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榮才 《廣西文學》原副主編、編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學編輯榮譽證書、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編輯獎。
廣西文壇有一名宿將叫丘行。他是老報人、資深編輯、老作家,出版過兩部長篇小說,發(fā)表過短篇小說、散文隨筆、文藝理論、詩歌等作品數十萬字,給讀者帶來閱讀的驚喜,撩動著人們內心的琴弦,為此在不少人眼里是個具有影響力的知名作家。
然則,由于丘行歷來做人莊重低調,做文不事張揚,可謂“謙謙君子”,況且公眾場合罕見斯人身影,更不必說時常沉默寡言,所以其人其事總有一份朦朧神秘感,讓人似乎捉摸不透“廬山真面目”。
我有幸于壯年時奉命陪同丘行兩次到外省出差,還游歷了不少名勝古跡,白天的任務是對他予以悉心照應,晚上閑暇便促膝談心,這就得到了殷切接觸的機緣。
往常,丘行與人迎面相遇,碰到熟悉的人,未必主動招呼,總是擔心打擾別人;倘若你向他問候,也只有彬彬回敬的份兒;即使有事相談吧,亦然呈現儒雅氣度,絕無煩言碎辭之虞;就連我對他勉強算是知其為人了,也遠遠夠不上“了解”二字,尤其對于他的“過去歷史”更是茫然,皆因凡是涉及話題時他便莞爾一笑,一副謙遜恭謹的樣子……
直到2006年,自治區(qū)文聯(lián)黨組織針對當前亟待加強思想政治教育,以高揚時代精神,激勉革命理想,因而邀請丘行給本單位干部上黨課。而我正是聆聽這堂黨課之后,才敬悉丘行是紅軍時期參加革命工作的老干部。
別看他平常惜話如金,就連面部表情都很少變化,也不擅長輔助動作,然而此時卻是一個談鋒甚健、口吐蓮花的人。
他說,我于1937年6月宣誓入黨,是柳州龍城中學第一批被吸收為中國共產黨黨員的學生之一。值得一提的是,正當我舉手宣誓入黨之際,恰恰是反動派喪心病狂鎮(zhèn)壓革命之時——同年8月31日晚上,桂系軍閥逮捕了我的入黨介紹人、老師陶?;福仁茄航獾焦鹆謱嵤┛嵝?,爾后血腥殘害。尤其是1941年發(fā)生“皖南事變”掀起第二次反共高潮以后,反動勢力甚囂塵上,對革命者的屠殺越來越瘋狂,在那樣險惡的環(huán)境中從事地下革命工作可謂如履薄冰。更不必說,在將近新中國成立“黎明前黑暗”中其殘忍本性大暴露的時刻了,搜捕、槍決變本加厲,整個社會籠罩在陰森的白色恐怖之中。就在面臨國共決戰(zhàn)嚴酷斗爭的關頭,我們對革命仍然堅韌不拔。不管風險多大,也沒有在危難面前卻步,而是無怨無悔地勇往直前……
我聽過不少黨課,雖然很難想象誰能在作家、藝術家面前講出如此扣人心弦的政治課,但是不得不承認丘行切實做到了。
這堂充滿智慧、富于創(chuàng)意的黨課,在“老生常談”的舊話題中注入了新的高度。它鮮明而突出了獻身精神的主題:革命,無論對于整個民族或是對于一個人而言,無時無刻不處于最殘酷的針鋒相對斗爭之中,務必經得起巨大的、嚴峻的考驗,這正是一個革命者不可或缺、最可寶貴的品質!換言之,這一席話是非常豪邁的銘文,足以令人認定為振聾發(fā)聵的教誨——他以回首特殊經歷的姿態(tài)帶入,而講述時并不僅僅停留為概念的鋪陳,更重要的是,通過逼真親歷與時代情境交融勾起聽眾聯(lián)想與拷問作為杠桿,還將深沉而誠摯的情感灌注其中,極大地激發(fā)了共鳴,致使“革命精神”成為一種凈化劑,洗滌了靈魂,產生出獨特的張力和強烈的感召力。
