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鳴深處是故鄉(xiāng)

陳樹慶

在城市里居住得久了，心里難免會滋生出煩悶的情緒來。妻與我商量不如趁著暑熱的機會到鄉(xiāng)下薛家?guī)X的老家居住幾天，呼吸呼吸鄉(xiāng)下的新鮮空氣，嘗嘗有機新鮮的綠色果蔬，還可以避避暑，吃吃農(nóng)家飯，體驗一下無比寫意、令人心怡的農(nóng)家生活。

回到鄉(xiāng)下薛家?guī)X，尋到一家農(nóng)家樂居住下來，當(dāng)晚霞收起了最后一縷光線時，鄉(xiāng)村的夜幕便徐徐降臨了。與妻吃過晚飯，坐在居住的庭院中納涼歇息聊天。突然聽到一聲蛙鳴響起，一旁的妻說：“好多年，沒聽到蛙鳴聲了?！蔽艺f：“是啊，自從離開鄉(xiāng)下薛家?guī)X搬到城里居住生活，就沒有再聽過蛙鳴。”正在院中洗刷碗筷的農(nóng)家樂主人笑著說：“現(xiàn)在初夏這個時節(jié)，正值農(nóng)民給玉米上水，有了水，蛙也活泛起來了！”我遠望夜色中的朦朧田野，聞著蛙鳴聲聲，說著，想起了童年薛家?guī)X那久違了的蛙鳴。于是，我與妻漫步走出院子，披著如銀的月光，行走在鄉(xiāng)間的田埂上，置身在散發(fā)著濃郁瓜果蔬香的田園中，聆聽耳邊傳來動聽的蛙鳴。

在鄉(xiāng)下薛家?guī)X，蛙是尋常易見的小生靈。草叢里、池塘里、河溝里、田間里，隨春而來，聞夏而鳴。每年農(nóng)歷春分一過，蛙立即從冬眠中醒來，彈跳于青草水澤之間。每當(dāng)夜色降臨，蛙聲便從田間地頭、水溝草叢中傳出來，沒有了它們的聲音，感覺不能稱之為鄉(xiāng)村薛家?guī)X。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鄉(xiāng)村里的人們都認(rèn)為蛙是莊稼豐收與年景富足的象征，聽到蛙聲或是看到蛙兒，人們心里都會覺得很是舒服和歡喜。曾記得兒時，跟隨祖母到菜園里勞動，一只綠色的蛙從菜葉下突然蹦了出來，在菜地蹦蹦跳跳的。我彎下身子，伸出手去撲。正在勞作的祖母說：“別捉蛙。”我便停止了動作。祖母又說：“蛙是益蟲，是吃害蟲的，是莊稼的朋友?！蔽衣犃撕?，再也沒捉過蛙。現(xiàn)在，看到很多所謂的吃貨，到了夜晚，到田野里捉蛙，用刀削下蛙的兩條腿，剝了皮，露出兩條白光光的蛙腿，把蛙腿燒烤或清炒，大吃特吃。友人曾相約到鄉(xiāng)下一朋友處做客，去田間捉蛙，清燉并勸說著我品嘗，我始終不為之所動，因我心中牢記著祖母的告誡：“蛙是益蟲，是莊稼的朋友。”

