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霾”隱喻，或“構形”城市的方法

在《文學中的城市》里，理查德·利罕（Richard Lehan）將城市視為“都市生活加之于文學形式和文學形式加之于都市生活的持續(xù)不斷的雙重建構”，這為我們打開了城市文學研究的新空間。沿此思路探索“文學中的城市”，張英進的研究表明，不是城市如何影響了文學，而是文學、電影如何通過對城市的“構形”成為現(xiàn)代中國一個重要的文化生產(chǎn)形式。在這個過程中，“作者有意繞開文學中的城市再現(xiàn)的真實性及其與現(xiàn)實城市的關系這一難題，而是強調文學與電影作為一種話語方式如何象征性地構筑‘真實的’或‘想像性’的城市生活，如何使城市成了一個問題”。在他那里，“構形”成為解讀文學與電影中的城市的核心詞匯，它指文學藝術對城市敘述的結構方式——不僅包括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城市形象，更指作者敘述城市時運用的感覺體驗和話語修辭“策略”。這毋寧說是一種“以城市為方法”的文學/文化研究方式。在此意義上，探討文本創(chuàng)作的意義在于，去追問“城市是如何通過想象性的描寫和敘述而被‘制作’成為一部可讀的作品”。

在長篇小說《王城如?！分校靹t臣嘗試以小說的方式敘述北京，從而“構形”城市的現(xiàn)代意義。在此，作者通過“霧霾”的隱喻，將北京“制作”成“一部可讀的作品”。其間，都市人群與階級圖譜的漸次展開，以及“黑暗記憶”所連帶的歷史縱深的開掘，分別從現(xiàn)實與歷史兩個層面展開對于“北京敘述”的深入闡釋。而小說借助余松坡這個“構形”北京城市敘述的絕妙“中介”，不僅探討北京城市空間的復雜面貌，更要在現(xiàn)實與記憶的糾結纏斗中探索中國城市及其現(xiàn)代性的確切意涵。

一、都市人群與中產(chǎn)者的“霧霾”

徐則臣最早引起文學界關注的，無疑是他獨樹一幟的“京漂故事”。在他的《啊，北京》《跑步穿過中關村》《我們在北京相遇》等作品中，“外鄉(xiāng)人”“城市邊緣人”和“底層奮斗者”，指向的都是我們城市“看不見的風景”。他們的情感與歌哭、卑微的夢想和執(zhí)著的探求，都曾長久遭受漠視。這些奔走于北京街頭的各色人群，造假證的、賣光碟的，徘徊在合法與非法的模糊地帶，過著“正?！被蚍钦５纳睿麄冊凇肮枢l(xiāng)”與北京之間游蕩掙扎。這些小說“對于北京城里‘特殊’人群的關注”，也正好“揭示著這個時代社會文化中被我們秘而不宣的那部分特質”，而讓那些“隱匿的人群”浮現(xiàn)，正是徐則臣最突出的藝術貢獻之一。

然而，《跑步穿過中關村》里辦假證、賣盜版碟的敦煌與夏小容面對的到底是闊大浩瀚的北京城，撲面而來的沙塵暴令人猝不及防。到了長篇小說《王城如?！防?，呼嘯的沙塵暴終于演變?yōu)閾]之不去的霧霾，生活中痛并快樂的艱險，開始讓位于一種更加嚴峻的生存危機。如果說曹禺將話劇《雷雨》置于一種陰沉郁熱，低沉潮濕的空氣之中，從而獲得一種情感表達、情緒爆發(fā)的契機，那么《王城如海》則成功地將小說籠罩在一片霧霾之中，這便在隱喻的意義上獲得一種整體氣韻，“霧霾無處不在，滲透進生活中的角角落落，影響著生活，也同時支配著生活于其中的人們的行為”。霧霾這個“現(xiàn)代性的后果”，既是城市工業(yè)發(fā)展的見證，也意味著嚴重的環(huán)境污染，不啻是“現(xiàn)代性的病癥”。然而如徐則臣所言，“我在借霧霾表達我這一時段的心境：生活的確是塵霧彌漫、十面霾伏?！别堄幸馕兜牡胤皆谟?，那些“看不見的人群”在其“浮現(xiàn)”的過程中，終于奇跡般地蛻變?yōu)橹挟a(chǎn)階級眼中的“霧霾”。而從更深層來看，人性的“霧霾”也考驗著中產(chǎn)階級外表光鮮的生活，揭示它無限風光背后內在的脆弱，這當然是更為致命也無法逃遁的危險。

