》說：第其土不甚沃，高崗多而原隰少，人口廢居逐末作，而荒于耒耜?！薄澳┳鳌本褪侵干虡I(yè)。不獨澤州，中國許多地方田地少、不利耕作而促使當?shù)鼐用裢渡砉ど虡I(yè)謀生，如浙江之溫州，安徽之徽州。又因為澤州盛產(chǎn)煤炭和鐵礦石，有著發(fā)展冶煉業(yè)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

大陽鎮(zhèn)處在澤州的西北部，北通高平，東至陵川，西近沁水、陽城，南面則是澤州府城，處在五縣的中心位置。此地是丘陵地帶，地勢平緩開闊，沒有太行山區(qū)的險峻，適宜于煤炭的轉(zhuǎn)運和冶煉作坊的建造。大概是這些因素，使其成為明清兩代重要的冶煉中心。德國地理地質(zhì)學家李?；舴?869年末從洛陽來到晉城，實地考察大陽鎮(zhèn)后說：在歐洲的進口貨尚未侵入以前，是有幾億人從鳳臺縣取得鐵的供應的……大陽的針供應著這個大國的每一個家庭，并運銷中亞一帶?！贝箨枴熬胖葆樁肌敝Q在當時乃名副其實。

古鎮(zhèn)保存得很完整，走在街巷之間，清代民居處處可見。只是而今偌大的古鎮(zhèn)顯得安靜，老宅院前，總能見幾個老人坐在午后的陽光下，似乎在追憶往事。我眼前幻化出幾百年前古鎮(zhèn)來往客商摩肩接踵的景象。李白在《秋浦歌》中描寫的冶煉場景：“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币严г跉v史的塵埃之中。

據(jù)鎮(zhèn)史館一份資料介紹：“大陽古稱陽阿，歷史上秦皇在此置縣，漢承秦制且封侯于此，西燕設此為郡，它先后為縣、侯國、郡的治所長達八百余年。大陽明清時期仕官如林，當?shù)孛裰{‘有官不到大陽夸，‘大陽出了三斗三升芝麻官，都真實的反映出了當時大陽的文運盛興，仕官迭出。”由于城池寨堡、民居商宅、樓閣津梁、寺廟祠庵等眾多，大陽又被稱為“中國古城鎮(zhèn)活化石”。

熟悉明史的人想必知道洪武年間有一位叫茹太素的高官，被明太祖下令打屁股。茹太素便是大陽鎮(zhèn)的人，舉人出身，《明史》對他的評價是“以平允稱”“抗直不屈”。他有個特點，寫奏章長而冗雜，洪武八年（1375年），他上書皇帝，“因陳時務萬言，文詞繁瑣”，“太祖怒，杖責于廷”。

山西人之倔強在茹太素身上表現(xiàn)得相當突出——挨了一頓廷杖，還不吸取教訓。洪武十八年（1385年）九月，茹太素擢升為戶部尚書，他剛直不屈，屢瀕于罪，“帝時宥之”。一日，皇帝在便殿設宴，賜給他酒，并說：“金杯同汝飲，白刃不相饒。”（意為朕可以用金杯賜你喝酒，但是你不聽話，鋒利的刀劍可饒不過你）太素叩首，續(xù)韻對曰：“丹誠圖報國，不避圣心焦?！保ㄒ鉃槲抑皇且黄ば膱蟠饑?，恐怕不能避免要激怒皇上了）皇上惻然。

“金杯同汝飲，白刃不相饒”，這兩句話赤裸裸地表達了朱元璋的冷酷無情和刻薄寡恩，這也是皇權制度的必然邏輯。澤州縣大箕鎮(zhèn)的富商家族王泰來的興衰，亦可佐證這一蠻橫的邏輯。

【曾富甲天下的澤璐商幫】

大箕鎮(zhèn)在澤州縣的南部，有207國道穿過，自古是從河南濟源翻越太行山到晉城的要沖之地。這樣的地理位置，也使得當?shù)厝嗽诿髑鍍纱叱鋈ソ?jīng)商者多，而不樂于在老家耕種。

