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2月28日,航行在加勒比海的哥倫比亞海軍卡爾達斯號驅逐艦,遭遇狂風巨浪致8名水兵落水并失蹤。悲劇發(fā)生兩小時后,該艦準點到達卡塔赫納港,對海難者的搜尋工作立即展開。4天后,搜尋結束,失蹤水兵們被正式宣布死亡。然而,又過了一周,一名氣息奄奄的水兵出現(xiàn)在了哥倫比亞北部一處荒僻的海灘上……這名海難幸存者名叫路易斯·亞歷杭德羅·貝拉斯科,獲救后他被授予民族英雄稱號。他是怎樣在一只隨波漂流的筏子上幾乎沒吃沒喝地度過10天時間的?本文是其口述。
驅逐艦像蛋殼一樣晃個不停
1955年2月22日,我們接到通知,說是要返回哥倫比亞。我們已經(jīng)在美國亞拉巴馬州的莫比爾市呆了8個月,卡爾達斯號驅逐艦在這里修理電子系統(tǒng)和武器系統(tǒng)。在艦船維修期間,全體水兵會接受特殊訓練。不用上課的日子里,我們會約女朋友去看場電影,然后再到港口酒館痛飲威士忌,也時不時起起哄打打架。
8個月來,我?guī)缀跻呀?jīng)忘記了海上那套生活習慣。出發(fā)前一周,我一直感到心里不安,并不是說從那一刻起我就對災難有了什么預感。可是,加入海軍快兩年,我從未像這次這樣在臨近出航的日子里感到如此害怕。
起錨的日子飛快地臨近,卡爾達斯號驅逐艦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這些天里,我們都情不自禁地談論各自的家庭,談論哥倫比亞,也談及各自回去之后的打算。一點一點地,艦船上裝滿了我們要捎回家的禮物:大都是些收音機、電冰箱、洗衣機、電爐什么的。我只帶了一臺收音機。
2月24日凌晨3時,卡爾達斯號從莫比爾港起航開往卡塔赫納。一想到要回家,大家都開心不已。
艦船起航的時候,通常會下達這樣一道命令:“全體人員各就各位?!边@時每個人必須呆在自己的崗位上,直到艦船駛出港口。我靜靜地站在自己的崗位上,面對著魚雷發(fā)射架,眼見莫比爾的燈火消失在霧靄中,我腦海里想的卻是大海。我知道第二天我們將駛入墨西哥灣,在每年的這個月份里,這條航線不算太平。
直到天亮前,這趟航行還算是風平浪靜。不到1個小時我就重新適應了航行生活。莫比爾的燈火消失在遠方,消失在寧靜清晨的薄霧中,東方已經(jīng)能看到緩緩升起的太陽。我的不安情緒沒有了,只覺得很疲憊。我一整夜都沒睡覺,嘴里渴得慌。
早晨6時,又有命令下來:“撤崗,值勤人員各就各位?!甭曇粑绰?,我便向臥室艙房走去。我的下鋪,路易斯·任希弗已經(jīng)坐起身來,正揉著眼睛,還沒完全清醒。
任希弗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航行了,我敢肯定他會暈船。他卻說:“想看我暈船,那得整個大海都暈了才行?!蔽姨稍谧约旱匿佄簧希吡ο胨粫?,可頭一天晚上那種恐懼的感覺又從我心底升起,我又變得憂心忡忡。
“我們已經(jīng)到墨西哥灣了。”2月26日,我起來吃午飯的時候,一個伙伴這樣對我說。
驅逐艦雖說有點兒晃動,但前進得還算平穩(wěn)。我很慶幸自己的擔憂只是無端的瞎想,便走到了甲板上。海岸的輪廓早已看不見了,四周只剩下蔚藍的大海和天空。
可在甲板中央,槍炮大副米格爾·奧爾特加面色煞白地坐在那里,臉都扭曲了,他在忍受暈船的煎熬。奧爾特加在海上并不是什么新手,可在過去的24小時里,他連站都站不起來。我們幾個和他一起值勤的伙伴,要么讓他坐在船尾,要么讓他坐在甲板中央,直到最后命令下來才把他送到臥室艙房里去。然后他就趴在鋪位上,頭朝外,隨時準備撕心裂肺地大吐一場。
26日夜里,按照大家的計算,這一天的后半夜我們就應該能駛出墨西哥灣。我站崗的地方正對著魚雷發(fā)射架,我正滿心歡喜地想,此刻已經(jīng)到加勒比海,就快到卡塔赫納了。這一夜很亮堂,高高的天穹上滿布星斗,但船晃動得厲害,我這個從來不暈船的人開始感到不安。
2月27日早上6時,驅逐艦像蛋殼一樣晃個不停。任希弗躺在我的下鋪,沒有睡著。我告訴了他我的擔憂。
任希弗給我列舉了種種理由,說卡爾達斯號在加勒比海上沒有一丁點兒危險,絕不會出事?!斑@是一艘狼船?!彼@樣說道。他還跟我提起,就在這一片海域,二戰(zhàn)時這艘驅逐艦還曾擊沉過一艘德國潛水艇。
“這艦船穩(wěn)著呢?!比蜗8フf。他這么一說,我心里踏實了許多,可左舷風越刮越大。
盡管一整天的天氣都沒什么變化,但我們的航行還算正常。值勤的時候,我努力想象著到卡塔赫納之后要做哪些事情,還每隔一會兒就算一算要多長時間才能到卡塔赫納。
船從夜里10時開始“跳起舞”來。我躺在鋪位上,為在甲板上值勤的伙伴們擔心。我知道,躺在各自鋪位上的人也沒有誰睡得著。
27日夜半時分,擴音器里傳來了對全體船員的命令:“全體人員移到左舷?!蔽业膿鷳n不再是捕風捉影了——艦船正在向右舷傾斜,需要用我們的體重去恢復平衡。
這是我加入海軍以來第一次對大海真正心存畏懼。
28日凌晨4時,在船尾集合的我們6個水兵,全都一夜沒合眼。我知道下午2時我們就會到達卡塔赫納,因此打算交完班后好好睡上一覺,這樣,當晚就可以上岸玩?zhèn)€痛快。
清晨5時半,我在一個見習水兵的陪同下,去底艙檢查了一次。7時,我們替換值勤的人,讓他們去吃早餐。8時,他們又換下了我們。這就是我的最后一班崗。一切都太平無事,只是風越刮越大,浪也越來越高,越來越猛,一次次涌上甲板。
我和好友拉蒙·埃雷拉在船尾綁得結結實實的冰箱、洗衣機和電爐之間找了一個地方,妥妥地躺下來,我們可不想被打上來的浪頭卷走。我仰面躺著,看著天空發(fā)呆,心想過不了幾個小時,我們就能到卡塔赫納海灣了。
我眼睜睜看著4個伙伴活活淹死
艦船一直傾斜著,朝著右舷傾斜得很厲害。擴音器里又傳來了昨天夜里發(fā)布過的命令:“全體人員移到左舷?!蔽液桶@桌瓫]有動彈,因為我們本來就在左邊呆著。我想起了奧爾特加,就在這時,我看見他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靠著左舷躺下了,依然暈得死去活來。
這時,驅逐艦突然令人恐懼地歪了一下,有點兒失控,我屏住了呼吸。一個巨浪向我們襲來,我們全身都濕透了,就像是才從海里被撈上來的一樣。
過了好一會兒,驅逐艦才好不容易恢復到正常的位置。任希弗站在崗位上,臉色發(fā)青。他緊張地對我們說道:“真見鬼!這條軍艦失控了,控制不住了?!边@是我頭一次看見任希弗緊張。
一時間,四下里一片寂靜。11時50分時,埃雷拉開口說:“只要上頭一發(fā)命令說砍斷纜繩,讓裝的這些貨滾下水里,我頭一個就去砍?!边@種做法可以減輕負荷。
艦船繼續(xù)在波濤中掙扎前行,可傾斜得越來越厲害了。擴音器又沙沙響了起來。我想,這回準是要求砍斷纜繩。”可傳來的卻是另外一道命令:“所有在甲板上的人員,請?zhí)咨暇壬Α!?/p>
每一次大浪過后,我總會先感到一片真空,接下來是一陣寂靜。我看見任希弗已經(jīng)套好了救生圈,又重新把耳機戴好。于是我閉上雙眼,耳邊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我的手表嘀嘀嗒嗒的聲音,離到達卡塔赫納還有2個小時的航程。
有那么一瞬,驅逐艦仿佛懸在了空中。我抽出手來想看看幾點了,可我既沒看見手臂,也沒看見手,更沒看見手表,甚至連浪也沒看見。我只覺得這艘船完全失控了,那些貨物一下子都滾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我剛站起身來,海水已經(jīng)沒到我的脖子,我急忙朝上方游去。
我竭力想抓住一件貨物什么的,可我的周圍什么都沒有。浮出水面時,我朝四下里看去,唯有茫茫大海。一秒鐘之后,在離我100米開外的地方,在波浪中,艦船露了面,它四面八方都在向外淌水,活像一只潛水艇。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自己落水了。
我第一個印象便是,在茫茫大海之中,只有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努力漂浮在水上,只見又一個大浪涌向驅逐艦。這時,它離我所在的地方已有200米遠,陷入波谷,從我視線中消失了。過了一會兒,我的四周一個接一個地漂起了無數(shù)貨箱,都是驅逐艦在莫比爾裝上的貨物。恍惚中,我抓住了一只漂浮著的箱子,傻傻地看著大海。
天氣無比晴朗,沒有任何跡象顯示這里發(fā)生過一場海難,除了海風中起伏的巨浪,以及那些四散漂浮在海面上的箱子。
突然,我聽見近處有叫喊聲。透過凄厲的風聲,我清清楚楚地辨認出那聲音來自第二水手長胡里奧·阿瑪多爾·卡拉巴約,他正沖著什么人叫喊:“抓住那里,從救生圈底下抓住了!”
