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深深
一、
潛郡與東望城毗鄰相對,只是傳說數(shù)百年前有位修習(xí)邪宗心法的弟子叛逃至此,為了阻隔這些被天下唾棄的人,潛郡十八門之首的羅家祖先,引出混沌天元之氣,生生在一郡一城之間劈出一道百丈寬的大江。
江風(fēng)凜冽,成帆立在船頭,瞇著眼望向快要抵達(dá)的東望城一角,神色卻沉郁幽深。
成帆此次動身前去西南,是為了尋一位姑奶奶。
耳邊依稀是母親嘆著氣的話,她道成家上一輩有女子嫁與蔣姓,后門中凋敝,那女子便攜著女兒回了成家。那女兒是先天凡骨,不能修習(xí)成家的術(shù)法,自負(fù)之下,便偷了成家傳承幾百年的法本《縱鬼皇》,然后隨著去往東望城那艘大船一同消失了。
東望城是個熱鬧的城郭,來往熙攘,可都是些平平凡凡的人,連個修行之人都沒有。
成帆打聽了一圈,來到一個不起眼的小茶棚,這茶棚后邊就是一座獨立的院落,院落不大不小,剛好容納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嫗。
他行晚輩禮,對著面前擇菜的老嫗恭恭敬敬道:“晚輩是成家第二十三代子孫,名帆。請姑奶奶的安?!?/p>
面前之人,便是那位傳說中的姑奶奶,蔣巽。
蔣巽雞皮似的手指停頓了,她別過垂在眼角的白發(fā),留意地看了他一眼,繼而又接著忙活自己的菜。
成帆好心性,又道:“晚輩修行遇阻,只差臨門一腳便得以飛升。這是成家之幸,望姑奶奶成全,交還《縱鬼皇》一書?!?/p>
蔣巽冷笑一聲,一把把擇好的菜扔在筐里,聲音陰冷如同刀割墻壁般刺耳難聽:“你眼下發(fā)青,青中帶紫,是入魔之兆。不老實的年輕人啊,我見多了?!闭f罷,她抄起掃帚便將成帆趕了出去。
成帆面色一窘,難堪之意浮在臉上,卻不能發(fā)作,只是默默退出院落。
這片大陸盛行修行之士,門派宗法多如牛毛,成家便是最負(fù)盛名的十八門之一。
百余年前倒是十八門之首的羅家零散出過幾位得道飛升的,中間歷經(jīng)幾次戰(zhàn)爭,皇朝便開始重視武將冷刃,術(shù)法一脈就漸漸沒落了。
而今天下太平,便是修身養(yǎng)性的好時機(jī),成帆是成家?guī)资觌y得一見的好根骨,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身上背負(fù)的何止自己的驕傲。
故此,他必得拿到這本《縱鬼皇》。
第二日,那小茶棚倒是坐了少許人喝茶。蔣巽一壺茶賣兩文錢,成帆便點了兩壺茶,請蔣巽一并坐下。
蔣巽道:“修習(xí)遇障是常有之事,可你執(zhí)念深入骨髓,沁出眼袋,一個行差踏錯便是入魔。如此,你還放不下嗎?”
這似乎戳中了成帆的隱秘,仿佛快要揭開他面上一層皮,他咬著牙關(guān)反問:“難道您便沒有放不下之事?”
