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劍
去縣城賣麻線的頭天晚上,母親突然告訴我,因?yàn)樯a(chǎn)隊(duì)農(nóng)活多不準(zhǔn)請假,她明天不帶我趕溫江賣麻線了,問我敢不敢一人去。我一下子就傻了,還沒等我回答敢不敢去,母親嘆口氣說,過幾天你五叔結(jié)婚,家里沒錢隨禮,就指望這十斤麻線了。我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一口答應(yīng)敢去。我答應(yīng)得干脆、響亮,好像馬上就能抬腿出門似的。母親上下打量著我,像在觀察別人家的孩子,然后在我腦袋上比了比高度,用疑惑的口氣問我:
“一個人出遠(yuǎn)門,你曉得路?”
“曉得?!?/p>
“走丟了咋辦?”
“走不丟。”
“我是說萬一?!?/p>
“走丟了我曉得路回家?!?/p>
母親突然雙眼盈淚,好像我已經(jīng)走丟了:
“丟都丟了,咋回家?不去了,不去了?!?/p>
片刻,母親又問:“二十里路呀,不怕?”
我果斷回答:“不怕?!?/p>
母親摸了摸我又黏又膩的腦殼說:
“先把腦殼洗了,像個趕場的樣子?!?/p>
那天晚上,不識字的母親把煤油燈從灶臺上端到飯桌上,她舀來半碗水,蘸著水給我畫路線圖。她畫的路線圖是一條線,從家門口的田埂路到生產(chǎn)隊(duì)的小路,再到通往大隊(duì)的機(jī)耕道。這條線不用畫出來我也知道。母親沒作講解,她講解的是從機(jī)耕道到永勝場,那里有個十字路口,往左到崇慶縣,往右到溫江縣,母親就考我能否辨別左右方向。接下來,母親就詳細(xì)說她的路線圖了。從永勝場口往縣城走全是柏油路,順著馬路,一直走,就到縣城西門。西門有兩條岔子路,靠右邊走就是麻市街,街中間有座日暉橋,橋那頭大多是賣麻線的。母親反復(fù)講解,我不耐煩了,說都去過兩回了,閉著眼睛都能走攏。母親指著七彎八拐的路線圖又再三叮囑,千萬別走錯路呀!
母親又擔(dān)心我賣麻線吃虧,把麻線早早過了秤,把斤兩和價格都告訴我后,問我該賣多少錢心里有數(shù)了吧,馬上就進(jìn)中學(xué)門了。又叮嚀我路上別爬拖拉機(jī),師傅專門收拾猴跳馬蹦的娃娃。
那年,我十二歲。
第二天一早,生產(chǎn)隊(duì)出早工的哨子吹響時,我被母親叫起床。此時,窗外蒙蒙亮,我迷迷糊糊走到灶房,母親給我準(zhǔn)備了一大碗清油炒飯,還冒著尖兒。母親叫我趕緊吃,說吃飽了才好趕路,才背得動十斤麻線。吃完飯?zhí)_準(zhǔn)備出門時,母親卻告訴我一個意外的消息,說彭阿姨在縣城麻市街的日暉橋上等我,把麻線交給彭阿姨,請她幫忙去賣。彭阿姨是我們生產(chǎn)隊(duì)的知青,跟我母親很要好。
我突然有種被欺騙的感覺。我有些不高興,昨晚我做夢都在想去縣城的路怎么走,哪里有岔路,哪里有賣吃的。還想到人家拿走麻線不給錢又怎么辦?我全想好了對策,抓住人家的褲腳死活不松手。可是,彭阿姨卻在街上接我。
母親見我不悅,馬上解釋她是試探我有沒有膽量,又說前兩天彭阿姨回城時就跟她約好了的,原本打算今天母親帶我趕完場就去她家串門,在軍區(qū)大院里走一走看一看,吃兩個彭阿姨家的大饅頭,可現(xiàn)在生產(chǎn)隊(duì)不準(zhǔn)假,母親只好讓我代她跟彭阿姨去縣城賣麻線。日暉橋我是曉得的,在一條細(xì)長細(xì)長的街上,橋當(dāng)頭有家賣肥腸粉的,粉條有一人高。每次趕縣城,都要吃上一碗。這次也不例外,母親告訴我,賣了麻線就讓彭阿姨給我一角錢,五分錢用來吃肥腸粉,四分錢買《水滸》連環(huán)畫,剩下的一分錢在回來的路上買糖涼水喝。
走出笆笆門,母親又后悔了,追上來說不去算了,那么遠(yuǎn)的路,小腳小腿的走幾天才走攏!
