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紅
一
1980年,我家搬到了報社大院。那個大院狀若牛胃,入口很窄,里面卻很寬敞,主體是幾排紅磚灰瓦的迷你四合院,一條栽滿梧桐樹的深巷是出入的必經(jīng)之路。我家在某個迷你四合院里,S的家,在那條巷子邊上。
我和S是真正的青梅竹馬,一道上學放學,從那條巷子里走出去,過一個路口,進入另一條巷子,就是我們就讀的“紅旗小學”。
上學時我必須和S-道走,倒不是情深意篤,而是在第二個巷子里,出沒著一個傳說中的“挖心老頭兒”。他總是向我們靠近,口中念念有詞,極其恐怖。我爸曾經(jīng)問過他為什么老嚇唬小孩,他說他只是喜歡逗孩子而已。我沒有因此釋然,堅持一定要和S-道上學,如果某天S先走了,我寧可冒著挨一頓打的風險選擇曠課,也沒有勇氣獨自上學。
很多年后,我看到S那時的照片,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雖然腿顯得過長過細——他自嘲說像是得了小兒麻痹癥——但確實是個很可愛的小男孩,誰也料不到他后來會長得那樣——充滿魏晉風度。
記得我總是去他家,他爸有很多藏書,有些鎖在玻璃柜里,我們趴在柜門外看那些書脊。有本書的書脊上寫著“西X記”,我們倆都猜那本書是《西游記》,因為當時電視劇《西游記》正在熱播。我倆百爪撓心地想把那本書取出來,卻無計可施。等再大一點兒,才知道那是《西廂記》。
我記得他和我弟弟打架,我弟弟去找他媽告狀,他媽喊他回家,他不理睬,他媽拾起一個小石頭丟過去,砸中了他的后腦勺,鮮血淋漓,他捂著后腦勺,頭也不回地朝前走,丟給他媽媽一句話:“讓XX當你兒子吧!”
S是班里最調皮的男生,但班主任喜歡他。他和班主任的侄女是同桌,那女孩子古靈精怪,有次上課時,把褲腰扒下來,笑嘻嘻地示眾,大家都做驚駭狀,而他卻和那女孩“沆瀣一氣”,鄙視眾人這驚駭里的矯情:里面又不是沒有襯褲。
他不喜歡我,因為我也是個矯情的人,也許比其他人更矯情。我那時害怕“打仗電影”的配樂,它讓我想起電影里血肉橫飛的場景——我總是不能當電影上的事是假的,直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他便在課間大聲地模仿那音樂,我捂住耳朵,那聲音仍然在,帶著整個世界的重量壓下來,我無處可逃。
喜歡他的班主任不喜歡我,五年級結束的那個暑假,我休學了,等我重新回到學校,他已經(jīng)升入初中。他是班上唯一一個進入省重點中學的。之前他的成績并不是很好,看來班主任賞識他,真的是獨具慧眼。
他從那個閃閃發(fā)光的學?;貋砜次遥琅f帶著嘲諷的笑容。不過也沒什么好嘲笑的,這時的他,也不算一個好學生,否則就不會在上課時間溜出校門,做這種無厘頭的探訪——兩家離得那么近,何至于?
也許是因為分別了快一年,他對我的態(tài)度比過去好了一些。有天晚上他到我家來,跟我說他組織了一個“正義者聯(lián)盟”,專門揍小痞子。
那個聯(lián)盟都由哪些人構成?他是怎樣找到同道中人的?他們會飛檐走壁嗎?他們又是在哪里出沒,在哪里守候自己的“獵物”?每一次都能贏嗎?會被人報復嗎?
許多年之后,他們在我的想象中儼然如一群蝙蝠俠,是我的一無所知造成了我這不靠譜的想象。
初二那年,我偶爾對S說起某個同學欺負我,他就把對方攔在放學的路上,噼里啪啦地把人家暴揍一頓,然后,迅疾如電地消失了。結果,對方以為我有黑社會背景。
中考失敗對他來說幾乎是理所當然,他被那所“省重點”刷出來,但還是考上了市重點中學,后來我也進入那所學校,與他倒不怎么來往了。只是有一回,他約我騎自行車去1 5公里之外的地方,說要鍛煉耐力。我當時沒覺得自己有鍛煉耐力的必要,就拒絕了。他走了之后,我媽正色對我說:“你是個大女孩了,不能老跟男孩一道瘋玩?!蔽覌尯庇心菢訃烂C的態(tài)度,所以直到現(xiàn)在我的印象都非常深刻。
二
高中畢業(yè),他考上了省城的某個大專。
他經(jīng)?;氐叫〕牵瑢ξ覀冇谩耙半u學?!眮硇稳菽撬髮#f得一團糟。似乎,他因此有了更多的時間和理由打架。他媽老是跟我媽抱怨,說每個月給他800塊錢生活費依舊不夠,因為他老把人打傷,總得帶禮物去賠禮道歉。他自己倒是從未受過重傷,我隔壁的另外一位發(fā)小因此贊嘆他是員“福將”。
這樣的生活當然不好,但奇怪的是,它卻比那些規(guī)整光鮮的大學生活更能引起我的興趣。我想象他的校園應該是陳舊簡陋的,正午時分就會浮動著些不分明的霧靄,看上去很頹廢的年輕人走在小路上,上課、下課、打水、吃飯、看電影,以及默默地絕望。打架是絕望,戀愛是絕望,不動聲色也是絕望,那時我還沒看到“殘酷青春”這個詞,但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那種絕望后的殘酷。
