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書憶往四十年

馬瑞潔

編輯作為助人出版的職業(yè)，“為人作嫁衣”的辛勞不言自明。優(yōu)秀的編輯之所以甘愿一生與書為伴，往往因為他在編書人之外，更是愛書人。也總有一些資深編輯愿意化身“寫書人”，將這些觀察和經驗分享出來，幫助年輕的同行一窺職業(yè)門徑，《做書的故事》便是其中的一本。這本書是李昕先生繼《做書——感悟與理念》《做書的日子：1982-2014》之后，第三本以“做書”為題的著作。這三部書視角獨特、文風坦蕩，既有編輯出版之灼見，又有書話掌故之雅趣，值得出版業(yè)界與學界、做書人與讀書人共同關注。

一、品牌整體創(chuàng)新：出版競爭之灼見

李昕從事編輯工作近四十年，從入行時的普通編輯開始，歷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室主任、香港三聯(lián)書店總編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總編輯，是為數不多的任職香港、領軍京滬的出版家之一。

從時間維度來看，李昕的職業(yè)生涯橫跨編輯地位尊崇的20世紀80年代初，和“千萬不要做編輯”的出版滯漲時代;從空間維度看，他的從業(yè)經歷橫跨大陸和香港，既有大陸最高級的文學出版社，又有徹底市場化管理、自負盈虧的“陸資”出版企業(yè)，還有備受知識分子矚目的傳統(tǒng)人文社。早期的工作經歷塑造了李昕的職業(yè)榮譽感和文化使命感，中后期的工作經歷則使李昕形成了鮮明的出版競爭意識。

李昕說“我這大半輩子，作為知青下鄉(xiāng)不算，只從事了一種職業(yè)，就是編輯?！雹倬庉嬌矸莸淖晕艺J知，使得李昕很少脫離編輯實務直接由全行業(yè)宏觀格局談出版理念;但在出版業(yè)轉企改制、轉股上市時代背景下的總編職責，也促使李昕絕不拘泥于個體編輯經驗就書論書。李昕所談的，是以品牌整體創(chuàng)新為核心的出版競爭策略;各類編輯實踐，則被他嵌入產品發(fā)展的版圖中加以定位和剖析。

李昕提出的以“品牌整體創(chuàng)新”為核心內容的出版競爭策略包括兩層含義：

其一，出版社發(fā)展要有專業(yè)化、品牌化的整體意識。每一個出版社都有自己的既有資源，這些資源就是出版社的品牌根基，完全脫離根基另起爐灶，很難獲得成功。從出版社生產線的發(fā)展來說，要抓住本社品牌特色做好整體規(guī)劃，“不符合出版社專業(yè)特長的不要做”②。三聯(lián)曾經嘗試做音樂CD唱片、做辭典，所費人力物力巨大，產品質量也有保證，但就是得不到市場肯定，其原因即是違背了“不熟不做”的規(guī)律;從編輯個人策劃的角度而言，“不可能各自為戰(zhàn)，而必須服從于自己所屬的出版社的發(fā)展方向”③，出版社的整體創(chuàng)新、思路創(chuàng)新、品牌創(chuàng)新和產品線創(chuàng)新，“對于一個出版社的發(fā)展，遠遠比編輯一時一地的、體現在一個個具體的出版項目和選題中的創(chuàng)新，來得更加重要?！雹?/p>

其二，編輯工作自始至終離不開創(chuàng)新。李昕認為，對出版社來說，創(chuàng)新應該是一種戰(zhàn)略思維，是在中長斯規(guī)劃中找到突破口，確定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領域，形成一條或幾條產品線⑤;對編輯而言，創(chuàng)新集中體現為社會創(chuàng)新。編輯要從眾多書稿中發(fā)現新的思想理念、新的藝術形象、新的社會話題、新的創(chuàng)作方法，并憑借良好的“書感”，結合形式創(chuàng)新，將作者的個人成果社會化。⑥李昕反對編輯“炒冷飯”，他認為編輯工作就是給出版物增值的工作，創(chuàng)新則是編輯工作題中應有之義：“編輯不應該從事重復性工作。一本書從編輯手中經過，一定要帶上編輯自己的特點，一定要加入編輯自己的創(chuàng)意?！@樣才不枉做編輯一場?！雹?/p>

