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吉安 史博公
近年來,中央一直在大力倡導文化自信,積極推動國家軟實力的增長。同時,我國電影的產量和票房也有了大幅攀升。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有關“建構中國電影學派”的討論迅速躍升為電影學界的焦點議題。這場討論的意義十分重大,它不僅高揚起了一面醒目的旗幟,而且很可能會潛移默化地改變電影學界的價值觀,并由此催生出一批極具民族個性的分支學科。因而,這場大討論或將在中國電影學術史上產生里程碑式的影響。為此,筆者針對中國電影學派的概念界定、體系架構、研究方法等問題,也提出了幾點管窺蠡測般的拙見,希望為相關議題增添一些新的研討角度和思路。
豪情與理性:我們應當首先思慮的問題
自2018年以來,針對中國電影學派的建構問題,已有不少高校和機構召開過專題研討會,很多學者都發(fā)表了見解。綜合來看,相關論述主要涉及了以下幾方面內容:
(1)對建立中國電影學派的迫切呼吁。
(2)對中國電影學派內容的初步構想。
(3)對電影民族化追求的思考與弘揚。
(4)對中國電影美學傳統(tǒng)的梳理歸納。
(5)對國產影片的分階段分類型讀解。
(6)對國內外電影市場的比較與剖析。
(7)對中國電影發(fā)展史的專題性探討。
(8)對當下中國電影創(chuàng)作的審視臧否。
坦率講,就常規(guī)意義而言上述議題無疑都有價值,但對于建構一個學派來說,似乎尚未切中肯綮。譬如,以下三個關鍵問題迄今仍未得到清晰論證,或者缺乏令人信服的言說:
(1)建構中國電影學派的必要性是什么?換言之,為什么要做此事?
(2)中國電影學派的基本概念和體系架構究竟是什么?
(3)中國電影學派的建構路徑何在?應當從哪些方面著手?
顯然,“為什么、是什么、怎么辦”——這是能夠讓中國電影學派的建構朝著正確方向發(fā)展,并具有可操作性的三個最基本的要素。如果這些問題得不到明確闡釋,那么對于建構一個“學派”而言,即便開再多會議、發(fā)再多論文、出再多著作,恐怕也意義不大。事實上,盡管大家的“建構”熱情很高,但就學界目前的情形看,可謂既沒有明確的方法論引導,亦罕見新穎的原創(chuàng)性成果,大多數(shù)研究并未突破傳統(tǒng)模式和常規(guī)思路,基本上仍屬于“新瓶裝舊酒”。
例如,部分單位在2018年曾召開過幾次聲勢較大的研討會,在此期間也發(fā)表了不少論文。但我們在仔細檢索、查閱相關資料后,發(fā)現(xiàn)其中令人信服的新觀點、新思路和新成果并不多,倒是不乏振奮人心的口號和氣勢如虹的規(guī)劃。為此,我們不妨先靜下心來認真地做些最基本的思考、辨析和判斷,然后再持之有據(jù)地提出一些切實可行的建議。
概念與體系:為何建、建什么、怎么建
要完成任何一項重大的課題,都必須進行充分的論證。只有明確了打造一個項目的必要性,才能清晰地鎖定奮斗目標。只有捋清了達成目標的可行性,才能確定前行的道路,并找到解決的方法。中國電影學派的建構,無疑是一項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宏大事業(yè),因此就更需要我們去潛心做好相關論證。
(一)建構的必要性
要明白無誤地回應這個問題,我們首先就要了解世界電影史上的相關狀況。從電影誕生至今一個多世紀以來,先后衍生于各國的電影學派或流派至少已有十幾種,就其學術主張或價值取向來看,大體可分為兩類:
一類主要是對電影創(chuàng)作方法和創(chuàng)作理念的探索與歸納。例如:英國布萊頓學派、蘇聯(lián)蒙太奇學派、法國詩意現(xiàn)實主義流派、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流派等。它們本質上都是對電影的視聽語言、表現(xiàn)手法、藝術風格的實踐指南或理論總結,因而這些成果幾乎適用于全球所有國家的電影創(chuàng)作。它們之所以被冠之以某個國家的名稱,概因某國乃某種電影風范的肇始之地而已。
另一類是對某些思想意識、價值觀念、社會問題的映射。例如:新好萊塢電影流派(重在質疑美國主流社會的價值觀)、新德國電影流派(重在反思納粹歷史)等。這類流派均與特定國家的歷史文化事件密切相關,具有鮮明的地域性和階段性,但通常都缺乏持續(xù)性。
