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鳳曉
小鎮(zhèn)肯德爾(Kendal),作為英國湖區(qū)的入口,更多是以其產(chǎn)品聞名。在過去,有羊毛、“肯德爾綠色粗呢”等,而現(xiàn)在則有“肯德爾薄荷糕”、“其樂”(Clarks)鞋等等。這些產(chǎn)品表明了肯德爾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商鎮(zhèn)的事實。但即便如此,這里的知名度遠遠比不上溫德米爾、安布賽德與霍克斯海德等其他湖區(qū)小鎮(zhèn)。若非機緣巧合,我亦不會發(fā)現(xiàn)這個小鎮(zhèn),以及曾經(jīng)生活在這里的一些璀璨的文學藝術(shù)之星。湖區(qū)的諸小鎮(zhèn)大多不乏著名詩人、藝術(shù)家,吸引著全世界慕名而來的游客,比如格拉斯米爾與瑞德村有威廉·華茲華斯,凱西克鎮(zhèn)有羅伯特·騷賽與柯勒律治,柯尼斯頓(Coniston)有約翰·拉斯金等等。而這些,肯德爾都有。
肯德爾盛產(chǎn)羊毛制品,莎士比亞的作品讓“肯德爾綠色粗呢”成為其中最著名的一種。據(jù)考證,早在莎士比亞之前的十四世紀中葉,來自肯德爾的弓箭手們就已經(jīng)身穿“肯德爾綠色粗呢”,出現(xiàn)在百年英法戰(zhàn)爭期間的“克雷西戰(zhàn)役”(Battle of Crecy)與“普瓦捷會戰(zhàn)”(Battle of Poitiers)中。在莎士比亞的《亨利四世》上篇中,第二幕第四場亨利王子與福斯塔夫?qū)υ挄r,“肯德爾綠色粗呢”成為其中的一個笑點。福斯塔夫說三個穿著“肯德爾綠色粗呢”的人從背后攻擊他,而且,因為天太黑,連自己的手也瞧不見。亨利王子質(zhì)疑福斯塔夫說:“既然天黑得你連自己的手都瞧不見,你是怎么看到那些人穿著‘肯德爾綠色粗呢的呢?”《亨利四世》上篇的上演時間約是在一五九七年。即是說,十六世紀末期,當時尚屬于威斯特摩蘭郡(現(xiàn)屬坎布里亞郡)的肯德爾生產(chǎn)的“肯德爾綠色粗呢”已經(jīng)全國聞名。
莎士比亞不僅助長了“肯德爾綠色粗呢”的聲名,對起步于肯德爾的畫家喬治·羅姆尼(George Romney,1734-1802)的影響也非常大。羅姆尼創(chuàng)作于此地的《撕袍子的李爾王》(King Lear Tearing off his Robes)正源于莎士比亞對他早年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影響。羅姆尼藝術(shù)之途的開始與終結(jié)皆發(fā)生在肯德爾。一七五五年,二十一歲的羅姆尼來到肯德爾鎮(zhèn),向當?shù)氐乃囆g(shù)家克里斯托弗·斯蒂爾(Christopher Steele)拜師學藝。學徒期間,羅姆尼生病,由房東的女兒瑪麗·阿伯特悉心照顧,其間情愫暗生。于是在來到肯德爾的第二年,羅姆尼與瑪麗喜結(jié)連理。本來計劃的四年學徒期在兩年后結(jié)束。兩年間,斯蒂爾為羅姆尼打下了堅實的繪畫技巧基礎(chǔ),鼓勵羅姆尼在繪畫中使用新鮮、明艷的色彩。之后,羅姆尼自立門戶,在肯德爾與蘭卡斯特之間作畫謀生,其在肯德爾的早年藝術(shù)生涯中,最富有代表性的作品正是《撕袍子的李爾王》。一七六二年,出于對婚姻生活的失望以及對名利的追求,羅姆尼決心離開肯德爾。出發(fā)之前,他允諾尚蒙在鼓中的妻子會很快接她與兒子去倫敦。只有他自己知道,等待妻子的將是他對母子的離棄。這種內(nèi)疚使他將全部情感與注意力轉(zhuǎn)向繪畫。