《王城如?！返墓适戮€索已然清晰，這部以北京為背景的長篇小說，實則圍繞余松坡的雙重困擾巧妙展開。首先是當下的，即社會現(xiàn)實層面。這位海歸先鋒戲劇家的最新作品《城市啟示錄》因被誤解“冒犯”了“蟻族”而令他苦惱不已;另一方面則是歷史的，即個人記憶的層面，這便牽扯出他過往歲月里暗藏的人性污點。那個讓他寢食難安的告密丑聞，隨著事件受害者的重新出現(xiàn)而令他更加焦慮。這雙重的困擾，頓時讓余松坡風光無限的生活變得岌岌可危。小說也意在由此提示我們，古老而現(xiàn)代的北京城在其繁華富麗的光鮮之外，存在著“更深廣的、沉默地運行著的部分”，即這個城市無法擺脫的“鄉(xiāng)土的根基”。

對于余松坡來說，最大的困擾正是來自于那些“霧霾”一般遍布各處的“城市的邊緣人”。比如，從投懷送抱的鹿茜身上，我們看到了野心勃勃的奮斗者粗鄙而咄咄逼人的攻勢。在這位庸俗的女大學生那里，要想成功就得不擇手段，甚至將所謂的“潛規(guī)則”視為理所當然。而快遞員韓山的故事，則是小說的另一條線索。他的同事彭卡卡之死是我們早已熟悉的底層遭遇的縮影，那些“被侮辱被損害者”的命運總是如此卑微而令人嗟嘆。

某種程度上看，韓山關于彭卡卡之死的震驚、哀慟，以及難以釋懷的憤怒，都是他面對這座城市時注定需要領受的人性功課。這里暗藏著一種模糊的階級意識的覺醒。死亡這種存在的極致，一度讓韓山處于崩潰的邊緣，物傷其類的悲痛左右了他此后的行動。他開始為自己的女友身陷中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而憂慮不已并深感冒犯，而他的女友，那個已然深陷其中的小保姆，顯然并不能感同身受地領會他的悲苦。兩位天涯羈旅的戀人，或許都已覺察到彼此的生活裂隙在逐漸加大，這是讓可憐的韓山萬萬不能接受的。他要把一腔怒火發(fā)泄到余松坡身上，而后者的無妄之災從此降臨。至此，余松坡誓死守護的“黑暗記憶”亦開始宣告裂解。

如果說韓山的憤怒終究讓他屈服于報復的欲念，那么在大學生羅龍河這里，則是某種意義上的輕信，即那被毀棄的自尊，讓他喪失了判斷。而報復的意念所裹挾的快意，毫不猶豫地將故事引向了不可收拾的境地。在余松坡這里，正在喪失良善品質的底層，對中產(chǎn)階級的日常生活形成了巨大沖擊。盡管羅龍河的報復，韓山的憤怒與“冒犯”都各有因由，但這顯然與徐則臣早期小說中這類人群的良善和內心的明亮大異其趣。這也就像負罪逃亡時，羅冬雨在她弟弟的眼神中所看到的，那是“一個成年男人才有的恐懼、堅硬和兇狠”。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匯人徐則臣所聲稱的，對于城市“復雜”面相的開掘。

