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之后，亂局何去何從

克念

袁世凱去世后，黎元洪作為共和法統(tǒng)代表，段祺瑞作為北洋利益代表，開始并肩奮斗，收拾殘局。當然，這種努力要面臨各種各樣的挑戰(zhàn)，比如馮國璋、張勛、陸榮廷、唐繼堯，比如蔡鍔、梁啟超、孫中山、李根源，都想在后袁世凱時代占有一席之地。而黎段二公精誠團結(jié)，排除阻擾，將袁世凱制造的亂局，用一個秋季的時間就逐一平定。

法統(tǒng)之爭

1916年6月6日上午，袁世凱病逝。在他死之前，政權(quán)交接工作已經(jīng)有條不紊地展開了。任何政權(quán)交接背后，都有一部確鑿無疑的法統(tǒng)。之于袁政權(quán)而言，這個“法”，就是被后人稱為“袁記約法”的1914年《約法》；這個“統(tǒng)”，就是大總統(tǒng)袁世凱、副總統(tǒng)黎元洪這一“最高地位”序列。

北洋高層至少對袁世凱還維持著表面上的尊重。因此，他的遺囑也是處理政權(quán)交接的重要依據(jù)。然而，就在他死后的第二天，也就是6月7日，副總統(tǒng)黎元洪的接班文告中，就用了“繼任”而非“代理”的字眼，顯然所依據(jù)的基本法文本是民元《臨時約法》而非袁記約法。此時的國務院國務卿段祺瑞倒也沒有反對。這還僅是對袁氏的第一擊。

其后，全國各派各處政治力量，甚至包括北洋最具威望的地方實力派馮國璋，都要求恢復以民元（1912）約法和民二（1913）國會為基礎的民元法統(tǒng)。而西南系的護國軍方面，更要求懲辦那些袁世凱的親信，并冠之以“帝制禍首”的罪名。

一方面是政壇此起彼伏的呼吁，一方面是黎元洪、段祺瑞在往還商榷。至六月底，也就是距袁氏去世不足一月，黎、段便陸續(xù)下達政府令，除了一些人事上的安排，其要旨就是恢復民元法統(tǒng)，并撤銷了袁世凱親自設立的統(tǒng)率辦事處和政事堂，還下令通緝那些所謂的“帝制禍首”。也就是說，袁世凱死后僅僅一個月，他一生締造的所有政治遺產(chǎn)，都煙消云散了。就國體、政體、法律、機構(gòu)、人事，從各方面的建制來看，袁世凱都沒給后人留下一丁點建設性積累。除了后來那個隆重的葬禮和國民還在使用的銀元上的側(cè)面頭像，似乎他從未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和歷史中。

由于袁世凱去世前三個月已經(jīng)廢止自己設立了83天的帝制，因此去世之前其政治身份還是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他去世的當天，段祺瑞以國務院名義，向全國發(fā)布文告，略曰：袁大總統(tǒng)于本月六日巳正因病薨逝。業(yè)經(jīng)遺令，尊《約法》二十九條，宣告以副總統(tǒng)黎元洪代行中華民國之職權(quán)?！彼^“《約法》二十九條”，指的是1914年袁世凱的新創(chuàng)基本法，其二十九條是：“大總統(tǒng)因故去職或不能視事時，副總統(tǒng)代行其職權(quán)”。

段這段話連標點符號不過短短50個字，卻惹來了數(shù)不清的問題。

——憑什么袁世凱創(chuàng)設的《約法》還在使用？按照西南系護國軍的觀點，此時袁世凱已經(jīng)是叛國賊，而他叛國的起點，即是改變民元法統(tǒng)，其具體行為，就是創(chuàng)設《約法》而廢止《臨時約法》。所以，袁世凱必須否定，民元法統(tǒng)必須恢復。所以，南北雙方，即北洋政府和護國軍政府僅僅在一點上達成共識：接下來的總統(tǒng)由黎元洪當了。

