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昌閩語量詞“工”的探析

陳江雨

摘要：量詞“個工”和量詞“工”在屯昌閩語中共存，表示計量面積單位量詞。在其他漢語方言中，這一語法功能多由量詞“工”獨自承擔。但屯昌閩語量詞“個工”正受重新分析的語法化機制影響，處于“個工”向“工”轉(zhuǎn)變的過渡階段中，“個工”內(nèi)部的底層結(jié)構(gòu)邊界發(fā)生遷移，導致詞義和句法關(guān)系發(fā)生改變，從而使得量詞“工”獲得新的語法功能和詞義。

關(guān)鍵詞：工;屯昌閩語;量詞

一、量詞“個工”和“工”

“工”字，作為象形文字，出現(xiàn)時間比較早，在甲骨文中記作“”，其本義為工匠的曲尺，作名詞。在許慎《說文解字》釋為“工，巧飾也，象人有規(guī)榘也?！闭卤搿段氖肌妨骸肮び幸?guī)矩之義，規(guī)矩皆與工雙聲?！庇纱丝煽闯?，“工”在最初的時候可能是作為一種度量衡來使用。

“工”作為量詞在文獻中早有記載，《道德經(jīng)·道應》：“玄玉百工，大貝為朋?！惫胖赣竦挠嬃繂挝?。“工”在各地方言中也有作量詞的用法，在江西贛州的贛方言中，“一工”代表“一天”，例如：《情歌三百首·阿哥出門打長工》中就唱到[1]：“阿哥出門打長工，妹子看到心肝痛，阿哥走了半個月，妹子哭了十五～?！贝颂帯笆骞ぁ本拖喈斢凇笆逄臁?。在福建莆田、永春、臺灣地區(qū)，“工”也讀作“[ka?53]、[ka?44]、[ka?55]”，在福建莆田地區(qū)閩方言區(qū)，八分田等于一工，例如：三工田、四工田。在西南官話中，‘工作為計算土地面積的單位，有以兩工為一畝，有以兩工半為一畝”。例如在云南就有說，“六工沙田，犁耕兩次只需要一天半?！痹谝恍┑胤?，“工”也指一個人一天的工作量。例如《閩西歌謠》中說：“春耕生產(chǎn)要加緊，早起三朝當一工?！薄吨袊r(nóng)村的社會主義高潮·耕牛問題》：“每犁一工田得兩分或三分?！痹诤Ｄ吓R高話中也有此種說法，讀作[ko?1]。

“工”在屯昌閩語方言中，用作量詞，在計量水田面積單位時，屯昌閩語方言量詞“工”在使用時會和量詞[kai31]連用，本字為“個”，（有些學者認為“其”），如：二個工堘（一畝田）、四個工堘（四畝田）。一塊地若較肥沃，糧食產(chǎn)量較高，在劃分田地則按兩個工堘為一畝田來計算;一塊地若貧瘠，糧食產(chǎn)量較低，在劃分田地時則按二點五個工堘為一畝堘來計算，因此在這樣的計算原則下，田地劃分并不是依靠水田的長寬長度來計算，而是根據(jù)土地的肥沃程度來計量田地面積。除了屯昌以外，在萬寧市大北鎮(zhèn)、定安縣雷鳴鎮(zhèn)也存在這樣的用法。這樣的計量方式可能是因為早期缺少精密的測量儀器或者由于田地地形復雜，難以使用儀器直接測量，因此需要借助其他計量單位來間接測量田地的面積。除了“個工”這一計量面積單位，在定安縣雷鳴鎮(zhèn)，農(nóng)事上人們也會使用“盅種”這一計量單位來計量田地的面積，讀為[t?ia?35?ia?31]，通過一盅稻種播撒后的大小來計量田地的面積，一般兩盅種田約等于一畝田。

對于“工”如何在屯昌閩語中演變成計量面積單位的量詞，許多學者提出了他們的觀點。錢奠香先生認為[2]“工”是由一個人半天的工作量引申為一個人半天完成的插秧面積，又在計量水田面積時只和量詞“個”連用，因此錢奠香先生認為“工”還不是純粹的量詞。有些學者則認為海南閩語量詞“工”是由假借“弓”之義而來[3]2。