這時,我才像是從一個短暫而深沉的夢中驚醒過來。我意識到落進海里的不止我一個人。就在那里,就在離我?guī)酌走h的地方,我的伙伴們在努力劃水,互相呼喚著。我迅速盤算了一下,我們離卡塔赫納只有不到200海里遠,可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一想到在我周圍還有其他水兵和我處在同樣的境地,我心安了不少。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那只救生筏。
筏子一共有兩只,并排漂著,相距差不多7米遠。它們是突然出現(xiàn)在一個波浪的波峰之上的,就在那幾個互相呼喚的伙伴們那邊。
奇怪的是,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游到了筏子旁邊。轉眼間有一只筏子從我視線里消失了。我猶豫了片刻,冒風險向另外那只游過去,而它也在越漂越遠。有一陣子我無法看見它,但我盡量認準方向。
猛地一個浪打來,那筏子竟來到了我身旁,白色的,很大,里面什么都沒有。我一把抓住邊上的把手,用力翻進筏子里。上了筏子,我氣喘吁吁,寒風無情地鞭笞著身體,我好不容易才坐起身。這時我看見筏子周圍有3個伙伴,正努力朝這邊游來。
我立刻就認出了他們。倉庫管理員埃德瓦爾多·卡斯蒂約正緊緊摟著卡拉巴約的脖子。后者出事的時候正在值勤,身上套著救生圈,正高聲喊道:“卡斯蒂約,抓牢點兒!”他們在貨物中間漂浮著,離我有10米左右。
任希弗在另外一邊。他鎮(zhèn)靜如常,已經(jīng)脫掉了襯衫,以方便游泳,可他身上的救生圈不見了。我就算沒看見他的身影,也能從他的喊聲里辨認出他來:“胖子,往這邊劃?!?/p>
我急忙抓起船槳,盡量向他們靠攏??ɡ图s以及緊緊掛在他脖子上的卡斯蒂約,離筏子越來越近了。再遠一些的地方,我還看見了第4個伙伴——埃雷拉,身影小小的他,一只手抓住一只箱子,另一只手沖我打手勢。
當時若要我抉擇的話,我還真不知道先救哪一個伙伴為好??梢豢匆姲@桌?,我就立刻拼命地劃起槳來。這只筏子有將近2米長,在這怒海之上顯得十分沉重,并且我還是頂風劃行。我劃了半天,只前進了不到1米。我心中無比絕望,又向四下里看了看,這時水面上已經(jīng)見不著埃雷拉了,只有任希弗還在堅定不移地向筏子游著。
這時,卡拉巴約正竭盡全力不讓卡斯蒂約松開自己的脖子。他們離筏子不到3米遠,只要他們能稍微再靠近一點兒,我就可以把一根船槳伸過去讓他們抓住??删驮谶@個時候,一個大浪打來,筏子被抬到了半空。等我重新落下來的時候,卡拉巴約和卡斯蒂約都不見了蹤影。只剩下任希弗還在2米遠的水中鎮(zhèn)靜地向筏子游著,他實在累得不行了,揚起一只手,對我高聲喊道:“往這邊劃,胖子!”
在波浪沖擊下,筏子團團亂轉。有那么一小會兒,我離任希弗有5米遠,他又從我眼前消失了。可他又從另一側露出頭來,他還沒有慌亂,為了不被浪頭卷走,還時不時沒進水里。我站起身子,把船槳伸出去,希望任希弗再游近一點兒,能抓住這支槳??蛇@時他已經(jīng)精疲力竭,失去信心了。
我使勁劃著,可還是一點兒用都沒有。我做出最后一次努力,想讓任希弗抓住船槳,可是這一次,那只剛剛還高高舉起的手在離船槳不到2米的地方,永遠地沉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有多長時間就這樣站立著,在筏子上竭力保持著身體平衡,手里還舉著那支船槳。我一遍遍地察看水面,心里盼望著能有人再露出來??珊C娓筛蓛魞?,什么也沒有,風越刮越猛。驅逐艦的桅桿越來越遠,它告訴我,船并沒有像我一開始想的那樣沉沒。我平靜了下來,我想,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回來找我的。這完全是有可能的。筏子上沒有任何給養(yǎng),可艦上總共有6只筏子,此外還有幾只劃艇和捕鯨艇。我相信會有伙伴像我一樣抓住了一只筏子,也許驅逐艦現(xiàn)在正在尋找我們呢。
突然,我覺得有陽光照在自己身上。那是正午的太陽,熱辣辣的,閃亮刺目。我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茫然中看了看手表,12時整。
孤身在加勒比海度過的第一夜
我回想剛剛發(fā)生的一切,這一切都發(fā)生在10分鐘之內,卻以為已經(jīng)過去了很長時間。我想,等到有人來救,起碼得要兩三個小時吧。
對一個孤苦伶仃地呆在海上的人來說,這段時間簡直長得無法忍受。沒吃的也沒喝的,太陽在頭頂上炙烤著,我的皮膚被鹽一腌,再被陽光一曬,變得又干又硬。落水時帽子丟了,于是我索性把頭澆濕,在筏子邊上坐了下來,靜等救援。
直到此刻,我才感覺到右膝疼痛難忍。厚厚的藍斜紋布褲子已經(jīng)濕透了,我費了好大勁才把褲腿卷到膝蓋上面。卷上去之后,我嚇了一大跳:在我膝蓋下方,有一道深深的月牙形傷口。傷口火辣辣的疼,但已經(jīng)干了,可能是海水里鹽的作用。
我無所適從,便開始清點自己身上的東西。首先,我有一只夜光手表,它走得很準。我還有一枚金戒指和一條掛著卡爾曼圣母像的項鏈,都是我去年在卡塔赫納買的。我的衣袋里只有驅逐艦上衣物柜的鑰匙,還有就是1月份我在莫比爾一家商場里買東西時,有人塞給我的3張名片。
無事可做,我只能靜待救援。放眼望去一片水天茫茫,沒有任何參照物,過了2個小時我才發(fā)現(xiàn)筏子一直在風的推動下前進著。可我對行進的方向和此時的位置一無所知。
最初的2個小時,我一直在心里追隨著驅逐艦每一分鐘的航程。我想,他們已經(jīng)給卡塔赫納發(fā)過電報了,也一定報告了事故發(fā)生的準確位置,那么,岸上的人接到消息后,就會派出飛機和直升機來救我們。
下午1時,我坐在筏子上注視著海平面。我卸下了3支船槳,放在筏子里,準備等飛機到來時迎著它們劃過去。每一分鐘都漫長而緊張。太陽炙烤著我的臉龐和后背,嘴唇由于沾了鹽而開裂。這時的我既不覺得渴也不覺得餓,我唯一的需求就是飛機趕緊出現(xiàn)。
到下午3時的時候,我知道,這個時間驅逐艦應該已經(jīng)停靠在卡塔赫納的碼頭上了。我的伙伴們滿懷著歸家的喜悅,不一會兒便都會融入城市的大街小巷。他們不會忘記我,這個念頭給了我力量和耐心,我堅持到了4時。我繼續(xù)觀察著海平面,這時風停了,我只覺得自己被一片無邊的寂靜所包圍。
太陽慢慢落下時,我才算找到了方向。我總算知道飛機會在哪個方向出現(xiàn)了:太陽在我右手邊,我就朝正前方看去,一動也不敢動,目光一刻也不敢離開,眼睛都不敢眨,就這樣面對著我感覺中卡塔赫納的方向??吹?時,我兩眼又酸又疼,可我仍然堅持盯著。后來,天空變成了深紫色,我依然在搜尋。在筏子的一側,第一顆星星出現(xiàn)了,像一顆黃色的鉆石,一動不動地掛在暗紫色的天空中。這像是一個信號,隨即夜晚降臨,濃重而巨大的夜幕籠罩住了整片大海。