政治上，各黨各派紛紛對于時局提出自己的主張，歸納起來無非是恢復以《臨時約法》和民二國會為基礎的民元法統(tǒng)；并且懲治所謂的“帝制禍首”。對于來勢洶洶的各種要求，北方非常奇特地保持集體靜默。這是因為北洋系在中央的政客，之前為袁世凱親信，而今卻淪為“帝制余孽”，戴罪之身當然不敢亂說亂動。至于作為督理某省軍務的將軍而分散在各地的北洋系軍人們，原本就沒什么政治主張，對于時局一時間難以臧否。而且，既然北洋系中地位次高者馮國璋也于15日致電黎元洪請恢復《臨時約法》，續(xù)行召集國會，那么各省將軍就更不能發(fā)表什么其他意見了。

但此時的張勛有與眾不同的立場。在袁去世的前夕即5月30日，馮國璋召集各省北洋系將軍于南京開會，討論袁氏及其政府的進退出處。會議無疾而終，不歡而散。但應張勛要求，南京會議的部分代表復于徐州集會。這次會議提出了十條綱要，主要是要求保全袁家屬生命財產(chǎn)及袁氏身后一切榮譽；并“絕對抵制迭次倡亂一般暴烈分子參與政權(quán)”。所謂的“暴烈分子”，指的就是國民黨員。這個十條綱要，可謂是說出了北洋系地方實力派的心聲。此次徐州會議，也成為今后一年內(nèi)操控乃至左右政局的“督軍團”的濫觴。

不過，此時，無論是野心勃勃如梁啟超，還是詭異狡黠如張勛，都沒料到，一場細膩綿密的人事安排，正在悄然策劃推行，一張張名單，正在黎元洪和段祺瑞的手中頻繁往還，反復揣摩。從今后一年的歷史事實來看，段祺瑞和黎元洪的關(guān)系非常糟糕。因此，當時政壇的觀察家們完全忽略了他倆的秘密溝通，也實屬正常。因為所有人忽略了一點——段祺瑞同黎元洪之間的“橋梁”，是張國淦。正是這個人，決定了袁世凱死后最初一個月中國的命運。

清末非常重視同鄉(xiāng)之誼。張氏籍貫是今天的湖北赤壁，但跟隨著湘軍出身的父親，在安徽成長、讀書。后來他們家就定居在了蕪湖。所以，他能夠以生于安徽的身份，同安徽人段祺瑞親近；也能夠以籍隸湖北的身份，同湖北人黎元洪親近。當然，也能以湘軍子弟的身份，得到袁世凱的信任——湘軍畢竟是中國近代所有地方實力派的鼻祖。

張國淦三十出頭開始官運亨通，1916年是四十周歲，之前四年已經(jīng)擔任過國務院秘書長、總統(tǒng)府秘書長、內(nèi)務部次長、政事堂右丞（相當于國務院副總理）等顯要貴重的職務。袁世凱最倚重張國淦的，是他身上那種令人信賴的親和力，以及能夠令人妥協(xié)的協(xié)調(diào)能力。袁氏當國的四年間，張國淦前兩年調(diào)處袁黎關(guān)系，后兩年調(diào)處袁段關(guān)系，都取得了令人滿意的成績。到袁氏統(tǒng)治末期，一方面張國淦不同意帝制，另一方面，袁黎關(guān)系、袁段關(guān)系都已經(jīng)崩潰，沒了協(xié)調(diào)共處的可能，因此，在袁氏去世黎氏接任的當口，張國淦是教育總長。

但段請黎元洪當總統(tǒng)，還是要拉上他一起去。袁世凱去世后，段祺瑞立即帶著張來到黎元洪公館，在黎的辦公室東花廳，段先向黎三鞠躬，當是致敬大禮，然后二人相對注目了半個小時一言不發(fā)，也算是做到了“請你出來當總統(tǒng)”的禮數(shù)。段祺瑞走的時候，留下了張國淦，也就是留下了一條溝通渠道。

到當天傍晚，北京城的流言越來越多，都說北洋系軍頭要罷黜黎元洪，讓徐世昌出來做總統(tǒng)。黎當然很惶恐。這不是權(quán)位的問題，北洋系軍頭來逼迫讓位，肯定會危及自己的生命。于是張國淦先親自去府學胡同的段祺瑞公館打聽情況，然后在東花廳陪黎元洪坐了一晚上，到凌晨三點鐘知道各方安全后，才去休息。是張國淦陪黎元洪度過了最驚險難熬的第一天。

