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冬天里的春天》的霧意象

黃靜

內(nèi)容摘要：李國文的長篇小說《冬天里的春天》中，“霧”意象貫穿始終，是全文的中心意象?！办F”是人物命運的具象，蘆花之死、王緯宇其人的復雜，于而龍人生經(jīng)歷的坎坷，都與“霧”意象密切相關(guān)?！办F”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符號，作者通過“霧”意象造成空間的跳躍，以電影蒙太奇的手法推進故事情節(jié)，又以霧設(shè)置懸念，使得情節(jié)跌宕起伏?！办F”意象對于文章的結(jié)構(gòu)和時空的穿插變換起到了重要作用，以陌生化效果把讀者引向理性的追索與深入的思考，對塑造人物形象、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以及結(jié)構(gòu)文章全篇也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霧”意象的選擇，體現(xiàn)了李國文對于革命和“文革”的反思與重新審視，但其不可避免地存在反思的缺陷。

關(guān)鍵詞：意象 “霧”意象 反思意識

“意象”這一術(shù)語在我國最早見于《周易系辭》：“圣人立象以盡意”，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提出“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盵1]則第一次將其應(yīng)用于文學理論。這里所說的“意象”，是指作家構(gòu)思時腦海中形成的包含著主觀感情色彩的形象。后人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發(fā)揮運用，意象這一概念漸趨成熟，成為我國古典文藝理論中內(nèi)涵非常豐富的一個概念。近現(xiàn)代的一些理論家對意象的涵義也進行了討論，如袁行霈先生認為：“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感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薄敖?jīng)過這兩方面加工的物象進入詩中就是意象”。[2]二十世紀初，經(jīng)由西方“意象派”詩人以及西方文藝理論的吸收和發(fā)展，意象概念的內(nèi)涵更加豐富。其中龐德的論述較有代表性：“一個意象是在瞬息間呈現(xiàn)出的一個理性和感情的復合體。……正是這種‘復合體的突然呈現(xiàn)給人以突然解放的感覺，不受時空限制的自由的感覺，一種我們在面對最偉大的藝術(shù)品時所受到的突然長大了的感覺?！盵3]

由此可見，在中外文論史上，意象被賦予了豐富的含義，綜合中西方文論，可以說，意象是一種獨特的審美復合體，既是被感知的客體，又是作者對它的體驗，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主觀情感與客觀物象的審美契合。

意象不僅在詩歌中占有重要地位，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也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恰到好處的意象設(shè)置能起到奇妙的效果。意象不同于現(xiàn)實的客觀對象，它們被賦予了更多的主觀意義，承載著作者或者小說人物的思想與情緒，擁有深層內(nèi)涵，作者可以借助意象抒發(fā)不便直接流露的情感。我們對小說意象進行研究，通?？梢允盏焦苤懈Q豹的效果。李國文的長篇小說《冬天里的春天》中的“霧”意象不僅映照了人物的命運，融入了敘事過程，更體現(xiàn)了作者的反思意識，有著十分深刻的內(nèi)涵。

一.“霧”是人物命運的具象

霧往往給人以朦朧迷離之感，它也因此得到眾多作家的青睞，成為他們在文學作品中著力表現(xiàn)的特殊意象?！办F”意象的內(nèi)涵在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中豐富和深化，例如尤金·奧尼爾《漫長的旅程》中的沉沉迷霧，端木蕻良《鴜鷺湖的憂郁》中令人窒息的濃濃黃霧，巴金《寒夜》中爛人肺腑的茫茫白霧，象征著人生無法擺脫的痛苦陰影?？梢?，“霧”這一概念已超出了氣象學的所指范疇，更深化為創(chuàng)作者心靈抒發(fā)的寄托與情感宣泄的載體，從這個意義而言，“霧”意象被極大地主體化、審美化了。