我心里升起無法控制的恐懼。通過海水拍打筏子的聲音,我知道筏子還在慢慢地不知疲倦地繼續(xù)前行。在漆黑夜色的包圍中,我感覺到比白天更加強烈的孤獨。黑暗中我坐在筏子里,看不見筏子,只能感覺到它就在我身下。為了驅走寂寞感,我看了看手表,差10分鐘到7時。又過了好久,我覺得應該過了兩三個小時,手表卻顯示7時還差5分鐘。7時整,天上已布滿了繁星。
我開始有點兒冷了。想要在筏子上保持哪怕一分鐘的干燥也是種奢望,就算你坐在筏沿上,下半身也都在水里泡著,因為筏子的底部就像一只掛在水里的籃子,吃水部分深達半米。8時時,海水比空氣稍稍暖和一點兒。我知道呆在筏子里面能讓我免遭海洋生物的襲擊,因為筏底有保護網(wǎng)把它們隔開。那些巨大的未知的怪物,我能聽見它們正神神秘秘地在筏子四周游動。
在海上的第一夜顯得尤其漫長,也因為那天夜里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我心中滿是對那些未知生物的恐懼。此外,我隨時都在看時間。
12時以后,我很想哭。我一秒鐘都沒睡,而且一點兒也不想睡。就像下午我期望能在海平面上看見飛機一樣,夜間我一直在尋找船舶的燈光,可我終究沒能找到哪怕一盞燈火。
凌晨時分,天更冷了。我的右膝開始疼痛,好像海水滲進了骨頭里似的??蛇@些感受都非常遙遠,我的注意力遠不在自己的身上,我在意的仍是過往船舶的燈光。
三架飛機從我頭頂飛過
天亮的過程不像在陸地上那么慢。天空的顏色淡了下來,星星開始消失不見,我還是一會兒看看手表,一會兒看看海面。
天空開始發(fā)白的時候,我覺得什么都無所謂了,我既不想喝水也不想吃東西。這一整夜,我一秒鐘都沒合眼,可這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剛剛從夢中醒來。我在筏子上伸了一下腰,渾身上下的骨頭都酸疼酸疼的,皮膚也有灼燒感。白天畢竟是亮堂堂暖洋洋的,陽光明媚,海風漸起,仿佛在低聲細語,我又重新鼓起力量,再繼續(xù)等下去。
筏子還在繼續(xù)前行,我說不準它在夜里到底走了多遠的路,可海平面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就仿佛這筏子連一厘米都沒挪動過。早上7時,我想起了驅逐艦,這會兒是早餐時間了。我嘴里涌滿了口水,胃也有點兒擰著疼。為了岔開這些念頭,我把身體浸到筏子底部的水里,只露出腦袋。被曬得熱乎乎的脊背泡進涼涼的海水里,我覺得自己強壯又輕松。
白天過得真快,已經(jīng)是11時半了,我又一次想起了卡塔赫納。我想,他們不可能不知道我失蹤了。然后我竟為自己爬上了筏子而后悔,因為有一陣子我猜測伙伴們都已經(jīng)獲救了,唯一一個漂在海里沒著沒落的就是我,因為筏子被風吹遠了。
還沒等我想得更遠,海平面上似乎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點。我翻身爬起,兩眼直勾勾地盯住那個前進中的黑點。這時是11時50分。我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個黑點還在繼續(xù)前進,直朝著筏子的方向飛來。發(fā)現(xiàn)它兩分鐘后,我已經(jīng)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它的形狀。在蔚藍的天空中,它越飛越近,射出刺眼的金屬光芒。我脖子酸疼,兩眼也無法忍受天空的光亮,可我還在注視著它。
站立在筏子上,隨著飛機越飛越近,我覺得異常清醒,十分冷靜。我慢慢地脫下襯衫,等飛機離我再近一點時,我舉起胳膊開始搖晃襯衫。
我激動地揮舞了至少5分鐘時間??珊芸煳揖兔靼鬃约焊沐e了:飛機并不是朝著筏子飛來的。實際上它飛行的線路離我很遠,而且從它飛行的高度也根本不可能看見我。然后它拐了一個大彎,往回飛去。
我站立在筏子上,不顧烈日的炙烤,眼睛盯著那個黑點,腦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它完全從海平面消失。這時我才重新坐了下來,可我還沒有完全喪失希望,便決定采取措施保護自己免受日曬。我首先要做的就是不要讓自己的胸肺被陽光直曬,于是我貼著筏沿仰面躺下,把打濕的襯衫蓋在臉上。
我第一次感到干渴難耐。開始是口水越來越黏稠,后來是嗓子眼發(fā)干。我想喝一點兒海水,可又知道那是對身體有害的。接著,我就把口渴忘在了腦后,因為突然,就在我的頭頂,傳來另一架飛機發(fā)動機的聲音,它壓倒了波濤聲。
我激動極了,從筏子上支起身子。飛機從之前那架飛機飛來的方向越飛越近了,這一架真的是直直地朝著筏子飛來的。就在它越過我頭頂上空的時候,我再次揮動起襯衫??蛇@架飛機還是飛得太高,離我太遠了,就這樣飛過去,最終消失了。后來它也拐了個彎,沿著來的方向飛走了。我想,這也許是他們正在尋找我。于是我坐在筏沿上,手里緊握著襯衫,等待著別的飛機飛來。
通過飛機我弄清了一件事:它們總是從同一個地點來又飛回同一個地點去。這意味著那邊就是陸地。我現(xiàn)在總算知道該朝哪邊劃行了,可它離岸邊還遠得很。另外,太陽已經(jīng)把我的皮膚曬起了泡,我又餓得胃發(fā)痛。尤其是我非??诳剩B呼吸都越來越困難了。
12時35分,我甚至都沒太注意,有一架黑色的大飛機飛了過來,轟隆隆地從我頭頂飛過。我不禁心頭一動,它飛得那么低,離我那么近,我好像感覺得到它強力的發(fā)動機葉片扇起一股風,掠過我的臉龐。我看得清它機翼上的字,這是一架運河區(qū)海岸警衛(wèi)隊的飛機。
“他們看到我了!”我高聲喊叫起來,手里還不停地揮動襯衫。我激動得忘乎所以,在筏子上跳了起來。那架黑飛機的高度和上一次那架飛機差不多,有一陣子它幾乎要擦著水面直直地向我飛來。我想它是要在水上降落了,便準備朝它降落的地點劃去。
可過了一會兒,它又重新拉升,轉了個彎,從我頭頂上空掠過,又從飛來的方向消失了。這回我沒有什么擔心的理由,他們肯定看見我了。飛機飛得那么低,又剛好從筏子上空飛過,他們不可能看不見我。我放下心來,一點兒都不擔憂,滿心歡喜地坐下等待著。
足足等了一個小時,我得出了一個重要結論:先前那幾架飛機來的方向毫無疑問是卡塔赫納。那架黑色飛機消失的方向應該是巴拿馬。
我計算過了,一個小時之內就會有人來救我??梢粋€小時過去了,什么都沒發(fā)生。又過去了兩個小時,我在筏沿上,神經(jīng)高度集中,兩眼一眨不眨地搜尋著海平面。
下午5時,太陽開始落下了。我還沒有完全失望,可已經(jīng)感到了不安。我敢肯定,那架黑色飛機上的人看見我了,可我無法向自己解釋,為什么過去了那么長時間,還沒人來救我。我的喉嚨干渴難當,呼吸也越來越困難,漫不經(jīng)心地觀察著海平面。突然,我猛地彈起,摔進了筏子中央。一條鯊魚的背鰭,緩緩地,好像是在尋找什么獵物,從筏子一邊擦了過去。這是我在筏子上呆了幾乎30個小時里看見的第一個活物。