回答他的只是蔣巽聽不出任何情緒的兩聲輕笑。而后蔣巽收了攤,這一整日,成帆都再得不到蔣巽一句話。
夜半之時,成帆心頭百般不是滋味,似乎那一點邪念驅(qū)使他翻入那院落,執(zhí)著地想要知道:難道你就沒有難以啟齒的秘密嗎?憑什么用那樣可惜的眼神憐憫他,他是成家驕傲的少主子,怎么也比淪落到東望城的老嫗要來得光明。
他掐了訣,嘴里低聲念著咒,很快,眼前便開始顯像。
那是很長很長一幅畫卷,是蔣巽很長很長的人生……
二、
大約五十年前,尚是少女的蔣巽生得俏麗活潑,雖非傾城之貌,但也惹來不少師兄師弟們的偏疼。
蔣家山門上下只此一個寶貝疙瘩,疼得是不著調(diào)了。許是太疼愛了些,她命里壓不住這等福氣,約莫十四歲那年蔣家一夜之間被仇人抄了家。
江湖中人,今兒我砍你幾刀,明兒你滅我滿門,說來道去便也尋不到最初的根由了。這是江湖兒女的命,你既選擇了江湖,便得遵循江湖的規(guī)矩。
是年,蔣母帶著蔣巽投奔成家,過起了寄人籬下的生活。
寄人籬下與少年得意,是天生相斥的八個字。這八個字每日每夜將蔣巽折磨得死去活來。
她曾是蔣家最受矚目的后人,偏生成家人有眼不識泰山,那宗主捻著幾根細(xì)長的胡須輕描淡寫地說道:“凡骨,不成大器?!?/p>
她呸了一聲,大鬧了宗師堂,卻被幾個中年長輩挾制,毫無還擊之力,好生狼狽。她齜牙咧嘴地沖他們吼道:“總有你們后悔的一日,什么勞什子的成家,沽名釣譽(yù)!沒個正形的修習(xí)之法,全是空瓤子!”
這話讓成家宗師們的臉黑沉沉的,也不留什么情面了,直接命人將蔣巽丟去后山老林。
那里布著陣法,白日里要走出來都須五六個時辰,何況深夜,又何況那里豢養(yǎng)了好些野豹子。
蔣巽抱緊著自己,瑟瑟發(fā)抖,一面靠著樹干坐下,一面憤懣大罵。沒一會兒,胸腔里的孤勇隨著那些詞句吐出,心里便只剩下空茫與害怕。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眼淚珠子噼啪往下掉,砸在枯樹葉上,發(fā)出脆生生的響聲。
蔣巽放聲大哭,鼻子都哭紅了。
“剛才還罵得起勁,我當(dāng)是什么巾幗英雄呢!”一道戲謔的聲音自樹上傳來。
蔣巽側(cè)身回看,警惕地瞅著那一團(tuán)黑乎乎的人形,并不作聲。
那人愣了一下,嗤笑一聲,腿膝處掛著樹干,整個身子倒吊下來。那顛倒過來的面容清秀俊朗,不像什么登徒子。
可蔣巽愛答不理,她桃花多,成家的弟子里總有愛調(diào)戲她的,她都習(xí)以為常了。
“不如你親我一下,我?guī)汶x開。”他張口便來。
蔣巽冷著臉,尋了一個方向徑自往前走。
身后的人喊了幾聲,見她沒有停下的意思,幽幽嘆了聲氣:“就知道你不敢。”
蔣巽不為所動,又往前走了幾步。那人碰了一鼻子的灰,正預(yù)備翻身下樹,豈知面前一黑,還來不及看清,嘴上便被一層柔軟覆蓋。
滋味甘甜清冽,真真像清泉,讓人回味無窮。
他傻愣了許久,身上的力道都松了,便直直墜地,“砰”的一聲,聽的人都覺得痛極了。
他抱著腦袋疼得擠眉弄眼的,瞅著又快步往前走的蔣巽,急忙起身跟上。
這一晚寂靜山林,全是那傻小子嘰嘰喳喳的嘮叨聲,蔣巽聽得頭都大了,翻了個白眼道:“喂!說好帶我離開,你到底認(rèn)不認(rèn)得路?。俊?/p>
他卻笑了。蔣巽回頭,那時正逢太陽升起,黃彤彤的光芒灑在他的輪廓上,燦爛得讓人看不清面龐。唯獨嘴角揚起的笑容,和太陽一般溫暖動人。
當(dāng)下,蔣巽心里便倏忽一動。
他道:“我說的離開,是指離開成家。蔣巽,你名為巽,八卦中的巽卦你可知何意?巽,風(fēng)也。你注定是風(fēng),將隨我浪跡天涯!”
