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兆琦
項羽、劉邦都是《史記》中的重量級人物,《項羽本紀》與《高祖本紀》以及與之相關的《淮陰侯列傳》《留侯世家》等一系列作品,也都是《史記》中異常精彩與驚心動魄的篇章。但從總體看來,司馬遷在寫劉邦與項羽這兩個歷史人物的時候,使用的方法完全不同。對于劉邦,司馬遷基本采用了紀實的全方位的鋪陳描述,很豐富、很全面、很詳實。但寫項羽就不同了,《項羽本紀》一開頭描寫項梁使用的還是按部就班地描寫大人物的方法,等到項梁一死,從項羽殺宋義、奪兵權開始,司馬遷就轉為了用一種滿懷激情和贊賞的渾融精淳的筆調,來專門描寫以項羽為代表的這支如疾風、如閃電、如烈火的軍隊。這支無堅不摧的軍隊,蕩平了章邯、王離的幾十萬秦軍,又使劉邦的五十六萬漢軍化為齏粉,他們在西至成皋、東至彭城的大地上,像風卷殘云、風掃落葉一樣,無堅不摧,百戰(zhàn)百勝。但項羽是西楚霸王,這西楚國的政權結構是怎樣的?他的領班丞相是誰?西楚的封地廣達九個郡,項羽是怎樣對它們實行管理的?項羽是如何建設后方的?是如何發(fā)展經濟的?是如何開展外交的?甚至項羽是如何解決他的糧草與兵員,是如何指揮他的部將,以至于戰(zhàn)前有何謀劃、戰(zhàn)場如何指揮,他的前鋒、后衛(wèi)、左右翼是如何配置等等,通通沒有。這可能嗎?當然不可能。不是項羽沒有做,而是司馬遷沒有寫。司馬遷只是粗線條地、潑墨式地、抒情性地展現了項羽不朽的歷史功勛、誠實正直的人品、瀟灑自然的胸襟,以及他那與世長存的戰(zhàn)神的威靈。似乎再寫別的就太瑣碎、太世俗、太渺小,就不能突出項羽之為項羽了!《項羽本紀》絕對是司馬遷的抒情之筆,它留給人們思考的事情太多了。
項羽是反秦英雄,但司馬遷有的評價似乎偏高
公元前209年七月,陳涉發(fā)動起義。陳涉的首創(chuàng)之功巨大。在陳涉的號召下,反秦之火燒遍黃河南北,并有一支西征軍打到了咸陽郊區(qū)。至前208年十二月,堅持了六個月的農民起義軍失敗,陳涉被殺。
項羽和劉邦都是在前209年九月起義的。前208年二月項梁、項羽率軍渡過長江、淮河來到蘇、魯、皖、豫的交界地區(qū),擁立了楚懷王,一時間陳涉的舊部呂臣以及范增、黥布、劉邦、張良等各路云集,聲勢大振。這時反秦義軍的領袖,名義上是楚懷王,實際上是項梁。
前208年八月,項羽與劉邦攜手反秦,取得了輝煌戰(zhàn)果,殺死了任三川郡守的秦丞相李斯的兒子李由,并一度挫敗了曾破殺陳涉的秦朝大將章邯的軍隊,使起義軍出現了第二個高潮。但不久由于項梁的驕傲輕敵,招致兵敗被殺,于是反秦起義軍又突然陷入了低谷。
前208年的后九月,楚懷王在起義軍嚴重受挫的情勢下,自己抓起兵權,進行整編,重新部署,分兵兩路:一路以宋義為大將,帶領項羽、范增等北上救趙,因為當時起義軍初建的趙國正被秦朝大將章邯、王離等圍困,形勢危急。宋義在北進途中被項羽所殺,項羽奪得兵權,自稱上將軍,渡黃河救趙,于前207年的十二月,破秦軍于巨鹿(今河北平鄉(xiāng)縣西南),威震天下。巨鹿勝利的意義有三:一是消滅了秦軍的主力;二是促成了秦政權的內部分裂,使其政變迭起;三是為劉邦南路的西進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接著到前207年的七月,章邯等率部投降項羽,項羽的勢力空前壯大。項羽之所以被稱為反秦英雄,關鍵就在于巨鹿這一仗。