筆者通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工”作為海南閩語中計量面積單位，由來已久。早在清代就在田契文書中使用，如[3]2：

（1）康熙四十六年四月二十一日《賣田契》：“情愿承情愿承囗囗育里一甲何伯成打鐵田一項，大小共一十八坵，計工三十二個;囗囗大小三丘，工十個;門樓田一丘，工三個?！?/p>

（2）光緒十七年五月十日《田契》：“為因糧色負累，有祖遺下分落己房，土名抱沱溪園東邊一分并田一工，塘一只，共坐米一升出斷與人，就有族叔學海承斷?！?/p>

除了契約文書之外，在屯昌閩語口語中，“工”也經(jīng)常使用作計量面積單位的量詞，例如：

（3）今春我家要布兩個工堘。（這季我家要種兩畝田。）

（4）這坵堘是四工堘。（這塊田是兩畝。）

（5）布這坵堘是兩個工。（種這塊田是要兩個工。）

（3）（4）（5）以兩個工為一畝計算原則，例句（1）（5）中都有量詞[kai31]，即“個”，例句（2）（5）中則可單獨作為量詞計量水田面積，從以上例句可以看出，“工”和“個工”在屯昌閩語甚至在海南閩語中處于并存的狀態(tài)。

現(xiàn)在，“工”作為計量面積單位量詞在福建莆田閩南語中和云南西南官話中都沒有和“個”組合使用的情況，根據(jù)海南各地族譜，絕大數(shù)移民是在宋代移入海南，80%以上的移民原籍為福建，經(jīng)由潮州、雷州入瓊[4]。如果在宋代之前福建閩南語中的“工”就單用為計量面積單位的量詞，那么從福建地區(qū)來的移民遷移到海南后，他們的閩語中很大程度上也會保留這一用法不與其他量詞組合使用。但從以上筆者所羅列的材料中可以看出，目前海南閩語中存在“個工”的現(xiàn)象，但福建閩南語區(qū)不存在，所以，“個工”可能才是作為計量田地面積單位量詞的最初形式，“工”作為量詞在早期并不具備計量面積這一語法功能，只是作為名詞表示工作量，并沒有完全演變成量詞，但是后來名詞“工”受量詞“個”的影響，逐漸由名詞轉(zhuǎn)變?yōu)榱吭~，具備計量水田面積這一語法功能。

量詞“個”在屯昌閩語中讀為[kai31]，是個通用量詞，可以計量人或物。在文昌市東郊鎮(zhèn)文昌話中，“個”還可以用于計量水田個數(shù)，讀為[ki31]，如：“一塊田”可以讀為[ziak3ki31san33]，[kai31]和[ki31]音近，因此屯昌閩語“個”和文昌閩語“個”兩者之間存在同源關(guān)系或者同為一詞。那么，量詞“個”如何影響名詞“工”的呢？這可能要歸功于語法化中的重新分析機制。