那樣的自信,那樣的口出狂言。
“怦怦——”她的心又動了一下。
三、
那個傻小子便是雷淳,是成家二師爺?shù)年P(guān)門弟子。整日鬧得二師爺不得安寧,從前蔣巽便聽二師爺十分頭痛地念叨:“雷淳這小子是天縱英才,可惜心不在正道,命格里也確無仙緣。難不成……這命果真不可逆?”
那日,雷淳的話語猶在耳畔,可轉(zhuǎn)眼蔣巽便又成了那個高傲的少女。
隔著重重子孫輩的弟子們,蔣巽站在母親右手側(cè),攙扶著虛咳的母親,目光虛虛浮浮地落在那一頭的雷淳身上。雷淳皺著眉十分費解,明明成家的生活這般不自由,為何不能隨心隨性些,這不正是往日師父所教導(dǎo)的:常心常性,乃是真靜?
可這一切都有悖于經(jīng)文,倒行逆施,又如何得道。
雷淳自然不懂,她須得顧忌母親,顧忌這日日夜夜咬牙切齒辛苦修習(xí)的自己。
她得證明給成家人看,她是蔣家的驕傲,她要狠狠地給宗師臉上打上一耳光,讓他知道,他鐵口直斷斷錯了她。
春去秋來,便是兩年。
那個自傲的少女勤勤懇懇修習(xí),日夜不間斷,那個少年便倒掛在樹上陪了她兩年。
那輪又大又靜的月亮掛在天邊,映著她眼底最美好的未來。
“喏,月亮升起又消失,太陽西沉又升起。我守了兩年的小媳婦會不會哪一日得道成仙,就此把我拋下?”倒掛在樹上的雷淳出言調(diào)侃,嘖嘖搖頭嘆氣。
蔣巽收了氣息,待氣息平穩(wěn),才沒好氣地戳了下他的腦袋。他故作“哎喲”痛呼,蔣巽眉飛色舞:“那可沒準(zhǔn)?!?/p>
那是最純真,最溫馨的一日??上扇?,沒有一個駐足當(dāng)下,把這份沾染月光祝福的回憶用心珍藏。
蔣巽母親于這年秋日病重,癡纏了十日,仍舊是到了彌留之際。
蔣巽哭成淚人,在母親跟前聆聽了好一會兒教誨,母親便撒手而去了。
成家如今的當(dāng)家正在堂里同宗師商議蔣巽之事,卻不知道蔣巽正在屋檐上偷聽。他們嘆著氣說:“這孩子雖然嬌氣了些,可到底是成姑姑的女兒,日后養(yǎng)在成家便是了?!?/p>
又有人出言:“我見小姑娘修習(xí)倒是勤懇,怎的兩位師兄不肯培養(yǎng)一下,成家如今的弟子中可挑不出什么像樣的了。”
宗師立即否定:“她雖勤勉,卻天姿愚笨。她沒那個天賦,就算勉強(qiáng)也只是浪費光陰?!?/p>
那時秋風(fēng)颯颯,蔣巽眼角的淚痕被風(fēng)吹干,吹疼。她面無表情地吹了一聲口哨,那哨聲嘹亮悠揚,傳得遠(yuǎn)遠(yuǎn)的。
多可笑,她努力了兩年,便是要證明自己??稍瓉頍o論自己如何努力,天賦便決定了一切。她蔣巽啊,就是沒那個命。
那一日傍晚,成家炸開了鍋,成家弟子滿山地尋蔣巽。
蔣巽偷走了成家的秘籍《縱鬼皇》,且一把火燒了祠堂。
穿著青灰色服飾的成家弟子個個面色肅然,緊追其后,蔣巽回頭看了一眼,無聲地冷笑。她手里攥著那本《縱鬼皇》,使著輕功飛檐走壁。
“上馬!”