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蛙的種類很多，顏色花紋也各不相同，有青蛙、黑斑蛙、花背蟾蜍等，叫聲也各式各樣。小小的蛙，來之不易，一生經(jīng)歷四個階段：受精卵、蝌蚪、幼蛙、成蛙，其發(fā)育過程可謂艱辛。蛙將卵產(chǎn)在水里，依在雜草上，一層透明的黏黏的羊水包裹著，宛若一團黑芝麻，任其自由生長。幾天時間，黑芝麻變成了大腦袋長尾巴的小蝌蚪，在水中成群成群自由自在地游動著，剛來到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一切對于它們來說都是新鮮的，眼睛還沒睜就搖擼著長尾巴到處亂游，煞是可愛。小時候，外出游玩或上學(xué)途中發(fā)現(xiàn)水中游動著的小蝌蚪，用草棍伸到水里去逗弄，也會伸手去捧幾只上來，看著它們在手掌里游來游去的樣子?；驈乃邪涯切┬◎蝌綋破?，裝在大口玻璃瓶內(nèi)拿回家，因害怕被祖母看見責(zé)罵，常常會把捉來的蝌蚪藏匿在床下或者院子柴垛里。祖母看見總是諄諄告誡我：“你養(yǎng)不活它，蛙找不到自己的孩子會著急的?！痹谧婺傅母嬲]下，我戀戀不舍地把小蝌蚪放回塘里。小小的蝌蚪有著很強的生命力，炎炎夏日，弱小的生命與溝渠池塘里猶如蒸煮過的燙手的水博弈著。有時與雨水爭奪生存空間，雷雨傾下，黃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砸在地面冒起煙霧，打在水面濺起朵朵水花，小蝌蚪被無情的雨水沖散，拼命地游向水中。成長中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磨礪出了蝌蚪們獨立生存的能力，它們盡情吮吸著田野里水的養(yǎng)分，一天天慢慢地成長著。上學(xué)讀到《小蝌蚪找媽媽》，明白了蛙的生長過程，同時知曉不同動物的外表特征。小蝌蚪靠水的滋養(yǎng)、自己的力量生存著、成長著，慢慢脫了多余的尾巴，顯現(xiàn)出蛙的雛形，四只小爪子長出，挺起腰桿站立起來，從水中游上岸活蹦亂跳。陽光明媚的中午或是夕陽西下的傍晚，常能看見它們的身影形態(tài)，小蛙大小如蟬，鳴叫時，鼓著小小腮幫，挺著圓圓的白肚皮，腮幫隨鳴叫時而癟下時而鼓起，神氣活現(xiàn)。當(dāng)聽到腳步聲或看到燈光，這些小蛙們，縱身躍進水中，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整齊默契。裹著泥土的氣息，夾著青草味道，長大的蛙披一身綠色或褐色花斑的皮衣，似莊稼顏色的外表，不用偽裝就迷惑了許多害蟲，高仰著腦袋，圓睜兩只燈炮似的大眼睛，坐如鐘地守衛(wèi)在莊稼田里，不管再狡猾的害蟲，也難逃出它的火眼金睛，大嘴一張，舌頭一卷，眨眼工夫，害蟲成了它的囊中之物、舌下之鬼。

蛙，鄉(xiāng)村的精靈，田野的鼓手。到了夏天，鄉(xiāng)村薛家?guī)X更成了蛙的天堂。田地里、池塘邊、草叢中、水溝里，甚至是村莊里，都跳躍著它們的身影。一天到晚，在田間、池塘都聽得到它們的鳴唱聲，那悅耳的蛙聲仿佛帶著農(nóng)人的體溫，攜著泥土的芳香，沾著小草的露珠，漫溯而來，空空響成一片，如果沒有了它們的聲音，感覺鄉(xiāng)村薛家?guī)X的夏天便不能稱為夏天了。

薛家?guī)X村子的東邊有一片池塘，每逢夏季，池塘里的荷花生長得蓊蓊郁郁、青翠欲滴，微風(fēng)輕輕吹過，葉子一陣律動，歡快的樣子恰似一群含羞的少女翩翩起舞。到了夏日這個時節(jié)，池塘成了蛙兒們的天堂，塘邊的水草里、岸上的草叢里、池塘周邊的田地，都是它們活動的場地。行走在池塘邊，你可得要小心些，不然撲通一聲入水的聲音會驚得你一跳，水面泛起的層層漣漪一圈圈地蕩開去，瞬時打破寧靜的水面。夜晚來臨，村莊印染著月光，一派靜謐，蛙聲四起打破了夜的靜謐。從池塘、田間、菜園、草叢里傳來，或密或稀，或高或低的蛙鳴高唱低吟，把整個村莊的夏夜襯托得極為寧靜。蛙鳴成了一曲催眠曲，鄉(xiāng)人枕著蛙鳴入睡，忘掉了一天的疲憊、煩惱，有了歡樂和祥和，沒覺得吵鬧，很快地進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此刻，鄉(xiāng)村夏夜難得的一點兒靜謐掏空，被蛙鳴渲染、重組、鍛造，夜曲里有泥土的芬芳，有野草野花的氣息，有村莊的純樸與粗獷，成為一種厚重而飽滿的現(xiàn)實存在，如云似幻，迷離如夢，填入詩意的元素，譜寫成一首只有農(nóng)人才能完全讀懂的鄉(xiāng)間小夜曲。

