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核問題的困境及國際社會的應對

金強一

河內(nèi)朝美第二次首腦會談無果而終，并不簡單地是由會談過程中的一些分歧而致，而是朝美戰(zhàn)略選擇的沖突，也暴露出相關國家在朝核問題上的政策分歧。6月30日金正恩與特朗普在板門店戲劇性會面，并沒有消解這些分歧。朝美將會重啟朝核問題的談判，但能否打破僵局仍是未知數(shù)。朝美分歧產(chǎn)生于原則性和與國家根本利益相關的問題上，因此想達成雙方都滿意的結果是相當困難的。朝核問題上的困境形成于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朝鮮的政策走向，二是國際社會路徑選擇的悖論。

2019年6月30日，特朗普在板門店同金正恩見面后跨過朝韓軍事分界線。

朝核問題上的核心變數(shù)是朝鮮的政策選擇。朝鮮是否有真正棄核的意志和決心？朝鮮雖然宣布實行完全的無核化，但這是有條件的，這一條件在朝鮮所主張的“朝鮮半島無核化”的概念中已得到充分的表白。朝鮮半島無核化這一概念有著非常廣的外延，它不僅涉及朝鮮的核戰(zhàn)略、韓國的可能的核開發(fā)、美國提供給韓國的核保護傘，而且也可以涉及能夠?qū)Τr構成威脅的美國的核力量。朝鮮的戰(zhàn)略家們似乎非常清楚，以這樣一個外延寬廣的概念形成保護傘，可以阻止相關國家輕易接近核心議題，即朝核問題。不清楚特朗普為什么接受了這一概念，或許這是他的一個戰(zhàn)略失誤。我所關注的是，朝鮮半島無核化這一概念有可能暗藏著朝鮮的路徑選擇的戰(zhàn)略意圖。

從朝鮮的可選擇的戰(zhàn)略路徑來分析，可以認定“朝鮮半島無核化”這一概念是為了核凍結目標而設定的。朝鮮的核戰(zhàn)略有可選擇的三個路徑：棄核、凍結核、堅持以往的并進路線。選擇棄核并非不可能，但對朝鮮來講這是一個最差的路徑。選擇第三條路徑則危險性過高，且與金正恩把經(jīng)濟發(fā)展列為重點的政策相矛盾。因此朝鮮有可能更傾向于第二條路徑，即凍結其核計劃，并以此換取緩解制裁和安全。朝鮮所提出的分階段棄核的路線圖與“朝鮮半島無核化”的概念是相吻合的戰(zhàn)略體系，分階段就是要在這些階段中部分解除國際社會的制裁，而在最終的階段里將以“朝鮮半島無核化”這一概念來把局勢拖下去。河內(nèi)首腦會談的破裂就是朝鮮的這一戰(zhàn)略與美國的戰(zhàn)略發(fā)生沖突的產(chǎn)物。

當然，選擇凍結其核計劃的路徑并不意味著全然不會選擇棄核路徑。盡管棄核是個艱難的選擇，但是如果條件逼迫，選擇這一路徑也不是不可能的，關鍵在于給這一選擇創(chuàng)造條件。那么，這種條件究竟是什么？極限施壓或許是一種，另一種則是期待金正恩有一種強烈的把朝鮮的經(jīng)濟搞上去的決心，這個決心越大就越有可能棄核，而金正恩下這一決心亦需要一個外圍的條件，這就是國際社會能否給朝鮮足夠的經(jīng)濟上的支持。

正由于到目前為止朝鮮事實上把凍結核計劃設定為政策目標，所以朝鮮從去年以來也實施了前所未有過的和平攻勢，其目標是以凍結其核計劃的一些實際行動來分化中美俄韓這些國家較為一致的對朝政策，以求實質(zhì)性地緩解制裁。由此，不僅是美韓之間，而且相關國家與美國之間在對朝政策上形成了一定的裂痕。美國試圖維持極限施壓來迫使朝鮮投降，而韓國則主張階段性地放松制裁，甚至似乎不設前提地積極推進重啟開城工業(yè)園和金剛山觀光等事宜，也強烈希望促成金正恩訪韓。

