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出門,不為趕路,只為刻意把那一份晨早的清寂,留給身邊的西南聯(lián)大遺址。
前夜從呈貢新校區(qū)回到云師(云南師大)老校園。知道住所側(cè)畔就是聯(lián)大舊址,便一下子放下了那份急迫瞻仰的心情。不料晚飯后在校門外散步,滿眼車水馬龍沸沸揚揚之際,友人隨手一指,說:“那里,就是李公樸遇難處?!蹦弁?,隔著馬路,那是一條寫著“先生坡”路牌的街口。再想定神細覽,友人一抬手,又說:“聞一多先生殉難處,就是從對面這個街口走進去,那里有一座民盟立的石碑?!毙念^更是一抖。身上有民盟的血脈——老父曾為民盟老人(“文革”前任廣東民盟的頭兒),自小就隨同父親陪伴過每年南來越冬避寒的沈鈞儒和史良先生等創(chuàng)盟先輩賢達。李公樸和聞一多——這兩位同被黑暗勢力暗殺于1946年的民盟先烈的名字,自然是自己從小就熟習并敬仰的;聞一多,則更是近期自己寫作言及的幾位長輩的親近師友,又算是自己的文學同行先賢和杏壇前輩。作為民盟后人,李、聞兩先生的遇難處,我當然應該好好憑吊一番??墒谴丝?,人流車流滾滾,市聲囂肆盈耳,完全沒有了肅穆瞻仰的氛圍與心情。于是就想:不可以的,我不可以再在這樣嘈雜的市聲里面對聯(lián)大遺址,面對——“我的西南聯(lián)大”。
——這個“我的”由來已久,且讓我慢慢道來。
晨光熹微。晨早空氣清涼,鳥聲啁啾清脆。踏著露水穿過草坪,一下子仰在眼前頭頂?shù)?,就是那座由馮友蘭撰文、聞一多題額、羅庸書丹的“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紀念碑”。圓拱形的碑冠素樸井然,如若一位修身長立的賢者,清寂中,灰黑碑面仿如一位慈父的面容,默默俯望著我。
說起來,“西南聯(lián)大熱”,是自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生發(fā)而一直持續(xù)至今的一個“現(xiàn)象級”的文化事件。連我自己也萬萬沒有想到(是友人的多次提醒我才恍然的),一個不小心,鄙人,竟成了這個“跨世紀熱點”的“始作俑者”之一——一顆小小的引燃“熱點”的“火星”。有心的讀者如果稍作瀏覽就會發(fā)現(xiàn),今在廈門大學任教的謝泳先生的《西南聯(lián)大與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一書(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以及謝泳此前后的相關(guān)著述,正是近年“西南聯(lián)大熱”的引發(fā)點及學術(shù)集大成者。我與謝泳先生素昧平生,承蒙他日后多次在文章、訪談里提起——“十年前我曾在《讀書》雜志上讀過蘇煒先生一篇文章,印象很深,他說他在美國參加一個學術(shù)沙龍,有一次的主題就是討論延安知識分子和西南聯(lián)大知識分子的異同。我后來想到做西南聯(lián)大的研究,就是從蘇煒先生那篇文章受到啟發(fā)的,非常遺憾的是,我至今沒有能夠見到蘇煒先生提到的那篇文章?!保ㄒ娭x泳《延安歸來》)他提及蘇某“十年前”的文章,即1987年我發(fā)表在北京《讀書》雜志的《有感于美國的中國學研究——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一瞥》一文。文中記述了我在1985年出席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中心每周舉辦的“中國研討會”的感受。我自己,也是得自于那些哈佛研討會的啟發(fā),才真正開始關(guān)注起西南聯(lián)大的話題的。