雷淳騎在馬上,守在山門,門下捆綁著好幾扎火藥。蔣巽心下一笑,利索落入雷淳懷中。
那時傍晚金黃,秋日的余暉和楓葉的顏色閃耀在一騎二人身后,那朱漆大門“轟隆”一聲炸得粉碎,火勢蔓延山林。
巽者,風(fēng)也。如今她果真成了風(fēng),漂泊在人間。
四、
脫離了潛郡,脫離了成家那小小天地,他們才算是真正透了口氣。
快活愜意,逍遙自在,這樣臆想許多年的生活原來這般容易到手。
蔣巽同雷淳,做了西郡最出名的俠侶。成家人都以為那天他們把馬丟在江邊,坐著大船去了東望城,可其實他們早就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直抵皇城前的西郡。
他們白日里便是那橋頭的郎才女貌,琴瑟和鳴,夜里便飛上屋檐,溜門撬鎖,劫富濟(jì)貧。
這一夜,蔣巽先去了郡守府中偷盜貪官平日搜刮的民脂民膏,她背了好沉的一包袱,喘著氣翻身上了屋頂,卻見望風(fēng)的雷淳懶洋洋地躺在屋頂上,望著那輪一樣的月色,嘴里咬著一根稻草。他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阿巽,這樣的日子我們要一直過下去嗎,直到七老八十了,也依舊這么奔波?”
蔣巽心里突然漏跳了一下,她勉強(qiáng)笑了一下,推搡著他起身道:“給你閑出毛病了吧?還不趕緊的,再不走就來人了?!?/p>
雷淳靜了一會兒,而后一笑,如平常一般,利落地接過包袱:“可不是,誰讓你磨蹭這么久,我都犯困了?!?/p>
可二人剛剛下了屋頂,郡守府中便亮堂堂的,數(shù)十個好手舉著火把靠近,郡守在其后冷笑:“等了這么多天,總算請君入了這甕?!?/p>
那數(shù)十個好手不是凡夫俗子,是郡守精心招攬的修行之人,若說皇城天子身邊這樣的修士有百十人,西郡郡守便抵了皇帝的三分之一。
蔣巽傷得不輕,雷淳舍命相護(hù),二人狼狽竄逃至城郊山野。密林蓊郁,放眼望去皆是綠色,那樣鮮麗的血實在太扎眼。
雷淳將蔣巽安置在一個小山洞里,用荒草將她掩住后,咬著牙艱難地說道:“阿巽,你在這兒等我,若天亮?xí)r我還沒回來,你便去做別人的小媳婦?!?/p>
蔣巽恨惱了自己受了傷的腿,此時只能成為拖累。
她拼命搖著頭,嘴唇顫抖,卻說不出話來。
雷淳輕輕點了點她的鼻尖,帶著污血的臉露出笑容,目光不舍又凄然。他握著那只白皙的手,顫抖著在手背上落下一吻。那吻很用力,很滾燙,可再不舍也終究要離開。
雷淳決絕轉(zhuǎn)身,草叢“窸窣”一聲響,而后人煙俱寂了。
蔣巽無助地望著天幕,一瞬不瞬地盯著它,希冀著天幕亮得慢一點,又希冀天幕亮得快一點。
那漫長的三個時辰,她的身子都僵硬得發(fā)麻了,她咬著的下唇都泛白了,可天空已然大亮了。她用力咬了下去,嘴唇上的痛喚醒了她的知覺,她似乎如夢初醒,茫然四顧,心里明白她徹底失去了雷淳。
這個逼仄潮濕的山洞里,響徹女人的悲戚哭聲。
離了雷淳的蔣巽,如同行尸走肉。
她在城郊養(yǎng)好了傷,又去那個山林獨自找尋了兩個月。小小一處山林,蔣巽已經(jīng)走得比當(dāng)?shù)剞r(nóng)夫還熟悉。
可惜,雷淳大抵是尸骨無存了。
這劫富濟(jì)貧的俠侶是做不成了,她瞧著那禁軍把守的城門,目色空茫,想起往日里雷淳總是不經(jīng)意地望著這巍峨城門,腳便不自覺往城門里走。
蔣巽入了皇城,她失魂落魄的樣子與周遭熱鬧嘈雜的生活氣息格格不入,有個小哥碰到了她,皺著眉拍了拍衣裳,沒好氣地說:“你撞著我也就罷了,過半個月你撞了公主的晦氣,可就是沒命的大事!”