為什么美韓會出現(xiàn)這種裂痕？我以為這是朝鮮半島問題的解法上悖論式矛盾所造成的。在朝鮮半島問題中，朝核問題已成為所有問題的瓶頸。但是，當我們強調(diào)朝核問題時不能忘卻朝鮮半島的另一個核心問題，這就是朝鮮半島的冷戰(zhàn)結構。這是朝鮮半島的根源性問題，甚至朝核問題亦源于這一結構。不拆除這一冷戰(zhàn)結構，就無法期待朝鮮半島的真正的和平，或許朝核問題也難以解決。這就是說，國際社會事實上在朝鮮半島面臨著兩個重大的問題，而更傷腦筋的是這兩個問題的解法是相悖的?，F(xiàn)在國際社會的應對基本上聚焦于制裁，制裁是一種封鎖，而如果想解決半島的冷戰(zhàn)結構問題，就不能采用封鎖的解法。半島冷戰(zhàn)結構的核心問題無疑形成于朝鮮的封閉狀態(tài)，而改變這種封閉狀態(tài)的惟一方法是與朝鮮進行經(jīng)濟、文化、政治各方面的全面交流。國際社會的困境在于，為了解決朝鮮的核問題就要封鎖朝鮮，而為了拆除朝鮮半島的冷戰(zhàn)結構就要使朝鮮處于開放狀態(tài)。美韓分歧根本原因就在于這種悖論式的矛盾。美國所著眼的是朝鮮的核問題，而韓國似乎著眼于包括核問題在內(nèi)的冷戰(zhàn)結構。這種矛盾并不簡單地是視角的差異，而是實實在在的利益關系所致。從戰(zhàn)略結構上看，美國沒有理由更多地關注朝鮮半島的和平，因為半島的和平有可能意味著美國東北亞戰(zhàn)略的失敗，美國將喪失介入東北亞區(qū)域事務的理由，且無法阻止東北亞區(qū)域形成足以向美國的霸權地位挑戰(zhàn)的合作體系。而對于韓國來講，和平統(tǒng)一是其終極性的目標，因而更傾向于在營造和平氛圍前提下解決朝鮮的核問題。

2019年2月28日，河內(nèi)朝美峰會失敗，金正恩乘車離開與特朗普會晤的酒店。

這就提出了兩個重要的議題：如何營造朝鮮棄核的周邊環(huán)境、如何克服朝鮮半島問題解法上的悖論。

在營造朝鮮棄核環(huán)境問題上，我曾主張，在堅決執(zhí)行聯(lián)合國決議的前提下，國際社會應當為朝鮮的政策性選擇提供前提。到目前為止國際社會的應對集中于制裁，但是還沒有深刻地考慮如何接納棄核了的朝鮮，或者說，如果朝鮮真正棄核，國際社會以怎樣的方式支持朝鮮的經(jīng)濟建設并確保朝鮮的安全。所以我曾建議相關國家把議題從制裁轉移到如果朝鮮棄核，國際社會如何支持朝鮮的問題。一味強調(diào)制裁，會使朝鮮認為棄核就是投降，這有可能加固朝鮮擁核的決心。而如果國際社會在執(zhí)行聯(lián)合國決議案的同時向朝鮮提供一攬子方案，朝鮮的政策選擇亦可獲得一個依據(jù)。

克服朝鮮半島問題解法上的矛盾，事實上是核問題和冷戰(zhàn)結構哪一個是優(yōu)先考慮事項的問題?；蛟S這兩個問題的解決會有同步進行的可能，但目前還難以想象。我認為，朝鮮的核問題無論如何是首先需要解決的問題，但是我們也需要為拆除朝鮮半島的冷戰(zhàn)結構作充分的準備，而且在聯(lián)合國決議案允許的范圍內(nèi)與朝鮮進行相當程度的交流也是應該的?，F(xiàn)在朝鮮社會也有了一些值得關注的積極變化，已經(jīng)形成的全社會性質(zhì)的市場化為其全面的改革開放奠定了社會基礎。基于這種變化，國際社會也可考慮制定出促使朝鮮改革開放的全面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