在此之中，只有羅冬雨作為理想的女性形象，成為余松坡“霧霾”世界里的一抹亮色。這位本分的農(nóng)村女性，恪守著她的職業(yè)道德，艱難維持著小說倫理世界的平衡。如作者所言的，“她的本分是小說中其他人物的一面鏡子，鏡子在，才能讓我們看見其他各色人等的表演”。然而在羅冬雨的美好與純樸之中，我們又能在階級論的意義上清晰體會她在個體身份上的搖擺。她在勤懇與妄念之間顯現(xiàn)著微妙的諷喻意義，這顯示出徐則臣在底層的階級性與中產(chǎn)階級立場之間的徘徊。具體來說，羅冬雨這位被感性分配困擾的底層女性，已然分不清現(xiàn)實與幻象的邊界。冥冥之中，她似乎惦念著某種不切實際的情感。為了這種惦念，她對男主人“在敬仰之外也生出了憐惜和悲哀”。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情感的煎熬，她開始多少有些看不起送快遞的韓山，她終究“發(fā)現(xiàn)自己要嫁的男人竟如此丑陋和陌生”。此時，“不管她是否愿意承認，她的確想到了余松坡”，那個溫文爾雅的文化人，盡管“她只用了百分之一秒就把這個念頭從腦子里趕了出去”，但這種人之常情的猶疑便已足夠。

這些矯揉造作的“神秘崇高”讓她心緒難平，而與此相伴的是，她居然饒有意味地看起了邁克爾·翁達杰的小說《英國病人》，她就這樣不斷混淆著生活與工作角色之間的界限，在卑微的夢想與不切實際的虛妄之間艱難游走。這不禁讓人想起福樓拜筆下那位赫赫有名的艾瑪·包法利。就像朗西埃所分析的，一種普遍的生活愿望，“那無數(shù)的渴求與欲望，它已經(jīng)蔓延到社會的各個角落”，而“感性的廣泛分配意味著，來自社會各階層的人們都有可能獲得文學享受的機會……他們想要一切的享受，包括精神享受，他們還想‘切實得到’這些精神享受。”在這個流動的社會里，審美的民主化必將惠及每一個體，無論他出身高貴還是身份寒微。然而吊詭的是，這種超出階層之外的審美需求，卻會讓人付出生命的代價。因而，就像《包法利夫人》中的艾瑪必須為她不切實際的浪漫情感付出代價一樣，勤勉與純樸的羅冬雨也終究因她難以泯滅的良善而身陷囹圄，這或許便是作者疏解底層階級性與中產(chǎn)階級立場之間矛盾的想象性解決方案吧。

二、知識者的“夢魘”與“新北京”的虛妄

據(jù)徐則臣所言，《王城如?！凡]有特定的主人公，北京就是其主角，他甚至一度要以“小城市”為這部小說冠名，這當然顯示了作者囊括一切的雄心。在他過往的“北漂”系列小說中，北京被描述為假證制造者、盜版光碟販賣者等從事非法職業(yè)的邊緣人不斷游走的空間，這種單調與偏狹顯然難以令人滿意。對于北京的浩大寬闊，徐則臣需要一個新的寫作視角?！拔疫@次要寫寫高級知識分子，手里攥著博士學位的;過去小說里的人物多是從事非法職業(yè)的邊緣人，這回要高大上些，是先鋒導演;之前的人物都是在國內流竄，從中國看中國，現(xiàn)在讓他們從國外回來，是從世界看中國的角度;以前寫的城市是中國的城市，這次的城市是世界坐標里的城市。”如此一來，城市和鄉(xiāng)村、歷史與現(xiàn)實、全球化與現(xiàn)代感、階層差異與社會矛盾等宏大命題便有了用武之地，小說也由此巧妙覆蓋了諸多值得關注的社會熱點，其現(xiàn)實的容量也驟然提升。

