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實甫戲劇的造語特色

宋雨馨

摘要：王實甫是元雜劇“文采派”中的代表人物，其語言具有如下特點：辭章華美，口語樸素直白，人物個性生動立體，堪稱元代戲劇語言繼承與發(fā)展的里程碑。其將曲文改寫，使之既上承唐宋詩騷之風韻，又輔之以口語賓白入戲，使得作品兼具藝術(shù)性和生活氣息，一洗前人作品流于粗濫的文風。本文擬從王實甫戲劇語言特點表現(xiàn)、戲劇語言形成原因、戲劇語言成就與影響三個方面來論述王實甫的戲劇語言特色。

關(guān)鍵詞：王實甫;戲劇;語言;典雅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2177（2019）08-0032-04

王實甫生于大都，是被人熟知的元代著名戲曲作家。年輕時蹇于仕宦生涯，后流連于教坊、勾欄，熟諳官妓生活，創(chuàng)作了諸多兒女風情戲，在散曲方面也有著很高的造詣。如《十二月過堯民歌·別情》，造語旖旎婉轉(zhuǎn)，運用“水粼粼”、“綿滾滾”、“臉醺醺”多處疊字，突出表現(xiàn)了主人公愁眉不展，整人以淚洗面懷念遠人的相思摯情。在明清曲論家的眼中，元代劇作家成就最為突出者有此六人：關(guān)漢卿、馬致遠、鄭光祖、白樸、王實甫和喬吉。1927年，鄭振鐸提出了“元曲六大家”之說[1]。王實甫實際年齡小于關(guān)、鄭、白、馬四位作家，但仍然能與其他四人相衡，其戲曲創(chuàng)作才華可見一斑。

元末明初時賈仲明的《凌波仙》吊曲用“作詞章，風韻美，士林中等輩伏低;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的評價一語點出了王實甫戲劇作品的突出表現(xiàn)[2]，即辭章風韻美。若將王實甫的作品擬作戲曲史上光輝璀璨的明珠，其戲曲語言就是明珠所散發(fā)的熠熠光輝，與明珠相得益彰，其所獲得的偉大成就與他的戲劇語言特色是不可分割而談的。

1 王實甫戲劇造語特點

1.1 典雅清麗，化用詩詞

元代根據(jù)元曲的藝術(shù)風格，設(shè)立了兩大流派，一曰“本色派”，顧名思義，言語平鋪直敘，淺白本色。二曰“文采派”，注重詞章風韻，文采華美旖旎。王實甫就是此派的代表作家。王驥德曾在《曲律·論家數(shù)》中這樣說：“自《香囊記》以儒門腳手為之，逐濫觴而文詞家方為一體?！倍箨绊岬剑骸扒忻?，有行家。曰名家者，出入樂府，淹通閎博之士，皆優(yōu)為之。[3]”

王實甫有深厚的詩詞底蘊基礎(chǔ)，在戲劇中可謂信手拈來，但他并沒有生搬硬套式的將前人詩詞放在作品中，而是在心中有了大框架以后，對照著人物個性和場景需要，將唐詩宋詞巧妙的嵌入文中，有如行云流水，活而不泛。在《四丞相高會麗春堂》第一折中，正末唱道，“翠袖殷勤捧玉鐘…。拚卻醉顏紅”這句唱詞便是化用了晏幾道那首令大眾熟知的《鷓鴣天》。老丞相當年功名顯赫、錦團簇繞的畫面盈盈展開，王實甫對經(jīng)典原詞的化用不僅不讓人覺得突兀，反而與場景融合，突出鮮明地襯托出高會時的盛景，顯得典雅厚重，婉轉(zhuǎn)含蓄?？紤]到劇本主題大多是兒女風情，所以王實甫在選詞的時候優(yōu)先選擇北宋詞人的作品，使得語言融合了北宋詞的韻律美和典雅美，措詞也進行了精加工，施采靡麗，家常語熔煉得清新整飭?！秴蚊烧L雪破窯記》中，寇準和呂蒙正的身份是兩個“滿腹文章”卻“一貧如洗”的窮秀才，故兩人的唱詞頗有文士氣，[油葫蘆]一曲中“姜太公知遇周文王”的典故更是信手拈來。顯得整部戲劇如懷珠抱玉，而底蘊非常。