蔣巽垂目沉思片刻,安安靜靜地道了歉,便問:“我……我沒有家人,想在皇城里安居,你可知道哪里能找到活兒?”
那人奇怪地打量一眼,問:“女子以夫為綱,你既沒了家人,那夫君呢?”
蔣巽沉默了好久,才勉強(qiáng)答道:“夫君……與我走散了,我要等他?!?/p>
那人明白了個大概,便欣然道:“去臨勝街看看,那兒茶館酒樓多。”
再后來,蔣巽便去了臨勝街,在那里尋了后廚幫工的活計。
她被嬌養(yǎng)著長大,干活總是笨拙又遲緩,少不得挨罵。
罵得久了,便開始為那幾個銅板低頭,再久一些,便把一個蔣家高傲的大小姐罵沒了。
活著,有時本就沒有尊嚴(yán)。
五、
這兩日臨勝街熱鬧起來,酒樓里的生意比往日好了兩倍有余。蔣巽忙起來,便只能干啃一個饅頭,然后擦擦手又埋頭洗刷堆成山的碗筷。
“小蔣,后廚的鴨子快沒了,去前街讓宋老板趕緊送些來!”李大姐喊著。
蔣巽抬起頭,匆匆應(yīng)了聲,趕忙就跑出酒樓。
醬板鴨是這個酒樓的招牌菜,往常都是跟前街的宋老板訂貨,這是慣例了。蔣巽輕功好,腿腳較常人顯得利索,這跑腿的活兒便成了她的。
奇的是,街道兩旁擠滿了人,中央?yún)s空了出來。
中午的太陽過于熾熱,蔣巽中午還沒吃飯,一時頭暈眼花,只聽得身旁的人吵吵嚷嚷的,似乎是誰大婚了。
細(xì)聽之下,原是公主外出狩獵,救了一個失憶的男人,并帶回宮中照顧,然后日久生情,締結(jié)良緣。
真是個戲本故事啊,蔣巽忍不住笑。
忽然又是一陣騷動,身后的人想往前湊,推搡著她,她身子一個不穩(wěn)當(dāng),便跌跌撞撞地往前幾步。
然后,周遭便都寂靜了。
蔣巽恢復(fù)了些神志,側(cè)過身一看,眼皮忽然抖動了一下。
她呆呆愣愣地站在中央,阻擋了公主出嫁的隊伍,周圍的侍衛(wèi)提著劍上來驅(qū)趕。
蔣巽臉色默然許久,手臂輕輕一揮,那侍衛(wèi)便被勁風(fēng)掃落在地。她一步步上前,最前方那匹駿馬上坐著的人,長著同雷淳一模一樣的五官。
他咬咬唇,卻下令拿下她。
蔣巽發(fā)狂了,她一招一式,毫未生疏,殺紅了眼來到他跟前。她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子,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該說什么好?
你還活著,真好。
你為什么拋下我,如今還娶了他人?
