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與欲望論朱朱詩歌的“穿越”

趙 飛

柏拉圖把詩人逐出理想國的一個重要原因即，詩歌灌溉和滋養(yǎng)人的欲念，會破壞城邦的修明政治。但是，他也承認(rèn)詩的魔力，承認(rèn)詩不僅能引起快感，而且對于國家和人生都有效用。當(dāng)然，對柏拉圖來說，詩即政治，完美的理式是源頭，詩作為模仿就是要以理智戰(zhàn)勝脆弱的情欲。柏拉圖在此混入了一個陷阱，以政治的效用規(guī)定詩歌。而詩恰恰是必須以其自身的語言肌理來穿越固有的政治、歷史、文化觀念。也即，詩歌呈現(xiàn)的是動態(tài)的、歷史的人性存在，不是一個固定的理式，盡管它也是在不斷接近理式，但只是那個“詩的理式”，這恰恰要求詩人應(yīng)以其獨特的語言與心智穿越每一時代的陳腐與局限。這種穿越，即意味著詩人對層積巖般堆壘著的歷史的處理。與歷史學(xué)家的處理不一樣，詩人更多的是想象歷史。但與歷史一樣的是，詩歌試圖解釋與理解的也是人?，F(xiàn)代詩歌應(yīng)該如何想象歷史，想象過去的人，包括文獻中的人？

在我看來，朱朱在詩歌中通向歷史的路徑是以個體的主觀性極富穿越性地與一個從前的他者相遇。保羅·利科認(rèn)為：“和所有的科學(xué)主觀性一樣，歷史學(xué)家的主觀性表示一種好的主觀性戰(zhàn)勝壞的主觀性?！痹姼璨皇菤v史，詩歌甚至總是在欲望的特殊性這一邊，而歷史充滿制度的普遍性，或者說需要制度的普遍性，為此歷史充滿禁忌、傷痕、代價、悲劇、失敗。能否說詩歌借助語言想象的釋放與別樣的穿越得以戰(zhàn)勝歷史？這需要詩人獨辟蹊徑的勘探以及某種逃逸到語言中去的“身體的主觀性”。在朱朱的詩歌《我身上的海》中，我們可以看到語言對身體的主觀性的承接：

那片海沒有出路，浪

從層疊的溝壑間撕開豁口，

轉(zhuǎn)瞬即至，撲向這一處岬角；

來，就是為了撞擊礁巖，

以千萬道閃電在一個詞語上縱深，

留下鉆孔，升到半空，蒸汽般

撒落海盆，變成煙花的殘屑

藻草的流蘇，變成無數(shù)只帳篷

搭建半秒鐘的營地，突然間受余力

推動，又繃成一道應(yīng)急的脊梁，

為了讓下一排浪躍得更高，來了！

如此黏稠的穿越，以血卷曲刀刃，

以犁拉直瀑布，裹挾著風(fēng)

再一次攀登，是的，只有撞擊過

才滿足，只有粉碎了才折返，

從不真的要一塊土地，一個名字，

一座岸——雖已不能經(jīng)常地聽見

身上的海，但我知道它還在。

不能簡單地認(rèn)為“我身上的海”即是本能欲望，毋寧說它更是一種激情，一種充滿欲求的意志，語言即是這意志的表達：“以千萬道閃電在一個詞語上縱深”，這里涉及的當(dāng)然是詩人的寫作意志，也是朱朱的穿越式句法的詩學(xué)法則。對于朱朱來說，的確不存在在句法效果之外具有價值的新詞，詞語總是在句法的勘探中發(fā)展，它們成為電鉆中活力四射的火花。“如此粘稠的穿越”恰恰表達了這一句法的美學(xué)風(fēng)格?！熬浞▌?chuàng)造風(fēng)格”，語言足以生成抵御的銅墻鐵壁。這種粘稠就是朱朱詩歌的致密，語言在漫長開掘中煨著對現(xiàn)實的不屈不撓，看看他的長句子，它們通常呈現(xiàn)為一整節(jié)詩的曲線形體。沒錯，“無論在事物或語言中，都沒有筆直的路線。句法是所有必要迂回的總和，這些被創(chuàng)造出的迂回每次都是為了在事物中揭示生命”。朱朱通過歷史擺脫他個人的主觀性，以便同時在他自己之中和在自己之外體驗人的存在；朱朱又拋開了歷史，并未將作為詩人的自由人文主義歷史化，所以，他詩中的人物都是活生生的當(dāng)代人，他們超越了歷史的一體化。正是在這穿越并超越中，朱朱揭示生命。而他對生命的揭示也常常通過對身體的探索來完成。身體，既是歷史的身體也是超驗的身體，既是受限的身體也是無盡的身體?！巴ㄟ^身體來談?wù)撊说闹黧w，避開了悲悲戚戚的人文主義。盡管身體使人們狂歡雀躍，滔滔不絕，但這實際上是我們受壓抑的最新印記?！?/p>