《王城如海》引人注目的地方，在于通過“戲中戲”的嵌套結構，展現(xiàn)主人公余松坡的作品《城市啟示錄》。借助這種戲劇嵌套，小說讓我們看到了徐則臣在《耶路撒冷》中得心應手的“多文本”的美學追求。在那部長篇小說中，“到世界去”的專欄寫作讓小說內外的意義相互指涉，進而獲得難得的文本張力，而《王城如?！放c此相映成趣。更為重要的是，后者中的北京城市意義被空前突顯出來。

小說《城市啟示錄》開頭便是一幕在森林里種樹抑或種草的寓言。當執(zhí)著的種樹都每每宣告失敗時，無奈之下的種草卻意外獲得成功，這里的寓意便耐人尋味。在這片“茂密的森林”里，任何“參天大樹”的欲念都注定是虛妄的，而貼著地面的草原才是生活的意外之喜。它最大限度地象征著城市之“名”與“實”的分裂，既執(zhí)拗得讓人心酸，又處處充滿轉機，這其實也是主人公余松坡的命運寫照。這位鄉(xiāng)村青年是一位個人奮斗者的典型，他從鄉(xiāng)村到城市求學，戲劇性的命運轉折讓他得以在紐約生活多年，哥倫比亞大學戲劇學研究生畢業(yè)之后回到北京做戲劇導演。這位“海歸”的先鋒戲劇家，原本是要以藝術的方式探索世界本質與人性真相，“但現(xiàn)在他回到中國，回到一個一直吸引他的復雜現(xiàn)實里，他不僅沒能藝術地思考和處理好復雜的現(xiàn)實，他的藝術也被現(xiàn)實弄得無比復雜，難以把握?！睆碗s的現(xiàn)實完全包圍、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使得各種問題撲面而來，讓人難以跳脫。他不得不放棄先鋒的“高蹈”，轉而在戲里做一個“無條件的現(xiàn)實主義者”。

在余松坡這里，北京這個“龐大固?！背蔀樾屡d國際大都市的樣板，充滿了難以想象的活力與無限之可能性。就像《城市啟示錄》里教授太太所說的，“我看見了兩個北京。一個藏在另一個里面。一個嶄新的、現(xiàn)代的超級大都市包裹著一個古老的帝國”，這個嶄新的北京，“開闊，敞亮，那巨大的、速成的奢華假象，充滿了人類意志的自豪感”，而它的“淺薄與新變”也是“最有力的武器”。這里的“兩個北京”的敘述，也是《城市啟示錄》與整個作品形成互文關系的微妙所在。在余松坡身上，先鋒戲劇與《二泉映月》，哥倫比亞大學與老干媽女神“陶華碧”，以及《城市啟示錄》與抗議的“蟻族”，這多重的對位關系恰恰構成了一種微妙的反諷。由此，“海歸”戲劇家的水土不服，以及更為深層的，底層中國與國際都市之間的名實分裂，也突出地體現(xiàn)了出來。

在《王城如海》中，《城市啟示錄》的劇中人對于“城中村”的探訪所引出的社會現(xiàn)實話題，成為余松坡作品遭受質疑的緣由。年輕人不畏艱險，追逐理想，這本不成問題，畢竟任何時候，執(zhí)著的理想主義者都不該遭受質詢。然而，這些處境艱難的年輕人，卻成為《城市啟示錄》里教授悲憫的對象，這種居高臨下傷害著年輕人的自尊。在國際都市的大背景中，“蟻族”的個人奮斗，突然變得像“霧霾”一樣讓人無法忍受，而中產(chǎn)階級敘事聲音中流露出的“輕蔑與不信任”，也被敏銳的階級意識準確地捕捉?！霸诋斚轮袊?，一部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不可能僅僅是一部作品，它還是我們生活本身?！边@種“誤會”當然是“海歸”的先鋒戲劇家“對當下的北京、當下的中國認知出現(xiàn)了致命的盲點”。正如教授所說的，“我對這個國家有各種懷念和不滿，我清楚我距離這個國家萬里迢遙。一旦回到中國，我發(fā)現(xiàn)，我所有的憤恨、不滿、批評和質疑都源于我身在其中?！薄跋佔濉钡膽嵟鸬臓幾h，深切體現(xiàn)了當下中國城市階層狀況的復雜性。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余松坡這位關注現(xiàn)實的先鋒戲劇家，卻以極為吊詭的方式被現(xiàn)實所傷。他以戲劇的方式介入現(xiàn)實，卻遭逢意外的失效，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啟蒙者位置的失效。就此，底層的風景像“霧霾”一樣揮之不去，成為知識者的“夢魘”。