黃昏時分的大海一片寧靜,又有幾條鯊魚游到了筏子旁邊,它們不慌不忙,來回轉悠,直到天完全黑下來。那時海上什么光亮都沒有了,可我能感覺到它們在黑暗中游弋,用它們的背鰭劃破寧靜的水面。
從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沒有在下午5時過后坐在筏沿上。因為此后的幾天,我充分體會到鯊魚是一種很守時的動物:它們5時一過就會到來,直到天黑才離去。
黃昏時分,清澈的大海就是一幅美麗的畫卷。五顏六色的魚都游到了筏子跟前,直到夜色降臨。有時會亮起一道金屬光澤的閃電,筏子旁的水面就會涌出一股帶血的水柱,接著就漂起被鯊魚咬得稀碎的魚塊。這時會有無數(shù)的小魚游過來,爭搶這些殘存的碎片。
那是我在海上度過的第二個夜晚。饑渴難當,失望已極,我感到自己被拋棄了。
我看著天空,尋找小熊星座。我把兩支槳固定在筏沿上,從夜里10時開始劃水。起初我毫無章法,后來我逐漸冷靜下來,盯住了小熊星座的方向,根據(jù)我的計算,它應該正好就在卡塔赫納珀帕山上空閃爍。水聲告訴我筏子在前進。劃累了,我就把槳交叉收起來,把頭靠在上面休息一下。過一會兒,再鼓足力氣也鼓足希望,重新把槳握在手中。
快2時的時候,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我把槳交叉著支了起來,打算睡一會兒。這時我更渴了。我實在太累了,把頭靠在槳上,心想還不如一死了之。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水手海梅·曼哈雷斯(我參加海軍后最早結識的朋友之一),他笑嘻嘻的,先是指給我港口的方向,然后坐在我對面,手里端著一盤水果,還有炒雞蛋。我們正在甲板上說著話,突然一個大浪卷來……我猛然驚醒。黎明前的天色更加暗沉,我再也睡不著了。
不久,太陽升起來了,這是我孤身一人在海上第三天的第一縷陽光。
獨自漂泊5天后,陸地對我造成的恐懼遠遠超過海洋
起初,我通過事件來記住日期:第一天,2月28日,是出事的那一天。有飛機飛來的是第二天。第三天是最困難的一天:什么特別的事都沒發(fā)生。筏子由微風推動著向前航行,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劃船了。
天空布滿了烏云,有點兒冷,因為看不見太陽,我迷失了方向。這天上午,我對飛機會從哪個方向飛過來都沒了概念。這是一條筏子,既沒有船頭也沒有船尾,四四方方的,有時候還會橫過來前進,不知不覺就轉了個方向。因為沒有參照物,就連它到底是在前進還是后退我都搞不清楚。第三天之后,我對時間也產(chǎn)生了類似的疑惑。
中午,我拿定主意做兩件事:首先,我把一支船槳固定在筏子的一端,這樣我就可以知道筏子是不是總沿著一個方向前進;其次,我用鑰匙在筏沿上每過一天就刻上一道印子,再刻上日期。
我還是沒吃沒喝,連想事情我都懶得去想,因為要把自己的想法理順都很耗費精力。在烈日的炙烤下,我的皮膚火辣辣地疼,起了很多水泡。襯衫總是濕漉漉的,我早已把它脫了下來,拴在了腰間,因為我特別討厭襯衫貼在身上的感覺。我已經(jīng)3天沒喝水了,幾乎無法呼吸,嗓子、胸口、鎖骨下方都生疼生疼的,因此第四天我喝了點兒咸咸的海水。這口水我抿了很長時間,因為我知道下一次我得喝得更少一點兒,而且必須是間隔很多個小時之后。
鯊魚每天下午5時如約而至,筏子四周頓時就熱鬧起來。大一些的魚會躍出水面,而片刻之后它們再一次出現(xiàn)的時候就尸骨不全了。發(fā)狂的鯊魚們悶聲不響,迅猛地沖撞被鮮血染紅的水面。它們沒有攻擊這條筏子,但因為筏子是白色的,它們都被吸引了過來。所有人都知道,鯊魚最喜歡攻擊的就是白色的、發(fā)亮的東西。為防萬一,從第四天開始,一過下午5時,我就會把船槳握在手中,以備防身。
夜里,我把一支船槳橫著擱在筏子上,想睡一覺。每天夜里我都能看見海梅·曼哈雷斯,我們通常會就隨便什么話題聊上幾分鐘,然后他就消失了。太陽升起后,我會想,這是幻覺??梢坏揭归g,我毫不懷疑,海梅·曼哈雷斯就在那里,在筏沿上坐著和我聊天。
到了第五天凌晨,我舉目望去,在離筏子大約30公里的地方,我看見了一艘船上的燈光。我立刻直起身來,用力握住了船槳,盡力向那艘船劃去。我看見它走得并不快,有那么一小會兒,我不但看見了它桅桿上的燈光,還看見了船的影子,隨著黎明初泛的光線移動。
風不大,阻力卻不小。我用盡全力劃槳,可燈光越來越遠。過了20分鐘,燈光徹底消失了,天空染上了一層鉛灰色。大海之中,我心灰意冷,把船槳往筏子上一扔,站起身來,冰冷的晨風吹打在我身上,有兩三分鐘時間,我像發(fā)了狂一樣大叫大嚷。太陽又一次升起的時候,我靠在船槳上躺著,覺得全身都虛脫了。
這天早上,我打算無論如何也要改變一下筏子前進的方向。我想,如果我就這樣順著風向航行下去,恐怕會漂到一個住著食人部落的小島上。在海上獨自漂泊了5天之后,我的恐懼頭一次改變了方向:現(xiàn)在陸地對我造成的恐懼遠遠超過海洋。
中午我靠在筏沿上,在烈日和饑渴的折磨下昏昏欲睡。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對時間和方向都沒了感覺。我想站立起來,看看自己還有沒有力氣,可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指揮不動自己的身體了。
我滾到筏子底部,舒展雙腿在水里呆了幾個小時,只露出腦袋。當太陽曬到我膝蓋上的傷口時,疼痛感襲來。這一疼讓我知道了自己還活著。就這樣,在清涼的海水里泡著,我逐漸恢復了不少體力。這時,我覺得胃里擰著疼,肚子里一陣蠕動,發(fā)出又長又悶的聲響。我艱難地支起身來,解下腰帶,松開褲子,把肚子里的東西排出去之后,我輕松了一大截。這是五天里的第一次。
我用力抓住那海鷗的頭,像殺雞一樣擰斷了它的脖子
下午,魚群來了,使我更加饑餓難熬。我不顧身體虛脫,抄起一支船槳,敲在往筏子上撞的某條魚的頭上。我也不知道揮了多少下船槳,覺得每一下好像都打中了,可就是怎么也找不到我的獵物。一大群魚在瘋狂地互相撕咬,一條鯊魚,翻著肚皮,正在攪成一團的海水中大快朵頤。
鯊魚的到來使我心灰意冷,我放下船槳,貼著筏沿躺了下來。過了沒幾分鐘,我心里一陣狂喜:有7只海鷗在筏子上空飛翔。對一個獨自漂流在大海上、餓得半死的水手來講,海鷗就是希望的信使。海鷗一般是尾隨著船舶飛行的,但一般它們只追到航行的第二天就會離去。筏子上空飛翔著7只海鷗意味著陸地不遠了。
我堅信此刻離陸地只有不到兩天的航程,堅信我離陸地越來越近,便又用手捧了點海水喝,然后再一次仰面朝天在筏子邊上躺了下來,一直看著那些海鷗慢慢飛行,逐漸消失在海的深處。
快5時了,我躺在筏沿旁邊,正準備在鯊魚群到來之前下到筏子中央去。可這時我看見一只小小的海鷗,大概只有巴掌大小,它繞著筏子飛行,時不時還在筏子的另一端停一會兒。