《清河縣(Ⅱ)》穿越了歷史與道德的禁錮，充分地回到了人的主體性來寫作。這是一首像小說一樣驚心動魄的組詩，它的顛覆力量令人震驚，它聚焦于人類那謎一般的身體欲望，而這欲望又是放在隱晦不明的心靈領(lǐng)域來訴說的。朱朱以細密的精確性描繪出抽象的心靈那自由的領(lǐng)地，那不受社會歷史的沉悶法則所束縛的精神本質(zhì)。這種精神本質(zhì)在現(xiàn)代歷史及思想觀念的劇烈變動中凸顯出來。

朱朱對心靈事實的洞察細致入微，他把人性嵌入最黑暗最私密的場景，在那里，過去歷史的荒蕪和此刻的活力呈現(xiàn)無遺。被改寫后的潘金蓮——敘述主體“我”完全是一個被啟蒙后的性格凜然的“人”：

我想要死得像一座懸崖，

即使倒塌也騎垮深淵里的一切！

我想要一種最輾轉(zhuǎn)的生活：

凌遲！每一刀都將剜除的疼

和恐懼還給我的血肉，

將點燃的引信還給心跳，將

僵冷的標(biāo)本還給最后那個瞬間

它沿?zé)o數(shù)個方向的奔跑——

雄偉的云紋穹頂還不是天空，

被推遠的圍墻仍舊是墻；

陽光中有什么魅影一閃而過，

你們能看見的我就不是我。

這是自由意志的詩篇，此“我”已完全非彼“我”。新詩中的“我”早已是革故鼎新的“我”，是那個追求著精神成長、決意自己賦予自己力量的“我”，這就是新詩與潛在的歷史變革的同步性。看看詩中的潘金蓮，其大膽運用自己的悟性、如此勇于明智的力量，若非來自現(xiàn)代文化，還能來自哪里。精神與身體，這對看似矛盾的存在物，在現(xiàn)代文明中意欲達成絕對的統(tǒng)一。與不公正做斗爭的精神和作為主體的欲望其實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朱朱把潘金蓮改寫成一個關(guān)注存在的人的主體——對充滿欲求的身體懷著痛苦的把握，她潑辣激越的聲音來自于身體那無可克服的存在困境，也來自于一種解放后的精神省思：“你的道德從不痙攣嗎？”“——這里太他媽安靜了！”對黑暗之心的袒露，對原罪及替罪羊形象的認(rèn)知，對道德與律令的拷問，對枯寂生命的反抗，以及對壓抑與欲望的申訴，今天讀來仍然掀起讀者的悸動。

我學(xué)會小口地啜吸，

慵懶地勾臉，用半個白天

探看馬廄里配種的烙鐵，

用偏頭痛做誘餌，釣出

那根名叫存在的刺。

朱朱把這根刺單獨拔出來，扎在身體上，發(fā)出強烈的抗議，就足以砸碎那在“命運——道德”模式中循環(huán)的歷史存在，而代之以精神的強勁成長，這是整個啟蒙后精神對歷史、自我的洞察與反思，這種洞察與反思，在朱朱那里早已形成對歷史的批判：

在道德劇烈的痙攣中，在歷史

那無盡的褶皺里，隔絕了

一個生命對自己的觸摸，淪為

苦難的注腳，非人的殖民地。

——《佛羅倫薩》

女性身體被殖民化，這或許是歷史最黑暗的隱喻實體。作為藝術(shù)評論家的詩人，朱朱敏感于身體的感性豐富與靈魂的細膩豐贍之間的統(tǒng)一性。因而他說：“黑暗在我的國家足夠豐盛，而且不像/布魯日，僅僅作為一扇歷史的櫥窗——”(《寄自布魯日》)朱朱刺入歷史的方法仍然是審美的喬裝打扮，這無疑是高貴且高明的：