明人沈思孝在《晉錄》中說：“平陽、澤潞豪商大賈甲天下，非數(shù)十萬不稱富?！眮泶蠡?，我聽說此鎮(zhèn)正是“澤潞商幫”的代表或曰領頭人王泰來的故鄉(xiāng)。我原以為王泰來是一個巨賈豪商的名字，經(jīng)當?shù)赝跆﹣硌芯繒＜业慕榻B才知道，王泰來是王氏家族幾代人經(jīng)商采用的商號名，相當于一個家族公司的標志。

“王泰來”這一巨商家族的開創(chuàng)人是王自振，字鴻宇，壯年時在今天河南安陽一帶經(jīng)營鹽業(yè)。此時正值明末清初，農(nóng)民起義軍縱橫中原大地。與澤州隔著南太行的豫北糧倉懷慶府飽受兵燹之禍，李闖王的軍隊多達七次進入到懷慶府。

李闖王的軍隊最后一次入懷慶府，是崇禎十七年（1644年）十月。此時已是崇禎帝自縊煤山后七個月，吳三桂引清軍入關，將李自成趕出北京城并一路追擊。李自成為了扭轉(zhuǎn)敗局，集結兩萬精銳，在懷慶府對清軍進行了反攻。

這是李自成的大順軍最后一次大規(guī)模的作戰(zhàn)，濟源、孟縣等地先后落入大順軍之手，清軍提督金玉和戰(zhàn)死，清軍衛(wèi)輝總兵祖可法被圍困在沁陽。清朝攝政王多爾袞急忙將已進入西南的大將、親弟弟多鐸調(diào)回來馳援懷慶。多爾袞通過這場戰(zhàn)爭認識到，清軍最大的敵人是李自成的軍隊而非偏安于江南的南明部隊，于是改變戰(zhàn)略，先集中兵力消滅李自成的大順軍，再騰出手收拾南明。

連年殘酷的戰(zhàn)爭給懷慶府帶來深重的災難，商人紛紛逃亡，戰(zhàn)爭過后鹽稅平攤到普通百姓頭上，民眾苦不堪言。王自振抓住這個時機，主動向官府請求來經(jīng)辦懷慶府一帶的鹽業(yè)，自然也就由商家來負擔鹽稅。如此，百姓之苦得以解除，官府也收上了鹽稅，王家則大獲其利，并贏得了新政權的信任，在河南鹽業(yè)界立住了腳。

清代早期，王自振的子孫頗有作為，將祖先的基業(yè)發(fā)揚光大，積累了巨額的財富，也通過捐官取得了較高的社會地位，并積極參與社會公益事業(yè)。如王自振的長子王璇不惜工費，重修了中原到澤州的太原古道，變羊腸為坦途。王璇的長子王廷掄官至山東鹽法道，次子王廷揚官至工部左侍郎?？滴跷迨四辏?719年）澤州鬧饑荒，王廷揚運糧幾千石放賑。康熙六十年（1721年），朝廷用兵準噶爾，王廷揚助餉二十萬兩，雍正元年，又捐銀十萬兩做軍需，康熙帝稱贊其“義高北岳”，雍正帝說他是“良商”。

在展覽館里，我看到了云南發(fā)現(xiàn)的、鑄有“王泰來”字號的銀錠，可知這個家族商業(yè)帝國當時的影響，是清初名副其實的“紅頂商人”。

王泰來的故居被稱為“秋木山莊”，在現(xiàn)在看來，大箕鎮(zhèn)的秋木洼村、南溝村不過是太行山上兩個尋常的村莊。然而三百年前，在整個澤州府，說起秋木洼和秋木山莊，恐怕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山莊于王璇時期而建，依就北低南高的地勢，甃石為坪，坪上建宅，占地面積約12500平方米，現(xiàn)城內(nèi)建筑均已塌毀，不復存在。

故居的下方有一排14個洞穴，青磚砌墻、箍頂，進深堪比現(xiàn)代的車庫，一臺手扶拖拉機開進去還留有好幾尺富余。這些酷似窯爐的洞穴，是王泰來家族的“藏花洞”——每年到了冬天，王家的仆人把鮮花搬進藏花洞里保暖，地處太行以北的王家一年四季能居家有鮮花。從這個細節(jié)可一窺王家鼎盛時的豪奢。