我的嘴里涌上一股涼涼的口水,但我沒有什么辦法抓住那只海鷗。我一動也不敢動,只覺得肩膀那里有鯊魚鋒利的背鰭劃過,可我還是決定冒一次險。我看見海鷗從我身體上方飛過,飛得很低。我覺得等了足有半個小時,它出現(xiàn)又消失好幾次了。它在筏沿上跳來跳去,離我越來越近了。它跳到我右邊大腿那里,離我的手只有五六厘米的距離了。這時,我屏住了呼吸,繃緊身體,以一個難以覺察的動作,把手伸了過去,猛地抓住了它的一只翅膀,隨即滾進筏子中央。
我實在是餓狠了,而且一想到還有血可以喝,就更渴得受不住了。我用力抓住那只海鷗的頭,像殺雞一樣擰斷了它的脖子。
噴到筏子上的血刺激了魚群。一條鯊魚翻著白得發(fā)亮的肚皮從筏邊掠過。我嚇得要死,趕緊把海鷗頭扔了出去,于是我看見就在筏子旁邊幾米的地方,那群巨大的家伙,為了一個比雞蛋還要小的海鷗頭爭得不可開交。
餓了5天的人什么東西都吃得下去,這話說起來輕巧??刹还苓@人餓成什么樣子,當他看見羽毛和熱乎乎的血粘在一起,散發(fā)出一股生魚和疥瘡的強烈腥味兒時,他還是會感到作嘔的。
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這些我實在難以下咽的東西可以用來做魚餌??晌沂裁床遏~的工具都沒有。天漸漸暗下來,魚群受到血腥味的刺激,在筏子旁邊躥來躥去。天完全黑下來以后,我把那海鷗扔進水里,躺下等死,我聽見動物們在無聲無息地爭搶我沒能吃下去的東西。
天剛擦黑就刮起了大風,筏子顛簸得厲害,而我萬念俱灰。然而,那個夜晚被月光照得透亮,求生的本能再次促使我一整夜都在海平面上竭力搜尋船只的燈光,緊張的程度和抱有的信念不亞于頭一晚。
為了一條魚我同鯊魚大打出手
我記不清第六天天亮時的情景了,只隱隱約約記得,一上午我都躺在筏子底部,在生死線上掙扎。既然飛機沒有再飛回來,我知道這是因為人們已經(jīng)放棄了尋找我,我的家人已經(jīng)得知了我失蹤的消息,我成了筏子上的一個死人。
下午5時,鯊魚群準時到達,在筏子旁巡弋。我艱難地爬起身來,去解開筏子邊上的繩子,想把自己綁在筏沿上。
下午的空氣新鮮清涼,海面一片平靜。我覺得精神稍微恢復了一點兒。突然,我又看見了前一天曾來過的那7只海鷗,頓時又激起了我活下去的愿望。
我餓得實在受不了了,而比饑餓更難忍受的是喉嚨的潰爛和牙床的疼痛,因為老不用牙床,那里已經(jīng)變得硬邦邦的。我嘴里得有點兒東西嚼嚼才行,這時我想起了莫比爾那家商場的名片。
名片在我褲子口袋里,因為泡了水,已經(jīng)爛得不成樣子。我把它們扯成碎片,塞進嘴里嚼了起來。這簡直是奇跡:喉嚨不那么難受了,嘴里也充滿了唾液。我慢慢地嚼著,仿佛它們是一塊口香糖。我越嚼越有力氣,人也就樂觀起來。
嚼名片對疼痛的緩解刺激了我的想象力,我得再找點兒什么吃的。我用鑰匙割了半天,想把白白凈凈的鞋底弄下來??赡窍鹉z在布上粘得太結實了,想撕一條下來根本不可能。
無奈之下,我只好去啃我的腰帶。天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名片起了作用,隨即我就呼呼大睡了,這一覺我睡了好長時間。
我終于迎來了海上漂流的第七個白天。海面風平浪靜,天空布滿了云。早上快8時,太陽出來的時候,由于頭天夜里好好睡了一大覺,我覺得體力又恢復了不少。鉛灰色的天空低垂著,那7只海鷗又飛了過來。
接連幾天看見它們,我心里重新升起了恐怖的念頭:“這7只海鷗該不會是迷路了吧!”這意味著我的筏子離陸地越來越遠了。支撐我奮斗下去的決心便被壓倒了,可當一個人到了死亡的邊緣,他自我保全的本能又變得更強烈了。
那一天和前面幾天完全不一樣:海面黑沉平靜,太陽也不再有灼燒感,而是暖洋洋的,微風輕輕地把筏子推向前方,我身上被曬傷的地方也舒服了一點兒。魚也不一樣了,它們一大早就圍著筏子,在水面上游來游去。
這天上午,我沒去想能到達什么地方。我想,在經(jīng)歷了7天的漂流之后,我一定已經(jīng)適應了大海,適應了這種令人痛苦的生活方式。為什么我就不能在這筏子上一直生活下去呢?筏子周圍有這么多的活物,讓我覺得一伸手就能抓上一把來。目力所及,看不到鯊魚的蹤影。
我自信地把手伸進水中,想抓住一條不到20厘米長的小魚。可這個舉動就像是扔進去一塊石子一樣,所有魚都急忙下沉,消失在水里。過了好一會兒,它們才浮上水面。
我就這么忙著捉魚,一直到10時過后,仍沒有任何成果。魚兒啄食著我的手指,開始時還輕輕地,就像是在啄食魚餌。后來便越來越重。一條半米長的魚,把我大拇指的皮膚咬破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之前那些魚來啄食我的手指,也都造成了傷害。我的每一根手指上都有在冒血的傷口。
不知道是不是我流的血的緣故,片刻之后,筏子周圍到處都是躁動的鯊魚。它們像海豚一樣高高躍起,就在筏子旁邊追逐吞噬著一條條的魚。我一屁股坐在筏子中央,驚恐萬分。
一只鯊魚的尾巴重重一甩,筏子左搖右晃。海浪猛烈地沖擊著筏子,只見一道金屬般的亮光閃過,我本能地抓住一支船槳。片刻之后,我看見一個巨大的背鰭從筏子旁邊掠過,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一條亮晶晶的翠綠色的魚,大約有半米長,在鯊魚的追逐下,跳進了我的筏子里。我用盡全身力氣,揮動船槳完成了對魚頭的第一擊。
每敲一下,筏子都會晃個不停。我牢牢地把身體靠在筏沿上,又擊打了第二下。當筏子恢復平穩(wěn)時,那條魚躺在筏子底部,還活著。我坐穩(wěn)身體,用盡全力把船槳打了下去。這一擊過后,魚一動不動,一縷暗紅的血在筏子底部的積水里洇開了。
此刻,四磅魚肉在手,我卻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恐懼:聞到了血腥味兒的鯊魚正瘋狂地全力撞擊著筏子底。然而,饑餓感壓倒了一切。我把魚緊緊夾在兩腿之間,在鯊魚群的一次又一次撞擊下?lián)u搖晃晃地竭力保持住筏子的平衡。就這樣持續(xù)了好幾分鐘。每當筏子稍稍恢復平穩(wěn),我便把血水從筏子邊上澆出去。慢慢地,積水恢復了清澈,鯊魚們也都安靜了下來。
像這樣一條半米長的家伙,身上有一層堅硬的鱗片包裹,我又沒有任何可以切割的工具。我想用鑰匙刮下魚鱗,但它們紋絲不動。我站起身來,用力踩住魚尾,把一支船槳塞進魚鰓里。那魚鰓有一層厚厚的硬殼。我用船槳又鉆又鑿,終于把魚鰓弄破了。接著我把魚鰓外面那層堅硬的保護殼扯開,那時我已經(jīng)搞不清我手指上流淌的鮮血是我自己的還是那條魚的。我雙手傷痕累累,指尖上的肉都翻出來了。
鮮血又一次激起了鯊魚群的饑餓感。面對那結實、無法宰割的家伙,我非常挫敗。
我把那條魚仔細察看了一番,想找到它身上最柔軟的地方下手。最后,我終于在魚鰓下方找到一條窄窄的縫,我把手指伸進去開始往外掏它的內臟。
不一會兒,我就用手指把它們掏了出來。內臟都被掏干凈后,我咬了第一口,沒能咬透那層魚鱗。我又使勁咬了一口,連牙床都咬疼了。這回總算咬下一塊,于是我開始嚼那又冷又硬的生魚肉。