在鄉(xiāng)村薛家?guī)X，蛙鳴如同狗吠雞啼、牛哞驢叫一樣，是不可缺少的唱腔鳴和調(diào)配，渲染著鄉(xiāng)村的聲音色彩。蛙鳴腹而歌，南瓜花叢，荷花葉下，花草縫里，怡然自樂。白白圓圓的肚皮，寬大的嘴巴，唱著不成曲調(diào)的歌，聲音厚實而洪亮，浸著花香，染著月輝，鳴聲鏗鏗鏘鏘，嘈嘈切切，此起彼伏，雖沒有指揮，卻調(diào)配和諧。蛙鳴贏得了文人墨客的喜愛，從古至今，留下了吟唱蛙鳴的詩篇多許。“水滿有時觀下鷺，草深無處不蛙鳴?！彼未娙岁懹卧凇队木映跸摹分袑懙?，夏日雨后的田野風(fēng)光，鷺鷥飛翔，青蛙鳴叫，到處充滿著活潑的生機。晚唐詩人韋莊對蛙鳴則有一種別樣的體會，在詩人心中，蛙聲沾染著詩情，一場蛙鳴能給他帶來許多靈感，正是“何處最添詩興客，黃昏煙雨亂蛙聲”。同樣是晚唐的詩人吳融也十分偏愛蛙鳴，“君聽月明人靜夜，肯饒?zhí)旎[與松風(fēng)”，在他看來，蛙鳴勝過世間一切天籟。在我來說，也喜聽蛙鳴，尤其是在繁星滿天的夏夜，螢火蟲打著燈籠飛東飛西尋找白天失落的記憶，聒噪了一天的知了偃旗息鼓，透過莊稼繁密的枝葉，團團擁擠的荷葉，穿透燥熱的空氣，一絲一縷清脆的蛙聲，隱隱地傳來，或遠或近，深一聲、淺一聲，醮滿融融的月色，粘在樹葉上、屋頂上、窗欞上，淹沒了村莊。勞作了一天的人們，一張方桌擺在干凈的院子里，斟滿一盅燒酒，聞著陣陣莊稼的清香味，入口溫暖著心房，很沉，很香。

離開鄉(xiāng)村薛家?guī)X，來到城市討活，居住在鋼筋、水泥組合的方塊樓房里，遠離了夏日鄉(xiāng)村獨有的蛙鳴，心中頓感悵然。回到鄉(xiāng)下薛家?guī)X時，偶爾想起久違的蛙鳴，走近記憶中飄香的池塘、田野，遍尋記憶中的蛙鳴，可池塘填平，一棟棟樓房拔地而起，田野早已在樓房和水泥板塊中沉埋，彎彎的小河幾近干涸，沒有稻花和野花的爛漫，更沒有了蛙鳴和昆蟲的啁啾，誰能想到，竟成了垃圾處理場，成了滋生蚊蠅的聚居地。再沒有人尋究蛙鳴，或期望麥子散發(fā)芳香。無數(shù)的腳步只為編織未來前赴后繼，車水馬龍已經(jīng)迷亂了曾經(jīng)純凈的目光。