我身穿紅色背心,挽著褲腳,穿著涼鞋,背著麻線,像電影《閃閃紅星》里的潘東子雄赳赳的樣子。走出村,走向陌生的世界,我開始緊張了,心怦怦直跳,生怕碰見大娃娃們攔路欺負(fù)我。在村里我欺負(fù)慣了比我小的娃娃,臉生的,放單的,我和小伙伴們都會一齊喊打娃娃,把人家攆走才甘心?,F(xiàn)在,我已拐上了通往縣城的柏油路,離村子越來越遠(yuǎn)了,心卻懸得越來越高了。走上三渡水大橋,河里的大水在咆哮,像天上打的悶雷。我伏在欄桿上往河里看,浪花翻滾讓人腦殼發(fā)昏,仿佛大橋是一條正在開的船,載著我駛向遠(yuǎn)方。我正乘風(fēng)破浪時,不料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肩膀,我驚慌失措回頭一看,一輛自行車?yán)d著一頭嗷嗷叫的毛豬,在橋上東倒西歪。剛才撞我的肯定是那頭豬。
走過大橋,前面是三圣場,過了場街到縣城就不遠(yuǎn)了。可到三圣場口時,我不得不停下腳步。馬路邊有條黑狗在地上嗅著,好像在尋屎吃,在黑狗旁邊還有兩個比我大的孩子在放牛,他們一人騎一頭牛,正用彈弓打著電線桿的電瓷壺。他們瞄得不準(zhǔn),一個也沒打著。我本來雄赳赳的步伐,被他們嚇得徘徊不前了。我想爬拖拉機(jī)甚至汽車,但它們像在逃命似的,才不管路上有沒有坑凼,理也不理我跑過去了。我只好裝著撒尿,躲在一棵桉樹后面,等他們離開三圣場口。我怕狗咬,怕他們打,那彈弓子打人是很痛的,我更擔(dān)心他們把我壓在地上搶走背上的麻線。
我躲在樹后,不敢往前走。此時太陽已爬上樹頂,有風(fēng)吹來,樹梢晃動,好像要把太陽搖落下地一般。馬路上來往的大多是騎自行車的,車架上都載著東西,有麻布口袋裝載米糠的,一邊一個圓鼓鼓的口袋豎立著,像兩個石磙;有載人的,前面小的后面大的,騎車人沒系鈕扣的白襯衣像個風(fēng)箏,呼啦啦響;也有空車的,人家雙手不握龍頭,伸開手臂像要飛翔。走路的也有,是幾個叔叔阿姨,他們空著手,走路的樣子像在跑,他們肯定有什么急事吧。我肯定走不過他們,只好目送他們遠(yuǎn)去。這時馬路上過來一個背著背篼的老大爺,看樣子他很老了,背篼又沉,壓得他走路都抬不起頭了。他從我旁邊走過時,卻抬頭瞄我一眼,奇怪地問我:
“要把樹子抱回家呀?”
我沒敢開口說話。老大爺又問:
“算得清賬嗎?還沒煙桿高就做買賣了?”
我還是沒敢說話,但腳步不由自主已經(jīng)跟上老大爺?shù)哪_步。路過兩個放牛娃旁邊時,他們用彈弓瞄了瞄我,雖然沒彈出石塊,但我還是怕極了,急忙抓住老大爺?shù)谋丑?,把腦殼盡量往前靠,以此掩飾我孤立無援的無助。離兩個放牛娃的距離遠(yuǎn)后,老大爺說別跟在我屁股后頭,我又不是孫猴子長有尾巴。老大爺不要我跟著他,我就緊張了,我忽然靈機(jī)一動,雙手抓住背篼底,輕輕往上用力,似乎減輕了背篼的重量,老大爺?shù)难砭椭绷艘恍?。他松了一口氣,回過半個臉問我:
“怎么一個人背著麻線去賣,大人呢?”
我就說媽要在生產(chǎn)隊(duì)干活,五叔過幾天要辦喜事。老大爺沒有回應(yīng)我,只叫我跟著他走,他也去麻市街。
我高興極了,接下來的路就不用害怕了。我為了討好老大爺,更加賣力托著背篼底。走了半里路,我就成水人了,從頭到腳都是汗水。老大爺又回臉對我說,到了麻市街賣了紅苕就招待我吃一碗肥腸粉。
又吃肥腸粉??!那又麻又辣又酸的味道,勾得我一口又一口地往下咽口水。一路上我都在想,兩碗肥腸粉肯定要把肚皮脹得跟小豬吃飽了一樣圓,那就神氣了,回家跟誰都有一吹。我不敢偷懶,把手指磨出血印也咬牙挺著??珊貌蝗菀鬃哌M(jìn)縣城,老大爺卻不走了,說他腰桿痛,連人帶背篼坐在街邊檐口下喘著粗氣對我說:
“小家伙,我走不動了,你先走吧?!?/p>
我站著不動。我滿腦袋裝的全是肥腸粉。
老大爺見我不走,他在身上摸索半天,摸出一張一分的紙幣遞給我說,前頭水井坎有賣涼水的,又叮囑我趕緊趕場再晚就下市了。
我有些不高興,老大爺怎么說話不算話呀。不過,我的付出還是值得的,口袋里終于有錢了。