另一路是以劉邦為大將,率軍西攻咸陽。劉邦的路線是由東向西,先是攻下開封,又打到潁川,而后轉攻南陽,西入武關。他們通過談判,取得了南陽守軍的歸附;前207年八月,劉邦攻入武關;前207年九月,劉邦大破秦軍于蟯關,接著又追擊、大破秦軍于藍田。這是《史記》中描寫的劉邦本人親自指揮的最光輝的戰(zhàn)役。前206年十月,劉邦攻入咸陽,秦王子嬰向劉邦投降。劉邦的西路破秦,共歷時一年零兩個月。
綜合以上概述,我們應該如何分析項羽、劉邦的破秦之功呢?項羽在北路消滅了秦軍的主力,影響巨大,其功自不可沒,司馬遷盛贊項羽,歷代讀史者稱頌項羽,這都是應該的。但劉邦從南路的進軍,是不是就比項羽的北路困難和風險少呢?讀《項羽本紀》后給人留下的印象似乎是這樣的。但司馬遷卻并不這樣認為。他在《高祖本紀》中明確交代說:“當是時,秦兵強,常乘勝逐北,諸將莫利先入關?!钡词谷绱耍瑒罹尤贿€是在項羽之前攻入了關中,并接受了秦王子嬰的投降。其功不為小,應該說至少不在項羽的功勞之下。
司馬遷在《項羽本紀》中推崇項羽,特別有幾句過分夸大項羽的話,他說項羽是“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所謂“五諸侯”就是除楚地以外其他韓、趙、魏、齊、燕舊時五國,也就是指除秦國舊有的本土外,一切其他地區(qū)的反秦諸侯,這顯然不符合事實。
說項羽在滅秦過程中有大功,是可以的,但不能說他是天下反秦諸侯的領袖,尤其不能說他是劉邦的領袖。司馬遷對項羽的破秦之功如此表述,并給項羽立為“本紀”,這是司馬遷帶有濃厚感情色彩的獨特看法。班固的《漢書·高祖紀》寫韓信、英布等請劉邦即皇帝位的上書中說:“先時秦為亡道,天下誅之。大王先得秦王,定關中,于天下功最多?!碑斎?,這是來自劉邦部下的一種聲音,但也不能說不是事實。項羽的勢力確實比別路諸侯強大,但從名分上他與劉邦等人仍都是同等的一路諸侯,是一種各路頭領間的合伙協商,而不是像周天子那樣的“分裂天下,而封王侯”。至于說“號令天下,政由羽出”,就更為勉強了。前206年四月,各路諸侯自咸陽分散回國,不到一個月,齊國、趙國與彭越等人就舉起了反項的大旗;隨后劉邦收復關中,雍、塞、翟三國被劉邦所滅;不久,河南王、魏王、殷王都投歸劉邦,連項羽的嫡系九江王英布也坐視項羽的彭城被劉邦攻克而不顧。所謂“號令天下,政由羽出”云云,究竟又有多少實際可言呢?我覺得《項羽本紀》一文的主觀色彩太強,容易影響史實的客觀性,讀這段史料時應該特別注意這一點。
鴻門宴的真相與這段文字寫法之特殊
鴻門宴的故事發(fā)生在公元前206年十二月,其大致情節(jié)是:劉邦入關滅秦的兩個月后,項羽率軍趕到關中。項羽有兵四十萬,駐扎在鴻門;劉邦有兵十萬,駐扎在霸上。項羽的謀士范增建議項羽趁早攻擊、消滅劉邦,以奪取關中王的名號。項羽的族人項伯與劉邦的謀士張良是朋友,項伯連夜往告張良,想勸張良及早逃走;結果張良拉著項伯見劉邦,很快項伯被劉邦收買。項伯回營后幫著劉邦說好話,說得項羽取消了攻殺劉邦的決定。第二天一早,劉邦帶著張良、樊噲等來見項羽,見面后一套奉承討好的話更讓項羽消減了與劉邦的敵對情緒。宴會開始后,范增又幾次示意項羽殺劉邦,項羽不聽;范增又找來勇士項莊,讓項莊在宴會上舞劍,尋機殺劉邦;項伯知其意,遂挺身與項莊對舞以掩護劉邦;張良見情勢緊急,遂出帳叫來了劉邦的衛(wèi)士樊噲。沒想到項羽一見樊噲就從心里喜愛,他讓樊噲喝酒吃肉,于是樊噲又趁機將劉邦、張良預先安排的辭令當眾大聲地說了一遍,這就使項羽徹底解除了與劉邦的敵對心理,最后讓劉邦脫離險境,回到了霸上軍營。