《冬天里的春天》開篇便寫到“沉沉的大霧，似乎永遠也不會消散地彌漫著，籠罩在石湖上空?！薄斑@石湖上冬末的晨霧，愈接近天亮時分，也愈濃烈，仿佛什么活生生的、有性格的東西，定要死乞白賴地纏著不松不放?！盵4]就在這大霧彌漫的早晨蘆花遇害。作者借船家老晚的眼睛告訴讀者，蘆花之死并不簡單，她并非被特務(wù)所殺，而是另外的兇手趁其不備開了黑槍。在老晚目睹蘆花被殺之后，作者接著又描寫了石湖上的霧：“沉沉的迷霧啊，越來越濃重了，大概永遠也不會消散地彌漫著、籠罩著?！盵5]這時候作者所用的已不是“大霧”，而是“迷霧”，作者安排開黑槍的兇手借助大霧的掩護槍殺了蘆花，而之后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讓石湖所有的人都以為蘆花是被特務(wù)所殺，卻又讓膽小的船家老晚目睹了蘆花之死，這里“霧”意象的使用暗示了蘆花之死迷霧重重。這也是書中所寫之霧第一次和死亡連系在一起，這濃霧是危險的信號，是王緯宇暗殺蘆花的幫兇。

古今中外，文學作品中描寫霧意象的有很多，大多給人縹緲、迷蒙和撲朔迷離之感，詩人筆下的霧讓人感到沉重、煩悶和討厭，任何景物在霧的籠罩下都會變得模糊不清，既熟悉又陌生，充滿神秘感?！抖炖锏拇禾臁分械耐蹙曈罹腿缑造F一樣，蒙蔽了身邊幾乎所有人的眼睛，唯一知道他為人的蘆花在三十多年前就被他開黑槍殺害了。王緯宇是全書最復雜的一個人物，他既是革命的參與者，又是革命的破壞者，他是于而龍四十多年的朋友和戰(zhàn)友，也是潛伏在于而龍身邊四十多年的敵人，是殺害蘆花的真兇，正如書中所寫，王緯宇是“可怕的謎，難猜的謎，總是藏得很深很深”。[6]表面上，他積極投身革命隊伍，甚至不惜放火燒自家房屋，刨親爹墳?zāi)?，與自己的家庭決裂，實則投機革命，暗中與王經(jīng)宇勾結(jié)，使得石湖游擊隊損失慘重，可以說他是一個極度陰險、狡詐又狠毒的角色。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的處世哲學便是：“如果需要，地獄的門也可以去敲?！彼朴谝婏L使舵、討好逢迎、投機取巧，在于而龍還是廠長兼黨委書記時，他巴結(jié)逢迎于而龍，當于而龍被打倒之后，他立即落井下石，但表面還裝著是于而龍的好朋友、好戰(zhàn)友，假裝時時處處為于而龍著想，其實卻是于而龍落難的真兇。書中所寫的霧其實也是王緯宇本人的具象，他就是迷霧一般的人物，能夠?qū)⑺腥说碾p眼蒙蔽，叫你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小說意象作為一種情感表現(xiàn)的物象，其情感不只是來自作家這個審美主體，在相當多的情況下，還來自小說的主體。在小說中，許多物象所籠罩的情感色彩，都是人物特定心境情緒的一種反射與映照，透過小說意象，人們能夠更加準確地把握住人物的情感內(nèi)涵，甚至可以說，在相當多的情況下，人物本體是小說意象選擇與編織的依據(jù)?！抖炖锏拇禾臁分械摹办F”意象與本書的主人公于而龍有著很深的淵源。于而龍一生的經(jīng)歷可謂坎坷曲折，他在漫長的生命旅程中，“像舢板一樣，不止一次地駛進過濃密的迷霧里”，“他的一生，似乎和迷霧有著難解難分的因緣，他的許多記憶，尤其是心酸的、苦澀的、悲痛的回憶，總是籠罩著迷迷蒙蒙的霧。”[7]這時的“霧”其實就是于而龍坎坷人生經(jīng)歷的載體。