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人文血脈中,竟有重重的一支,直接得益于“西南聯(lián)大精神”的蔭護,卻已經(jīng)是許久以后的事兒了。我大學本科的母?!獜V州中山大學中文系,擔任系主任達二十多年之久的吳宏聰老師,原來正是自1938年至1946年,在抗戰(zhàn)時期的昆明受教并留校任教的“西南聯(lián)大人”,這也是我畢業(yè)離校后才知道的。說起來,我算1977年“文革”后恢復高校入學的第一批77級大學生中的“異數(shù)”——因為高考數(shù)學分數(shù)太低未入錄取分數(shù)線,我成為在大學開學三個月后方被中大中文系“破格錄取”的“特招生”(我當時是廣東高校77級學生中僅有的兩位“特招生”,另一位是同時被招的學妹——詩人馬莉)。這段特殊經(jīng)歷我已有另文詳述,而在“人生的要緊處”一手改變我個人命運、締造此樁被今人稱為“匪夷所思的人生奇跡”的,正是當時任中文系系主任的吳宏聰和樓棲、金欽俊等位獨具慧眼的老師。中大四年,我擔任了三年的學生文學雜志《紅豆》的主編。那是一個百廢待興、新潮勃發(fā)的解凍年代。《紅豆》發(fā)表的眾多新銳勇猛的詩文、小說,使她一時間成為當時全國高校文學刊物中一面廣受矚目的旗幟,同時受到了來自不同層面的冷言與冷箭。但是,無論風聲雨聲,落到中大康樂園內(nèi),都成了瑯瑯的讀書聲和熱烈的爭鳴聲。從《紅豆》辦刊一開始,系主任吳宏聰就給予我極大的幫助,每次見面必給予我撫肩暖言的鼓勵。從創(chuàng)刊時系里調(diào)撥的印刷資金到成刊后的全力幫組,一直到風暴襲來時為我遮風擋雨,都極大地增加了我這個嫩竹桿兒“主編”的“底氣”和定力。面對諸般壓力,當時坊間對蘇某人有各種嚇人的傳聞。但是,從系主任吳宏聰?shù)较道锔魑唤淌趲熼L——王起(王季思)、樓棲、黃天驥、盧叔度、陳則光、金欽俊等等老師,都在各種場合主動站出來為我和《紅豆》說話;王起、盧叔度兩老師甚至專門為此把我請到他們家里吃飯,真切誠摯地給我打氣鼓勵。我清楚記得這個場面:1982年早春,在中文系77級畢業(yè)的謝師宴上,吳宏聰老師舉著酒杯特意走到我面前,在全體師生面前,高聲說:“這些年你為《紅豆》、為系里做了許多工作,我要特別向你敬一杯酒!”我當時熱淚盈眶,久久說不出話來。確實,中大康樂園四年,我和我的伙伴們盡情翔泳在一個理想高昂、精神自由的藍天大海舞臺。我的可謂起伏跌宕而又收獲眾多師友抬愛的人生歷練,曾多次讓我內(nèi)心生出“何德何能?”之問;同時,也聽到來自各方友朋們的善意詰疑——在那個乍暖還寒的年代,各種時緊時松的政治風潮讓多少人擔驚受怕,憑什么,你老兄卻可以無傷無損,全身而退?!此問,在若干年后,由今天已名滿天下的北大陳平原兄給出了一個清晰答案。——在中大77級中文系本科畢業(yè)后,陳平原成為吳宏聰、陳則光老師的碩士班學生。他的一篇研究生論文因為與吳宏聰觀點相左而師生間發(fā)生爭議,但此文最后卻被吳宏聰老師推薦到《中山大學研究生學刊》發(fā)表;隨后陳平原“背叛”中大,申請到北大讀博士,也得到碩士導師吳、陳二師的理解和支持,“吳先生的這種胸襟,除了個人氣質(zhì),還得益于西南聯(lián)大的學術(shù)背景?!标惼皆瓕懙溃拔抑愿胰绱藬嘌?,是因為我到北大師從王瑤先生,偶然說起此事,王先生脫口而出:‘那是很自然的,沒什么好說。當年(在西南聯(lián)大)朱自清、聞一多指導我們,也都這么做。誰能保證自己永遠不錯?要學生繞著自己轉(zhuǎn),導師、學生都沒出息?!保ㄒ婈惼皆秴呛曷斉c西南聯(lián)大的故事》)結(jié)果平原兄此文被吳宏聰老師讀到后,他馬上給平原寫來一封長信,并附上回憶長文和圖片,談及他當年在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讀研究生,每每學術(shù)觀點與導師楊振聲、沈從文相左,卻受到老師的包容和首肯,畢業(yè)后楊振聲反而和聞一多先生一起,推薦他留校任教的昆明往事。——原來,敝人的“中大式幸運”——吳宏聰?shù)戎写罄蠋煯斈晔┯栉疑砩系臏責岷褪a護,正是得益于“西南聯(lián)大精神”的遙遠燭照??!