咀嚼的時候我一陣惡心。第一口下肚后,我立刻覺得好多了。我又咬下一塊,在嘴里嚼著。剛吃完第二口,我就覺得肚子已經(jīng)飽了,7天的饑餓一瞬間就得到了撫慰。我又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就像第一天一樣。
魚肉不但平息了我的饑餓,還幫我緩解了干渴。我心滿意足、信心滿滿,因為那條魚足足有半米長。為了保鮮,我決定用襯衫把魚包起來,存放在筏子底部??墒紫鹊冒阉逑锤蓛?。我抓住魚尾巴,把魚伸到筏子外面的水里泡了泡。可魚血已經(jīng)凝固在魚鱗之間,得搓搓才能洗掉。我想都沒想,又把魚伸進了海水里。
說時遲那時快,一條鯊魚的利齒猛地撞過來。我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抓住魚尾。那家伙猛地向外一拖,我便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筏沿上,但手里還緊緊抓著我的食物。可鯊魚最后還是搶走了我的獵物,我怒火陡起,在絕望和憤怒中瘋狂地抓起一支船槳,等那條鯊魚又游到筏子旁邊的時候,照它頭上狠狠砸過去。那兇猛的家伙高高躍起,蠻橫地一口便把船槳咬掉半截,吞下肚去。
海水的顏色開始有了變化
手里拿著斷槳,我心中又絕望又惱怒。這是我在海上的第七天,快到下午5時了。
黃昏和前些天沒什么兩樣,只是這一夜天色更黑,大海動蕩不安,像是要下雨了。想到即將到來的雨水是可以喝的,我趕緊脫下了鞋子和襯衫,以備儲水。
9時后刮起了一股寒風,那股寒氣一直侵到我的骨頭里,我只好又把鞋子和襯衫穿上。海浪比2月28日出事那天還要大。海面波濤洶涌,暗淡無光,筏子像只蛋殼一樣隨波逐流。我讓自己浸在水里,只露出腦袋,因為海風比水更冰冷。我渾身都在發(fā)抖,我必須緊緊抓住筏沿,免得被大浪打進海里,我把頭枕在被鯊魚咬斷的那支槳上。
半夜12時過幾分,一個大浪打來,筏子被拋到半空,先是倒豎了起來,一眨眼就摔了個底朝天。我拼命地游著,游出水面,在我身后差不多一米遠,筏子露出了海面。我劃了兩下水,便抓住了筏子。我驚恐萬狀,縱身一躍,便氣喘吁吁、渾身濕透地爬進了筏子。我的心在胸膛里怦怦亂跳,幾乎透不過氣來。
過了一會兒我才記起來,落水后這支船槳打到了我的頭,當我往下沉的時候我一把抓住了它,另外兩支都落進了海里。這支被鯊魚咬去半截的木棒不能再弄丟了,我用筏沿上的一截繩子頭把它緊緊捆住。我解下腰帶,把自己也緊緊綁在了繩網(wǎng)上。
就在筏子第一次翻倒的一刻鐘之后,我的筏子第二次表演了雜技。筏子整個兒翻了過來,而我被扣在筏子底下,還牢牢地綁在繩網(wǎng)上。我快被淹死了,兩只手無助地尋找著皮帶扣。松開皮帶扣后,我終于從繩網(wǎng)上解脫了。我開始嗆水,使出最后殘留的能量爬過筏沿,精疲力竭地栽進了筏子底部。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樣仰面朝天地躺了有多長時間,喉嚨在灼燒,十根手指頭都皮開肉綻,一抽一抽地疼。
在海上的第八天,整個早晨狂風大作。拂曉時分,海面還是波濤洶涌,直到上午8時過后才稍稍平靜下來。這時太陽出來了,天空一片湛藍。我已經(jīng)耗盡了體力,趴在筏子邊上喝了好幾口海水。這時,渴的感覺變得十分異樣:它一直痛到喉嚨深處,痛徹胸骨,連鎖骨下面都疼痛難忍。
這天早晨,風停了下來,海面亮閃閃的,筏子筆直輕快地向前滑行。海風溫暖舒適,我的身體和精神都得到了些許恢復。一只碩大的黑色海鷗在筏子上空盤旋,它看起來年歲不小了。毫無疑問,我應該離陸地不遠了。因為老海鷗飛的距離不會離開海岸100海里以上。我打起精神,又有了堅持下去的力量。
我差不多一整天都坐在筏沿上,瞭望著海平面。筏子在平靜湛藍的海面上筆直前行,就像是有發(fā)動機在推動似的。
一個人在筏子上呆了7天,一定能察覺到海水顏色最細小微妙的變化。3月7日下午3時半,我發(fā)現(xiàn)筏子進入了一片水域,那里的海水不再是藍色,而是墨綠色。這些征兆再明白不過了:今夜我不能入睡,要隨時保持警覺,以便發(fā)現(xiàn)岸上的燈光。
神秘的樹根
在海上的第八個夜晚,我不需要再強迫自己入睡了。因為有那些征兆(海水的顏色和那只老海鷗),我確信自己第二天就會登上陸地,但這筏子會在風的推動下到達什么地方,我一點兒概念都沒有。我搜尋著海平面,一直到破曉時分。這天夜里不算冷,可我沒有看見一絲燈光,也沒有看見任何靠近海岸的跡象。
太陽早早就升起了,我仍然躺在筏子上。海水和前一天一樣,依然碧綠而深邃,可往任何一個方向都看不到靠近海岸的跡象。空氣悶熱到令人窒息。
這天早晨太陽比前幾天更加熾熱。我十分注意不讓陽光直射我的胸肺,但這樣一來背上卻燎起了許多大水泡。我不得不將用來倚靠身體的船槳挪到一邊,把身體泡進水里,因為脊背一接觸到木頭就疼得受不了。我的肩膀和胳膊也都曬傷了。我甚至不敢用手指頭去碰我的皮膚,因為一旦碰到什么,那地方就像是有鮮紅的火炭在燎烤。我的眼睛也發(fā)了炎,我無法把目光集中到任何一個點上,因為那樣一來空中便會滿布一個個亮閃閃、炫人眼目的圓圈。
在這一天之前,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如此糟糕。在苦咸的海水和炎炎烈日的雙重作用下,我體無完膚。胳膊上的皮膚可以隨便就撕下一長條,露出底下紅紅的、光滑的一層肉。緊接著,撕了皮的那一塊就會疼得顫抖,從毛孔中滲出鮮血。我也沒有注意過自己的胡子。我有11天沒刮胡子了,濃密的胡須一直長到了脖頸,可我連摸都不敢去摸,因為皮膚被太陽曬得通紅,鉆心地疼。我一想到自己那憔悴的面孔和滿是水泡的軀體,便會記起自己在這些孤獨絕望的日子里受過的罪,就再一次陷入絕望。沒有任何靠近海岸的跡象,已經(jīng)是正午時分了,我對能找到陸地已經(jīng)不抱什么希望。
有那么一段時間,疼痛的感覺也消失了。感官失靈后,理性思維能力便也遲鈍起來,最后,對時間和空間都沒了概念。我就這樣臉朝下趴在筏子里,不餓也不渴,什么感覺都沒有了,只剩下一種看透生死的全然冷漠。我閉上眼睛,心想我就要死了。恍惚中,我又來到了莫比爾。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當我再次醒來,發(fā)現(xiàn)天色已近黃昏。快5時了,鯊魚群一如既往地準時出現(xiàn)在了海面上。
就在這時,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fā)生了:就在筏子的最中央,在繩網(wǎng)上,有一段紅色的樹根。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那樹根就纏在了那里。我在海上已經(jīng)漂了9天了,在海面上連一根草都沒見過。那樹根仿佛又是一個準確無誤的信號,附近一定有陸地。