“品牌整體創(chuàng)新”的出版競爭策略在李昕“做書”三部曲中，貫穿始終。例如他提出要以作者為中心發(fā)展出版品種，理由就是這樣既可以將作者所有成果收入囊中，還能在最大程度上增加作者對出版社的歸屬感。⑧團結作者就是穩(wěn)固出版資源、強化本社品牌。“出版社之間的競爭，歸根到底不是書稿的競爭，而是作者資源的競爭”⑨，并因此提出“以作者為中心的策劃在競爭時代對于保護出版社的利益是非常重要的”⑩。再比如，他談到書稿的政治把關時，又站在出版品牌建設的立場上指出面對真正有價值的好書，出版社卻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擔風險就不擔風險”，看似只是損失了一兩個選題，實則是“接連損失一批選題。因為這種事情可能會引起連鎖反應，消息傳出去，對出版社的負面影響很大，從此這一類的選題可能很難再抓到了”?。他在詳述三聯(lián)殺出重圍拿到王鼎鈞作品系列和傅高義《鄧小平時代》出版權的經過后，也強調這樣的成功不是單品的成功，而是品牌塑造的成功?！多囆∑綍r代》在三聯(lián)成功出版后，同類選題紛至沓來，吳敬璉、于幼軍、星云大師的著作均在此列。?

在“品牌整體創(chuàng)新”的發(fā)展策略框架下，李昕對某些看似“失敗”的個案做出了肯定。比如三聯(lián)對孤獨星球（LonelyPlanet）旅游書系和繪本出版兩個板塊的開發(fā)，幾年實踐下來，市場表現始終平平。但李昕認為這個項目的努力方向是正確的，是符合“成規(guī)模、成板塊、成產品線”的出版社戰(zhàn)略發(fā)展規(guī)律的，“項目不成功并不意味著做法不正確，這是兩回事。下次選對了項目，還是要這樣做的?！?

有人直指所謂暢銷書經驗總結，不過是事后諸葛亮。當事人在暢銷前既無把握，后來者也難復制其經驗。如果僅從單本暢銷書來看，的確有一定道理。但李昕的“做書”三部曲卻提示我們，如果把視角升高、視線放長，就不難發(fā)現，雖然單本甚至單品類圖書的暢銷與否很難準確估計，但從品牌建設的全局而言，編輯出版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卻是處處有規(guī)律可循的。李昕書中案例雖多且散布全書，卻毫無繁復堆砌之感。就是因為李昕對這些案例的引述、評析皆以品牌整體創(chuàng)新的出版競爭策略為出發(fā)點，旁征博引間，使讀者既見樹木又見森林。

二、合作共贏：書話掌故中的編創(chuàng)關系

在《做書的故事》中，李昕講述了許多自己與學術界、文化界名人交往、為他們出書的往事。雖然李昕說自己和作者之間“一般也只是工作關系，而非私人交往”，“作者就是作者，我對他們永遠保持謙恭和尊敬，是決不敢謬托知己的”?，但以筆者看來，李昕能夠獲得眾多知名作者的信賴，其“以文會友，以友輔仁”的編創(chuàng)相處之道，十分值得我們編輯探究和學習。

因此編輯要想和第一流的作者交往，非要自己也是第一流的編輯，具備第一流的職業(yè)素養(yǎng)不可。編輯素養(yǎng)主要有兩點，一是熟知相關領域，能夠準確判斷選題和作品的價值，并通過編輯創(chuàng)新再為作品增添附加價值;二是體察作者出版作品時的現實困難和核心訴求，能夠本著合作共贏的態(tài)度回應作者需求、以專業(yè)手段幫助作者排除隱憂。

以“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的出版為例，李昕在人民文學出版社時期即已關注到這位臺灣散文大師，在香港仍持續(xù)搜集其作品。他對這套書的重視，不局限于著名史學家王奇生和高華的肯定，而是因為他真正理解這部作品的價值，“它給我?guī)淼乃枷胝鸷澈颓楦猩系臎_擊力，的確令我難忘”。正因為此，他才會在給鼎公的信中寫道：“三聯(lián)要隆重推出的不僅僅是一套回憶錄，而且是一位長期被中國文壇忽略的文學大家”，才有底氣決定連續(xù)推出16種的王鼎鈞作品集。

因為熟悉鼎公作品，了解我國的出版政策，李昕明白鼎公最關心的并不是稿費，而是作品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原貌。因此李昕同時做出了“盡最大努力保持作品原貌不變”的承諾。這樣誠懇、知心的來信當然能夠打動作者，三聯(lián)在版權爭奪戰(zhàn)中脫穎而出，后來者居上也就理所當然了。