這便涉及徐則臣有關城市想象與“北京敘述”的復雜性。在這部以北京為主人公的小說里，城市成為思考問題的基本方法。小說中的余松坡認為，諸如巴黎、倫敦等現(xiàn)代國際大城市的城市性是自足的，而與這些大都市相比較，正處于迅猛發(fā)展過程中的中國大城市卻并非自足，“一個真實的中國城市，不管它如何繁華富麗，路有多寬，樓有多高，地鐵有多快，交通有多堵，奢侈品名牌店有多密集，有錢人生活有多風光，這些都只是浮華的那一部分，還有一個更深廣的、沉默地運行著的部分，那才是這個城市的基座。一個鄉(xiāng)土的基座”。小說中的余松坡，享受著城市中產(chǎn)階級成功人士的一切浮華，卻依然保留著難以磨滅的鄉(xiāng)村記憶，這種身與心的分裂狀態(tài)，恰是中國城市名實分裂的寫照。因而，與其說徐則臣是在講述一個現(xiàn)代都市的故事，毋寧說是在努力解剖這座城市的肌理與褶皺，以便揭示出它的真實面貌。在此，小說借助余松坡之口說出的對于中國城市的理解與判斷，其實也正是徐則臣對于中國城市的一種基本看法。這個“沉默”的底層北京，正是小說通過階級圖譜的展示所呈現(xiàn)出的城市的復雜。這種復雜性，也順理成章地打破了北京作為國際都市形象的虛妄。在徐則臣這里，像“霧霾”一樣揮之不去的鄉(xiāng)土與底層才是“新北京”的底色。

三、“黑暗記憶”與城市來路的“構形”

《王城如海》猶如一部計算精密的儀器，將諸如城鄉(xiāng)差距、階級分野等社會議題，與“霧霾”之中的壓抑、人群間相互理解的難以實現(xiàn)，以及知識分子的愧疚、罪感與個人救贖等有效拼接，幾組豐富的意象便構成了這座城市萬花筒般的復雜表情。萬人如海的“王城”里的蕓蕓眾生，他們千差萬別的來路與去路，共同匯聚了這個霧霾下危機重重的城市，這是城市的幽深所在。而在歷史的縱向層面，余松坡的創(chuàng)傷記憶所連帶的則是他與鄉(xiāng)村息息相關的個體罪孽。在此，告密者祈求內心的寧靜，但也無法重新做回那個心無掛礙的善良人，而那些噩夢中的逃亡、懺悔與辯解則注定讓他如此不安。這固然是“現(xiàn)在”與“過去”的博弈，是功成名就的浮華背后難以擺脫的尷尬，但其問罪與罰的寫照，毋寧說是當代人悲哀與憂愁的折射，也直接考問著自我直面現(xiàn)實的孤獨與難堪。而遍布小說的深入骨髓的“霧霾”，則讓我們有機會捫心自問，審視自我“內心的霧霾”。

以北京為方法，捕捉“霧霾”的隱喻意義，不只是在階級圖譜的層面敘述城市的現(xiàn)實維度，更重要的是獲得一種歷史的縱深感，對城市內心進行“深描”。這便涉及霧霾隱喻的另一層含義，即《王城如?！吠ㄟ^小說人物“內心的霧霾”來引出中產(chǎn)階級的“黑暗記憶”，以此“構形”城市的來路，并獲得有關“北京敘述”的清晰形象。這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余松坡這個人物生發(fā)出來的。小說中，余松坡的世界面臨的危機，一方面來自底層的侵襲，即那些如“霧霾”般“看不見的人群”造成的諸多困擾;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則是自我的罪惡，即圍繞某種“黑暗記憶”，從歷史層面展開的知識者的不安與焦慮。關于后一點——余松坡愧疚的過往所投射的人物“內心的霧霾”——正是《王城如海》的重點所在。“我是一個幫兇，曾將一個無辜者送進了監(jiān)獄”，這是余松坡多年后靈魂深處的自白。