由此,我聯(lián)想起丘行于1990年5月由漓江出版社出版五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山城劍影》、1994年1月由漓江出版社出版四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魂斷相思江》。有道是:作品,是作家人格的折射和品格的凸現。這兩部書,都具有記載歷史留存、凝結歷史憶念的特征。當我復讀這兩部長篇小說的時候,深深領略到,作家將自己一生參加革命的閱歷經驗、生命體悟予以形象化地描繪,其中蘊含著艱難與挫折帶給主人公的不是恐懼與氣餒,而是振奮豪情與壯懷激烈,由此產生了觸發(fā)讀者在靈魂深處自省與拷問中得到了感化的藝術效果,并致使作品突出了在這個喧嘩躁動、娛樂至上的文化時代所具有的獨特價值。
有鑒于此,與其說丘行熱衷于當作家,毋寧說他是用不同的方式演繹著相同的人生——以文學手段讓革命歷史重演,并具有升華的特征,凸現出新鮮感、形象化和深刻性。應該說,他的創(chuàng)作永遠是對自我和世界的求索,更是作為作家兼正義戰(zhàn)士對于文學最本質而又非同尋常的求索。
從這個意義上,永不停息地求索,是丘行最為持恒的“磁力”,并且鐘情把精神能量投入具有挑戰(zhàn)性的新目標之中?;蛘哒f,他一路走來始終如一,那些全靠砥礪風節(jié)所得到的成功都是比別人多吃百般之苦,爾后增添“鈣”質和“鐵”質,才能在他身上找到奔突著超強生命力的印證,感知到立體、鮮活的形象。
接下來的話題,就要切入丘行直至耄耋之年仍然發(fā)揮生命韌勁斗病魔的故事了——他在“望九之年”高齡的節(jié)骨眼上中風住院,注定承受生死關頭的“過招”。
原本,丘行的體質較好,還在2006年例行體檢的時候,醫(yī)生稱許時年八十歲的他具有“五十歲的心臟”。為此,文壇有人慶幸說:“這是作家追求美的功效,也是體現強烈珍愛生命的意識,更是代表著一種精神詩意的人生?!笔獠恢?,到了2009年舊歷年三十晚,猝然之間來個大轉折,他一下子便住進重癥監(jiān)護室,因而引起了文學界的巨大震動。
人們常說“既來之,則安之”。 然則重癥監(jiān)護室的規(guī)律是進去容易出來難,其中的幸運兒未必很多,甚至機會何其渺茫。但是,丘行畢竟屬于堅如磐石的剛強戰(zhàn)士,其特異處就是不屈不撓,敢于對死亡說不!
丘行還在柳州龍城中學以教書為掩護搞地下革命工作的時候,便積極鼓動學生閱讀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并勉勵他們參加共產黨,在烈火與熱血的考驗中“把自己錘煉成鋼鐵”。俗話說“打鐵先要自身硬”,這早就成為他從事革命自覺奉行的鐵律。而這種久經磨煉的美好品質,是人生命中最樸素也最具魅力的勁頭,常常讓他在至關緊要的節(jié)骨眼上煥發(fā)出頑強的光輝。如今,就在與病魔決戰(zhàn)時刻,他并沒有退縮,又以“鋼鐵一般的信念”,創(chuàng)造出氣定神閑、堅韌果敢、卓爾不群的人生壯舉——
他只需半個月的有效治療,居然坐著輪椅跨出了重癥監(jiān)護室的門檻。其治療時間之短,康復情況之佳,令人咋舌。
也許,響鼓配重槌,鍛煉要淬火。他由于肺部感染再次折騰進入重癥監(jiān)護室,經歷了一場與病魔更嚴苛的巔峰殊戰(zhàn),在醫(yī)務人員高超的救治中,僅僅一個月便又搬離了重癥監(jiān)護室,終于從危在旦夕中走出來。
丘行在接下來的多年時光里,因為心理素質極好,意志力處于特殊“戰(zhàn)場”上劇烈交鋒碰撞的拷問與考驗,所以居然能夠保持生命穩(wěn)定狀態(tài),并把握住朝著逐漸康復發(fā)展的良好趨向,成為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紅軍時期參加革命工作老干部中仍然在世的唯一一個人。
然而,病征突變,“老人星”遽然而殞。他于2019年2月9日謝世,享年九十六歲。
走筆末了,我想起泰戈爾的著名詩句:“生如夏花般絢爛,死如秋葉般靜美?!?/p>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