6日下午三點鐘，國務院以袁世凱的名義發(fā)布“故總統(tǒng)令”：“遵照約法，宣告以副總統(tǒng)黎元洪代行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職權(quán)”。這個“約法”，是袁記約法。但是黎元洪自己發(fā)布的“就職令”呢，則第一句是“元洪于本月7日就大總統(tǒng)任”，“就任”兩字，是根據(jù)民元約法而來的。文告寫就后，張國淦親送府學胡同由段祺瑞過目，段祺瑞也沒有提出異議，即署名蓋印然后登報，并電告全國。就任總統(tǒng)以來，黎元洪在張國淦的溝通下，不斷同段祺瑞秘密商議了一系列重大事項，包括內(nèi)閣成員人選，各地軍政負責人的確定。在公開層面，他們還推行了一些體制上的變革。10日，黎當上大總統(tǒng)才三天，就裁撤陸海軍大元帥統(tǒng)率辦事處，將其職權(quán)交還陸軍、海軍、參謀等部，這應該是段祺瑞最注重和欣慰的事，這樣，他這個陸軍部長才是真正的全國軍事領袖。黎元洪還準“帝制禍首”周自齊辭職，其財政總長的職務，交給老革命黨陳錦濤繼任。這也是黎元洪變革閣員的第一步。

黎元洪和段祺瑞平定亂局

即使在北洋系內(nèi)部，馮國璋就根本不關(guān)心袁世凱的歷史地位，反而致電段祺瑞，逼迫他承認《臨時約法》。這樣倒是簡單了。于是，段突然爽快地在六月底宣布全面恢復以《臨時約法》為主體的民元法統(tǒng)。如此，也意味著袁記《約法》被永久廢除，1914年初被袁氏強行解散的民二國會立即恢復召集。

1916年7月1日，《申報》就興奮地認為，“民國之無窮之希望，亦自此始”。著名媒體人邵飄萍也認為，這是“根本解決”，且“結(jié)果圓滿”，所謂“可深為民國前途慶”。全國喜氣洋洋，所有人都是贏家，而最大的贏家，其實是段祺瑞。首先，他已經(jīng)在事實上成為北洋系新的領袖。當然，馮國璋的資歷、地位同他不相伯仲，但人在南京，雖然可以直接控制長江中下游，但畢竟離政治中樞北京還相當之遠。其次，雖然黎元洪是大總統(tǒng)，但“責任內(nèi)閣制”的威權(quán)出自院部。從理論上來說，國務總理（及各部總長）須大總統(tǒng)任命，并應接受國會的質(zhì)詢和彈劾。《臨時約法》中，段祺瑞所受的限制，也僅止于此了。說得簡單點，民元約法就是一部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制度設計——在總統(tǒng)和國會的角逐較量中，互相制衡，互相傷害，而國務總理正可以上下其手，縱橫捭闔。

現(xiàn)在，制度和體制都已經(jīng)確定，段祺瑞就要開始工作了。第一步，當然是先要把官位安排好。一場護國運動，使得許多原本資歷淺薄、威望不足的軍政人物走上前臺，尤其是西南系，兵強馬壯，再也不可能恢復到半年前那種畏葸的模樣。而在中樞政壇，因為民元法統(tǒng)的恢復，原本已經(jīng)被袁世凱排擠出去的革命黨系統(tǒng)人馬，現(xiàn)在又將回到中央。何況，他們還是黎元洪身為大總統(tǒng)的執(zhí)政基礎。全國當時22個省份，那么督軍加省長才有40多個缺；至于總長那人數(shù)更少，國務院才九個部。

段有自己的想法。之前幾天，政界還在為到底是執(zhí)行民元約法還是袁記約法大起爭執(zhí)，即黎元洪究竟是代理總統(tǒng)還是繼任總統(tǒng)名分未定的時候，段祺瑞已經(jīng)擬訂了一份內(nèi)閣名單。外交總長，原來的陸徵祥已經(jīng)辭職，現(xiàn)在由交通總長曹汝霖兼署，段祺瑞建議換成汪大燮；內(nèi)務總長，原來是王揖唐，段建議換成剛剛從福建回來的許世英；財政總長，原本是周自齊署理，但此人同袁世凱關(guān)系實在密切，被目為“帝制余孽”，再留在中央政府恐怕有所不便，因此，在6月23日已由黎元洪親自提名換成了陳錦濤。陳氏是老同盟會員，在辛亥革命時期南京臨時政府剛剛成立的時候就是財政總長。