于而龍第一次中王緯宇和土匪皮麻阿六的計是在大霧之中，不僅沒有要到槍，反而使得小石頭被土匪抓走，最后被殘忍殺害，這是于而龍心中永遠的痛。又是在一個濃霧彌漫的夜晚，于而龍唯一的哥哥于大龍與他決裂，投奔了土匪。文革時期，于而龍被打壓，遭批斗，兒子被抓流放到邊疆，那些歲月，“他確實認為那彌漫的混濁大霧，大概永遠消散不了?！庇诙埵苤貍晦D(zhuǎn)移的那個清晨，挺濃挺濃的霧，走一會兒連擔架都看不見了，蘆花為救于而龍的命，親自出去為他找盤尼西林，回程途中遇到大霧，也就是我們在文章開篇看到的“密密麻麻不消不散的濃霧”，蘆花在霧中被人開黑槍暗殺，一直陪伴于而龍的人生伴侶和戰(zhàn)友蘆花從此與他陰陽相隔，并且蘆花之死迷霧重重，于而龍找尋線索的過程可謂一波三折。在他從老戰(zhàn)友勞辛口中得知蘆花之死另有隱情之后，他一直想回到石湖追查蘆花的死因，但王緯宇一直從中破壞，使得他錯過了回石湖的機會，在他復出之后回到石湖調(diào)查蘆花的死因也是以釣魚為借口和掩護，王緯宇依舊從中作梗，派縣委書記王惠平滿石湖地搜索于而龍，其目的就是要阻止于而龍查明真相。于而龍四處打聽當年船家的下落，但都不是他要找的人。當于而龍到了被“茫茫的迷霧遮擋住”的陳莊，終于找到老晚的時候，老晚卻在頭天晚上斷了氣，在決定性的一步上，于而龍又輸了一籌，一切真是巧合到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地步了。追查蘆花的死因舉步維艱，困難重重?！坝诙埐恢獮槭裁聪认肫痨F？也許他在迷霧似的生活里待得太久的緣故吧？那種令人窒息的迷霧呵！沉重混沌的迷霧呵！那遮掩住一切丑惡，同時也扼殺了所有光明的迷霧呵！在于而龍的記憶里，霧是壓倒一切的東西。”[8]可見于而龍的一生都籠罩在茫茫大霧之中，霧是于而龍坎坷人生經(jīng)歷的載體。

作者的潛意識會使其創(chuàng)造的意象籠罩著濃郁的潛意識色彩，人生經(jīng)歷和個性人格與此密切相關(guān)。20世紀50年代中期，李國文步入文壇，積極干預(yù)生活、揭露社會陰暗面，但他因此遭受的不公正待遇長達二十余年，他又何嘗不像于而龍那樣，在漫長的生活途中，像舢板一樣，不止一次地駛進過濃濃的迷霧之中。

二.“霧”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符號

意象融入敘事過程之后，能夠疏通行文脈絡(luò)，用意象作為情節(jié)轉(zhuǎn)換的中介，能夠彌補場景轉(zhuǎn)換帶來的邏輯上的缺陷，使故事發(fā)展跌宕有致，使故事脈絡(luò)層次清晰，同時意象本身的蘊涵也能得到逐步豐富和深化。