我走在麻市街上,才發(fā)現(xiàn)街上的人咋這么多。前兩次趕縣城,我拽著母親的衣角,好像沒有這么多人?,F(xiàn)在,推自行車的,擔(dān)籮筐的,背背篼的,還有推雞公車的,你推我攘,吵吵嚷嚷,街上就像麻雀子吵林嘰嘰喳喳。我不敢走街中間,怕人群把我擠扁,怕籮筐把我夾死。走街邊吧,篾編、糞桶、曬墊、梯子、凳子、桌子等又鋪了一地,街邊的鋪?zhàn)佑械闹宦冻鲆粭l縫,有的連出路也全堵死了。我在這些地攤物件的空隙中穿來跳去,像躲貓貓一樣好玩。我估計快到日暉橋了,橋是啥模樣,我是記不得的,但我能聞到肥腸粉的味道,有酸辣麻撲鼻而來,說明日暉橋就到了??墒亲叩浇种卸蔚囊粋€岔路口,趕場的人們越發(fā)得多,我背上的麻線不知怎么的就掛在一個大娘的背篼上了。大娘勁大,把我拽得轉(zhuǎn)了幾個圈,我暈頭轉(zhuǎn)向停下來,那個大娘卻揚(yáng)起了巴掌,問我是不是想偷吃她的柿子。我看著她那瞪得像牛眼大的眼睛和滿是老繭的手掌,真正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無助和恐懼,我委屈得“哇”的一聲哭了。大娘見我哭了,她一下子笑起來,說沒毬出息一個。
被那個大娘一撞一嚇,我恍惚了,走岔道了。我走到了一個陌生的街上,我要找的日暉橋在哪里呢?彭阿姨又在哪里呢?太陽已當(dāng)頂了,此時,我發(fā)現(xiàn)街道就像一條河溝,趕場的人都是游動的魚,他們?nèi)荚谙蛩闹苡蝿?,躲避開去,而我這條小魚蝦快被曬干了。我沒找到水井坎賣水的地方,在街上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趕場的人都能一眼數(shù)清時,我困乏得雙眼打架,邁不開腳步,只好坐在街邊上眼巴巴地等待彭阿姨。
我知道我已經(jīng)把自己走丟了,丟在哪兒了,我不知道也不敢問,只是在心里罵那個撞我轉(zhuǎn)了幾個圈的大娘。要不是她,我早就找到彭阿姨了,還吃上了一人高的肥腸粉!可現(xiàn)在怎么辦呢?不知不覺我睡著了。
我是被人叫醒的,睜眼一看有兩個老大娘笑瞇瞇蹲在我跟前,其中一個問我是不是走丟了?另一個問我家住哪里?見有人關(guān)心我,我“哇”的又哭了。
后來兩個老大娘叫我跟她們走,她們住在三圣場,到了那里給我指回家的路。兩個老大娘的年齡可能比我奶奶的年齡大吧,她們走得很慢,好像怕踩死螞蟻。走出場口,我曉得回家的路了。我告辭她們,開始大步往回趕。到了三圣場,我突然想起前面有個涼水?dāng)?,想到糖涼水,竟然勇氣十足,一路小跑著朝太陽落山的方向追趕。
我跑啊追啊,不知追跑多久,果然看見了那個涼水?dāng)偂R粔K小方桌,桌上鋪著紅布,紅布上有四五個玻璃杯,個個裝著紅藍(lán)顏色的涼水,滿得上面的小方塊玻璃壓不住。守涼水?dāng)偟氖莻€瞎子老頭,前兩次趕場回來,母親都要給我買一杯,每杯一分錢。此時,我站在涼水?dāng)偳?,喉嚨里快伸出了手,我伸手掏口袋里的那一分錢,天啊,哪里還有錢!我沒有驚慌,好像也不心痛,反正又不是我的錢。
涼水?dāng)偳皼]別人,只有瞎子在一旁扇扇子。我輕手輕腳過去,準(zhǔn)備偷喝一杯,反正他又看不見。我剛伸手,瞎子就說話了,把錢擱在玻璃上。我嚇一跳,趕緊說我就看看。瞎子好像睜著眼睛在說話,說有啥看的,喝水到溝里去。
離開涼水?dāng)?,我再小跑的勁已?jīng)沒有了,我感覺到很餓很渴很累很熱,背上的麻線像一件棉衣,頭上的汗水大顆往下滾,面頰上好像有蚯蚓在爬。
太陽快下山時我走攏家門口了,母親和彭阿姨站在笆笆門前。母親一見我,跑上來一把抱著我的頭泣不成聲。很奇怪,我竟然沒有哭。
彭阿姨推著自行車笑嘻嘻對我說:
“這是哪家的娃娃喲,像個唱川劇的!”
母親替我把麻線取下來,自言自語:
“沒丟就好,沒丟就好。”
彭阿姨拍了拍我腦殼說:
“下場還敢去么?阿姨還是在日暉橋等你,可不準(zhǔn)再讓阿姨尋遍溫江城了?!?/p>
母親卻說:
“快嚇掉我半條命了,不去了不去了。”
這趟遠(yuǎn)門出得有些冤,但我又想起日暉橋的肥腸粉,那酸辣麻的味道,那站在板凳上才吃得進(jìn)嘴的粉絲,想一想就誘惑著我的口水從嘴角往下流,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彭阿姨:
“敢?!?/p>
責(zé)任編輯? ?魏尚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