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的兩支同盟軍在打敗共同的敵人后,由盟友轉向相互爭奪統治權的轉折點上的一場斗爭,司馬遷將其展現得非常生動、非常精彩。司馬遷把項羽寫得有情有義、忠厚誠實;而把劉邦集團寫得有心機、耍手段,從而讓讀者對項羽未殺劉邦,以致日后被劉邦所敗的結局產生種種同情。這是司馬遷《項羽本紀》給人們的印象。實際情況未必如此。我們試看以下幾個方面的情況:
首先,我們先看劉邦在滅秦后都做了些什么:
其一,前206年十月,劉邦進入咸陽后,沒有住在咸陽宮,而是還住于霸上軍營。
其二,廢秦苛政,約法三章?!陡咦姹炯o》說:劉邦“召諸縣父老豪桀日:‘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吾與諸侯約,先入關者王之,吾當王關中。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余悉除去秦法”。
其三,不殺秦王子嬰,讓秦國的各級官吏各安其位,并派部下到各地宣傳自己的政策主張,迅速穩(wěn)定關中秩序。
司馬遷在《史記》中寫劉邦多有挑剔、厭惡之情,唯寫劉邦人關一段,是衷心稱贊。
我們再看項羽入關前都做了些什么:
前206年十一月,項羽聽到劉邦已入關滅秦的消息,趕緊統領大軍風風火火地奔向關中,與劉邦爭奪關中王。《項羽本紀》寫此說:
“到新安。諸侯吏卒異時故繇使屯戍過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無狀,及秦軍降諸侯,諸侯吏卒乘勝多奴虜使之,輕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竊言日:‘章將軍等詐吾屬降諸侯,今能人關破秦,大善;即不能,諸侯虜吾屬而東,秦必盡誅吾父母妻子。’諸將微闖其計,以告項羽。項羽乃召黥布、蒲將軍計日:‘秦吏卒尚眾,其心不服,至關中不聽,事必危,不如擊殺之,而獨與章邯、長史欣、都尉翳人秦?!谑浅娨箵艨忧刈涠嗳f人新安城南?!?/p>
二十萬人在今天的中國,只是一個小縣的人口,但在“鴻門宴”那個時代是個什么數字呢?當時全國的人口也就兩三千萬,當時的關中地區(qū)總共也過不了二三百萬人,項羽坑殺了十分之一,關中地區(qū)家家戶戶都是項羽不共戴天的仇敵。項羽在這樣一種環(huán)境中怎樣與劉邦爭天下呢?
除以上雙方的形勢對比外,劉邦、項羽在彭城接受楚懷王的任務分道出發(fā)時,當時就有規(guī)定,誰先入關誰就為關中王,這對項羽在政治上是非常不利的。項羽如果不讓劉邦當關中王,還要殺他,那么項羽在天下諸侯的眾目睽睽之下,當何以自善其后?
劉邦的兵力比項羽少,自然不想首先開戰(zhàn);但在如此客觀形勢的對比下,項羽是不是就敢對劉邦首先發(fā)動進攻呢?
因此我們認為順理成章的結論應該是:鴻門宴項羽不殺劉邦,不是不想殺,而是不能殺、不敢殺。清代鄭板橋的《項羽》詩有所謂:“新安何苦坑秦卒,霸上焉能殺漢王?”
鴻門宴項羽不殺劉邦,是雙方妥協的結果。軍事實力的對比,加上客觀形勢的對比,雙方都沒有絕對取勝的把握,都有妥協的需要,關鍵是劉邦必須先讓出關中,而劉邦又做到了。鴻門宴項羽不殺劉邦是事前底下已經預定了的,不然,劉邦肯冒然前去么?劉邦可不是那種見義勇為、肯為什么信念而付出生命的俠義之士!