綜上可見,在世界范圍內迄今尚未出現(xiàn)“某國電影學派”的籠統(tǒng)說法,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就不能或沒必要嘗試建構“中國電影學派”。事實上,就歷史文化傳統(tǒng)、現(xiàn)實社會狀況乃至電影發(fā)展情形來看,我國與西方在很多方面均有明顯差異,所以僅憑國際通行的那些電影理論及研究方法,很難全方位地說清中國電影的所有問題。例如:采用“民俗元素”去豐富視聽,傳情達意,強化時空特征——這幾乎是我國電影創(chuàng)作的一大優(yōu)良傳統(tǒng),也是中國電影彰顯民族特色之肯綮所在。 然而,在西方電影理論中卻幾乎找不到相關論述。為此,我們就有必要創(chuàng)建“中國電影民俗學”這樣一門新學科來加以闡釋。
可見,我們在積極學習、借鑒、采納、使用西方電影理論的同時,還應當努力探索并逐步建構起若干具有中國本土氣質的電影理論。而所有與此相關的學術探討和科研成果,都是為了闡明中國電影的獨特癥候、彰顯中國電影的民族風范、傳承中國電影的個性優(yōu)長。既然如此,我們當然需要確立一個響亮的學術名目將這一切包容起來,而“中國電影學派”這個稱謂無疑是最恰當、最貼切的選項。
進一步來看,高揚起中國電影學派這面旗幟確實很有意義。它不但對于推動我國電影學科的發(fā)展具有顯而易見的作用,而且在促進我國的文化藝術建設方面,也將產生可以預期的溢出效應。
首先,有旗幟才能明確方向,才能更有效地將志同道合的學術精英凝聚起來、形成合力,以便漸次達成“早出成果、多出成果、出好成果”的理想愿景。其次,中國電影學派的建立和完善,必將有助于我國電影學術和電影產業(yè)的做大做強。這樣的努力既能讓電影理論變得更加豐富飽滿、更具民族個性;也能為電影創(chuàng)作的民族化提供更多的、更切實有效的思想資源。此外,中國電影學派的確立和發(fā)展,也將有利于提升我國的軟實力,有利于中華民族文化走向世界,有利于塑造我國的國際形象。
(二)概念辨析與體系厘定
關于“中國電影學派”的概念界定,目前已有多種表述。遺憾的是,有些因其內涵外延過于宏大,難免給人以不著邊際之感。以至看上去不像是一個學術概念,反而更像是一段氣勢磅礴的大躍進宣言。還有些倒是把“邊界”設定得比較清楚,但只要略加揣摩,似乎又讓人覺得與傳統(tǒng)的電影史論研究幾無差別。這不禁讓人發(fā)問:既然現(xiàn)在是打算“建構”一個新學派,假如沒有創(chuàng)新的話,所謂建構又從何談起呢?
或許,返璞歸真才是幫助我們去界定和理解一個“學術概念”的最佳途徑。在此,不妨讓我們把“中國電影學派”這個概念拆開來,看看它究竟應當包含哪些關鍵指標。
首先,這個概念有一個起限定作用的前置詞“中國”。這就意味著我們要立足于中國的歷史實踐和現(xiàn)實語境來言說電影理念和創(chuàng)作手法。換言之,這個前置詞是在強調中國電影學派的文化主體性。在“融入世界”的過程中,我們必須盡量避免喪失自身的獨特性、獨立性和自主性,而行動的策略則在于將關注的視線聚焦于那些極具中國特色和民族個性的文化資源上。
其次,我們一定要清楚“此學派非彼學派”。將一個國家的電影發(fā)展狀況——從歷史到當下乃至未來——都整合到“某一個學派”的領域里加以闡述,這在人類歷史上雖屬創(chuàng)舉,但實際上根本不可能做到。因此,中國電影學派里的“學派”一詞,與人們對“學派”的慣常理解有很大差異,它在語義上類似于借喻,其實主要是為了方便表述而已。它與詞典里對“學派”的界定雖有關聯(lián),但絕不是一回事。兩者的共同點在于:都應當具有相對明確的、可持續(xù)的學術追求。兩者的區(qū)別主要在于:(1)規(guī)模不同。前者是一個國家的電影學人在智力上匯聚成的一個“學術共同體”;而后者通常只是少數(shù)同道學者的學術陣營。(2)使命不同。前者致力于提振一個國家的電影價值,旨在增強國家的軟實力;后者主要是為了在某個學術領域確立和推廣某種學說。(3)背景不同。前者必然與政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具有鮮明的國家屬性;而后者更傾向于從事相對單純的學術活動,具有民間化的色彩。正是基于上述邏輯,筆者嘗試著對“中國電影學派”的概念及其學術體系作出如下設想:
中國電影學派是一個由眾多文化學者組成的學術共同體。它以中國電影的沿革狀況、民族特色、時代癥候為主要研究對象;以提升中國電影水準,完善中國電影文化,增強中國電影個性為基本訴求。其學術體系主要由三個方面構成:1)對中國電影既往經驗的闡述。2)對中國電影當下情形的歸納。3)對中國電影本土理論的建構。
這些設想僅屬一孔之見,肯定不夠周嚴,甚至會有錯訛之處。筆者很期待學界方家能夠給予進一步矯正完善。
