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康
時間過得真快,已經回國五年了!昔日里那些夢魘般的記憶漸漸淡化了,那些常常不自覺跑進我感官世界里的,居然是墨爾本的花草的味道。說不上具體品種,只是那種淡淡的雨后的潮濕味兒,和國內的雨后不同,墨爾本的花草帶有一種更深層的潮味,那是一層又一層植物們在同一片土地上代代積淀的結果,不像我們這里,更多的是人工草場,沒有野草的傳承。它們腐爛或鮮艷,都由自然決定,人們很少去主動干涉。
在墨爾本廝混了七年,趣事的確不少,好多事現在想起來都忍不住發(fā)笑。這讓我感覺自己仿佛進入了垂暮之年,抱守著一些珍貴的往事來證明自己還活著。正好前幾天翻看2014年寫過的小說底稿,已多年不聯系的老朋友們再次將我的腦海攪得沸騰起來,東一句,西一句,用著粗鄙、暴力的語言。在這里,我就跟大家分享一段我去搬家公司打工的經歷吧。
那是2008年的圣誕節(jié)假期前,這一年我家里剛剛破產,父親入獄,我已經窮的連坐公交車的錢都沒了,室友借給了我500澳元暫解燃眉之急,無奈天不逢時,我在居住的Camberwell火車站方圓3公里的店鋪掃了一遍,竟未尋得一份雜工的工作。好在房東遞給我一張報紙,僥幸找到一份搬家的工作,決定第二天去試工。
那是個清冷的早上,周一,本來墨爾本已經進入夏季了,但那天就是出奇的冷。那會兒我馬上滿16周歲。我的父母知書達理,母親是歷史老師,父親是詩人并且經商,在這種家庭里長大的孩子很有禮貌,也很靦腆。老板是廣西人,大家叫他“猴子”,有點像周星馳電影里的“狂人星”,哪怕穿幾百刀的外套也像剛從井里冒出來的礦工。
“小弟好好干!不會虧待你!”也許是看出了我的靦腆,老板拍了拍我的肩膀主動和我說話,這讓我感覺輕松了不少。
一番簡單的寒暄和自我介紹,老板就開始給我派活了。我運氣很好,今天跟著他干。
我們那輛車一共坐了三個人,另一個大叔叫老潘,藍色毛線衫套著灰褐色襯衣,操著一口渾厚的上海式鄉(xiāng)土口音,與電影中吳儂軟語的小男人腔調不同,老潘說話粗魯至極。和他們坐在一起,我感覺自己文靜得像個小姑娘。此時此刻,與其說我在遙遠的南半球第二大城市墨爾本,不如說我穿越回了20世紀70年代黃土高原上紅旗大卡車的駕駛室里。
“嗯,小鬼,你今天幾點起來的?!币苍S是覺得太平靜了,老潘主動打破了僵局。老板則繼續(xù)專心致志開車。
“四點半,我坐的五點的電車過來的,起早了?!蔽曳浅U湎н@份工作,雖然地方遠,但搬家工人的時薪高,遠一點也劃算。路上餓了買包薯條再來瓶可樂墊補墊補就好了。在后來的幾年里,由于我做了砌磚工人,常常要坐凌晨四點半的火車,在火車上,我看到的是另一個墨爾本……
“哈哈,看你這樣子就很早起來的,一會兒干活別手腳發(fā)軟啊,打了東西這活兒可就虧死了。”老潘說。
“沒事,打不了東西?!睕]真正干過體力活的人總是對自己信心滿滿。
“嗯,好好干,我們都是當天發(fā)工資的?!蔽倚α诵?。搬運工人的工資都是日結的,從不拖欠,時薪最少十三刀,超過十五分鐘至少算半小時。如果我去華人餐館洗碗,可能只會拿到八刀的時薪,甚至是六刀。說到底還是怪自己英語不好,如果英語特別好,去意大利餐館洗盤子的話,也能拿到十三刀時薪,但白人店里怕有種族歧視,會被欺負,回頭來還是和華人在一起好些,至少被欺負的時候也不至于還不了嘴。
為了順利打工,我隱瞞了自己的年齡,謊稱自己已經十九歲。老潘和老板毫不避諱地在我面前聊起了各種男人間的話題。老潘見我長久不說話,也想拉我進來一起討論討論。
“別把這小鬼帶壞了,看他這樣子絕對不到十八?!崩习寰褪抢习?,雖然長相很可怕,但看人還是蠻準的。
“嗯,我今年十六?!?/p>
“這么小,不好好讀書出來打什么工!你是哪里人?”老板說。
“哦,我山東人?!?/p>
我們即將服務的客戶也是山東人,墨爾本的朋友應該都知道他,小尾羊火鍋店的老板。但我們到地方后,因為客戶又多加了很多重物件,價格沒談攏,便又折返了回去。其它車隊已經進入了工作,我們也插不上手,老板象征性地給了我?guī)资畨K錢就把我打發(fā)回去了。
對了,臨走之前,還請我吃了個早飯,怕我餓暈倒在路上。吃飯的時候,老潘也在一起,兩人不約而同地聊到了山東人愛吹牛的問題。
當時的我并沒有反駁他,只是以各種地方都有好人和壞人,這樣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安慰了下自己,順便多要了一份炒飯,大口咽了起來,將無法言說的尷尬化為無窮的飯量。不過這老板雖然看著粗魯,實際上懂得挺多的,也做投資和股票。在他們的交談中,老板反復地提到163政策,并且對這項政策頗有微詞。
多年后我才明白,為什么墨爾本會有那么多不景氣的華人小店。這些小店坐落在偏僻的居民區(qū)里,極少有人過去消費,很多店主都是愁眉苦臉地守著而已,通過和他們的交談,感覺不出任何移民后的快樂。
原來,造成這種現象的源頭就是澳洲的163移民政策。從財富量級上來看,163政策吸引了許多中產家庭移民,當然,我這里所說的中產,與我們現在2019年大眾定義的“中產”已有很大區(qū)別。當時移民的那批人年齡普遍在35歲以上,年收入在十多萬到數十萬之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果沒有貸款壓力,生活相當滋潤。
可是為了移民,他們往往要付出將近百萬元的代價,僅是投資最便宜的小店也要花個六十多萬本金。移民政策里對營業(yè)收入是有嚴格規(guī)定的,為了應付移民局的檢查,他們需要自己墊付稅金去制造虛假的高營業(yè)額??嗫嘀螏啄旰?,好不容易更換了身份,一些家底薄的人積蓄也用的差不多了。甚至有些一時沖動移民的人,買了店面以后還要出去打工,掙錢來補貼營業(yè)額的稅金。更可怕的是,有一些人挨著苦日子成功移民了,卻發(fā)現自己并沒有一技之長繼續(xù)體面地生活下去!
這讓我想到了抖音上的一句話,這世上哪有什么金克木,木克土,說到底就是沒錢,沒錢,什么都克你!但同時,錢又不是萬能的,錢是用來服務生活,支撐夢想的工具,而在忙碌的生活中,又有多少人顛倒了這個位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