在羅姆尼的一生中,繪畫在平息他內(nèi)心情感的不安方面扮演著很大的角色。矛盾的情感體驗、扎實的基礎(chǔ)學習以及對藝術(shù)的濃烈興趣,使得倫敦成為羅姆尼的福地。是倫敦讓他成為當時最成功與時尚的肖像畫家,實現(xiàn)了他對財富與藝術(shù)聲名的渴望。繁華過后,晚年的羅姆尼拖著病體與抑郁的心靈回到肯德爾。被他拋棄的妻子承擔起照顧他的責任,直到他生命的盡頭。在這最后的相伴中,不知道羅姆尼是否會記起兩人最初的溫情?無人知曉羅姆尼最后的想法,因為他已意識不清,連家人都無法認出了。一八○二年十一月,他在肯德爾離世,瑪麗將他的遺體送回他的出生地達爾頓安葬。雖然安息在故鄉(xiāng),但肯德爾的圣三一教堂里,也立有羅姆尼的紀念墓碑。教堂的背面剛好是阿伯特大廳藝術(shù)展覽中心(Abbot Hall Art Gallery),里面陳列著他的一些作品。他曾經(jīng)居住的地方、工作室,與肯德爾所有歷史建筑物或遺址一樣,由肯德爾市政廳統(tǒng)一以綠色的信息板標示。
一個下雪天,我尋著路標,找到了阿伯特大廳藝術(shù)展覽中心。羅姆尼的專展在一樓。一樓展廳里的作品包括他的代表作《萊維森-高爾家的孩子們》(The Leveson-Gower Children)。那是他創(chuàng)作于一七七七年的油畫作品。萊維森-高爾家的大女兒安妮要高出其他三個女兒,夏洛特、索菲亞與蘇珊娜,以及兒子格蘭維爾很多。大女兒安靜地站立一旁,一只手托著鼓一樣的樂器,另外一只手輕輕觸動鼓面,似乎在為另外四個無憂無慮舞動的弟弟妹妹伴奏。這幅畫中孩子們的玩樂與放松符合當時流行的盧梭在《愛彌兒:論教育》中倡導(dǎo)的讓兒童玩耍的教育觀念。展室中還有一幅羅姆尼于一七八五至一七八六年間繪制的《飾演米蘭達的愛瑪·哈特》。愛瑪·哈特(Emma Hart)是羅姆尼繪畫最多的模特,自十七歲與畫家相識以來,她一直是他的繆斯,他一生為她繪制肖像六十余幅。愛瑪·哈特后來成為愛瑪·漢密爾頓,以納爾遜將軍的情婦聞名。但這幅肖像上的愛瑪尚待字閨中,單純美麗,氣質(zhì)高貴。在她美麗的畫像中可以看到畫家自由、快樂無比的靈魂。在愛瑪畫像的旁邊是羅姆尼在肯德爾時的代表作《撕袍子的李爾王》。這部完成于一七六一至一七六二年間的作品,在羅姆尼離開肯德爾去倫敦發(fā)展時,以八基尼的價格掛在肯德爾的市政廳里,是當時廳內(nèi)最貴的作品。這是羅姆尼對自己作品價值的信心。阿伯特展室向肯德爾市政廳借了這幅畫,以及其他的幾幅羅姆尼創(chuàng)作的個人肖像畫,被畫的包括不知名的人,他的朋友、師長與藝術(shù)贊助人,還有將軍、詩人。浪漫主義女詩人夏洛特·史密斯(Charlotte Smith,1749-1806)的肖像畫懸于羅姆尼展廳通向另一個展示區(qū)的門口上方。創(chuàng)作于一七九二年的詩人畫像是羅姆尼與詩人們友誼的開始。在同一年,他還為另一位著名的詩人威廉·考伯(William Cowper,1731-1800)繪制了肖像。
羅姆尼在世時已名氣不小,與托馬斯·庚斯博羅和喬舒亞·雷納茲并稱為英國肖像畫三大師。弗吉尼亞·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曾提到,當時的人們以被喬治·羅姆尼繪制肖像為榮為時尚。但由于與英國皇家美術(shù)學院院長雷納茲的個人恩怨,他的作品從未在那里展出過。晚年的羅姆尼把恩怨與聲名留在倫敦,拖著病軀回到肯德爾度過了自己最后的歲月。
并非每個人都懂藝術(shù),但鎮(zhèn)上的人都以有過這樣一位偉大的藝術(shù)家而自豪??系聽枅D書館“當?shù)匮芯俊睂^(qū)中,羅姆尼的生平與藝術(shù)作品以及后人對他的研究,與其他湖區(qū)本地的詩人、藝術(shù)家、政治家等的文獻資料一起等待著人們?nèi)シ?、查詢。他的名字甚至成為諸多肯德爾薄荷糕品牌中最著名的一個?!傲_姆尼薄荷糕”的包裝袋上印著他的頭像。薄荷糕輕便、清甜,是登山者最愛的補充能量的食品之一。羅姆尼就是以這樣豐富的方式由肯德爾鎮(zhèn)紀念、宣傳并自豪著。