由此可見，《王城如?！吩诶⒕闻c懺悔的結構模式上與《耶路撒冷》存在相似之處?！兑啡隼洹防锏某跗疥?、楊杰、易長安和秦福小在花街共同度過童年，長大后不斷游走于“世界”，無論走到哪里，他們始終被童年的可怕事件支配著：他們曾目睹兒時的玩伴景天賜自割靜脈而死，卻無法提供任何救助?；祀s著死亡、愧疚與不安的黑暗記憶，隨時間不斷發(fā)酵，極大地改變了人物命運及生活中一切因素所具有的意義。終歸有一天，這群有著共同記憶隱秘的同盟者重回故鄉(xiāng)，他們要為當年的罪孽求得救贖，為了天賜，也為了他們自己。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看《王城如?！放c《耶路撒冷》中人物“到世界去”的共同理想，就不再是單純的逃離與生存的法則，而分明能夠從中辨認出有關歷史與心靈、良知的逃避性和救助性策略等多重情感元素。

當然，《王城如?！芬矔粩嗨茉鞄缀趺總€人都有的一閃而過的惡念，鹿茜、羅龍河，甚至羅冬雨都概莫能外。小說最有意思的莫過于韓山的那段并不光彩的記憶：他曾偷過一件“掌心大的小鬧鐘”，這段偷竊的插曲并不是有意將人物“抹黑”，而是表明每個人都有其不可告人的尷尬。這種漢娜·阿倫特意義上的“平庸者之惡”，是人性無法根除的弱點。因而分析余松坡的所作所為，我們大可認同評論者所分析的，“一生被一樁罪惡追趕的余松坡，他的罪并不比在生活現(xiàn)場的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更大”。不過，相對于底層小人物而言，中產(chǎn)階級體面人士的“黑暗記憶”終究更加令人驚心。小說中的余松坡情愿承受夢魘的折磨也不愿吐露心扉，甚至對他老婆也守口如瓶，只有當戲劇性的“死亡”驟然降臨時，他才在“臨終懺悔”的虛驚中倉皇開口，中產(chǎn)階級的虛偽在不經(jīng)意間暴露出來。

某種程度上看，余松坡的“黑暗記憶”其實象征著城市的內心。在此，城市不僅有其鄉(xiāng)土的底色，更有其霧霾一般揮之不去的罪惡性。徐則臣也曾談到，驅趕內心的霧霾更為重要。相對于他過往小說中的小人物，《王城如?！氛宫F(xiàn)的正是余松坡這位正經(jīng)的、體面的人內心的幽暗。這讓他赫然發(fā)現(xiàn)，過去寫的一堆不體面不正經(jīng)的人其實做了一堆好事，他們的生活有讓人非常感動的地方;而如今的正經(jīng)之人雖看似風光體面，卻蘊藏著深切的罪惡?！拔覀兛催@一群違法亂紀者，活在陰影中的人，回到家里面是非常好的兒子、丈夫。他們的喜怒哀樂跟我們一樣，活得坦蕩。但是我寫體面的人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內心的陰影可能比小人物大得多，他們心里可能有很多不可告人的東西?！毙靹t臣認為，更可怕的其實是內心的霧霾，這個如果治不好，會影響你的一生?！皩懙竭@幫人發(fā)現(xiàn)，他們體面，但是在體面的背后有一些難言之隱，這個東西的傷害，未必不比在路邊賣假證的更大?！边@里可以隱約看到一種“卑賤者更高貴”的樸素邏輯，但也并非全然如此。霧霾就像人性的“平庸之惡”一樣肆意蔓延，不體面之人的內心也未必坦蕩。這也似乎象征著作為國際都市的“新北京”，需要刻意隱瞞自己并不光彩的過往，通過這樣的方式，徐則臣得以窺探城市浮華背后的真相。

