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近日,國內一本雜志讓我把“個人簡介”發(fā)去。我寫了百來字??偩庉嬮喓蠓Q,太簡略了。于是返工。遂發(fā)現(xiàn),完成這簡單活計一點也不“愉快”,費了大半天補課,才重新拼湊出數(shù)百字的“簡介”。事后的體會是:“自我介紹”之類,欲臻既簡單又準確的境界不易,大抵是字數(shù)愈少愈難寫。
讀村上春樹雜文,他也遇到這樣的難題。開始,他回答“小說家是什么”的問題:“小說家,是以多觀察,但只稍微下判斷為業(yè)的人?!彼\用個人體驗作論證。往下,觸及另一問題:“自己是什么?”他的身份是“小說家”,前文的詮釋于他該是適合的,但他認為“幾乎沒有意義”,理由是:這對小說家來說,“不用說也自然明白”,他們的工作就是把“自己是什么”轉換成別的總合形式(也就是故事的形式)。哪個小說家長期糾纏于這個問題,那么,他就不是作家,即使寫過幾本杰出的小說。
但是,問題沒有完。一封讀者來信說,他參加的一個就業(yè)考,試題中有一條:“四張稿紙以內做自我介紹”。該讀者認為他自己辦不到,問村上先生怎么辦,因為村上是專業(yè)作家。后者的回復是:幾乎是不可能的,也是沒有意義的。
但村上先生又另辟蹊徑,間接地提了一個建議。他認為,你既然無法就“自己是什么”寫滿四張稿紙,何妨針對炸牡蠣寫寫,如此,“就會自動地表現(xiàn)出您和炸牡蠣之間的相互關系和距離感,那,追根究底說來,也就是在寫關于您自己了?!碑斎唬⒎仟毠痢罢迪牎币晃?,炸肉餅、炸蝦或可樂餅也沒關系,村上自己喜歡炸牡蠣,所以提起這個。
同一文中,村上身體力行,寫了一個《炸牡蠣的故事》,時間是寒冷的冬天黃昏,地點是常去的餐廳,他點了八只炸牡蠣和中瓶札幌啤酒。配菜是又甜又新鮮的高麗菜絲。炸牡蠣呢,從大油鍋送到他的柜面座位,不過花了五秒鐘?!翱惨麓啻嗟难烙|感和柔軟牡蠣的咬觸感,以可以共存的質感同時感知。微妙混合的香氣,在我口中仿佛祝福般擴散。我感覺到現(xiàn)在真幸福?!?/p>
我不知道這一“故事”寫成日文,四張稿紙夠不夠。讀完以后,知道村上作為食客和小說家的一個充滿多向暗示的側面,如他喜愛的食物,吃的形態(tài)和心態(tài),他的想象。那么,作為讀者,借此可窺得“村上”的全豹?答案該是否定的。
如此說來,作為寫作者,多寫“炸牡蠣”式的文字就好,只要誠實,它們就迂回地,以散點透視的方式呈現(xiàn)你多棱面多層次的“自己”。
然則,什么是我的“炸牡蠣”呢?食物于我,至為刻骨銘心的是18歲那年,在沒早餐供應的學校,大清早,往茶缸倒進一些“壽星公”牌煉乳,敲下一只雞蛋,站在校園走廊的開水桶旁等候,老校工挑來熱氣騰騰的木桶。我迫不及待地把開水沖進茶缸,使勁用鐵匙攪拌,濃稠、香甜的乳狀液體喝下肚去時,苦難人間變?yōu)閷嵲诘奶焯?。不過,這一舊事和“我是什么人”距離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