《冬天里的春天》在結(jié)構(gòu)情節(jié)時，拋開了事件的自然順序，在時間和空間上是過去和現(xiàn)在的不斷的交替變換，作者將于而龍從三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粉碎“四人幫”近四十年生活的全部回憶，穿插在他回到石湖的三天兩夜的經(jīng)歷和見聞之中，通過小說的中心意象“霧”巧妙地運用了電影“蒙太奇”的手法。小說開頭寫到“沉沉的大霧，似乎永遠也不會消散地彌漫著，籠罩在石湖上空”，[9]在這密密麻麻不消不散的濃霧里蘆花遭到暗殺，“沉沉的迷霧啊，越來越濃重了，大概永遠也不會消散地彌漫著、籠罩著”，[10]這是小說的序幕，卻是三十多年前的一幕。“湖面上的迷霧終于開始消散了”，作者筆鋒一轉(zhuǎn)寫三十多年后的初春，主人公于而龍來到石湖的第一個早晨，劃著船去尋找蘆花之墓以及知道蘆花之死真相的船家，以“霧”營造環(huán)境來切換場景，前后三十年場景的對接，作者采用了蒙太奇手法，通過霧與霧的切換，直接過渡到三十年以后于而龍重回石湖的場景?！懊造F又卷了回來，在心靈間，在他那胸臆間的空際彌漫著……”這里又是一個通過“霧”意象進行的空間和場景的切換，從當下又轉(zhuǎn)回到四十年前的場景，用“霧”意象免去了情節(jié)過渡時繁瑣的交待?！办F”這一意象，不僅為作品的情節(jié)和人物營造了一種朦朧的美感，而且還減少了大量的非情節(jié)因素，將各個場景串聯(lián)起來，使得結(jié)構(gòu)更加精練。

當于而龍獨自劃著一只舢板向三河鎮(zhèn)駛?cè)r，過去生活的回憶，悲慘的、暗淡的、苦澀的畫面，像鏡頭轉(zhuǎn)換似的一個接一個地推過來，或平行或交叉，這是電影藝術(shù)的蒙太奇手法。蒙太奇手法的運用，使觀眾在多個鏡頭的對列中，領(lǐng)悟到蘊藏期間的深意。小說全篇通過反復渲染和描繪“霧”意象造成空間的跳躍和場景的轉(zhuǎn)換，以電影蒙太奇的手法推進故事情節(jié)，把四十年的風云變幻在主人公于而龍回到石湖的三天兩夜的經(jīng)歷和見聞之中貫串起來。從整部作品來看，游擊戰(zhàn)爭、“文革”、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火熱與慘痛、粉碎“四人幫”之后的春天一樣的希望反復交叉，表現(xiàn)了作者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重新認識。

本書中，“霧”意象反復出現(xiàn)，成為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媒介，起到了疏通小說敘事脈絡(luò)的作用，借助同一意象的多次出現(xiàn)，環(huán)環(huán)相扣，使故事跌宕起伏，曲折變幻，正如楊義所說，“在情節(jié)與情節(jié)的轉(zhuǎn)換之間設(shè)置一個意象，可以使轉(zhuǎn)換不流于生硬簡陋，而在從容轉(zhuǎn)換中蘊含著審美意味。在情節(jié)與非情節(jié)的跳躍之間，如果也能設(shè)計一個意象，跳躍就會變得更加瀟灑，甚至產(chǎn)生一點蒙太奇的效果?！盵11]

文章開篇寫到三十多年前一個大霧彌漫的清晨，石湖上空籠罩著“稠得使人感到窒息難受”“密密麻麻不消不散的濃霧”，石湖游擊隊的指導員蘆花在霧中被潛伏在蘆葦叢中的人偷襲殺害，船家老晚目睹了這一過程，但由于大霧的掩護，開黑槍殺害蘆花之人并未發(fā)現(xiàn)目擊者，這也為三十年后于而龍回石湖查明蘆花死因，并與王緯宇展開斗爭的故事情節(jié)埋下了伏筆?？梢娮髡唛_篇對大霧之濃的極致描寫是有意為之，是為下文情節(jié)甚至是全文的故事做了一個鋪墊。