那樹根大約長30厘米,我不顧一切地把它放進嘴里嚼了嚼。從樹根里擠出來的是一種黏糊糊的油脂一樣的東西,味道甘甜,咽到嗓子眼兒里涼涼的。我不停地嚼著,把那根彎彎曲曲的樹根吞下了肚。吃完之后,我并沒有覺得好受多少。
第九天的夜晚是我度過的最長一夜。我想,這會兒,在我波哥大奧拉亞區(qū)的家中,一準聚滿了我們家的親朋好友。這應該是為我守靈的最后一個夜晚了。明天,為我設立的靈堂就要拆掉,大家對我的死亡也就接受了?,F(xiàn)在我能做的最好選擇就是真的死了吧。我在筏子底部躺了下來,伴隨著我頭邊每一記波浪的拍打聲,我都感覺是那場災難又重新上演了。
我的現(xiàn)實世界已經(jīng)和幻覺混為一體。
復活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
風變得冰冷刺骨,我發(fā)燒了,渾身滾燙、戰(zhàn)栗,右膝蓋又開始疼了。那傷口可以說救了我一命,黑暗之中,我的痛感回來了,我對自己的身體也就有了知覺。之前好幾個小時里,我一直在說胡話,和伙伴們聊天,還在一處音樂很刺耳的地方和女朋友吃冰激凌。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個小時,我覺得頭疼欲裂,渾身的骨頭都痛。天亮的時候,天空轉紅,像晚霞一樣。這也讓我迷惑:我分不清這是又一次黎明還是又一次黃昏。我動了動那條受傷的腿,用兩只手撐在筏子底部,把身體支了起來,再仰面朝天倒下去,頭就倚在筏沿上。我看了看手表,是早上4時。我繼續(xù)仰望天空,眼見它從火紅色變成淡藍色,風依然冷颼颼的。我因為還沒能死去,心情糟透了。我又進入了新的一天,還是老樣子,依然在筏子上受煎熬,這新的一天,空洞的一天,依然是無可忍受的炎炎烈日,依然有下午5時便來到筏子四周的成群鯊魚。
天空變藍了,我又一次向海平面看去,四下里到處都是平靜的碧水。可就在筏子的正前方,在晨曦之中,我看見了一道長長的濃密陰影。就在清澈的天空之下,那里現(xiàn)出了椰樹的形狀。我心里實在高興不起來,不想因為這些幻覺把自己弄得神經(jīng)錯亂。我把目光又轉向了天空。
快5時了,清晨晴空萬里,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一道長長的綠色的海岸線。毫無疑問,那真的是陸地。頓時,我渾身充滿了力氣。我縱身躍起,看得一清二楚,就在正前方,那里有海岸線的暗影,還能看出椰樹的輪廓。我欣喜若狂,一把抓住我僅剩的半截船槳奮力劃水,讓筏子直直地朝海岸駛去。
我估計從筏子到海岸還有差不多2公里的距離。我的雙手已經(jīng)爛得不成樣子,一用力,后背就更是疼痛難忍??纱丝剃懙匾呀?jīng)近在眼前,如果放棄,我這9天以來——加上這剛剛開始的一天應該算10天——全部的努力就白費了。我渾身冒汗,繼續(xù)劃著,可很快我便沒了力氣。筏子正被風推著飄向另一側的懸崖。
我嘗試估量了一下自己的力氣。要想到達岸邊我得游上2公里,狀態(tài)好的情況下,游完這段距離我用不了一個小時??蛇@會兒,我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游多長時間??赡鞘俏易詈蟮囊痪€生機,我根本沒有時間仔細權衡,把槳一扔,眼一閉,便跳進了水中。
一接觸到冰冷的海水,我渾身一激靈。一開始我只是拼命地游,后來我才慢慢冷靜下來,每劃一下水,我都覺得力氣快要用盡,而且現(xiàn)在連陸地也看不見了??謶衷俅握紦?jù)了我的心:那陸地該不會又是一場幻覺吧?冰涼的海水使我稍稍振作,知覺也慢慢恢復了,我拼命地朝著我幻覺中的海岸游去。
拼命游了15分鐘之后,我終于又看見了陸地。此時我心里已經(jīng)毫不懷疑了,這不是幻覺,真的是海岸。20分鐘后我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可我堅信自己一定能游上岸。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我越清楚地看見椰樹的婆娑樹影。
早晨溫暖的陽光下,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岸上濃密的草木,這時我試探能不能踩到海底。大地就在我的腳下。在海上漂流10天之后,再次踩到陸地,實在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接近岸邊時,浪很大,我?guī)缀鯖]有力氣再游了。海水齊我腿深時,我決定爬著走。我用雙膝和雙手著地,努力向前爬去。浪頭多次把我卷向后方,粗硬的沙粒摩擦著我膝蓋上的傷口,我的手指肚也都磨得見了肉,但我還是用手指摳住地面,拼命向前爬行。
10分鐘后,我半死不活地躺在了溫暖堅實的沙地上,腦子一片空白。
等我躺在沙灘上恢復感官知覺后,便開始打量這個地方。這是個荒僻之地,我本能地尋找著人的足跡。離我大約20米遠的地方,有一處帶尖刺的鐵絲網(wǎng)。那里有一條彎彎的小路,上面有牲畜走過的蹄印。路旁還可以看見被砍開的椰子殼。我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把臉貼在沙子上,等候著。
已經(jīng)6時了,太陽完全升起來了。我發(fā)現(xiàn)就在小路旁邊,碎椰子殼那頭,還有幾個完整的椰子。我朝它們爬了過去,讓自己靠在一棵樹干上,然后把一只光溜溜的、一點兒縫隙都沒有的椰子用膝蓋緊緊夾住。我迫不及待地想在椰子上找到一個可以下手的地方。每轉動一次椰子,我都能聽見里面汁水的激蕩聲,那低沉的汩汩流動的響聲更攪得我干渴難耐。我一次又一次地試圖用鑰匙鉆透那層結實粗糙的外殼,可一切都是徒勞。最終,我惱怒萬分地把椰子扔了出去。
那些碎椰殼告訴我,曾經(jīng)有人來過這里摘椰子。此外,所有這些還向我昭示,有人居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
我靠在一棵樹干上,正在想著這些,忽然聽見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狗叫聲。我警覺起來,全部感官高度集中。片刻之后,我清清楚楚地聽見了金屬撞擊的叮當聲,沿著那條小路越來越近了。
那是一個黑人姑娘,非常非常瘦,很年輕,穿著一身白衣裳。她手里拎著一只鋁皮小鍋,鍋蓋沒蓋嚴,每走一步就發(fā)出叮當叮當?shù)捻懧?。她并沒有看見我,仍舊漫不經(jīng)心地在小路上走著。
一定不能錯失這個機會,“Hello!Hello?。愫茫蔽壹鼻械睾魡局?/p>
姑娘轉過身來看著我,眼睛瞪得大大的,透露出驚恐。
“Help me?。ň任遥蔽矣纸辛艘宦?,心想她一定是聽懂了。
姑娘猶豫了片刻后,順著小路飛跑而去。
我覺得自己會死于悲痛??蓻]過多久,我又聽見了狗叫聲。我用手掌撐起身體,等待著。一分鐘,兩分鐘,狗叫聲越來越近。不久,一條狗出現(xiàn)了,后面緊跟著一頭驢,還有一個白人。
我得救了!