教育總長，原本是張國淦。但為了使反袁人士更能接受這個新政府，段祺瑞提名由范源濂接任。范氏資歷很深，后來又贊助梁啟超反袁，因此在護國軍方面聲望很高。農(nóng)商總長，原本由司法總長章宗祥兼任，現(xiàn)在段氏建議給張國淦接任。剩下來的四個部的總長不變：陸軍段祺瑞兼任，海軍劉冠雄，交通曹汝霖，司法章宗祥。

段祺瑞自認為安排得很妥帖。九個總長，留了五個舊人。如果他自兼的陸軍總長不算，也就是說八個國務員進了四個新人，也算是不偏不倚，新舊交融了。而且四個新人中，財長陳錦濤可以照顧革命黨的感受，教部范源濂可以照顧梁啟超的感受。簡直是個“聯(lián)合政府”了嘛。沒想到，對于這份名單黎元洪在審核蓋印時并不同意。他主要想換掉兩個人：外交總長和海軍總長。

海軍向來同北洋系離心離德，而黎元洪自己就是海軍出身，尤其得到海軍高級將領的擁護。但現(xiàn)任海軍總長劉冠雄已經(jīng)成為北洋系插進海軍的一根鋼釬，不將其拔掉的話，黎元洪今后同海軍的隔膜會越來越大。所以，他提出，外交總長換成唐紹儀，海軍總長換成程璧光。再加個張耀曾為司法總長，孫洪伊為教育總長。后兩人原先一是革命黨，一是進步黨，但現(xiàn)在都屬于國民黨陣營。這樣的話，除了段祺瑞以外，內(nèi)閣八個成員，竟然有五人要么是國民黨，要么同國民黨歷史關(guān)系深厚。

段竟然全部同意了。于是，1916年的6月底7月初，黎元洪發(fā)布了一系列命令，公布了新的內(nèi)閣名單。需要注意的是，這份名單僅僅意味著中央政府的意愿，并未得到國會的同意。而且更重要的是，這些任命建議，甚至還沒得到他們本人的同意。還有一點隱然的影響：包括北洋系、西南系在內(nèi)的各省地方實力派，究竟如何看待這份名單呢？國民黨、進步黨，也就是孫中山和梁啟超，他們怎么看待這份名單呢？

按照計劃，國會兩院要到8月1日才復會，迨追認這些包括段祺瑞在內(nèi)的閣員名單要排到八月底。那么，首先看看，這八位總長能不能過輿論關(guān)？

首先“中槍”的是汪大燮。當時汪年近六十，在前清已是外務部、郵傳部（即交通部）侍郎，但問題是，他犯過“政治錯誤”，被時人看作是“帝制余孽”，一聽他要入閣，尤其是西南系的政客們?nèi)浩鸲ブ?。汪實在受不了，任命外交總長才十來天，就辭職了。

交通部主要業(yè)務就是建造和管理鐵路。當時的中國極為窮困，要建設鐵路勢必要向列強借款，因此，身為交通總長，未必要懂得鐵路如何敷設，但必須是外交人才、財政人才、金融人才。但是，黎元洪的夾袋里也沒幾個人才。支持他的一般都是國民黨系統(tǒng)中的人，多激進分子，多英雄義士，但少有建設性人才。其實梁啟超的進步黨中也是文人多、政客多，論到那些懂得腳踏實地經(jīng)世治國的技術(shù)性官員，非常之少。所以，只能起用許世英做交通總長了，雖然之前他做的是司法內(nèi)務工作，對于外交、金融全然陌生。

張國淦也調(diào)職了。黎元洪剛剛當上總統(tǒng)，位子還沒坐穩(wěn)，請張專任總統(tǒng)府秘書長，農(nóng)商總長的位子就讓給了又一個國民黨人谷鐘秀。

同最初段祺瑞提出的名單相比，八位閣員中留下了三人，也不能算全盤否定。但這八人中，國民黨五人，外加一位傾向西南系的程璧光。這樣，八名閣員中親近北洋系的就只有一個許世英了。以此為標志，段祺瑞內(nèi)閣正式成立了。各方勢力見到塵埃落定，便紛紛露出了本來面目。其中最為憤怒的是梁啟超。

