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傳奇不奇

[美]王德威

麥家在中國大陸享有“諜戰(zhàn)小說之父”之名，在華語世界也廣受歡迎。他的作品如《解密》《風聲》《暗算》等描寫抗日戰(zhàn)爭、內(nèi)戰(zhàn)時期的諜報工作，波譎云詭，極盡曲折復雜之能事，在當代文學里獨樹一幟。也因此，麥家小說不僅被大量改編為影視作品，也早有多種翻譯版本問世。

以麥家受歡迎的程度，很可以如法炮制，以擅長的風格題材延續(xù)市場效應(yīng)，但在頂峰之際，他卻突然收手，蟄伏8年之后方才推出《人生海?！贰臅磥?，新作已然透露出不同方向。麥家以往作品著眼一項機密訊息的傳遞破譯，一樁間諜游戲的此消彼長，新作則放大視野，觀照更廣闊其實也更復雜的生命百態(tài)。麥家拒絕在舒適圈內(nèi)重復自己，勇于尋求創(chuàng)新可能，當然有其風險，未來的動向如何，值得注意。

《人生海?！返臅麑ε_灣、閩南地區(qū)的讀者而言應(yīng)該覺得親切?！叭松：！边@句俗語泛指生命顛簸起伏，一切好了的感觸，有種世事不過如斯的滄桑，也有種千帆過盡的釋然。麥家使用這一詞語，顯然心有戚戚焉。小說背景從民國寫到新世紀，道盡大歷史的風云變化，也融人了他個人的生命經(jīng)驗。故事發(fā)生在浙東富陽山區(qū)，正是他的所來之處。

小說圍繞一個綽號為“上校”的人物展開。上校生于浙東山村，因緣際會，以木匠身份入伍，自學成為軍醫(yī)，歷經(jīng)抗日戰(zhàn)爭、國共內(nèi)戰(zhàn)、朝鮮戰(zhàn)爭，也經(jīng)歷了“文化大革命”。出入這些歷史場景，上校有了匪夷所思的冒險。他是出生入死的軍中大夫，也是風流無度的好色之徒;他曾當過和尚，更曾卷人諜報工作，周旋于國民黨、共產(chǎn)黨、日寇、漢奸之間。上校孑然一身，卻身份多變——他另一個外號竟是“太監(jiān)”。而一切風風雨雨皆指向其下腹的刺字。那刺字寫些什么？如何發(fā)生？何以成為人人希望一窺究竟的謎團？謎樣的上?；蛱O(jiān)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遭受到巨大沖擊。

熟悉麥家的讀者，可以看出《人生海?！放c此前作品的關(guān)聯(lián)。他寫戰(zhàn)時情報人員詭秘的行徑、驚悚的冒險，可謂得心應(yīng)手。但在新作中，麥家的野心不止于敘述一個傳奇人物而已，他同時著眼于發(fā)掘這一人物的前世與今生。于是，上校的傳奇經(jīng)歷與他回到鄉(xiāng)村后村中的四時變化、人事遭遇，烘托出一段又一段的時代即景。這些描寫時以抒情韻味投射出麥家的個人鄉(xiāng)愁，卻也更加凸顯出一個南方鄉(xiāng)村的種種陰暗與閉塞。外面世界的天翻地覆與其說帶來鄉(xiāng)村的改變，不如說反照了改變的艱難。所有的矛盾在“文革”期間爆發(fā)，首當其沖的正是像上校這樣歷經(jīng)大風大浪，出走而又回返的人物。

這使全書的視景陡然放寬。麥家所關(guān)心的不僅是上校個人的遭遇，更是他與老少村民在閱歷和價值觀念上的巨大差距，而雙方為此所付出的代價也是慘烈的。麥家善于講故事，以往諜報小說里的布置——有如《風聲》的蜚短流長、《暗算》的背叛與被背叛、《解密》的懸而不解——仍然不缺，但此次爾虞我詐的戰(zhàn)場則融入日常生活中。當大是大非的教條轉(zhuǎn)化為瑣碎的家常倫理，當堂而皇之的革命遭遇卑劣的人性時，一切都變得如此粘滯暖昧，猶如魯迅所謂的“無物之陣”。

小說的敘事者是個少年，他的天真與苦悶恰恰與上校的神秘與世故形成對比。事實上，這位少年的成長和回顧才是小說的真正主軸。透過少年好奇的眼光，上校的一生逐漸浮出地表。就此，小說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交代上校在“文革”前后的身世背景和遭遇;第二部分則借不同角色之口，倒敘上校早年的傳奇經(jīng)歷;第三部分跳接到當代，昔日的少年漂泊到西班牙，如今步入老境，回返故鄉(xiāng)，因為尋訪上校而發(fā)現(xiàn)更驚人的秘密。