據(jù)成書于清雍正、乾隆年間的《成憲錄》載，王泰來家曾有現(xiàn)銀1700萬兩。在那個年代，大約20兩銀子便可以滿足一個普通家庭一年的日常生活開銷，通常一個知縣一年的俸銀是45兩，即便是正一品的官員一年也不過150兩至180兩俸銀，康熙帝駕崩時整個大清帝國的戶部銀庫僅余800多萬兩。王泰來家族當年現(xiàn)銀的確切數(shù)目或許已不可考，但如此比較，說這個家族富可敵國不算是夸張之詞。

王泰來家族在王自振曾孫王鈞、王鏜時開始走下坡路，到了第五代，便衰敗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之說似乎也在這個家族得到了應驗。王泰來家族為何而興，又為何而?。亢唵蔚卣f，可以歸結為一家一族之氣運消長。但略為探究這個商業(yè)家族的興衰，它和其所代表的澤潞商幫乃至整個晉商群體的興衰印證了一個規(guī)律：他們因當時官府的眷顧而興盛，又因當時官府的拋棄而衰敗。當然，也和商人自身的商業(yè)頭腦、吃苦精神和市場的波動有關。

我們知道，晉商作為一個影響中國五百年的商幫，其興起乃借助朝廷的政策東風，即明朝實行的“開中法”。明代山西北部大同一帶屬于“九邊”，是明王朝防備蒙古部落的重要地區(qū)，駐有眾多官兵，需要大批的糧食。而官府自己組織糧食的采購和運輸是低效的，會產(chǎn)生浪費和貪污，于是朝廷使出利益驅(qū)動這個大棒，鼓勵臨近九邊的山西商人運糧食到邊關，然后換取朝廷的“鹽引”。

鹽在歷朝是官府嚴格控制的物資，憑“鹽引”才能去產(chǎn)地購鹽并銷售，否則就是走私。說白了是朝廷讓山西商人用糧食來換取食鹽的特許經(jīng)營權。到了后來，“開中法”廢弛了，但晉商已經(jīng)建立了成熟的商業(yè)網(wǎng)絡，能不斷適應朝廷的政策和市場的變化。山西商人運到邊關的不僅僅是糧食，還有鐵器、棉綢、茶葉。澤州、潞安盛產(chǎn)煤鐵，是聞名全國的冶煉中心，又和著名的產(chǎn)糧區(qū)河南懷慶府、衛(wèi)輝府只隔著一座太行山，比起山西其他地區(qū)的商人，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

中國從漢代以后，歷代王朝采取的是重農(nóng)輕商政策，將“商業(yè)”視為“末業(yè)”。然而一個龐大的帝國，又不能離開商人，特別在王朝新建或者大亂剛剛平息后，官府需要商人運賣各類商品供不同地區(qū)的百姓使用，來恢復生產(chǎn)，休養(yǎng)生息，穩(wěn)定人心，增加稅收?？梢坏┥虡I(yè)太活躍，商人特別是某個商幫太強大了，古代官府就會十分警惕，借機敲打甚至整肅。

以王泰來家族為例，清廷剛剛入主中原，百廢待興，局勢尚不穩(wěn)定，統(tǒng)治者需要這樣優(yōu)秀的商人來做事。王泰來家族也對新朝十分恭順，捐出巨額錢財來取得官員的身份、來辦公益，以此來增加家族的安全系數(shù)。到了乾隆年間，大小金川之戰(zhàn)，王泰來家族奉諭辦軍需，朝廷給的條件十分苛刻，且對辦事不力懲罰非常嚴厲。這次辦皇家的差事，王泰來家族元氣大傷。

晉城有一個流傳很廣的民間傳說，說王泰來家族某人在京城當官，返鄉(xiāng)探親時，老母親說想去京城看看，卻因年老體弱不能遠行。王某生性孝順，便在家鄉(xiāng)仿紫禁城修了一座宅院，以了卻母親不能進京的遺憾。這事被人告發(fā)，說王家的宅院僭越皇宮，皇帝大怒，便下旨處死王某?？沉送跄车哪X袋后，皇帝卻有些后悔了，又派人了解實情，結果令他大吃一驚，王某不過修了一個很普通的宅院，也沒有半點謀反的痕跡。皇帝便命匠人按照王某的模樣制作了一顆金腦袋，賜給王家，將他厚葬。