我盛裝，將自己打扮成一個典故，

將美色攪拌進寓言，我要穿越全城，

我要走上城墻，我要打馬于最前沿的江灘，

為了去激發(fā)渙散的軍心。

——《江南共和國》

這里的“我要……”和《清河縣(Ⅱ)》中的“我想要……”一樣，體現(xiàn)的都是主體的意志。無論是《江南共和國》，還是《清河縣(Ⅱ)》，我認(rèn)為它們都展現(xiàn)了一種“陽剛的政治”，畢竟“任何解放政治必須從特殊性開始，但是也必須跨越特殊性”。《清河縣(Ⅱ)》實際上延續(xù)了《江南共和國》擲地有聲的口吻，盡管它們來自抒情主體近乎虛幻的內(nèi)心獨白，對她們反抗的世界發(fā)出尖銳的諷刺與詛咒，仍然可以“激發(fā)渙散的軍心”，擊潰歷史境遇中的命運與道德，然而不僅止于此。維特根斯坦說：“身體是人類靈魂最美好的形象?！膘`魂是身體的理式。如果承認(rèn)語言與靈魂的顯隱關(guān)系，也就能意識到語言與身體的奇妙關(guān)聯(lián)；語言是聲音，聲音是意志的沖突或力的撞擊。正如伊格爾頓所言：“沒有靈魂的身體是那些沒有語言的身體，所以身體的范型就是語言，是一個不斷生成不明之物的既有之物?！碧热羧四軐ψ约旱纳眢w擁有一種最高貴的認(rèn)知，或許將獲得最終極的救贖，而這樣的認(rèn)知和救贖，終究來自語言，即《圣經(jīng)》中所謂的道(Word)。對于被壓迫者來說，語言似乎是一個讓人存活的空間，“可以在這里得到一份暫時的自由并且勝利制服無情地決定一切的歷史”。正是在身體中，烙印著歷史傷痕、壓迫和反抗：

我享受浴桶里那無聲的浸泡，

捆綁過我的所有繩子都已

腐爛，有時我閉上眼摸索著

未消的勒痕那發(fā)癢的呻吟。

也正是在無法遏止的話語(聲音)中，如叔本華所言，人的意志作為歷史的本質(zhì)生成了。表達的欲望也正是身體的欲望，它是所有具有顛覆性的愛欲之一種。朱朱精心營構(gòu)的文本正是這樣一種顛覆力量的體現(xiàn)，這就是它的歷史效能。

我們早就活在一場相互的謀殺中，

我從前的淚水早就為

守靈而滴落，今夜，

就讓我用這盞燈熄滅一段晦暗的記憶，

用哭啞的嗓子歡呼一次新生，

一個新世界的到來——我

這個蕩婦，早已在白色的喪服下邊，

換好了狂歡的紅肚兜。

欲望與暴力、死亡相關(guān)，欲望也與新生相關(guān)。這樣的自述是不是因其難以覺察的騷動與變革而令人戰(zhàn)栗？對此，詩歌以形象和洞現(xiàn)建立起它無所不在的滲透性，遠去的歷史被填滿了，也就是說，詩歌賦予歷史以溫度，作為歷史的人不再是冰冷的僵尸與玩偶，這至少會讓當(dāng)下的時代更明智、更和善地對待生命。

再次強調(diào)，朱朱關(guān)注的并非純粹本能的欲望，而是被精神反省過的欲望，即個人意志在其中起著極大作用的激情，按照德勒茲和瓜塔里的理解，欲望是一種主要的能動力量，一種生產(chǎn)過程。對詩人來說，就是寫作的欲望，語言的生產(chǎn)，對于道的激情。這也是為什么朱朱愿意選擇文本世界作為依托的原因，《清河縣(Ⅱ)》讀起來也更像是一個純粹符號的精神世界，一個象征性的純粹能指，盡管它的語言是如此性感，但它所吸食的身體并不是那個初級身體，而是復(fù)雜的想象的身體，“體現(xiàn)的是創(chuàng)造性的或‘精神分裂’的‘欲望潛能’”，《道別之后》的最后一節(jié)即精神分裂式欲望：

不僅因為對我說出的那個“不”

仍然滯留在她的唇邊，像一塊

需要更大的耐心才能溶化的冰；

還因為在我的圣經(jīng)里，那個“不”

就是十字架，每一次面對抉擇時，

似乎它都將我引向了一個更好的我——

只有等我再次走下樓梯，才會又

不顧一切地墜回到對她身體的情欲。

可以對讀《清河縣(Ⅱ)》中的如下片段：

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并不愛他，

我愛我被貪婪地注視，被赤裸地需要，

甚至當(dāng)他的手探進裙底的時候我還

想到了你，

但那也不意味著我愛你，我已經(jīng)不愛

任何人了。

這已是對欲望的強度狀態(tài)的純粹“消費”，“包括由此產(chǎn)生的精神身體對強度狀態(tài)的體驗?！边@勢必產(chǎn)生藝術(shù)的主體，“純粹的藝術(shù)和欲望一樣，存在于‘永遠流放’的狀態(tài)中”，可見，《清河縣(Ⅱ)》所改寫的潘金蓮就是一個藝術(shù)的主體。