正所謂“賦到滄桑句便工”，王實甫的創(chuàng)作是自身的才華融合了對社會生活、前人經(jīng)典作品的理解和再創(chuàng)造，絕非空穴來風、憑空亂造。雖則言辭旖旎，風韻優(yōu)美，卻未曾脫離現(xiàn)實。

1.2 俚語俗話，當行本色

戲劇作為一種人們茶余飯后的娛樂方式，樂于被大眾所接受。所以在戲曲中，不僅需要風韻華美的文辭，也需要有俚曲俗語、有能突出表演功效的“當行本色”——即語言明白曉暢，為觀眾所理解，沒有晦澀拗口之句。徐復(fù)祚在《曲論》中說王實甫：“字字當行，言言本色，為南北之冠”。戲劇不是一個人的抒情詩，講究多方的配合以突出戲劇性。王實甫增添了如“怎地”“忽地”這樣平白淺露的口語方言。豪放熱烈中不失含蓄內(nèi)斂，華美辭藻中情感意義也合乎分寸，給予了劇中人物足夠的展示機會，使角色們能夠“得其本言而事肖其本色”，實屬難得。在《呂蒙正風雪破窯記》里面，劉員外的語言平直淺白，多是民間趣罵嬉鬧之語，卻無處不體現(xiàn)了劉員外嫌貧愛富的尖酸性格。而《西廂記》中，紅娘是一個沒讀過什么書但性格潑辣的隨侍丫頭，所以唱詞和賓白都顯得樸實直接，在《長亭送別》一章中[4]，紅娘的語言顯得平易近人，與小姐的唱詞形成了明顯的對比。紅娘說道“姐姐不曾吃早飯，飲一口兒湯水”，完全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然流露之語。最富有表演性的唱詞莫過于第四本第三折的《叨叨令》。作者用了一連串的疊詞“煎煎熬熬”、“嬌嬌滴滴”、“昏昏沉沉”，平實質(zhì)樸的口語讓整段唱白顯得鏗鏘流轉(zhuǎn)[5]，跌宕有致;既如無心之語，又仿佛有意之詞。淺直的口語經(jīng)過王實甫的潤色，也具有了豐富的情致和美的韻味，和諧的音律，大大的加深了作品的戲劇性，更容易被下層人民所接受。

1.3 人物語言個性化

王實甫的語言融合了莊嚴與幽默、文采與本色，同時可以結(jié)合每個人的個性特點賦予其生命，使每個人的語言和唱詞鮮活靈動，躍然紙上，避免了“千人一面”的弊端。比如，《西廂記》里紅娘是小姐身邊的丫環(huán)，卻出其不意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提出了老夫人“治家不嚴”、“辱沒相國家譜”之罪，體現(xiàn)了紅娘活潑的個性，語言脫口而出卻不逾矩、率真卻不放肆。同是底層人民，紅娘與趙盼兒相比，后者語言直接伶俐，如“那廝愛女娘的心，見的便似驢共狗”，顯出了其爽朗潑辣的性格特點。讀書人的語言則文采爛然：如張君瑞普救寺逢著崔鶯鶯，一曲[賺煞]如是寫道：“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焙靡粋€“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使得張君瑞對崔鶯鶯“意惹情牽”[6]，幾句話婉婉道來，不同于突起色心的地痞流氓或久經(jīng)情場的花花公子，這里呈現(xiàn)的全然是一個初入愛河的單純書生形象。士大夫的語言典雅凝重：《四丞相高會麗春堂》中的老丞相，因得罪了皇上被貶于濟南府，賦閑歇馬家中，倒是落得空閑——“閑對著綠樹青山，消遣我煩心倦目”老丞相以范蠡自比，倒是一種莊子式的“無路可走”中的開濟。褪去兒女風情戲中的情深意慨，老丞相的語言一洗浮華，顯現(xiàn)出山林本色與疲于應(yīng)對禮法、人情的自適自得。同是小姐身份，劉月娥和崔鶯鶯的語言也有所不同。前者“您孩兒受的苦，好共歹我嫁他”透露出劉月娥剛烈堅毅的性格，而崔鶯鶯“此一行得官不得官及早便回來”的語言便顯得活潑稚氣，更具小女兒天真。