就在羅姆尼去世那一年(1802)的十月,多蘿茜·華茲華斯(Dorothy Wordsworth)在日記中記載了她與未來嫂嫂瑪麗·哈欽森和兄長華茲華斯在肯德爾鎮(zhèn)一個客棧會合的經(jīng)歷。她在其中提到了華茲華斯的妻妹薩拉·哈欽森與肯德爾的淵源。薩拉是柯勒律治詩歌To Asra中的“Asra”。她八歲喪母,十歲成為孤兒。之后便去了肯德爾小鎮(zhèn)與姨母瑪麗·帕特里克同住,并且在那里接受了教育。薩拉回想自己在肯德爾的生活時,提到自己的教育多來自她的姨父詹姆斯·帕特里克(James Patrick)。當時,帕特里克是肯德爾甚至整個英格蘭北部都比較聞名的商販,正是他,激發(fā)了華茲華斯在長詩《漫游》(The Excursion)中塑造的“漫游者”(Wanderer)形象。華茲華斯曾言,若非自己生于中產(chǎn)階級,受過相應(yīng)的教育,“漫游者”便是他本人的樣子。
實際上,除了這一層姻親關(guān)系,華茲華斯與肯德爾的聯(lián)系開始得更早。早在一七九四年,華茲華斯與多蘿茜就曾在肯德爾鎮(zhèn)上著名的客?!皣醯氖直邸保↘ings Arms)落腳,從那里出發(fā)一起步行至湖區(qū)的另外一個小鎮(zhèn)凱西克,那是自幼年便分離的兄妹相聚后在湖區(qū)的第一個家的所在。更早一些,一七六九年十月,英國詩人托馬斯·格雷(Thomas Gray)的湖區(qū)之旅也是從這家客棧開始的。而在此之后,一八○四年,柯勒律治從肯德爾出發(fā),經(jīng)倫敦往馬耳他,踏上他的戒鴉片、恢復(fù)健康之旅前,也是在這家客棧落腳的??吕章芍蔚拇舜伍L旅在華茲華斯獻給他的長詩《序曲》中被提及。小小的客棧曾見證了詩人們或歡樂向往或焦躁不安的狀態(tài)。只可惜,現(xiàn)如今這家客棧已不復(fù)存在。再回到華茲華斯,曾陪伴詩人遍游英國與歐洲的旅行箱,也是在肯德爾由特·肖(T. Shaw)私人定制的。木制的旅行箱外裹著一層羊皮,箱子蓋上用小珠子鑲著詩人姓氏的首字母“W”。這只旅行箱后來傳給了他的三代侄孫安德魯·華茲華斯(Andrew Wordsworth)。安德魯·華茲華斯將之視為自己的護身符,并且在這個箱子的激發(fā)下完成了《守口如瓶:威廉·華茲華斯的故事》(Well-kept Secrets: The Story of William Wordsworth),于二○一八年出版。
一七九九年,華茲華斯結(jié)束了自己數(shù)年在外居無定所的生活,經(jīng)由肯德爾與柯勒律治一起進入家鄉(xiāng)湖區(qū),小鎮(zhèn)再次見證了詩人的回歸。在湖區(qū)生活安穩(wěn)之后,華茲華斯與肯德爾的聯(lián)系一直都在,除去個人生活的原因,亦因政治與民生之故與肯德爾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華茲華斯參與了早期肯德爾博物館的建立,并且是館員之一。一八一八年五月成立于肯德爾的《威斯特摩蘭新聞報》(Westmorland Gazette)最初便是華茲華斯為了對抗肯德爾代表輝格黨利益的《肯德爾紀事報》(Kendal Chronicles),從而維護父親曾經(jīng)的老東家,當時英國很有勢力的羅瑟勛爵在大選中的政治利益,與一些報業(yè)的老朋友們商談推動形成的。報社位于小鎮(zhèn)的中心,斯特里蘭德門(Stricklandgate)街上,與今天的威斯特摩蘭新聞報社所在位置相差無幾。