更不必說,二十多年前到耶魯任教,“西南聯(lián)大”的“宏大敘事”更直接進入了私己的“個人敘事”了。具體說來,與生活在耶魯社區(qū)、廣受尊崇的張充和老人的忘年交往,讓我直接且多面地受到“西南聯(lián)大”流水淵源的潤澤。被稱為“民國最后一位才女”——著名的“合肥張家四姐妹”的四妹張充和,是作家沈從文的小姨子,“昆明”和“西南聯(lián)大”,曾在她的生命中刻下了深如溝壑的印痕(拙書《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中記錄了許多相關(guān)的故事)。抗戰(zhàn)年間,充和老人曾與三姐張兆和和姐夫沈從文同住,先住昆明,后住呈貢,與沈從文、朱自清一起,為當時的教育部編寫高中語文教材。她雖屬教育部編制,但從西南聯(lián)大發(fā)薪。沈從文、楊振聲、楊蔭瀏、朱自清、聞一多、金岳霖、梅貽琦、陳寅恪等等這些“西南聯(lián)大”賢達的名字和故事,是我和老人的日常交談中,幾乎如同空氣流水一般無處不在、無所不及,自己也時時如溯川流、如沐春陽一般地與這些民國先賢隔世相遇,他們的舉手投足,音容笑貌甚至眉眼細節(jié),常?;瞵F(xiàn)在老人家的話風中,讓我隨時承受著“西南聯(lián)大”綿延至今的雨露甘霖。我清晰記得那一回,充和老人拿出一枚玉色的黃印章,告訴我:這是聞一多當年在昆明治印時贈予她的?!奥勔欢啵浚 蔽耶敃r捧著那枚由黃藤刻制的印章,仿佛濡撫著先賢的手澤,心中竟一時抖顫不已?。樇埃好枋鲞^此段掌故的拙書《天涯晚笛》出版后,有學者曾專門對此黃藤印章作過考據(jù),認定此章草體的“張充和”印章為魏建功所刻,贈者不是聞一多,此乃老人記憶有誤。在此一并記下備查。)以至,中大恩師金欽俊老師不久前在他緬懷吳宏聰老師的一篇長文中,直接就把我和張充和老人的合影與《天涯晚笛》書影放到了文中,作為文內(nèi)“中大師生與西南聯(lián)大精神血脈相連”觀點的一個佐證。
——是的,無論于公于私,我都需要這么一個與“西南聯(lián)大”相對獨處的、屬于“我的”早晨啊。
……露氣濕重,樹影蒼郁,我在重建復舊的聯(lián)大老校舍間穿行。以鐵皮和瀝青紙覆蓋的屋頂,泥紅色的磚泥護墻,高條凳為桌、矮條凳為椅的連排課室,還有今天美國大學還在使用的連小桌面的簡易木靠椅……朝露濡濕了我的涼鞋。腳趾被清冷的露水一激,心頭不禁一顫:我似乎觸摸到久遠之前,同一片泥土上的同一片朝露,耳畔,是伴隨著空襲警報聲和防空洞哨子聲的瑯瑯讀書聲……
“緬維八年支持之苦辛,與夫三校合作之協(xié)和,可紀念者,蓋有四焉……”我默默吟讀著馮友蘭撰文的《西南聯(lián)大紀念碑》上的文字,“……惟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曠代之偉業(yè),八年之抗戰(zhàn)已開其規(guī)模、立其基礎(chǔ)。今日之勝利,于我國家有旋乾轉(zhuǎn)坤之功,而聯(lián)合大學之使命,與抗戰(zhàn)相終如,此其可紀念者一也?!?/p>
眼前,似乎那支于烽煙血火之間,由聞一多、曾昭掄等11位教授帶領(lǐng),1938年早春從長沙出發(fā),有國軍護衛(wèi)的“湘黔滇步行團”遠征隊伍,正穿越湘水黔山,徒步3000余里,人影憧憧、步聲蹀蹀地向我走來。行伍里的文科學生穆旦(我一向最喜歡的中國現(xiàn)代詩人之一)懷揣一本小型英漢字典,邊行軍邊背單詞,背一篇,撕一頁,身后紙片飄飛……