大難不死的我成了英雄
從我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到穆拉托斯村的路很長,也很不好走。人們把我安置在一張用兩根杠子掛起的吊床上。8個人分兩組,每半小時一換。在做全面體檢前,他們只給我喝點兒水,吃幾塊蘇打餅干。
穆拉托斯是個小漁村,沒有電報所。離它最近的鎮(zhèn)子是圣胡安—德烏拉巴,那兒一周兩次有小飛機從蒙特利亞飛來。到達村子的時候,我還以為已經(jīng)到了某個大地方,滿心以為就會有家人的消息了,實際上穆拉托斯不過是這趟行程的中點。他們把我安頓在一戶人家,全村的人都排著隊過來看我。
之后,人們又用吊床把我送到了圣胡安—德烏拉巴。只是隨我前往的人多出了好幾倍,估計不少于600人。我們走了差不多一整天。
到達圣胡安時的場面使我想起了村社過節(jié)的盛況。這個小巧秀麗的鎮(zhèn)子里的所有居民,全都跑出來看我。人們聚集在街頭想要圍觀我,警察成功地制止了他們。
翁貝托·戈麥斯大夫是第一位給我做了詳細體檢的醫(yī)生,他告訴我一個好消息:“已經(jīng)備好了一架小飛機把您送到卡塔赫納去。您的家人正在那里等您呢?!?/p>
我始終不敢相信,一個人變成英雄,僅僅是因為他在一只筏子上沒吃沒喝地呆了10天。我沒有什么英勇舉動,我只是費盡全力想救自己一命。人們總在問我:“當英雄感覺怎么樣?”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我自己而言,我和從前沒什么不同。身上被陽光灼傷的地方已經(jīng)不疼了,膝蓋上的傷口也結了痂,我又成了路易斯·亞歷杭德羅·貝拉斯科。對我來說,這就足夠了。
成了“大人物”以后,我的第一個感受就是,不管白天還是夜晚,也不管在何種場合,人們總是喜歡讓你談談你自己的事情。這一點是我在卡塔赫納海軍醫(yī)院的時候意識到的,他們還給我派了警衛(wèi),禁止別人和我交談。
新聞界對我這海上10日漂流很感興趣,大眾也都很有興趣。后來我到了波哥大,那時我的身體已經(jīng)差不多完全恢復了,我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已經(jīng)變了個樣。我在機場受到了熱烈歡迎。
總統(tǒng)給我授了勛,還贊賞了我的英雄壯舉。也是從那天起,我知道自己還將留在海軍,而且當上了士官生。
此外還有一件我不曾預料到的事:各種各樣的廣告商都在聯(lián)絡我。我十分感謝我那塊手表,它在我整個海上歷險中走得十分精準。我沒有想到這對手表廠家有所幫助,他們給了我500比索,外加一只嶄新的手表。因為我嚼過某個牌子的口香糖,又在一個廣告里把這事兒說了出來,他們給了我1000比索。我又在另一個廣告里提了一下我那雙鞋,廠家給了我2000比索。這真是運氣來了!電臺為了讓我在廣播里講自己的故事,又給了我5000比索。我完全沒有想到,不吃不喝在海上漂流十天還能掙大錢??杉幢闳绱?,要讓我再去受一遍罪,給我100萬我也不干。
每天我都會收到來自四面八方的信件,都是不認識的人寄來的。有些人對我說,這些故事都是我憑空編造出來的。而我是這樣反問他們的:“那么,我在海上漂流的十天里,又做了什么呢?”
(參考資料:《一個海南幸存者的故事》南海出版社2017年6月第1版;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
卡爾達斯號驅逐艦海難背后的故事
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西亞·馬爾克斯是當時采訪卡爾達斯號驅逐艦海難幸存者貝拉斯科的記者。因為采訪揭露海難背后的真相,他不得不流亡海外……
在傳奇的一生中,加西亞·馬爾克斯擁有過許多頭銜:小說家、記者、劇作家、社會活動家……其中,他最為鐘愛的身份是記者,他曾自豪地聲稱自己“自始至終是個記者”。他采寫過一些著名的新聞事件,比如1955年哥倫比亞國家海軍卡爾達斯號驅逐艦上的8名水兵落海失蹤事件。
1955年,馬爾克斯在當時的《觀察家報》做記者。當年2月,卡爾達斯號驅逐艦海難事件發(fā)生,馬爾克斯沒能在第一時間采訪到貝拉斯科,而是在一個月后,等人們早已對這個故事感到倦怠時,才得到采訪的機會。
當報社與貝拉斯科簽下完整冒險故事的版權后,馬爾克斯卻提不起興趣,他覺得這篇報道不過是陳詞濫調,甚至不愿署上自己的名字。
為了給這篇老掉牙的報道增加新意,馬爾克斯決定以第一人稱口述的方式連載這篇報道,使得報道成為一篇講述孤身冒險者的內心獨白。他花了20天時間,每天用6個小時和貝拉斯科面對面交流,然后把故事整理成文章,第二天下午見報。
隨著訪談的深入,卡爾達斯號驅逐艦遇難的真相也浮出了水面。
當時,官方宣稱發(fā)生海難的原因是遭遇暴風雨。然而,貝拉斯科卻說,“根本就沒有什么暴風雨”,而是驅逐艦違規(guī)運輸了很多走私貨,那些冰箱、電視、洗衣機胡亂堆放在甲板上,致使船身無法保持平衡。一陣大風刮來,艦船發(fā)生了嚴重傾斜,一些貨物連帶著8名水兵落水,而軍艦卻無法掉頭施救。
另一個被藏著掖著的問題是:落水船員能拿到什么樣的救生筏,為何只有貝拉斯科死里逃生?據(jù)稱,船上至少應有兩種常規(guī)救生筏和他們一起落水。救生筏是軟木和帆布做的,長3米,寬1.5米,中間有個保險倉,里面存放著食品、飲用水、槳、急救箱、釣魚和航海用具,外加一本《圣經(jīng)》。有了這些,即便不打魚,10個人也能在海上生存8天??墒牵栠_斯號上的救生筏上無任何裝備。
這篇故事被分為若干段,一連14天在報上連載。那些錯過此前報道的讀者也來到報社門口,爭相排隊購買往期報紙,只是為了讀到完整的故事?!队^察家報》一時洛陽紙貴,報紙銷量很快就翻了一番。
馬爾克斯揭露的真相激怒了當局,他們采取了一系列激烈手段進行報復,報社很快關門。
貝拉斯科也承受了巨大的壓力,遭遇種種威逼利誘,盡管如此,對于這篇記述,他沒有否定過哪怕一個字。貝拉斯科被迫失去了在海軍的工作和榮譽,迅速從公眾視野消失。直到十幾年后,有位記者在一家公共汽車公司的辦公室里偶然碰見了他。馬爾克斯評價貝拉斯科時說,“他是一個有勇氣親手將自己的雕像炸毀的英雄”。
寫下這篇報道的馬爾克斯也遭遇迫害,為了躲避追殺,他被迫流亡巴黎。為了不讓家人擔心,他告訴母親此行是去日內瓦采訪,為期兩周,而實際上,他再次歸來已經(jīng)是3年之后的事情了。在巴黎,馬爾克斯時刻思念著故土,漂泊異鄉(xiāng)的他想起了貝拉斯科,“這倒真有點兒類似于筏子上的漂流生活”。
1970年,在《觀察家報》刊登貝拉斯科的故事15年后,巴塞羅那的一家出版社推出了《一個海難幸存者的故事》的單行本,馬爾克斯的名字首次以作者的方式出現(xiàn)。
為了表達對那位向他講述故事的水手的英雄行為和敘事才華的尊敬,馬爾克斯連續(xù)14年將此書稿費全額支付給了貝拉斯科。
198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馬爾克斯仍然對自己的新聞職業(yè)一往情深。他甚至認為,斯德哥爾摩的評委們之所以授予他諾貝爾文學獎,一半原因是出于對他新聞事業(yè)的肯定。
(責任編輯:黃夢怡;參考資料:《幸存者上岸了,真相不能漂泊》《齊魯晚報》2017年6月17日;作者:高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