近年來，人們在秋木洼村北發(fā)現(xiàn)了王氏墓群。王氏墓地的格局現(xiàn)已被破壞，只有康熙時期合族公立的“王氏祖塋”石碑尚存。墓地前農(nóng)田中保存有兩匹殘破的石馬，可辨墓園當年甬道位置?！奥L雨三百載，誰料此間留輝煌?！边z址是歷史的見證，繁華一夢已隨王氏先人一起逝去，煙消云散了。沒有了張揚著富貴氣的高大門頭，沒有了威猛的鎮(zhèn)宅石獅，沒有了雄偉壯觀的牌樓高閣，沒有了漂亮的紫銅門釘?shù)窕ù皺?，只有那風蝕的斷壁殘垣和腳下印痕深深的石路，踏出一個家族的興亡變遷。

自晉城沿公路向東南15公路至小寨橋左行百余米，就是大箕鎮(zhèn)的圣母玫瑰教堂，也被稱為“小寨天主教堂”。這是一座建造在整塊大磐石上的巴洛克式教堂，原是王泰來家族為防范土匪的一個寨堡，因在一塊巨石上修建堡寨面積最小，故得名“小寨”。寨堡居高臨下，三面如斧劈刀削，并建有防衛(wèi)墻，墻上有射擊孔，墻內(nèi)有藏兵洞，寨堡只有正面一個出入口，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1900年時，社會動蕩，兩位荷蘭籍的天主教神父躲藏在澤州小箕的窯洞里，祈禱若是一切平安，將來一定要修建教堂以報恩。兩位神父最終于1902年回到這里，向敗落的王泰來家族購買了這個寨堡，建造了教堂。

四周田野空曠，教堂居高臨下，赫然屹立于上——買磐石上的寨堡來改建教堂，是傳教士們想以此來彰顯他們的信仰堅固如磐石?！妒ソ?jīng)新約》“馬太福音7：24”曰：“所以，凡聽見我這話就去行的，好比一個聰明人，把房子蓋在磐石上。雨淋，水沖，風吹，撞著那房子，房子總不倒塌，因為根基立在磐石上?！弊鳛榻形魑幕涣髋鲎驳目s影，這座教堂見證了百年來中國的滄桑巨變，是中西合璧建筑的典范。

【觸摸于謙的故園夢】

星軺驛是從一馬平川的中原大地翻越太行山進入山西的第一個古驛站，自古為晉南門戶。唐代以后的許多詩文中，出現(xiàn)過這個驛站。星軺，古代天子使節(jié)乘坐的車，用以指代朝廷使者。

星軺驛位于晉廟鋪鎮(zhèn)攔車村。村口存有古驛樓，樓門上書有“晉南屏翰”四字，樓前有一塊石碑，用顏體字書“項橐攔車處”。據(jù)傳孔子應趙簡子之邀從衛(wèi)國去晉國，在邊境的驛道上，遇見一群兒童玩游戲，便用石頭在道中擺了一個城池?？鬃拥碾S行讓孩子們挪動一下，給馬車讓道。其中一個叫項橐的男孩反詰曰：“只有車繞城，而無城讓車。”孔子覺得有理，贊嘆小孩聰敏，于是躬拜稱其為師，令弟子繞“城”而過——項橐七歲而為圣人師，便典出此事。

春秋時代距今過于久遠，孔子是否真的登上太行到過此地，是否真的遇見一位叫項橐的男孩，已無法考證。太史公只記錄孔子聽到趙簡子殺鳴瀆、舜華的消息后，“臨河而嘆”，便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衛(wèi)國了。星軺驛留下的明、清兩代的史跡，卻是確鑿可考，且載入典籍的。

在攔車村的關帝廟里，我發(fā)現(xiàn)地下躺著一塊殘碑。當?shù)厝烁嬖V我，村民把附近收集的一些碑石，送到關帝廟中保存，這塊碑不知為何中間被鑿出一個圓孔，大約是安置梁柱之用。上面鐫刻著兩首詩，第一首詩為《明少保于忠肅星軺驛樓》，乃七言律詩，很完整。接下來一首詩的文字因開鑿圓孔有殘缺，但從“國朝陳廷……行……開辟……落木風”等字句，推測出應是清代康熙朝大學士、山西澤州府陽城籍陳廷敬所寫。恰好在天井關村時，當?shù)剜l(xiāng)老贈我一本內(nèi)部編印未公開發(fā)行的《天井關孔廟》，書中收有陳廷敬《太行》四首，一對照，殘缺的正是第一首。從碑文上“國朝”之稱可判斷，這塊碑是清代所刻。