“……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昔人所言,今有同慨。三校有不同之歷史,各異之學風,八年之久,合作無間,同無妨異,異不害同,五色交輝,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終和且平,此其可紀念者二也?!?/p>
幽黑如鏡面的《西南聯(lián)大紀念碑》上,似乎隱現(xiàn)出北大、清華、南開三校校長蔣夢麟、梅貽琦、張伯苓清癯的面影(云師大門邊新矗立的三校長半身塑像,當時我竟沒有留意)。我想到從文獻資料里讀到的——從1938年12月實際就任聯(lián)大校長、一直具體任職至1946年8月聯(lián)大結(jié)束的梅貽琦先生,在1941年4月8日的一段日記:“上午九點余有預行警報,初未介意。十點余赴校辦工?!?2:45緊急警報,1:05敵機二十七架由南而北,炸彈數(shù)批連續(xù)過后,而見城中起黑煙二三處,趁便辦工。4:45解除……”
這“起黑煙二三處,趁便辦工”一語,所透現(xiàn)的,可不正是中國一代士人國難當頭而弦歌不輟、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英風偉氣!可是此一刻,我腦海里歷歷閃過的,卻是耶魯時光,張充和老人時常向我言及的那些西南聯(lián)大跑警報的軼事——人往城外跑、他卻往城里去,抱著寵物大公雞跑防空洞的金岳霖;慷慨陳言“文化不可以亡”,“救國經(jīng)世,尤必以精神之學問為根基”的陳寅恪,卻笑稱跑空襲警報為——“見機而作,入土為安”;還有,充和老人曾向我談起她和梅貽琦一起去探望音樂教授楊蔭瀏,而楊蔭瀏“absent-minded”(跑神、不專注),夾著個算盤低頭計算音樂節(jié)奏,對他們連連點頭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卻視而不見、匆匆而去再猛醒折返回頭的好玩趣事?!谄D危困迫中的坦豁氣度,幽默以對命懸一線的血火危情,在國難中相濡以沫卻不脫個性的自由直率……一時之間,生動的聲口,活潑的人物,聯(lián)大校訓“剛毅堅卓”的活水清瀾,就在我眼前有聲有色地流淌、蕩漾、彌散啊。
步過蒼松翠柏掩映下的李公樸先生墓,聞一多衣冠冢,“一二一”民主運動四烈士墓,細覽著馮友蘭撰文的紀念碑上鐫刻的那832位在抗戰(zhàn)中犧牲的西南聯(lián)大學生的名字(據(jù)統(tǒng)計,抗戰(zhàn)中聯(lián)大學生犧牲的實際人數(shù)為1100多人),我放緩腳步,凝神屏息,默默地向每一位犧牲在抗戰(zhàn)血火中的先烈先賢致意。當我在“一二一四烈士墓”旁的影壁上讀到馮至先生留下的悼亡詩句,心中鏜然一亮——馮至!馮至!心頭一時竟抖顫不已!——原來這位曾與我熟悉交往過的老前輩老詩人的人生印跡,竟也銘刻在這里!早年間就曾被魯迅生先稱許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的馮至老師,當年曾為西南聯(lián)大德語系的教授;他曾在我任職中國社科院文學所之時,擔任外文所所長之職,廣受大家的敬重愛戴;我因之有機緣得識這位文壇賢長,并在好幾個關(guān)涉社稷安危、人生抉擇的大是大非場合,親見馮至老先生的傲立身姿和傲世風骨。(這一段未來一定會進入歷史記載的人生掌故,這里不打算詳述?!啊憔褪鹕衔业拿职?!”記得當日,馮至老師把我送出門,眼神炯炯地直視著我,緊緊握著我的手說:“我在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會這樣做的!”老先生當年向我述說的“當年”,就是他在西南聯(lián)大為“一二一運動”犧牲者寫悼亡詩的當年?。。┪逸p撫著詩碑上“馮至”的名字,不禁眼熱心折……