朱朱所改寫或曰創(chuàng)寫的另一藝術(shù)主體是魯迅。在詩集《故事》中的《多倫路》一詩，可以看到一個宏大歷史敘述中的魯迅，但那或許更多的是以杰出的修辭復(fù)述一個陽剛的魯迅，試看最末一節(jié)：

也許他仍舊一個也不打算寬恕，

因為終其一生他都無法走出那一天——

那堂在仙臺醫(yī)校觀看幻燈片的解剖課，

從那天起他感覺自己像布魯諾

被扔進了火刑堆中，肉體毀滅過一次

而道德感垂直起飛，兀鷲般追獵腐臭；

他焦灼的眼已經(jīng)看不見更多。

整首詩高昂的腔調(diào)，第三人稱代詞的使用，顯示的是一種隔著歷史距離的觀看視角，但讀者或許會對歷史的缺陷不痛不癢，而后感慨：斯人已逝，民族魂的形象已經(jīng)樹立起來。但在新詩集《五大道的冬天》，《傷感的提問——魯迅，1935年》這首再次寫魯迅的詩不一樣了，它成功地穿越了魯迅固有的硬朗形象，以一個活著的人的聲音遇合了那難以捕捉的復(fù)雜性。

我有過生活嗎？傷感的提問

像一縷煙，凝固在咖啡館的午后。

外面是無風(fēng)、和煦的春天，鄰座

幾個女人嬌慵的語氣像浮在水盆的櫻桃，

她們最適合施蟄存的胃口了，

他那枝頹唐的筆，熱衷于挑開

半敞的胸衣，變成撩撥乳房的羽毛。

為什么這些人都過得比我快樂？

寧愿將整個國家變成租界，用來

抵銷對海上游弋的艦隊的恐懼；

寧愿捐出一筆錢，將殉難者

鑄成一座雕像，遠遠地繞道而行。

文字是他們互贈的花園，據(jù)說

捎帶了對我大病一場的同情。

這首詩同樣充滿批判，然而它是經(jīng)由生活及其反思所帶出的批判。魯迅即便傷感也是深邃的傷感，曲高和寡的傷感，關(guān)乎道的傷感。詩篇起筆提出的問題“我有過生活嗎”只能在蘇格拉底的意義上來理解：未經(jīng)省思的生活不值得一過。這是指向歷史的主體、自我明智的主體意志。但，談何容易?需要多么強大的主體意志、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不被歷史之流裹挾而去：“為什么這些人都過得比我快樂？”“可以寄望的年輕人幾乎被殺光了?！币瓷?，要么毀滅，否則就是無盡的抵抗：“翻譯是某種反抗平庸、貧乏的辦法，/周邊的嘈雜聲，已無一絲血色?！碑吘梗硐胫髁x并非歷史的真相，

我用過的筆名足以填滿一節(jié)

火車車廂，如果他們都有手有腳，

我會勸他們告別文學(xué)旅途，

去某個小地方，做點小事情，

當(dāng)一個愛講《聊齋》的賬房先生，

一個懼內(nèi)的裁縫或者貪杯的箍桶匠……

只要不用蘸血的饅頭，賺無藥可救的錢。

“生活就是歷史?！睔v史之所以是蕪雜、艱難的，正揭示了主體意志的孤獨與偉大：

如一族的長輩，習(xí)慣了永生般的獨處。

為什么一想起他，就會覺得

這么多年我始終住在自己的隔壁？

這是詩中的魯迅作為一個人所發(fā)出的最溫情脈脈的自憐，與此同時他也洞察到普遍的生命之流那難以抹除的欲望的人格化，看吧，他已把歷史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降為最低要求：“只要不用蘸血的饅頭，賺無藥可救的錢?！边@是沉痛的勸解，而非堅硬的教義，這是詩所能培養(yǎng)的虔敬。歷史作為過程與欲望的生產(chǎn)是耦合的，歷史龐大的胃口足以吞噬一切，而那無法安于陳規(guī)，為擺脫虛無、渴望確證自身的意志力量，如此磕碰疼痛快樂感傷，倘若缺少了詩歌的觀照與同情，歷史也該如真空一般的寂寞吧。

? [法]保羅·利科：《歷史與真理》，姜志輝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第14頁。

? [法]吉爾·德勒茲：《批評與臨床》，劉云虹、曹丹紅譯，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第11頁。

? 同上，第4頁。

? [英] 特里·伊格爾頓：《歷史中的政治、哲學(xué)、愛欲》，馬海良譯，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9，第200頁。

? 同上，第315頁。

? 同上，第202頁。

? 同上第324頁。

? [澳] 保羅·帕頓：《德勒茲與政治》，尹晶、張璟慧譯， 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8。

?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