于少保便是明英宗時期擊退瓦剌攻北京保住了大明朝、后被英宗冤殺的于謙，他官至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忠肅”是他被平反后的謚號（明憲宗時于謙被予謚“肅愍”，明神宗時改謚“忠肅”）。全詩茲錄如下：

驛樓高架與云齊，暇日登臨思不迷。

卷幕全無三伏暑，憑欄陡覺眾山低。

閑花故向吟邊落，野鳥偏于靜處啼。

十六年來成一夢，后人誰為繼新題。

于謙此番住進星軺驛時正是盛夏的三伏天，而且他在這個太行之巔的驛站里修整了一些時日。澤州特別是其南部太行山深處，為避暑勝地，“卷幕全無三伏暑”乃是寫實，至今猶然。

于少保應該是有史以來經(jīng)行星軺驛次數(shù)最多的名人。明永樂十九年（1421年），24歲的于謙考中進士，即所謂“釋褐”“通籍”，脫下百姓的衣服穿上官服，名字載入朝廷官員的名籍。宣德五年（1430年），33歲的于謙以兵部右侍郎之銜任山西河南巡撫，他在晉豫巡撫的職位上做了18年。

明朝的巡撫和清代的不一樣。于謙所做的“巡撫”，職如其名，職責主要是巡視，為朝廷派出的監(jiān)察官，并非清代巡撫那樣，是總攬一省民政、司法、監(jiān)察、軍事大權的封疆大吏。明朝一省的最高行政長官是布政使。于謙以后，山西、河南兩省巡撫分設?？梢哉f，歷史上只有于謙一人曾經(jīng)長達18年之久做過負責山西、河南兩省的副部級巡視員，他必須在太原、開封兩地輪流駐扎，那么常年要經(jīng)行晉豫之間的星軺驛。我甚至懷疑這個驛站可能有專屬于謙大人使用的客房。

據(jù)詩的內(nèi)容，我認為于謙寫這首詩是正統(tǒng)二年（1437年），距離他高中進士入仕途、離開故鄉(xiāng)16年。于大人站在驛樓上，不由得憶往事，思故鄉(xiāng)，覺得16年來只是大夢一場。那一年河南黃河泛濫，各府州遭遇洪災，于謙從山西趕赴河南指揮救災，并上奏朝廷，蠲免了河南受災各府州的田賦。也有人認為此詩寫于1446年，于謙已做了16年的晉豫巡撫。是年他主持治理黃河水患，于汴城黃河岸鑄鎮(zhèn)河鐵犀牛，并親作《鎮(zhèn)河鐵犀銘》與《祭河神文》。其間，夫人董氏病逝，于謙因治河未能臨終送別，遂終生不再納娶。此亦可備一說。

南來北往，多次經(jīng)停此驛，于謙在星軺驛和澤州留下不少詩文，如七絕《上太行》：“西風落日草斑斑，云薄秋容鳥獨還。兩鬢霜華千里客，馬蹄又上太行山?！蔽迓伞兜綕芍荨罚骸靶篷R天將暮，離山路轉(zhuǎn)平。川紊太行驛，樹繞澤州城。落日翻旗影，長風送角聲。孤云在天際，回首若為情?！?/p>

在攔車村涼意襲人的關帝廟里，我摩挲著廟里的殘碑，想起了于少保悲壯的一生。這是一位文武兼?zhèn)涞挠⑿?，是中華傳統(tǒng)儒家文化滋養(yǎng)出來的精英人物。年少時曾有高僧見其驚呼：長大后當為“救時宰相”。于謙24歲出仕后便以身許國，巡撫晉豫十八年，為國為民殫精竭慮。