——因了張充和,又因了馮至,“西南聯(lián)大”于我一時變得如此貼心親近,可觸可感,仿佛此刻的晨光晨霧里,正流走閃爍著一個個先輩賢達的話音光影;仿佛圍繞“西南聯(lián)大”的那一連串驚世數(shù)字——立校8年,培養(yǎng)出了2位諾貝爾科學獎獲得者,4位國家最高科學獎獲得者,171位兩院院士和100多位人文大師……冰冷的數(shù)字一下子變得如此鮮活靈動,熾熱滾燙,我忽然明白:坊間常言的“中國教育的珠穆朗瑪峰”,其驚世之山體峰巔,竟是由下面這些有血有肉、有歌有哭的名字,一個一個,累疊起來、堆砌起來的!——聞一多、朱自清、馮友蘭、沈從文、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陳省身、錢鐘書、錢穆、費孝通、周培源、華羅庚、趙九章、朱光潛、吳宓、潘光旦、吳晗、陳寅恪、袁復禮、馮至、吳大猷、吳有訓、葉企孫、王力、卞之琳……還有——楊振寧、李政道、朱光亞、鄧稼先、彭佩云、汪曾祺、穆旦、巫寧坤、郭永懷、何其芳、任繼愈、何兆武、李長之、黃昆、葉篤正、吳訥孫、陳忠經(jīng)、屠守鍔、吳大觀、王浩楊、陳芳允、王希季、鄒承魯、戴傳曾、吳慶恒、謝瑋、鳳林景……(名單引自新浪微博)
上面的每一個名字后面,幾乎都藏著一個史詩級別的故事。我卻在其中,反復找尋一個似乎不起眼的、多少坊間流行的“西南聯(lián)大”名人錄都沒有他、連“兩彈一星”元勛名錄上也沒有他、今天已很少為一般人知悉的名字——趙忠堯。
這是一個多少年來一直讓我揪心動容的名字。
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趙忠堯”與“西南聯(lián)大”相關(guān)聯(lián)的這樣一個長卷畫面上——
1937年7月,在北平淪陷于日寇鐵蹄之后,清華大學物理系教授趙忠堯懇請同事梁思成為他開車,趁傍晚天黑潛入清華園,搶救出約50毫克的放射性鐳。為了保住這份極其珍貴的高能物理材料,他把盛裝鐳的鉛筒放在一個咸菜壇子里,混在逃難人群里,抱著壇子往南方逃亡。為了躲避日偽軍的盤查,他棄大路選小道,棄舟車選步行,晝伏夜行、風餐露宿,一路上饑寒交迫,幾乎丟掉了所有的行李,而咸菜壇子卻緊緊與他相伴。輾轉(zhuǎn)跋涉兩個月后,當他破衣爛衫、蓬頭垢面地來到長沙臨時大學報到時,因為拄著一根木棍,手提咸菜壇子,幾乎要被門衛(wèi)認作乞丐而被驅(qū)趕。當他捧著舍命救出的盛裝放射性鐳的咸菜壇子,奉送到梅貽琦校長面前時,梅校長緊緊摟著眼前的“乞丐”,禁不住淚水長流……
——每回念想起這段故事,總難禁盈眶的淚水。
趙忠堯(1902-1998),專研科學史的友人曾告訴我,趙忠堯其實是第一個真正被西方學界確認的、曾被諾貝爾科學獎忽略錯過的中國人。他是中國核物理、中子物理、加速器和宇宙線研究的先驅(qū)者和啟蒙者。早期在留美期間,趙忠堯?qū)Ζ蒙渚€散射中反常吸收和特殊輻射的實驗發(fā)現(xiàn),在正電子、反物質(zhì)的科學發(fā)現(xiàn)史上有重要意義。他在1930年成為歷史上首名捕捉正電子的人,其研究直接促成他的同學、物理學家卡爾·戴維·安德森于1936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安德森在晚年承認,他的研究是建基在趙忠堯的基礎(chǔ)之上的。李政道甚至如是說過:“凡是從1930年代到20世紀末,在國內(nèi)成長的物理學家,都是經(jīng)過趙老師的培養(yǎng),受過趙老師的教育和啟發(fā)的?!?/p>