小說中，當余松坡與余佳山在天橋上相遇時，余松坡當然明白，大家都是為了心里的那個結，才變成如今的模樣。小說中反復提到北京作為一種精神吸引的重要作用，即通過“教化”所塑造的向往，以及那根本不存在的“金光閃閃的天安門”的蠱惑，他們都對北京心存執(zhí)念。余松坡的精神困境來自個人奮斗中的殘酷史，對他人不擇手段的傷害。在此，城市終究是個犧牲良善品質的場所，那些從鄉(xiāng)村來到城市的逐夢者，帶著各自的過往，奔波在京城的大街上，向著未知的方向前行。而那些寥寥的成功者，卻又帶著永難磨滅的罪孽與愧疚，獨自咀嚼著恐懼和“夢魘”，“因為怕死，他的焦慮變本加厲。在很多夢里，他在逃亡、懺悔、辯解、噓寒問暖”。而最終的結局在于，無數(shù)人奔向夢想，卻又悲苦地摔落在地。在萬人如海的“王城”這個大舞臺，在這個淬火煉金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注定孤苦無依，因為這“既是一個充滿希望的逃城，也是一座充滿迷魅的罪惡之城”。

就此看來，北京這座建城兩千多年、建都八百多年的中國傳統(tǒng)城市，在從“鄉(xiāng)土北京”向“現(xiàn)代北京”的轉變中所呈現(xiàn)出的現(xiàn)代性繁復內涵，其實都極具隱喻性地集中到了余松坡這個人物身上。當然，這里所說的傳統(tǒng)，不是抽象的能指，或來自遙遠鄉(xiāng)村的可笑而愚昧的鄉(xiāng)下人固守的信念，而是滲透于這個城市的空間形態(tài)，其居民的日常生活、行為方式和精神構成當中。即是說，北京從城市文化到居民性格，都指涉著一種從中國鄉(xiāng)土社會內部產(chǎn)生、發(fā)展和逐漸完善的城市類型，而這是與西方城市迥然相異的?；蛟S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小說中無論是余松坡，還是《城市啟示錄》里的教授，都無法與其身處的城市和諧共處。在此，余松坡這個敘事的“中介”，他的“發(fā)跡史”其實高度象征著北京城市的驚人發(fā)展變遷。這個當年的鄉(xiāng)村男孩，他驚心動魄的個人奮斗史不禁讓人唏噓。而他從其鄉(xiāng)土本色中拼命逃離，非喝洋墨水不足以平息他在這個世界“向上攀爬的欲望”，也令人如鯁在喉。他的愧疚，那些絕難掩藏的人性污點始終如影隨形。不過好在，他最后終于得償所愿地走向世界，成為聲名遠播的先鋒戲劇家，而這個艱難卻不無戲劇性的過程，正好與三十年來中國城市的全球化進程步調一致。歷史的機緣讓這個被人投注諸多情感的“鄉(xiāng)土北京”，終于在某個合適的契機下蛻變?yōu)椤艾F(xiàn)代城市”，并積極向著所謂的“世界文明之都”邁進。其中的艱辛自不待言，然而就像小說中的余松坡那樣，在剝離了這個看似高貴的“海歸”知識分子虛偽的“畫皮”之后，圍繞在他身上的光環(huán)瞬間消失，小說也在這個層面順理成章地落實了我們孜孜以求的所謂“新北京”的虛妄。因而在此，小說在洞悉了文明的浮華之后，終于讓我們得以看清城市的來路，它的實質，以及那不應忘卻的素樸本色。

【作者簡介】徐剛，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王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