書中有多處情節(jié)的發(fā)展是以“霧”來作為推動力的。三十年前，于而龍和王緯宇第一次正面較量時，石湖上空也是濃霧彌漫，“在迷霧混沌的日子里，是最容易遭到暗算的時期。”[12]這漫天的大霧成了王緯宇算計于而龍的幫兇，這第一次交手，于而龍是完完全全敗給了王緯宇，還搭上了小石頭的性命。于而龍與大久保的第一次正面交鋒，是在初冬一個寒冷的布滿濃霧的夜晚，于而龍原本設(shè)計讓大久保鉆進包圍圈，但由于霧太大，等到大久保的汽艇終于在濃霧里出現(xiàn)個影子，已經(jīng)跟于而龍埋伏的地點靠得過近了，于而龍因此打了敗仗，借著濃霧躲進河里，但不巧云消霧散，于而龍無法渾水摸魚，結(jié)果成了大久保的俘虜。正是由于這霧的濃淡變化，使得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霧可以是屏障，也可以是幫兇，它的變幻甚至決定著故事情節(jié)的走向。書中還有一段寫到葉珊被她的親生父親誘奸的情節(jié)，故事的進展也跟霧有著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書中寫到“那天夜里，下得好大的霧啊……倘若不是濃霧，不是害怕獨自從陵園經(jīng)過，葉珊也許就告辭，離開這個道貌岸然的禽獸了?！盵13]可見，這里的霧已經(jīng)成了故事發(fā)生的決定性因素了，如果沒有大霧，葉珊就不會被王緯宇誘奸，事后葉珊的母親也終于不再對王緯宇抱任何幻想了，三十年前蘆花之死的秘密也終于在葉珊母親這里揭開了神迷的面紗，于而龍也終于明白他這個幾十年的老戰(zhàn)友、老朋友是一個怎樣惡毒可怕的偽君子。

作者在書中對霧的描寫，“霧”意象的反復出現(xiàn)，不僅僅營造了故事發(fā)生的環(huán)境，更成為了小說的結(jié)構(gòu)焦點，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三.李國文反思的多重意蘊與迷茫的結(jié)局

《冬天里的春天》這部長篇小說是反思文學潮流中非常有代表性的作品，有對以往歷史再思考、再評價、再認識的性質(zhì)。小說中主要人物命運的歷史，都是在幾十年的時間跨度中展開的，“作家的意圖并不在這幾十年的歷史本身，而在于換個角度看待這段歷史，以及活動于其中的人物。作者的出發(fā)點是他寫作時的現(xiàn)實，他是要借助于對幾十年間不同人物命運的反思，表達他對左傾政治的厭惡，寄托他的一種期望，并以此參與思想解放的進程。”[14]

不同于以往人們的革命的迷信，李國文對革命持有懷疑態(tài)度，他對革命的得失進行了理性地思考，不回避革命的殘酷性及其陰暗面，甚至對“文革”進行反思?！笆吣辍钡母锩鼩v史小說中所描述的革命氛圍是熱烈的、明朗的、充滿希望的，似乎只有勝利才是革命的標配。而《冬天里的春天》則剛好相反，暗淡的、混沌的、前途未卜的迷茫感充斥著整部小說，這集中體現(xiàn)在“霧”意象的運用上。小說開篇便是：“沉沉的大霧，似乎永遠也不會消散地彌漫著，籠罩在石湖的上空?！盵15]之后小說中“霧”意象隨處可見，“沉沉的大霧”、“密密麻麻不消不散的霧”、“令人窒息的迷霧”、“沉重混沌的迷霧”……幾乎貫穿全文，濃密的大霧給小說奠定了基本色調(diào)，每當革命受挫，主人公遭遇危險生死未卜時，就會出現(xiàn)“霧”意象。而且從所用意象的色彩，我們也能看出差別，比如“十七年”文學作品《紅日》，“紅日”意象從顏色來看是紅色的，本身就象征著光明、希望和勝利的曙光，而《冬天里的春天》中的“霧”意象則是白茫茫的，給人以沉重、壓抑和迷茫之感。