然而,這樣一位國難當頭為延續(xù)國家科研命脈舍命的科學家,這位楊振寧、李政道的老師,在全部23名“兩彈一星”元勛中,至少有8位是他的學生(包括:王淦昌、趙九章、彭桓武、錢三強、王大珩、陳芳允、朱光亞、鄧稼先)的偉大科學家,多少年來,他在中國科學界卻一直被坐“冷板凳”也甘坐“冷板凳”。多少“高大上”的榮譽表彰都沒有他的名字,一直到1998年他以96歲高齡辭世之時,其葬禮冷清,媒體無報道,無論廟堂、坊間,始終籍籍無名。但是,從網(wǎng)上細覽趙忠堯的資料,你會在忿忿然的同時驚詫地發(fā)現(xiàn):趙老師本人顯然對此安之若素,甚至可說甘之如飴。趙忠堯身歷坎坷而多彩的人生卻不求聞達,晚年生活一直過得飽滿充實,從容安謐——87歲高齡還在參與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建造,90歲了還蹬著自行車出入中關(guān)村,他因之廣受晚輩師生的親近敬愛,得享高齡仁壽。對此,身邊師友稱贊他“習慣于默默奉獻”,學生楊振寧則稱譽他“誠樸的處世態(tài)度”。在我看來,正如太史公在《史記·李將軍列傳》所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喻大也?!彼抉R遷所述,正是漢代飛將軍李廣雖多年戰(zhàn)功顯赫卻屢屢不被朝廷受勛嘉獎之史實。唐代學者顏師古如是解釋“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桃李繁茂,卻不會說話,從不自我宣傳,但是吸引到桃李樹下來的人卻經(jīng)常不斷,樹下的野地也會自然地踏出一條路來。做事力求實際,不尚虛言虛名虛聲,最后反而實至名歸?!@,不正恰恰是近年“西南聯(lián)大”的史跡,隨著時光推移愈加光華顯彰,所昭示我們的么?如玉溫潤堅挺,如山默立端重,卻不吝殿閣高名,不炫金艷浮華——此“大”,正是“大美不言”之“大”,“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大”;也正是“西南聯(lián)大精神”——“剛毅堅卓”之“大”??!
“萬物并育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斯雖先民之恒言,實為民主之真諦。聯(lián)合大學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轉(zhuǎn)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nèi)樹學術(shù)自由之規(guī)模,外獲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此其可紀念者三也?!?(馮友蘭《西南聯(lián)大紀念碑》)
“八載弦歌驚劫火,一方凈土醒迷舟?!保ㄒ宰驹姡┏匡L清爽,天色已朗晴敞亮。獨自徜徉在1988年“西南聯(lián)大”建校五十周年紀念時所重新修建的遺址公園,我輕撫著“師林記”那本翻開的鐵鑄大書,吟想著“西南聯(lián)大教授名錄”后面記述著那一個個驚世與警世的故事。新建的“三校亭”上刻的校訓“剛毅堅卓”尚墨跡新潤,夏日的初陽剛剛灑滿茵茵草坪,我傍在青銅鑄就的聯(lián)大師
責任編輯:楊 希
作者簡介
蘇煒,筆名阿蒼,旅美作家、文學批評家?,F(xiàn)任教于耶魯大學東亞語文系。著有長篇小說《渡口,又一個早晨》《迷谷》,短篇小說集《遠行人》,學術(shù)隨筆集《西洋鏡語》,散文集《獨自面對》《站在耶魯講臺上》《走進耶魯》等,以及論文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