現(xiàn)在,《威斯特摩蘭新聞報》是湖區(qū)現(xiàn)存最古老的報紙,報齡兩百余年。除了繼續(xù)發(fā)行報紙,它亦是著名的出版商,主要出版與當?shù)叵嚓P(guān)的作品,比如當?shù)氐脑娙爽敻覃愄亍た肆_珀(Margaret Cropper, 1886-1980)與畫家兼作家阿爾弗萊德·溫賴特(Alfred Wainwright,1907-1991)等的作品,或者與自身相關(guān)的內(nèi)容,比如《吸食鴉片的編輯與〈威斯特摩蘭新聞報〉》(Opium-eating Editor and Westmorland Gazette)等。
一八一八年三月,托馬斯·德·昆西,作為華茲華斯曾經(jīng)的追隨者,致信華茲華斯求薦《威斯特摩蘭新聞報》為期一年的編輯工作。同年八月,德·昆西得到了這份工作。但由于對報紙寫作時效性的不習慣,兼之毒癮問題, 德·昆西并不能很勝任這份工作。然而在任之初,德·昆西還是拓寬了這份當?shù)貓蠹埖膬?nèi)容范圍。從當?shù)氐娜ぢ劦街\殺、偵探故事,再到政論與哲學等領(lǐng)域。雖然這是一份為托利黨服務(wù)的報紙,但德·昆西盡可能地將它打造為一份兼具知識性與思想性的獨立報紙。然而很快,因為毒癮以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噩夢與幻覺,德·昆西的精力開始不濟。當時他已搬進華茲華斯住了近九年的“鴿舍”(Dove Cottage)。“鴿舍”是他的辦公地點,也是他繼續(xù)吸食鴉片之地。“鴿舍”位于格拉斯米爾,與肯德爾相隔遙遠,導(dǎo)致很多文章來不及送印,影響了工作。這種失職不是一次兩次,所以報紙的各股東并不開心。另外一方面,德·昆西認為報紙寫作與文學寫作相悖,前者并不利于后者的進行。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德·昆西的辭呈得到了批準。雖然德·昆西不認可報紙寫作,也并未在這份工作中善始善終,但一年的報紙寫作培養(yǎng)了他幽默、談話式的新風格,這一風格成就了他日后的經(jīng)典作品《一個英國癮君子的自白》。而他對謀殺、犯罪等欄目的開拓,也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他另兩篇經(jīng)典隨筆《論〈麥克白〉中的敲門聲》與《謀殺作為優(yōu)雅的藝術(shù)》的形成。
相比兩百年前,今天的《威斯特摩蘭新聞報》變化很大。最明顯的是其政治性的弱化與商業(yè)性的增強,不再以任何特定的某個人或某個政黨的政治利益為目標。報紙內(nèi)容包括當?shù)氐男侣劇數(shù)厝藢Ξ數(shù)厥录恼J識與對肯德爾舊地方的回憶等,有娛樂新聞、縱橫填字謎,還有為當?shù)剞r(nóng)民服務(wù)的版塊、房屋出售的版塊以及工作招聘信息等,每期都像一本小書,但僅售一英鎊,如果讀得仔細,一份報紙可以打發(fā)大半天的時間。
我去尋找今日的威斯特摩蘭新聞報社時,發(fā)現(xiàn)它位于“溫賴特院子”(Wainwright Yard)中。肯德爾有很多這樣的院子,每個院子類似一個小商圈。里面有飯館、超市、商店、咖啡屋或這個那個公司的辦公樓?!锻固啬μm新聞報》就在進入院子后的左手邊。再往前走,是一雙鐵鑄的阿爾弗萊德·溫賴特(Alfred Wainwright,1907-1991)的鞋印,與院子的名字一樣紀念著這位肯德爾的作家與畫家。