更典型的還有李昕對劉再復的幫助。他建議劉再復寫《紅樓夢悟》，并繼而推出《紅樓四書》，由此打破了劉再復在大陸出版的僵局。幫助作者突破瓶頸的事還有很多，許許多多作品的出版過程中，李昕無不以其過人膽識，盡力作者提供幫助——作者怎能不感念他“真是好編輯”，“為國家為他人默默地做了許多‘嫁衣裳”呢？

當然，在編輯和作者的合作中，也不全是和諧與歡樂。雙方畢竟各有立場，因此出現分歧、誤會甚至矛盾在所難免。對于這些問題，李昕在《做書的故事》中并未回避。在他記述的出版背后的故事中，有他對楊絳的三次道歉，有他和李敖的爭爭吵吵，有他對《胡風評論集》的歷史反思，還有他陪吳敬璉先生到各地演講的種種軼事，無不詳盡具體，是編輯平衡各方利益，實現合作共贏的生動范本。

李昕將編創(chuàng)關系定位為商業(yè)合作伙伴關系，這和過去常見的“知己說”“衣食父母說”乃至“助產士說”相比，似乎少了許多溫情，但這是出版產業(yè)化時代，市場競爭日趨激烈、作者出版社雙向選擇日趨頻繁的現實反映。李昕認為，編創(chuàng)雙方的情感交流是可貴而必要的，但情感交流只是合作的潤滑劑，“共贏”才是維系長期合作的紐帶。編輯只有擺正了和作者的商業(yè)合作關系，才能自覺地以高標準的職業(yè)素養(yǎng)，兼顧出版社和作者雙方利益平衡，實現雙方利益最大化，這才是贏得作者信任的關鍵。

當然，作者利益不等于作者所能獲得的經濟報酬。編輯必須明白，作者的需求是多層次、多方面的，也是因時因事不斷發(fā)生變化的。因此李昕不僅在書中對稿酬標準問題、稿件修改問題、首發(fā)印數問題逐一給出具體建議，還再三強調編輯必須從作者需求出發(fā)、尊重作者、善待作者，才能實現與作者的合作共贏。23

在“做書”三部曲的寫作中，李昕表現出了極為坦率溫厚的寫作風格，令人過目難忘。

從三聯(lián)策劃失敗的音樂CD和辭典，到三聯(lián)多方努力仍無法開打局面的繪本出版;從香港三聯(lián)的“深井里游泳”到北京三聯(lián)的“六神無主”，從自己看走眼的《吃主兒》，到明明是好書卻銷售不利的《德國媳婦中國家》;從失去“金庸全集”到錯失林青霞《窗里窗外》;甚至還有那次失敗至極也尷尬至極的楊振寧《曙光集》新書發(fā)布會……所有這些教訓，李昕全都傾囊相授。這是我們在其他業(yè)內人士的回憶錄、經驗談中絕少見到的，其珍貴價值不言而喻。

更可貴的是，李昕在寫作中并不以專家自居，他堅持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求實態(tài)度。他談到《德國媳婦中國家》銷售不佳、談到繪本生產線的失敗時，承認自己不能確定其中的原因，甚至直言自己“反思良久，不得其解”;他在談到《巨流河》的成功時，并不諱言這本書的暢銷完全出乎三聯(lián)的意料，首印時不過做了區(qū)區(qū)8，000冊……

如果說李昕“做書”三部曲亦有白圭之玷的話，其一是《做書的故事》中所載《埃及七日》，雖以埃及國際書展為興，但主要內容終究是埃及風土人情與政治動亂，雖情節(jié)曲折、可讀性甚強，卻未免游離于“做書”主題之外;其二是這三本主題關聯(lián)、內容因應的作品分別由商務印書館、深圳報業(yè)集團、人民出版社等三家出版社先后出版。放在一起，因裝幀不同、開本不一，影響了書的整體性和美感，不免讓人心有所憾。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李昕.做書——感悟與理念[M].北京：商務印書館，2（）16：7，88，229，233，229-230，233-234，270-271，115-116，98，75-77，131，68.

??李昕.做書的日子：1982-2014[M].深圳：深圳報業(yè)集團出版社，2017：227-228，169.

?李昕.做書的故事[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