雷淳果真是變了樣子,換上了駙馬的衣裳,坐在馬上真像個富貴閑人。
“阿巽,算了吧。成家的生活,和你過的生活,我都不想要了。我這輩子,無修仙之心,無救世之仁。我只想娶一個妻子,然后平平淡淡過完此生?!?/p>
他偏過頭去,不敢看她一眼,只是慌不擇路地命令侍衛(wèi)攔下她。
可其實,蔣巽失魂落魄地冷笑,笑得旁人覺得刺耳。然后她慢慢蹲下身子,抱緊自己,低聲哽咽。
迎親的隊伍鮮紅奪目,雷淳很快不見了身影,緊隨其后的轎子是公主乘坐的。她問清了緣由,冷笑一聲,撩開簾子,低聲吩咐一句:“父皇指派給我的二十修士呢,讓他們?nèi)?。我不要這個女人還活在世上?!?/p>
那二十修士將殊死抵抗的蔣巽拖入了深巷,所有的聲音一點點遠(yuǎn)離她,她面色慘敗,發(fā)出如野獸的狂叫謾罵,可無異于垂死掙扎。
粗布麻衣撕裂的聲音如刀割在她的心上,身下的痛楚和腦袋里極致的撞擊使她崩潰,她被壓在身下,一遍一遍地經(jīng)歷……
很久很久,直到這里只剩下她一人。
她躺在雜亂的破草席上,目光死寂麻木地望著天空,那里聚起大團(tuán)的烏云,然后開始三三兩兩落下幾滴雨水。
天色晦暗了,行人都關(guān)緊了門,開始生火做飯。
蔣巽慢慢爬起來,跛著那受傷的右腿,一瘸一拐地淋著雨走在大街上。
她清清冷冷地笑著,路過一個草臺班子,那里早沒了人,可她想起往日聽?wèi)驎r,班主總有個起調(diào)的開場白,便笑得渾身發(fā)抖。
她動了動唇,聲音悲戚可怖——
蔣巽。父母親早喪,寄人籬下,不知謹(jǐn)慎,少年得意,自以為天賦異稟,卻落個六親不靠,愛侶變心,以為那樣生生世世的蕩氣回腸都化作了夜里一聲聲纏綿的哀嘆。
那帶著一點點顫音的戲腔,在深夜里滲入聽見之人的心底,在肺腑轉(zhuǎn)悠一圈,然后變作一個冷戰(zhàn),隨著呼出的氣一齊出來。
這世上,她再也沒有任何可牽掛的人和事了。
這世上,只剩她一人茍活了……
六、
屋子里寂靜極了,成帆看得心驚肉跳,他目光遲疑地轉(zhuǎn)向床榻上。
這時夜涼,微風(fēng)從窗口溜進(jìn),吹拂起那輕薄的紗簾,蔣巽蒼老的臉龐隱隱顯露,她的睡容安詳平和。
成帆松了一口氣,凝神準(zhǔn)備再看,蔣巽卻忽然睜眼,眼色森冷。成帆眨了一下眼,那顯像的畫面強(qiáng)行閉合,他卻如似魔障,瞪圓著眼大叫,瞳孔也慢慢渙散了。
他行狀癲狂,撞得屋子里“哐啷”響動,縮在一個角落里瑟瑟發(fā)抖。
蔣巽冷眼打量他一下,看了看窗外即將大亮,起身預(yù)備去支起茶棚。經(jīng)過成帆身旁時,她淡淡扔下了一句:“現(xiàn)在你眼睛看不見了,少了俗世欺眼,好好看看你丑陋的內(nèi)心,你需要的真的是那本《縱鬼皇》嗎?”