《西廂記》中塑造的人物富有個性色彩，且與元稹《會真記》、“董西廂”大相徑庭，在原有的基礎(chǔ)上加以再創(chuàng)造和潤色。紅娘機智靈巧的品格由生動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與老夫人爭論其犯下的三大過錯時更體現(xiàn)了其的伶牙俐齒。而通過張生的“錯解詩”“月夜跳墻”等細節(jié)描寫，更是將一個“赤誠種”張生刻畫得栩栩如生[7]。這就是王實甫語言魅力的具體所在。

2 王實甫戲劇造語形成原因

2.1 文化的反作用與社會娛樂消費的需要

元朝給國人劃分了四個等級，第一等是蒙古人;其次是：色目人、漢人;等級最低的便是南宋王朝統(tǒng)治下的大部分漢族人民，而大部分文人都屬于后幾等人[8]。朝廷近80年不開科舉制度，讓夢想通過十年寒窗苦讀來一展抱負的文人產(chǎn)生了深深的幻滅感。圣賢書和典雅的詩文辭賦已經(jīng)無法讓士人步入原來的軌道，信仰面臨著極度的缺失。于是士人們開始深入民間，寄心于戲曲，或針砭時弊，或寓意寄托，或樂生哀死。希望通過這樣一種方式來找回生活的意義，以達到身心共振的和諧。于是在這樣的趨勢下，文化對社會起著反作用，雅文化逐漸向俗文化轉(zhuǎn)變，對于戲劇人們逐漸由演出消費變成了娛樂消費需求。

作為這樣一個時代的文人，王實甫也有著獨特的生活土壤。他長久地流連于勾欄巷坊，能走近市井人民的內(nèi)心，深刻的理解人們需要什么樣的戲劇曲文。他挖掘出兒女風情背后細膩的愛情心理，抒寫百姓的生存之不易。也因為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他的文字才能具有張力，在這樣一個文人不得已施展抱負的年代被底層百姓所推崇，極大的滿足了市民對娛樂的消費需求。

2.2 讀書人地位低下，借戲劇創(chuàng)作逞才

元朝的等級制度鮮明，文人儒士是被“邊緣化”的群體，他們不受重視、默默無聞。元朝的統(tǒng)一也是民族大融合的發(fā)展，但盡管如此，王實甫根據(jù)讀書入仕以來的經(jīng)歷和所感所想，在戲劇創(chuàng)作中仍然延續(xù)了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情節(jié)、落魄書生形象，不僅提高了筆下文人的身份地位，又使得士人希望在社會生活中得到重視的心態(tài)得到了滿足。元雜劇中的民族特色亦是中華民族文化多元化的生動體現(xiàn)。在《麗春堂》的第二折中的“掌一統(tǒng)錦華夷”體現(xiàn)了漢族民少數(shù)民族相融匯的盛況，各地讀書人悉數(shù)登場，更是將戲劇場臺變?yōu)榱宋娜顺巡诺拇笪枧_。戲劇給了地位低下的文人們充分的展現(xiàn)機會，他們也希望能通過創(chuàng)作戲劇排解自己無法一展抱負的落寞之感，而王實甫清新明朗的戲劇語言宛如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給了未能得志的文人以廣闊的平臺。

2.3 塑造個性化人物的需要

元雜劇是在金院本和諸宮調(diào)的基礎(chǔ)上，又將其他的藝術(shù)表演形式融合而形成的富有整體性的戲劇樣式，有著深厚的市民基礎(chǔ)。因此，在刻畫描摹人物的時候，劇作家十分注意人物個性的立體化和豐富化。王實甫的戲劇人物個性化表現(xiàn)為：不同的角色語言性格不盡相同，身份相同的角色也因各自的個性的差異語言亦有所區(qū)分，這與戲劇類型化的人物模式大相徑庭，筆下的人物各有其獨特風貌。在兒女風情戲中，丫環(huán)紅娘的語言要符合其接受文化層次低、讀書少的特點，力求“直白、活潑、童真”。小姐的身份地位高貴，又受過良好的知識文化熏陶，所以崔鶯鶯的語言顯得雅致清新，與紅娘等人明顯區(qū)分開來：“雖然眼底人千里，且盡生前酒一杯”。為了塑造豐富鮮明的人物形象，王實甫在創(chuàng)作劇本中并沒有一味的遵循底層人民的愛好完全使用俚俗的語言，他仍然大力規(guī)范辭藻以使戲劇保持其藝術(shù)特性?！墩龑m·端正好》中“曉來誰惹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就幾乎是完全化用了北宋范仲淹的《蘇幕遮》，卻運用得清新自然，毫無矯飾，恰到好處的塑造了崔張二人離別時的悲傷氣氛，突顯了男女主人公癡情赤誠的性格特點。