跟鄉(xiāng)下居住的二叔說起，二叔嘆息地說：“現(xiàn)在大不如從前了，土地不上農(nóng)家肥，一味地追化肥、有機肥，地里有了草，打除草劑，起了蟲打殺蟲劑，產(chǎn)量是上去了，污染多了，過量用農(nóng)藥，造成空氣污染、水流污染、土壤硬化，原有的自然生態(tài)被嚴(yán)重糟蹋得不成樣子，哪還有蛙的生存空間？”

“那蛙還在唱嗎？”我不解地問。

二叔的眼睛里充滿無奈和憂傷：“蛙少了，很少聽到蛙唱了！”

“大量開采地下水，水位下降，嶺前的小河斷流，蛙繁殖的地方都沒了，田里大量的藥劑使用，殺死了草、蟲，也殺死了數(shù)量不多的蛙，或許以后很少能聽到蛙鳴了?！倍鍝u搖頭。蛙兒寂寥，蛙聲寂寥，夏夜寂寥，鄉(xiāng)村薛家?guī)X往日里蛙鳴螢舞的夏夜黯然沉寂了。蒼白的月光下是一望無際的田疇，沒有蟲鳴，也沒有了蛙鳴。

在嶺上，農(nóng)諺曰：“青蛙咕咕叫，豐年來報到?！逼鋵嵧茗Q對于鄉(xiāng)村薛家?guī)X有著別樣的意義，它既是催生希望的戰(zhàn)鼓，也是開啟春種忙碌的號聲。莊稼人把蛙鳴的稀薄，當(dāng)成是對農(nóng)桑豐歉的預(yù)言，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于這種大自然賜予的耳鬢廝磨的“天籟之音”。蛙鳴鼓噪，也開啟了鄉(xiāng)村黎明的喧鬧。在蛙聲中最早醒來的，定是村中最勤勞的長者。在蛙聲唱得最熱鬧的春夜，父親將春播的種子拿出來進行分揀、浸泡、播種，等著種子萌芽。陣陣蛙聲里，春忙開始了。蛙這時的嗓門也像上了油的齒輪，聲音又脆又亮，一陣緊似一陣的，歡快地敲打著鄉(xiāng)村薛家?guī)X的每一個角落，配合著鄉(xiāng)村的農(nóng)事，催促著人們快些忙碌起來。一到夜里，悅耳的蛙聲便從河邊、田間、菜園、草叢里傳來，“呱、呱、呱”清脆有力。一聲，兩聲，霎時，萬流齊發(fā)，如萬馬奔騰，如浪濤洶涌，氣象恢弘。蛙聲如潮洶涌，一波一波地席卷著村莊，可人們一點也不覺得惱，用老人的話講，這蛙兒多說明今年的蟲害少，莊稼的長勢肯定旺著哩。蛙鳴，成為秧苗拔節(jié)的音符。禾苗長得碧油油的，麥子瘋狂地拔節(jié)；黃瓜蔓、豌豆蔓拼命往上竄；牛筋草、節(jié)節(jié)草、灰灰菜，不知名的小草也趕趟兒似地聚滿了田野。蛙聲越響亮，莊稼越旺盛，莊稼人的日子越滋潤，看到充滿希望田野上綠油油的莊稼，年景收成時常也掛在嘴邊，薄暮蛙聲連曉鬧，今年田稻十分秋，在人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天中，蛙鳴，是農(nóng)人最喜歡聽的鄉(xiāng)村樂鼓，唱出了鄉(xiāng)村田園之美。

在城市里生活久了，“雨過不知龍去處，一池草色萬蛙鳴”，成為了一個遙遠的意象，兒時在薛家?guī)X那種恬靜的田園生活，已不敢奢望。作為生活在鄉(xiāng)村很久的人，對鄉(xiāng)間有著特別的眷戀情結(jié)，最濃最亮的蛙鳴，如同大自然永遠彈奏不完的美妙音樂，是一首鄉(xiāng)村中最明亮最動聽的歌，是一首恬靜而又和諧的田野之歌。沒有蛙鼓的夏天，就像沒有活水的池塘，斷了流水的小溪，沒有翅膀的天空，是讓人感到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