梁啟超的野望與蔡鍔之死

梁啟超對議會政治很感興趣，也愿意親身嘗試，入內(nèi)閣擔任總長，試圖在中央政府掌控政局。不過，當下內(nèi)閣重新安排部長人選的時候，梁啟超卻失去了三年前的熱情，并沒有主動將自己的黨徒塞進國務院的打算。但畢竟，手下的進步黨人一個都沒進內(nèi)閣，讓梁啟超覺得臉上無光，還要結(jié)結(jié)巴巴跟那幫子看熱鬧的西南系軍頭解釋這個尷尬的局面。

梁畢竟是大政治家，亡羊補牢尤未晚也，黎段聯(lián)名公布了內(nèi)閣名單，他已經(jīng)意識到了兩個事實：一，各省軍政民政長官的名單也要隨之公布了；二，這份名單同樣不會跟自己商量。于是，梁思考了三天后，給同他關(guān)系親密的范源濂發(fā)了份長長的電報。自己手下的進步黨都是文人，督理軍務的軍政長官是謀不到的，那么就試著來求幾個民政長官吧。而且梁也知道，黎元洪、段祺瑞絕不會將北洋系固有的地盤讓出來。他所推薦的人選，所謀求的職位只能在發(fā)起護國運動的西南六省。

在電報中，梁通過范源濂向黎段提出了四個要求：首先，“最好令黎段訪才于我西南數(shù)省”，也就是西南的首長必須來自本地；其次，“軍民長官之調(diào)動，事前先與我商，必較妥洽”，也就是說，這次任命名單一定要同我商量。然后，他開出了一份名單：籍忠寅、周印昆、周善培、徐佛蘇、陳廷策。他強調(diào)，以上五位“皆巡按妙選”，建議范源濂不妨立即去“切實推轂”——再不舉薦就晚了?。ㄔ绖P時代，省長稱為“巡按使”，梁氏拍這份電報的時候，此官名尚沿用。）

電報的最后，梁啟超明確喊話：“循若必須有位置。”循若就是戴戡，當時任護國軍右翼總司令。他對梁啟超忠心耿耿，以“死士”自命。這樣的忠實干部，當然要“必須有位置”。梁啟超建議道，先以龍濟光、陸榮廷對調(diào)，然后，“莫如以（蔡鍔、戴戡）安撫蜀湘，則（兩廣川湘）四省問題皆解決矣”。其他建議都是虛晃一槍，讓戴戡去湖南做領導才是要害。

段祺瑞卻并不同意他的推薦。對于西南六省軍政、民政長官這12個位子，他自有打算。先要解決名分的事。民國慣例，政治領袖和政治體制的改變，總會連帶一系列官職名稱的改變。西南系剛發(fā)動反袁起義，就將袁氏設定的將軍、巡按使改成了辛亥革命時期的都督、民政長。黎元洪、段祺瑞索性將這些新舊名稱全部廢除，打碎重造：今后，一省軍政長官稱督軍、民政長官稱省長。7月6日，也就是梁啟超電報“推轂”三天后，中央政府公布了督軍、省長的名單。北洋系控制下的北方各省，幾乎都是袁世凱任命的原班人馬。因此，觀察家更關(guān)注西南六省的人事安排。至少，梁啟超大失所望。

先來看名單。四川：督軍兼省長，蔡鍔。云南：督軍唐繼堯，省長任可澄。貴州：督軍劉顯世，省長戴戡。湖南：督軍兼省長，陳宧。廣東：督軍陸榮廷，省長朱慶瀾。廣西：督軍陳炳焜，省長羅佩金。

四川局面混亂。川境內(nèi)有護國的滇軍黔軍，川軍中也分效忠北洋的和效忠云南的。當然，蔡鍔也有自己的嫡系部隊。所以，這一塊還是先讓蔡鍔去敉平再說。

湖南也如同一團亂麻。就在7月4日，湖南將軍湯薌銘在國民黨穩(wěn)健派程潛率領的護國軍的逼迫下出走，段祺瑞一時缺乏有效人選，只能先讓已經(jīng)退居鄂西的陳宧去湖南掌控大局。