3 王實甫戲劇造語成就與影響

歷來學(xué)界對王實甫的評價褒貶不一，比如劉純斌認為其作品“出格違制、依傍改寫”、甚至“導(dǎo)淫縱欲”，王驥德比較關(guān)漢卿與王實甫時認為“王實甫主要是憑借描寫，而描寫僅僅是繪出作品的外貌，并沒有像關(guān)漢卿一樣?！保ㄍ躞K德校注《西廂記·自序》）但盡管如此，對于王實甫的戲劇作品，后人還是多以學(xué)習(xí)和模仿為主。

王實甫的作品對后世文學(xué)產(chǎn)生的最深遠的影響應(yīng)當是才子佳人作品。繼《西廂記》之后，崔張二人自由追求愛情的故事給了后世愛情題材作品巨大靈感，后人在《西廂記》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一系列的續(xù)寫與仿寫，在明清更是形成了西廂翻改熱潮，作品之多，數(shù)不勝數(shù)。戲劇如查繼佐的《續(xù)西廂》、小說如黃粹吾《續(xù)西廂升仙記》、研雪子《翻西廂》傳奇等，大多延續(xù)了才子佳人的團圓美夢[9]。眾多兒女風情戲劇小說在情節(jié)設(shè)置、人物形象和語言運用中也展現(xiàn)出了對王實甫作品的借鑒。如白樸的《東墻記》，或元朝石子章的《竹塢聽琴》等。戲劇作品以明代高濂的《玉簪記》為代表，講究文采，不僅學(xué)習(xí)了王實甫對詞語的雕琢，在語言的表達方式、修飾技巧上也有所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如《朝元歌》：“明月照孤館，淚落知多少”與《西廂記》中的名句：“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有著幾近相似的意境，文采繽紛，美的意境與詩句相交融合。

《西廂記》隨著《紅樓夢》的問世愈加被后人熟知，尤其是寶黛共讀《西廂》一回，更是為這部戲劇作品增添了不少傳奇色彩?！都t樓夢》作為一部古典名著，對《西廂記》曲文的借用和化用可謂數(shù)不勝數(shù)。在23回中寶玉所讀到的“落紅成陣”追溯來源便可以知道，這是化用了《西廂記》中的“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一句[10]。從主角的性格的類同到所處環(huán)境的描寫刻畫，以及進退維艱的愛情心理之兩難選擇，無不烙上《西廂記》的印記?！都t樓夢》著筆愛情含蓄慰藉處，亦由《西廂》語言婉約凝練中擷取精華而來。雖然明清對《西廂記》的學(xué)習(xí)與模仿的風格不一，各具優(yōu)劣，但這些作品對王實甫戲劇語言的借鑒也幾乎俯拾可見。

唱盡待月西廂的鶼鰈情深，嘆罷風雪破窯的千古忠貞，看了麗春堂舞畢的風云際會，“千古絕技”之稱號王實甫當之無愧?？偟恼f來，文采與本色相輔相成，藻艷與白描兼?zhèn)涞奶攸c令王實甫的創(chuàng)作煥然生姿，越發(fā)顯得光彩奪目起來。王實甫將生命力灌輸在作品之中，筆底生塵，絢爛奪目的語言里面飽含著對世道超越平常視角的獨特理解。“王實甫詞如花間美人?！敝鞕?quán)的評價不可不說視角獨到。王國維認為“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元代戲曲反映在王實甫的作品里就是這樣一份對語言和戲劇情節(jié)的把握，雅俗諧趣，剛?cè)岵?，可謂一代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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