成帆手指發(fā)抖,抿緊了唇,倔強(qiáng)地別過頭,可終究還是無力地垂下,額頭重重地磕在門板上,發(fā)出“咚”的一聲。
他怎會不知呢,他太清楚不過了。他欺瞞了所有人,甚至欺瞞了軟弱可悲的自己。
學(xué)道者,最幽深之境便是要達(dá)到無心、無形、無物。他自以為已經(jīng)到了放下“我執(zhí)”的境界,能對生養(yǎng)自己的父母淡然相對。
那年父親受了重傷,大夫在房內(nèi)忙碌一整天,直到夜半還未踏出門一步,母親早嚇得昏厥過去。
可他執(zhí)起茶杯,以一種云淡風(fēng)輕的口吻勸慰:“生死無常,莫太執(zhí)著。”
那時母親回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含著無盡的情緒,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哀和可喜。
可喜的是,成帆終究可成大器,是成家的驕傲。
悲哀的是,為人父母,看見骨肉親情淡漠,卻無法出言叱責(zé)。
修道,怎么就修成這副光景了呢。
可他們都不知,他從未放下過。
他入了心魔。
他對成姣有私。
他不在意雙親。而所謂放下雙親,乃因為他知曉,無論他去往何處,心性如何,升天或墮地,父母親都一如既往地寵溺自己,愛護(hù)自己,他永遠(yuǎn)都是他們的兒子。不曾失去,便生安心,何謂真正放下。
說到底,他仍是個未斷奶的孩子。
而成姣不同,她生生阻止了他邁入虛假之境的道路,且狠狠絆了他一跤,讓他摔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
成姣是那年母親去娘家省親路邊帶回來的一個孤女。她性子和婉溫順,總是安靜地在學(xué)堂聽夫子說些四書五經(jīng)。
他總皺著眉說:“老掉牙的書,這么古板你還聽?”
成姣靦腆一笑,細(xì)聲細(xì)氣說道:“義母喜歡?!?/p>
是了,他那個母親便喜歡女兒家以夫為天,甚至于,早早就給成姣定了羅家的二公子。
因為成家無女,為維系家族關(guān)系,只得在外收養(yǎng)一個女兒好好教養(yǎng),然后對外宣稱是成老爺?shù)乃缴?/p>
他早就明白,在世人眼里,他倆這輩子都只可能是親兄妹。
可他看不破,故此遲遲不能進(jìn)入飛升之境。
只要一想到她嬌小的身子總有一天會在別人懷里,她和暖的笑臉也將映在別人眼里,他便嫉妒惱恨得發(fā)狂。
成帆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地靠著門板,手用力扶著門框,拼命想睜眼看清楚蔣巽在哪兒??蓲暝S久,他仍然只能感知道午后的陽光灑在他眼皮上。
蔣巽封了他的眼耳口鼻,他終于看清了自己丑陋的心,他從來就沒有放下過。
七、
傍晚,茶棚歇了。
蔣巽垂著腰背,遲緩地抱著一筐白菜進(jìn)屋,門邊候了許久的成帆上前接過,攙扶著蔣巽。
蔣巽見他一言不發(fā),便笑道:“還想要那本《縱鬼皇》嗎?”
成帆低頭不語。蔣巽冷笑著開口:“你連坦然接受殘缺的自己都做不到!不能接納自己的人,又如何能接納天下的滿目瘡痍?!”
這話直擊他心底,他嘴唇動了動,羞愧地別過臉。
蔣巽來了氣,這氣沖著成帆,也沖著成家。
成家那樣的高大門庭,她蔑視且唾棄了一生。
“呸,強(qiáng)撐著面子。什么天生的血脈,都是謊言,也就是你根骨健碩些罷了,但也成不了仙。那本所謂《縱鬼皇》,就是一本誆人的書。成家啊,就這樣自己騙了自己百余年,騙得自己的子孫后代都深信不疑,真是可悲!”
蔣巽推開成帆,罵罵咧咧地進(jìn)屋,這時的她倒沒了那晚煞人的模樣,像個普通的古怪老婆子。
閉門的那一瞬,她瞅見成帆站在院落里思悟,時而皺緊眉頭,時而嘆氣搖頭。
蔣巽不免嘆一聲不成器,可回想起幾十年前的自己,那時的自己也是這般不成器,倒叫一個大字不識的老男人教會了活著的道理。
那年她被打瘸了腿,暈倒在城外,被一個回東望城的男人帶走。
那人是個鰥夫,撿了她回去當(dāng)媳婦,他冷臉相待,一年到頭總也沒個好臉色,怨她不能生孩子。
可是有一年冬天,趕上山匪,家家戶戶都沒了糧食,她又恰好得了風(fēng)寒,迷迷糊糊地念叨著從前在蔣家,母親親手給她煲的一碗湯。
那個鰥夫不知哪里來的膽子,跑去山寨里想偷一碗熱湯,然后再也沒回來過。
所有人都說,他死啦。
是冬夜里為了她一口熱湯死在了雪地里。
她終于落淚,動了情。
這人哪,說變心也就變了。
她那樣一日日苦熬著,竟也到了今日。那許多苦縐縐的日子里,她也曾想過,活著便是遭罪,無一人是處處圓滿的,尋死的念頭動了千萬次,可每一次都被自己打斷。
終生疾苦,若是尋求解脫之道,修身養(yǎng)性便是跳出苦海。那她是否也可以如此斷頭重來呢,生也不在意了,死又有何在乎的?