路徑與方法:傳承光大、借鑒融合、交叉創(chuàng)新
就一個學派的建構而言,如果明確了“學術體系”的架構,也就大致找到了研究的路徑,而研究的方法則需要不斷摸索,反復嘗試。如上所述,筆者認為中國電影學派的“研究路徑”主要有三個方面或渠道。僅就前兩者而言,國內學界已有相當豐厚的研究成果,并且也積累較為成熟的研究經驗和方法。因此,這兩方面在今后參與中國電影學派的建構中,更多的只需在“傳承光大、借鑒融合”上下功夫即可,所以無須筆者再贅言于此。下面主要談談在建構本土化的電影理論中,可以考慮采用的思路和方法。
1.在跨學科研究中構建交叉學科
自人類進入20世紀以來,跨學科、跨領域研究的現(xiàn)象越來越普遍,通過學科交叉去實現(xiàn)突破性發(fā)展已成為科學事業(yè)的潮流。譬如:航天事業(yè)不僅需要物理、化學、數(shù)學、醫(yī)學等自然科學的合力支撐,還需要心理學、倫理學、美學等人文科學的奧援。此外,當跨學科研究達到一定的深度和廣度時,必然會蛻變出新的“交叉學科”。例如:產生于曠日持久、規(guī)模浩大的城市建設過程中的“環(huán)境藝術學”,就是建筑學、園林學、光學、色彩學、雕塑學、災害學等諸多學科在長期實踐中交叉融合的產物。
近四十年來,我國電影學科有了長足發(fā)展。事實上,很多學者在具體的研究實踐中,已經自覺或不自覺地采用了跨學科、跨領域的研究方法。比如,要從事電影市場研究,就必然會用到經濟學、統(tǒng)計學、廣告學乃至心理學的研究方法。要從事電影史的研究,也離不開歷史學、政治學、文學、社會學的資料背景。顯然,就我國電影學界目前所達到的學術水準而言,已然完全具備了孕育一批新興的“交叉學科”的基本條件。
2.發(fā)展“交叉學科”的緊迫性
我國的電影研究和電影教育歷經多年發(fā)展,一方面已經蓄積了大批人才,另一方面在研究的內容、方法、對象等方面卻沒有明顯拓展,這就導致在科研活動中存在很多低水平重復的現(xiàn)象。近年來,無論在《當代電影》《電影藝術》《電影文學》《電影評介》等學術期刊中,還是在各大高校的電影學碩士/博士論文中,這種令人焦慮的情形都不鮮見。
造成上述狀況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并非學者們懶惰,而主要是因為我國電影學術研究的視野過于狹窄,方法過于單調,角度過于逼仄所致。因此,我國電影學要想突破瓶頸,就必須開辟新的研究領域。而積極地去構建與電影相關的交叉學科,不失為一種極有價值的創(chuàng)新性探索。
實踐證明,這樣的努力很有效果。例如:賈磊磊、袁智忠兩位學者牽頭在西南大學創(chuàng)設了“中國電影倫理學”論壇,目前已連續(xù)舉辦兩屆,參會者遍及大江南北多所高校和科研機構,迄今已收到上百篇論文,出版了兩部論文集。據(jù)筆者在論壇現(xiàn)場調查,至少有九位碩士/博士生打算把畢業(yè)論文勘定在“中國電影倫理學”的研究領域。
我們不妨設想,如果中國電影研究中心、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傳媒大學、北京電影學院、上海戲劇學院、上海大學等高校都能像西南大學這樣,也找到一個突破點,創(chuàng)設一個具備競爭優(yōu)勢的交叉學科,那么我國的電影學研究勢必會增添許多新的增長點,打開許多新的研究空間。而在中國電影學派麾下,也必將涌現(xiàn)出、派生出許多生機勃勃的、具有本土風采的電影學說。例如:中國電影社會學、中國區(qū)域電影學、中國電影產業(yè)經濟學等。
結語
中國電影學派的建構應當堅持“務本·守正·求真”的原則。一方面,要盡量回避那些大而無當?shù)臉苏Z口號式語言,讓學術的歸學術。另一方面,在借鑒和使用某些外國理論時,也應努力將其吸收之后,再轉化成規(guī)范的漢語去表達。換言之,我們在建構中國電影學派的過程中,要有明確的“主體意識”,應當堅決摒棄“翻譯體”式的語言。再者,具體的研究方法雖千差萬別,但最基本和最常用者當可概括為“擺事實講道理”。即:陳述現(xiàn)象→剖析緣由→研判效果→反思得失→預判未來→提供策略。此外,在具體的研究中,我們無一例外地必須以緊扣國情為前提,進而各有側重地闡釋我國電影有別于西方電影的獨特之處。
花木向陽春不老,驊騮開道景無邊。中國電影學派的建構,恰似一輪正在冉冉升起的朝陽。我們有理由相信,在她的普照引領下,中國電影學界必將迎來又一個風姿綽約、碩果累累的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