從那所大專畢業(yè),S依舊很頹,他父親把他弄進了某機關。那會兒大學還沒有擴招,大專學歷還略有含金量,當公務員也還不需要艱苦卓絕的考試,他很容易地就在小城的那個機關里混成了一個公務員。
可是,像他這樣的人,怎么能夠做一個快樂、知足、上進的公務員呢?起碼,我看到的他是那么分裂。
有時,他看上去特別好,到我家來——我們都從報社大院搬走了,但又都搬進了市委大院——跟我談談最近讀的書。他一直是特別愛看書的人,我覺得這和他爸喜歡藏書有關。雖然他說他爸藏書已成癖,比如說,他爸一個英文字母不識,卻藏了6本英語詞典。
他跟我說他近期在讀的書,也說《讀書》雜志,他特別喜歡上面的理論文章,對每個作者都如數(shù)家珍。他也說起他的夢想,就是有個小房子,有個特別好的洗衣機,有個很好的妻子,然后,他就可以心無掛礙地讀書了。
有時,聊得太高興,他會一躍坐到書桌上。好多次,我看著他坐在那里高談闊論,身后是窗戶上的紗簾,紗簾透出特別安靜的夜色。我在心里對自己說,總有一天,在我們過上不同于現(xiàn)在的生活之后,我會回憶起來這個場景。
但這場景經(jīng)常被一聲警告打斷。我爸在門外狠狠地敲幾下門,大聲道:“都幾點了?能讓別人睡覺嗎?”S灰溜溜地從桌子上下來,聽著我爸的腳步聲遠了,再灰溜溜地打開門,離去。
跟S高談闊論時,我總是又愉快又緊張,一邊聊著《百年孤獨》,一邊側耳傾聽我爸的腳步聲。大人真是討厭??!但不管怎樣,我挺喜歡那個時候的S,這也許是我有時愿意忍受另外一個不那么可愛的S的原因。
我不喜歡出現(xiàn)在人群中的S,那時的他,夸張、張揚,有時一聲怪叫,有時一連串怪笑,喝多的時候會大哭,放在《世說新語》里可成軼事??墒牵皇羌埳先?,是可以肉眼看到的真人,那么近地面對這“魏晉風度”,實在讓人無所適從啊!
我們那些共同的朋友看不慣他的放浪形骸,背地里說,知道他不痛快,可大家不都是這樣活著嗎?有本事你去考研究生???又考不上。
可是,他居然考上了。我不知道是哪一天哪一個契機讓他幡然醒悟,跑到北京去上學了。他在京城的某高校讀了個專升本,兩年之后,他考上了一所重點大學的碩士。至此,他跟小城,跟他厭惡的那個公務員位置,跟他一直無法擺脫的無聊人生,徹底說了再見。
三
我也很快離開。我的家再次搬走,以前特別容易的見面,現(xiàn)在成了一件大費周章的事兒。有好幾個春節(jié),我們都同時在小城度過,彼此不過幾百米的距離,可是現(xiàn)在,漸近中年的我們,已經(jīng)不習慣無緣無故地打個電話、約著見個面了。
一個男孩打電話給一個女孩,說“我到你家聊聊天吧”,這是一件正常不過的事兒。
一個中年男人打電話給一個中年女人,說“我到你家聊聊天吧”,這太怪異了,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有那么多不成不淡的廢話嗎?
這或許是我這次到北京,給S發(fā)短信之前猶豫了很久的原因。最后,我還是發(fā)了,是因為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我漸漸覺得,最美好的事仍舊是過去的事。還因為,我輾轉聽到他的消息,說他現(xiàn)在過得很好,是大公司的中層,年薪幾十萬。但是,他并不快樂,他還是希望有一天辭掉工作,啥事也不干,就在家里看書。
我想起我們當年的對話,在那條短信下面點了“發(fā)送”。
見面后,S看著我說:“你好像又緊張了,你剛才都放松了一點兒,只是那么一會兒,好像酒勁兒過了,你就又緊張起來了?!蔽腋械奖?,勉為其難地自圓其說,然后奮力灌下一大杯啤酒,想用那些紛紛破滅的泡沫淹沒我的緊張感。
我對S說,其實這幾年,我一個人在家待著都覺得緊張。S點頭表示理解,他幫不了我什么,他被他的生活之水圍困,那水已淹到胸口,如果他睡著,就會有夢魘,他拿他的生活沒辦法。
他說他很忙,有時忙得都不知道面對面的那個人在說什么。他說他每個月有一半時間在出差,如果不是我給他發(fā)短信,他現(xiàn)在應該在上海。我趕緊惶恐地再次表示抱歉,說我不過是閑步而已,耽誤了他的工作,實在太不應該。
我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像個特別有疏離感的日本人。
吃完晚飯,S邀我去三里屯泡吧,聽說我有朋友在北京,又讓我喊朋友過來。我知道他想在這個初秋的北京之夜,給我這個發(fā)小最充分的殷勤款待。
我竭力露出真誠的微笑,感謝他的好意,同時表示不愿意打擾他太久。S不再堅持,提出送我回酒店,為了跟我喝兩杯,他特意沒有開車,可北京的出租車是多么難打啊。站在深夜的北京街頭,我一點點地感受著酒精作用力的消失,內心的無力感卷土重來,我的每一個表情,發(fā)出的每一個語音,都疲憊地渙散了。
聊了一個晚上之后,我發(fā)現(xiàn),不管我怎么努力,都無法再成為許多年前的那個人。最美好的事,是過去的事,那個過去,是怎么也找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