丑時,成帆猶豫著敲了門,巧的是蔣巽同樣一夜無眠。
成帆給蔣巽講起了自己的隱秘,他面色猶豫,似乎在斟酌到底該不該說,他緩緩道:“說來實在可笑,一個追求飛升的人,竟看不破生死。我著相了,懼怕這一切,懼怕生死之事。”
他在黑暗中窺見天機(jī)的一寸曙光,便徹底茫然。倘若六欲不生,便是真靜,而后便是飛升,那這樣飛升之后的他還算作一個人嗎?若無欲無求,無愛無憎,與天地洪荒同生同滅,那樣的長生又有何意義?
蔣巽卻笑了。
“人生毫無意義??鞓?、憂愁、幸福、憤怒這些情緒都在經(jīng)年累日里重復(fù)循環(huán),我哭著笑著一日日走過來,走到今日白發(fā)蒼蒼,走到七十古來稀。你瞧,多快,我就要死啦。
“人生啊,大多是一樣的。沒有人能逃得過生老病死愛憎恨,那樣顯貴的王侯將相,百年一見的文豪大師,你又能數(shù)出幾個來,咱們啊都是螻蟻,從生到死都沒什么區(qū)別?!?/p>
他似乎悟了一些,可又不太明朗:“既然生和死都沒有意義了,那……我這般做什么都毫無意義了,不若死了,免去一切憂苦?!?/p>
“你這呆孩兒,豈知我明日照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照舊的粗茶淡飯,可在這之余,填充我生命的都是那些無法預(yù)料的細(xì)枝末節(jié)。譬如今兒我打了個絡(luò)子,傷了眼,便去二姑娘那里喝喝藥茶,她又同我講哪家的混小子為了追姑娘去翻墻跌傷了腿,如此平淡的家常歡笑,我聽后便揣著輕松愉悅回了家,我的貓兒瞅著我心情好,蹭我的手心,我便心里越發(fā)和暖,抱著貓兒看夕陽余暉,那樣的平靜安詳。正是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累加,成了我過去的七十年。故而,這才是我的七十年,而非你的七十年?!?/p>
她道:“所以我才是蔣巽,而你是成帆?!?/p>
最后一句話,她說得緩慢而振聾發(fā)聵,讓他的心怦怦直跳。
八、
清晨,太陽光初初照耀在成帆的臉上,像極了許多年前初見雷淳的那一幕。
蔣巽嘴角弧度略微僵硬了一瞬,而后緩緩微笑。
成帆抱拳拜別:“多謝姑奶奶指點,那本《縱鬼皇》晚輩不再需要了。也許日后有機(jī)緣飛升,也許沒有,可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都是成帆,獨一無二的成帆?!?/p>
他的背影漸漸變小,在那耀眼的光芒里漸漸變成一個小黑點,可是不一會兒,這黑點又慢慢變大,漸漸顯出一個人影。
身形佝僂,步履蹣跚,像是飽經(jīng)滄桑。
蔣巽瞳孔驟然放大,不敢輕易一呼一吸,直到那虛幻的人影實實在在走到跟前來。
她閉了眼,笑著嗔怪了一句:“老頭子,我等你很久啦。”
蔣巽,逝于元歷五十四年秋。
蔣家血脈斷絕,十八門至此變?yōu)榱耸唛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