“土木堡之變”中，明英宗輕率地御駕親征被瓦剌部落俘虜，瓦剌以明朝皇帝為人質(zhì)，圍困北京，國家即刻有傾覆之險。于謙力排眾議，反對遷都，推舉明英宗的弟弟朱祁鈺為監(jiān)國，后即皇帝位（史稱代宗），尊被俘的英宗為上皇，督師守城，挫敗了瓦剌的圖謀，逼迫瓦剌退兵。此舉讓明帝國最高統(tǒng)治者易位，自然是冒著極大的風險。當瓦剌認識到人質(zhì)明英宗已經(jīng)沒有用處時，提出送上皇回北京，已身居帝位的明代宗擔心哥哥回來會影響自身的權力穩(wěn)固，一開始并不同意。于謙為了維護大明帝國的威儀，不能使上皇客死于敵邦，勸說明代宗迎接英宗歸京。此舉可能給自己帶來何種危險，于謙豈能不知，但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國家的尊嚴，于謙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完全達到“無我”的境界。果然，明英宗回京，被軟禁若干年后，趁著代宗病重，發(fā)動了“奪門之變”，重新做了皇帝。為了彰顯自己復辟的合法性，英宗必須得讓于謙死，于謙以“謀逆”罪被冤殺——一個挽狂瀾于既倒的民族英雄，最后落了這么個下場。

于謙《星軺驛樓》中最后一句“后人誰為繼新題”，是一種具有蒼茫感的歷史之問。誰都明白自己只是旅途中的一個過客，一生也只是時間長河中的過客，文字有著比肉體更長的生命力，自己去后，后世誰還能續(xù)寫自己的題詩呢？

一百多年后的明朝嘉靖年間，南京兵部尚書劉龍辭官歸鄉(xiāng)。劉龍是山西襄垣人，襄垣亦屬于古上黨郡。明代若從北京回襄垣，應該是走太行山東邊的井陘入晉，而從南京回來，必須經(jīng)過星軺驛。劉龍在此寫下了《星軺驛和于少保韻》：

太行不與眾山齊，萬壑千巖入望迷。

未暇日邊論遠近，只從天下定高低。

旌旗影拂閑云度，鼓吹聲兼好鳥啼。

少保經(jīng)行今幾載？細磨碑蘚認留題。

這首詩是對先賢的致敬，此時于謙已經(jīng)昭雪平反，大明朝還需要于謙這樣的忠臣。劉龍詩句“少保經(jīng)行今幾載”，亦是歷史之問。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劉龍去世，享年78歲。贈太子太保，謚文安。比起于謙，他還是很幸運的。

于謙的性格是剛直的，氣質(zhì)是雄健的，然而他畢竟是個文人，心底里有著詩情畫意的柔軟。他的詩把家國情懷、恢弘氣勢和柔情雅懷結合在一起。

一個人行走在古老的驛道，登上高高的驛樓，平林漠漠，云水茫茫，思念遙遠的故鄉(xiāng)，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情感。如崔顥的“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柳永的“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于謙亦如此?！敖獍芭晚缧禽U驛，卻上高樓望故鄉(xiāng)”，站在太行山上星軺驛上，望不到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杭州在數(shù)千里之外。于謙這樣的人，出仕以后，就把一切獻給了社稷和百姓，故鄉(xiāng)只能在旅途的夢中偶爾出現(xiàn)?！昂麎糁屑胰f里”，感慨宦游之艱難。但猶如等太行山一樣，明天醒來，還得往前走，沒有退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殘碑后面所錄的陳廷敬的詩《太行》，格調(diào)與于謙的詩有所不同。陳廷敬就是澤州澤州府人，他登上了星軺驛樓，那心情是興奮的，和于謙望故鄉(xiāng)遙遠的鄉(xiāng)愁完全不一樣，“家山歸處路分明”，馬上就要到家了。陳廷敬官至文淵閣大學士、吏部尚書，陽城故里有康熙皇帝御筆所書的“午亭山村”，且以75歲高齡壽終正寢，真是皇恩浩蕩。

比起“救時宰相”于謙，陳廷敬可謂是福祿壽三全的“太平宰相”。于謙作為一位為同族皇朝盡忠的大臣被皇帝冤殺，而陳廷敬卻能被異族皇帝善待。一念如此，我真不知道怎么評價。但無論如何，于謙已成為中華民族精神的代表人物，贏得了身后萬世之名，后人對其尊崇甚于陳廷敬。

辛稼軒詞曰：“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比較于謙和陳廷敬，在生前壽高而多福和死后享千古美名二選一，或許每個人都會作出自己的決定。而此刻，我只是觸摸著近六百年前于少保的故園夢，想著自己的故園。這個夢，千古游子一般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