溫賴特自一九四九年至一九六七年在肯德爾市政廳工作,任市鎮(zhèn)財務(wù)主管。在此期間,他完成了自己的代表作,七卷本的《圖游湖區(qū)山脈》(A Pictorial Guide to the Lakeland Fells),全部由溫賴特本人手寫手繪所成。他獨特的字體與作品一樣,成為湖區(qū)甚至英國文學史上的一個經(jīng)典。溫賴特出生在蘭開夏郡布萊克本市,二十三歲時首次來湖區(qū)旅游,由此對湖區(qū)一見鐘情。因此在十一年后,當肯德爾市政廳有一份工作機會時,溫賴特果斷放棄了自己在布萊克本市政廳的高薪工作。在面試過程中,當被問及為什么要來肯德爾工作時,他回答說,肯德爾是他所見過的最好的地方,住在這里一定是很開心的事情。在肯德爾市政廳,溫賴特從一個會計助理做起,七年后,升至財政主管的位置。在工作的業(yè)余時間,他都在市鎮(zhèn)山間行走,繪畫。他習慣低調(diào)生活與工作,他的同事很多年后才知道他們這個財政主管的作品多么受歡迎。他喜歡公共交通,經(jīng)常坐公共汽車到他要徒步與寫生的山間。成名后,很多大學授予他名譽碩士和博士學位。除了接受一九七四年紐卡索大學授予的名譽碩士外,其余,他全部拒絕。
成名后的溫賴特生活非常低調(diào),而且一如既往地簡樸。他幾乎不接受任何采訪,據(jù)說可以任由家里的電話連響幾個鐘頭而不理。直到晚年,為了他所建的動物收容所,溫賴特才做一些電視節(jié)目。同他作品的收入一樣,節(jié)目的收入全用于動物慈善事業(yè)。據(jù)他的傳記作家杭特·達維斯(Hunter Davies)統(tǒng)計,溫賴特一生所寫六十本書的版稅,以及晚年錄制電視節(jié)目的收入,全部用于購買動物收容所需要的土地,以及維持收容所的運作。溫賴特對自然的愛,不僅在山水間,還在那些無家可歸的生靈那里。我家的貓咪“蒂凡尼”便是從他建立的卡佩蘭(Kapellan)動物收容所(現(xiàn)已更名為“坎布里亞郡動物營救—溫賴特收容所”)領(lǐng)養(yǎng)所得。在以不能見諸報端為前提的一次會面中,他曾對達維斯表示,他的個人需要很少。政府給他的退休金與養(yǎng)老金已經(jīng)足夠日常生活支出。他這一生也不曾擁有一輛汽車,百分之九十多的山間徒步都是溫賴特坐公交車抵達的。
當?shù)厝苏勂饻刭囂?,常常說,他是一個古怪的老頭。行走山間,任何人向他打招呼從來不理。我想,在山間,他的所有注意力應(yīng)該都在大自然的美和對如何畫出它們的構(gòu)思之上吧。溫賴特雖然不喜歡說話,但他對肯德爾的感情一點不淺。在七十多歲的時候,還在根據(jù)肯德爾的一些舊照片繪制十九世紀的市鎮(zhèn)。一九九一年一月二十日的黃昏時分,八十四歲生日剛過三天,溫賴特安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如他所愿,妻子與他的好友將他的骨灰撒在他最喜歡的湖區(qū)海斯塔克斯山脈(Haystacks)間。
他在肯德爾住過的房子與工作過的地方,都有清晰的標志與說明。在肯德爾博物館內(nèi),他曾經(jīng)是名譽館長的地方,有他的作品與生平的展出。主要包括手稿、筆記、素描及與他的生平經(jīng)歷相關(guān)的資料等。我在一個晴朗的冬日下午去了肯德爾博物館。博物館的一樓有半面墻與一個走廊是溫賴特的專展。他的煙斗、打字機、爬山常穿的靴子,他寫字繪畫用的鋼筆、墨水瓶以及他作品里的一些摘錄都在櫥窗里。最感人的一段是摘自他晚年寫的自傳:“如果您,親愛的讀者,在未來的時日中跨越海斯塔克斯山脈時,靴子上可能會沾有一點塵礫,處理它時請致以些許敬意。那可能是我?!蔽艺驹谀抢?,讀著那些文字,似乎能看到那個古怪又滿是愛心的老先生在陽光里準備自己的下一段山間徒步。
溫賴特走廊的盡頭有一個半身雕塑,是肯德爾著名的“盲人植物學家”約翰·高夫(John Gough,1757-1825)。華茲華斯在《漫游》中曾經(jīng)提到過他。那幾行詩句源于這位老先生的神奇能力—通過對任何植物的觸碰便能說出它們的拉丁文名。高夫的傳奇性還在于,作為一個數(shù)學老師,他培養(yǎng)了最著名的學生,以“原子理論”聞名全球的科學家約翰·道爾頓(John Dalton,1766-1844)。博物館內(nèi)也陳列了與道爾頓研究有關(guān)的一些儀器。