最后再說項伯。項伯究竟是以什么身份去找張良的,是個人行為嗎?還是負有項羽的使命?《項羽本紀》先是說:“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很像是個人的行為。但寫到后來又有所謂:“項伯復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比绻俏唇涍^允許的私自前去,何以又言“報項王”?項伯此行的最大成效是溝通了雙方,為雙方首腦會談鋪平了道路,使雙方達成了相互妥協,作用巨大。
《項羽本紀》中的這段“鴻門宴”,大概是一個在歷史事實基礎上發(fā)展、傳說起來的動人故事,其中民間加工的成分很多。但通過這些花哨的藝術加工,還是可以讓人推測出一些真實歷史的影子。但如果我們真地把其中的一言一語、一招一式都當成歷史看,那就未免太迂了。
“鴻門宴”這段一千五六百字的文字出現在《項羽本紀》中,寫法很特殊,它不是以項羽為本位,而是反客為主地變成了以劉邦為本位。它大篇幅地從劉邦、張良的角度進行鋪陳描寫,而把項羽扔到腦后,竟使這長長的一段文字里沒有幾句提到項羽。憑著司馬遷的文章功夫,難道他感覺不出這種寫法有問題?我覺得這很可能是由于早在司馬遷寫作《項羽本紀》之前,社會上就已經流行著這樣一個成熟的以劉邦、張良為主體的傳說的段子,司馬遷把它稍加改編收入了《項羽本紀》。這段故事本身很精彩,能獨立成章,但放在《項羽本紀》中卻總讓人覺得有些割裂,它太細、太長,與前后文缺乏應有的統一。
《項羽本紀》與《高祖本紀》的歷史價值與文學價值
項羽兵敗自殺后的兩個月(前202年二月),劉邦登基做了皇帝,漢王朝四百年的封建統治正式開始了。回顧《史記》中有關項羽、劉邦的事跡,劉邦是成功者,他自然獲得了“威加海內”、至高無上的神圣華貴的光環(huán);項羽是失敗者,但通過司馬遷的描寫和演繹,他卻更加贏得了當時與后代兩千年廣大讀者的喜愛與同情。相形之下,失敗者比成功者反而更加具有奪目的光輝。俗話說“成者王侯敗者賊”,但在項羽、劉邦這里完全顛倒過來了。之所以出現這種現象,是因為在寫項羽、劉邦這兩個歷史人物的時候,司馬遷的立場情感偏向了項羽一方。司馬遷喜歡項羽,同情項羽,他對項羽的歷史功勛傾心歌頌,對項羽的人格魅力高度贊賞,尤其在寫項羽末路的時候,司馬遷傾注了全部的感情心力;至于項羽的殘暴殺戮、項羽的沒有政治頭腦等等,司馬遷也寫了,但只是客觀敘述,點到為止,沒做更多的發(fā)揮。因此他既可以讓讀者從理智上認識項羽的本質,但引不起情感上的憎惡;司馬遷由于討厭劉邦,于是對劉邦的好酒好色、怯懦自私,以及不講信義、出爾反爾等等都描寫得很生動、很具體,甚至有些像是故意要嘲弄劉邦一下,所以才把他的故事寫得那樣齷齪不堪。但司馬遷同時也清醒地寫出了劉邦的雄才大略,以及那種能順應潮流、順應人心的政治家的氣度,那種善于聽取意見、擇善而從,能團結五湖四海、能建起聯合戰(zhàn)線的領導者的胸襟。劉邦的這些長處表現在《高祖本紀》與漢初諸將相的列傳中,其中除了破秦入關、入秦宮又退居霸上一段司馬遷表現出了欣喜敬佩之情外,其他大多是客觀敘述,故而讀者讀了有關劉邦的章節(jié)后,既能對其長處有正確的認識,又對其流氓痞子的情態(tài)印象更深。應該說,司馬遷能做到這一步就已經很難能可貴了,這已經就是揚雄、班固所說的“不虛美、不隱惡”,就已經是很好的“實錄”了。
司馬遷是漢代偉大的歷史家,同時又是漢代偉大的文學家,他寫《史記》首先是受了孔子寫《春秋》的影響,而孔子的《春秋》在漢代又是和《公羊傳》《梁傳》《左傳》等解釋《春秋》的著作混在一起而統稱“春秋”的。司馬遷在寫史目的、寫史方法上受了孔子的一定影響,但在如何寫人、如何敘事方面更主要、更直接地是繼承發(fā)展了《左傳》的傳統,而最突出地是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以人物為中心的寫作方式。而且由于司馬遷的進步思想與其個人的特殊經歷,遂使得《史記》不僅在思想內容的豐富與深刻上大大超過了《春秋》與《左傳》,而且《史記》在敘述歷史過程、描寫歷史場面和塑造人物形象方面取得了巨大、空前的成就。魯迅曾稱《史記》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就是指《史記》不僅有高度的真實性,還有高度的文學性?!妒酚洝凡粌H是一道豐富多彩的古代悲劇英雄人物的畫廊,而且《史記》是愛的頌歌、恨的組曲,是一首滿含作者血淚的悲憤詩。司馬遷既能堅持寫出真實、客觀的歷史,又能不以個人的情感立場及其高度的文學性而改變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的基本真實,這是司馬遷寫作《史記》的成功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