細心的讀者不難理解麥家如何利用敘事方法，由故事引發(fā)故事，形成眾聲喧嘩的結(jié)構(gòu)。居于故事中心的上校始終沒有太多自我交待——他在“文革”中受盡迫害，最后其實是瘋了;反而是周遭人物的臆測、捏造、回憶、控訴或懺悔層層疊疊，提醒我們真相的虛實難分。然而《人生海?！凡皇翘搼?yīng)故事的后設(shè)小說。麥家顯然想指出，寫了這么多年的諜戰(zhàn)小說，他終于理解最難破譯的密碼不是別的，就是生活本身。

上校與少年來自同一鄉(xiāng)村，分屬兩代，命運極其不同，人生卻有出人意表的糾葛。麥家寫作一向精準細密，對這兩個人物的關(guān)系處理可見一斑。他們都是孤獨者，各自被“拋擲”到世界里甚至世界外，由此展開生命之旅：上校投人戰(zhàn)爭與革命，歷經(jīng)冒險與沉淪;少年偷渡前往馬德里，遭受無限的異國艱辛。比起來，上校的故事有諜報、有女色，還有縱欲、殺伐、情愛和背叛;而少年的故事則是一個海外游子從無到有、不斷積累財富的創(chuàng)業(yè)寓言。但少年離鄉(xiāng)背井的原因又和他的家族與上校的恩怨息息相關(guān)。上校神秘的英雄氣質(zhì)讓少年著迷不已，相形之下，少年在海外那些涕淚飄零的經(jīng)驗反而是小巫見大巫了。多年后，老“少年”還鄉(xiāng)，還是不忘故人;他必須挖掘上校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以此完成上校的故事，以及自己（遲來的）成長儀式。在最奇特的意義上，他們成為不自覺的師徒。

《人生海?！非皟刹糠止倘豢捎^，但真正讓讀者眼前一亮的是第三部分。這一部里，麥家的敘事速度突然加速，將少年與上校雙線情節(jié)合而為一，同時，與上校背景一樣神秘的上校妻子林阿姨登場。這位女性是全書的關(guān)鍵人物，麥家筆下的她極其動人。經(jīng)由她娓娓道來，上校的過去——他的風流往事、政治立場、婚姻關(guān)系，還有下腹的刺青……一一厘清——至此真相似乎大白。但上校本人早已智力退化如兒童，無從詢問了。故事急轉(zhuǎn)直下，聽完上校一生之謎最后的“解密”，老去的少年（還有麥家自己，以及理想的讀者）不得不喟然而退。

《人生海?！分μ幚碓S多深沉的話題，善與惡、誘惑與背叛、屈辱與報復、罪與罰，此消彼長，載沉載浮。都說愛和時間能夠帶來寬宥和解，麥家也的確以此為小說添加了正面色彩。但俱分進化，無有始終。愛或時間果然能證明或抹消生命的糾結(jié)嗎？小說的敘述者何其有緣，認識了一位傳奇人物，但在講完/聽完上校的故事后，就像英國詩人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古舟子詠》（The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里的那個年輕人一樣，變得成熟了，卻再也走不出憂郁。我想到沈從文《三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中的一段話：“我老不安定，因為我常常要記起那些過去事情。一個人有一個人命運，我知道。有些過去的事情永遠咬著我的心，我說出來時，你們卻以為是個故事。沒有人能夠了解一個人生活里被這種上百個故事壓住時，他用的是如何一種心情過日子。”

麥家作品一向以傳奇取勝，《人生海?！犯叱钡?，依然能滿足讀者期望。但我認為這部小說真正的意圖是以傳奇始，以不奇終?！皞髌娌黄妗闭Z出沈從文另一名篇之標題。所謂“不奇”，不在于故事吸引力的有無，而在于作家或敘事者從可驚可嘆的情節(jié)人物里，體悟出生命不得不如此的必然及惘然。這是人生的奧秘，還是常識？

《人生海?！返幕{(diào)是幽暗的，小說的終局甚至鬼氣彌漫。而我以為這才是麥家作品從過去到現(xiàn)在的底色。他的諜報小說之所以如此動人心魄，因為寫出常人常情常理所不能、也不敢碰觸的秘密——絕對威脅也是絕對誘惑。他的人物在愛國或叛國的表面下，散發(fā)出一種頹廢耽溺的氣質(zhì)，甚至忘我。上校的故事何嘗不也如此？《人生海?！吩噲D將這樣的感受擴大，作為回看故鄉(xiāng)甚至歷史的方法。危機是真實的，冒險是奇異的，真相是虛無的。如何將傳奇寫成不奇，這是很大的挑戰(zhàn)。據(jù)說這是麥家策劃寫故鄉(xiāng)的首部，他將如何講述未來的故事，令我們無限好奇。

【作者簡介】王德威，博士，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