云南和貴州的人事任命也沒什么可非議的，基本照舊。但廣東廣西這兩省的省長位子，梁啟超看了就心生氣惱。尤其是廣東。廣東督軍由廣西地方實力派陸榮廷擔任，這原本也是梁啟超的建議。他認為，“龍（濟光）部悍將，惟陸（榮廷）能馭”。但是，空出個省長位子，為什么就不能給進步黨呢？偏生大老遠叫來個朱慶瀾。

蔡鍔固然留在了四川，但戴戡被派往家鄉(xiāng)貴州做省長。而湖南督軍的位子，則留給了剛剛退出四川的陳宧。這下梁啟超著急了。貴州原本就是進步黨大本營，又何必多加戴戡一個砝碼？他一面讓戴戡向中央辭謝任命，一面立即親自致電段祺瑞。他說戴戡非常優(yōu)秀，才具開展而醇潔穩(wěn)健，實當代有數(shù)人才”，所以“不宜棄置，能量移他省最善”。三天后，他又致電已經(jīng)到北京的門徒籍忠寅，讓他去黎元洪、段祺瑞門上游說，讓戴戡做湖南省長。當時，陸榮廷暫時署理湖南督軍，所以，梁啟超也請陸向黎段推薦戴戡去湖南。段祺瑞對梁啟超這些接二連三的推薦置之不理，以致后者在給周善培的電報中大發(fā)牢騷：“我輩為大局如此盡力，若結(jié)果為彼。真短氣！”

湖南向來是北軍南征或南軍北伐的交通要道，因此北洋系長期在岳州駐扎精兵，所以段祺瑞怎么放心把這塊地盤交給梁啟超及其進步黨呢？所以，他先是急于控制形勢，最后，還是選擇了性格溫和又沒有軍事基礎的譚延闿來出任湖南都督。

羅佩金也不愿去廣西，因為他更愿意按照自己的資歷和稟賦從事軍職；而且陸榮廷也把廣西視作自家禁臠，哪能容得下他人染指？就這樣，滇黔護國軍三位首長：蔡鍔、羅佩金、戴戡，一股腦兒擠在四川，沒有通道向外發(fā)展。梁啟超此人冷靜而務實。即使有抱怨，也不會耽誤他對于全盤計劃的重新安排。何不請蔡鍔出任湘督呢？蔡原本就是湖南寶慶人，符合民初形成的“湘人治湘”的號召。這個建議提出來，想必各方都不能反對。

蔡鍔是個偉大人物，曾率領護國軍進攻四川，以四千疲敝之旅，對撼陳宧、曹錕、張敬堯之十幾萬北軍仍屹立不敗。早在護國戰(zhàn)爭剛開始不久的1916年初，梁啟超就在思考，今后其領導的進步黨，政治出路究竟在哪里？他給正在四川前線同北洋軍鏖戰(zhàn)的蔡鍔寫了封信。其中說道：“惟有與吾弟共甘苦于邛蜀滇僰間，冀莊嚴此土，為國人覓一遺種地耳?！绷簡⒊f出了當時幾乎所有大大小小的政治家和地方實力派們都在萌發(fā)的念頭：割據(jù)。

沒想到，蔡鍔撐不住，他病得非常厲害，不久去世。這可以說是梁啟超生平遭受到的最嚴重的打擊。以蔡氏的軍事才能和人格魅力，安定四川綽綽有余。即便閉關(guān)自守，也能夠在富有安寧的四川盆地休養(yǎng)生息，為進步黨培養(yǎng)一個安全而繁榮的軍政基地。而當時，如何消化廣東及廣東的革命黨，會消解陸榮廷的力量；如何遏制剛剛崛起的王文華，會消解唐繼堯的力量；如何應付馮國璋和曹錕，會消解段祺瑞的力量。蔡鍔會帶領四川和進步黨在這個夾縫中默默生長，奠定基礎。進而有機會西定康邊，南下滇黔，北上漢中，東出夔關(guān)，平定天下如運諸掌。那時的北伐勝利者，可就是進步黨的黨軍了。但歷史可以推演，卻無法假設。北伐勝利者終究還是國民黨，而其借助的軍事力量，其源頭和脈絡，依然是來自西南實力派。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