從陳列溫賴特生活與工作用品的櫥窗走到溫賴特走廊之前,會經(jīng)過館內(nèi)對“肯德爾城堡”與亨利八世第六任妻子凱瑟琳·帕爾的介紹。溫賴特在肯德爾的第一個住處在“城堡林”十九號,在那里可以望見肯德爾城堡的廢墟遺址。除了城堡林外,肯德爾還有一條街叫“城堡街”(Castle Street),通向肯德爾城堡。肯德爾城堡曾屬于凱瑟琳·帕爾的家族?,F(xiàn)如今,只能在斷壁殘垣中回望那時繁華了。大家對凱瑟琳是否出生在這里存有爭議,不過,小鎮(zhèn)上的人們樂于談?wù)撨@位傳奇女子,及其家族與肯德爾的關(guān)系。有一天在去往肯德爾圖書館的路上,經(jīng)過城堡街,我看到指向城堡的箭頭與旁邊所標注去往那里所需的時間,十四分鐘。我決定尋著箭頭去肯德爾城堡看看。一路上的“城堡客?!薄俺潜ぞ瓢伞币约捌渌恍┮猿潜っ牡赇侇A(yù)示著城堡就在附近?;蛟S是因為肯德爾不如其他湖區(qū)小鎮(zhèn)聞名,也可能因為是冬季,幾乎不見任何游客的身影。我獨自一人大概走了六七分鐘后,到了城堡街的盡頭,右轉(zhuǎn)至“城堡路”(Castle Road),前行兩三分鐘就看到了一個門、一片綠草地與一塊牌子,寫著:“歡迎來到肯德爾城堡!”
昔日的城堡在十六世紀五十年代時便已被王室沒收,之后幾經(jīng)易主。到如今,只剩廢墟與輪廓,成了一座國家公園。清晨的陽光讓草地閃閃發(fā)光,近看,方知是草上的冰。很少見到冰冷與嫩綠的并存,那種對比讓眼前的這一切顯得更加神秘。我走在綠草地上,感受著清晨的陽光與風對臉頰的問候。走過有些坡度的草地才能看到不遠處的城堡。說是城堡,靠近才知唯余斷壁殘垣。那些石頭、石墻與城堡的模糊形狀,在清澈湛藍的天空之下與綠色陡峭的草地之上特別有沖擊感。城堡附近有一些標示,幫助游客想象城堡曾經(jīng)的樣子。一塊玻璃板上是飄揚的旗幟與雄偉的城垛,在還原著城堡可能的形狀。視線穿過想象的構(gòu)圖,直擊玻璃板后的殘垣。想象與現(xiàn)實,歷史與今天,繁華與煙云,一起涌來。我向前走,還能看到城堡殘余的幾堵墻。不過更多的只有綠草地與風了。
站在那里,我想到了捷克作家赫拉巴爾的小說《過于喧囂的孤獨》中,敘述者一直在抱怨的“天道不仁慈”。站在天地間,聽著風聲,感受著二十一世紀的陽光,我想到了這句話。在城堡的廢墟里,我看到了肯德爾的全貌,還有流經(jīng)市中心的肯特河。河水映著天的藍,美麗、安靜、寒冷。當時的帕爾家族,在溫暖的城堡內(nèi),享受著錦衣玉食,看著山下尋常百姓的日常,他們的優(yōu)越、富足與主人感定是十足。時間帶走了一切,只留下了輪廓與后人的文字。財富、權(quán)勢與榮耀似乎憑空消失,城堡也成為肯德爾歷史或者旅游書上的一個點。
自二0一三年十月初次經(jīng)過這座充滿灰色建筑物的湖區(qū)小鎮(zhèn),我從未想到這里有如此多隱藏的珍珠待日后發(fā)現(xiàn)。經(jīng)一番查閱、研究與游歷,我對這個不起眼的湖區(qū)小鎮(zhèn)有了不同的認識。在與文字和畫作建立感情的同時也對小鎮(zhèn)有了更深的依戀。結(jié)束寒假回到重慶的我此刻便想著,下一個假期到來時,我要拿著溫賴特的書,在肯德爾最古老的房子之一“著名的1657巧克力屋”(The Famous 1657 Chocolate House)中,品著濃甜的熱巧克力,看他如何描繪二百一十四座美麗的湖區(qū)山脈;又或是拿著羅姆尼的畫冊,去想象這個偉大的藝術(shù)家如何從這個小鎮(zhèn)開始與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