《冬天里的春天》還打破了“十七年”文學中對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的描寫，一改以往清一色純粹與純潔的刻畫，而塑造了王緯宇、王惠平這一類十分狡猾的革命投機者。小說中，王緯宇是個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出身地主階級，抗日之初就加入了石湖游擊隊，雖然他曾為革命拼過命，但他參加革命的動機卻并非為了革命，而是為了他自己，他是歷史系的大學生，深諳歷史發(fā)展之道，很早便看清了時勢，他相信將來主宰天下的必定是共產(chǎn)黨，因此他打起了反抗封建家庭的旗號，加人了共產(chǎn)黨的隊伍。關(guān)于王緯宇，小說中有這么一段描寫——“他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好人，決不是。然而，要把他看作通常意義的壞人，說實在的，即使那些壞人，怕也不會贊成與他為伍?！盵16]“好人”或者“壞人”都不能成為王緯宇的代名詞，他是一個名符其實的革命投機者，他懂得審時度勢。于而龍似乎不是這個幽靈般的人物的對手，于而龍曾懷疑過，但卻始終無法明確戳穿他，相反地，有些時候于而龍還會感念他的好，懷念他們之間的革命情誼。直到文革結(jié)束，王緯宇的丑惡嘴臉被揭露，于而龍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為什么石湖上的革命始終籠罩在漫天迷霧里。但是這也是作者在反思過程中的一個較大的缺陷，革命過程的曲折，或者革命最終的失敗，并非某些人個人能力所能左右的，作者在書中夸大了王緯宇的影響力，似乎革命的曲折坎坷都是他一人的影響所造成的，這說明作者的反思是不徹底的。

《冬天里的春天》敢于正視革命后的當下現(xiàn)狀，小說中描寫到“文革”結(jié)束之后，于而龍回到闊別三十多年的故鄉(xiāng)，他發(fā)現(xiàn)“革命”時曾經(jīng)許諾給人民的幸福美好的生活并沒有實現(xiàn)，故鄉(xiāng)的人民依然窮困潦倒，而十年浩劫更是讓人們陷人水深火熱之中。但作者并不是要完全否定革命的意義，正如小說中所寫，即使經(jīng)歷了十年浩劫，人們也依然懷抱著希望，堅定地相信春天終會到來?！办F消去以后，歷史，就是最好的見證人了”。[17]

《冬天里的春天》一改“十七年”對“革命”無限信仰和熱烈贊頌的態(tài)度，選擇“霧”意象結(jié)構(gòu)小說，象征著革命的紛繁復雜、撲朔迷離，也象征著大霧消散之后，冬天必將過去，春天必將來臨的希望。但霧終歸是朦朦朧朧，模糊不清的事物，李國文對“反右傾斗爭”擴大化、“文革”等的反思也是曖昧不清的，雖說重新審視了這段歷史，揭露了這段歷史的罪惡，社會的黑白顛倒，但在總結(jié)經(jīng)驗和教訓方面卻把個人的作用估計得太重，顯得不那么客觀了，《冬天里的春天》中對王緯宇的刻畫就是最好的例證，并且結(jié)局也并沒有讓像王緯宇這類犯了錯誤的人接受任何懲罰，小說便戛然而止了，給讀者留下思考空間的同時也顯示了作者反思的不徹底性。

注 釋

[1]張少康主編.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資料選注[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94頁.

[2]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shù)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63頁.

[3]黃晉凱、張秉真、楊恒達主編.象征主義意象派[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135-136頁.

[4]李國文.冬天里的春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1頁.

[5]李國文.冬天里的春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5頁.

[6]李國文.冬天里的春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182頁.

[7]李國文.冬天里的春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241頁.

[8]李國文.冬天里的春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110頁.

[9]李國文.冬天里的春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1頁.

[10]李國文.冬天里的春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5頁.

[11]楊義.中國敘事學（圖文版）[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2頁.

[12]李國文.冬天里的春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351頁.

[13]李國文.冬天里的春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705頁.

[14]何西來.《冬天里的春天》和李國文的小說創(chuàng)作[J].當代作家評論，1998，（04）.

[15]李國文.冬天里的春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1頁.

[16]李國文.冬天里的春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100頁.

[17]李國文.冬天里的春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586頁.

（作者單位：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