二、量詞“工”的重新分析演變機制

在語法化演變中，重新分析（reanalysis）被認為是其中重要的演變機制。[5]Harris和Campbell認為“重新分析改變一個句法模式的底層結(jié)構(gòu)，但不改變其表層形式。重新分析中的底層結(jié)構(gòu)至少包括以下五個方面的相關(guān)信息：（1）成分組構(gòu)（2）結(jié)構(gòu)層次（3）范疇類別（4）語法關(guān)系（5）黏聚性。”（（這幾個術(shù)語參照了吳福祥先生的翻譯，參見《<歷史句法學的跨語言視角>介紹》。這個定義側(cè)重于句法層面，并不能很好地解釋語音層面的變化。所以國內(nèi)學者朱新軍[6]認為：“所謂重新分析就是在語言演化過程中，由于語言理解者對語言原有語言深層結(jié)構(gòu)進行的創(chuàng)新性分析與理解的心理過程，往往會帶動語言其他要素變化，這一過程以改變深層結(jié)構(gòu)為標志，靠類推來彰顯，是語法化的重要機制之一?！痹谡Z法化的初期階段，語法化的輸出項就是輸入項的直接構(gòu)成成分的組合，例如：英語中“blackboard”、“ironman”就是詞匯輸入項“black”和“board”、“fish”和“man”的直接組合，因此在重新分析中也表現(xiàn)為成分組構(gòu)的直接性。但到語法化后期，經(jīng)過若干個漸進性的語法化進程，會出現(xiàn)表層形式的磨損，主要表現(xiàn)在輸入項的某些因素或個別音節(jié)形式的變短甚至消失。例如：英語中的“be going to=be gona”，漢語中的“博士生導師”縮略為“博導”，在底層結(jié)構(gòu)上它們都沒有發(fā)生變化，但在成分組構(gòu)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某些語素變短和消失。這樣的變化在漢語縮略語中表現(xiàn)尤為明顯，如“超級超市”縮略為“超市”、“高等院?！笨s略為“高?！?、“電子商務”縮略為“電商”，縮略語縮略前后，意義保持不變，特別是詞匯意義中的概念意義，但成分之間的邊界會發(fā)生改變，這是重新分析中的常見現(xiàn)象。

屯昌閩語中的量詞“個”可以說是計量名詞“工”，表示個人的工作量，二者成詞表示“個人單位時間內(nèi)工作面積”，在概念意義上二者成詞后的意義沒有發(fā)生變化，底層結(jié)構(gòu)也沒有發(fā)生變化。而且這個時期量詞“個工”中的“工”也還不具備量詞意義這一語法功能，“個”和“工”之間不存在邊界，“個工”和后面附著的“田”也存在著微弱的邊界。因為語法化前后形式對其左鄰右舍有很強的依賴性，左鄰右舍對語法化的輸入項變?yōu)檩敵鲰椧灿泻軓姷募s束性，因此，名詞“工”和量詞“個”組合的過程中，受到量詞“個”的制約和影響，在特定的語法化句法環(huán)境中，名詞“工”表示“工作量”這一概念義從而引申到“工作水田面積”，這個時候名詞“工”和后面附著的“田”之間的成分邊界削弱或消失，名詞“工”和量詞“個”之間邊界被建立，因此，名詞“工”也逐漸變成修飾中心詞的量詞，底層結(jié)構(gòu)的變化也帶來表層結(jié)構(gòu)的變化，這一意義的提升在某種程度上使得“工”和“個”計量面積這一意義產(chǎn)生了重復性，“個”計量田地的意義在語法化中被削弱，最后導致這一成分脫落。而“工”在語法化中具有突顯性，為輸入項的語法化提供了具體的語義環(huán)境，新的意義在輸出項形成后滯留下來，作為語法化過程的遺留特征，量詞“工”這個時候完全承擔起計量面積單位這一語法功能。

成分之間邊界的改變導致句法關(guān)系的改變這在語法化中并不是個例。石毓智、李訥[7]（2001）認為“底”發(fā)展為“的”，就是語言項邊界事實發(fā)生轉(zhuǎn)移的結(jié)果。邊界的創(chuàng)立，一個語言項獲得了某項新的句法功能，從而擁有了新的管轄界域，就如屯昌閩語中的量詞“工”。而邊界的削弱是指一個語言項失去原有的句法功能，導致就有的管轄界域的削弱和消失，例如量詞“個工”中的“個”。

三、小結(jié)

在重新分析的現(xiàn)實過程中，話語理解者對于話語的重新分析并不是一步完成，可能需要多次重新分析，這也導致語法化的漸進性和緩慢性，也使得一個語言項可能同時存在幾種不同的狀態(tài)，這可能是屯昌閩語中量詞“個工”和“工”并存計量水田面積單位的原因。而相比于屯昌閩語或者海南其他存在此種用法地區(qū)，福建閩南語區(qū)可能已經(jīng)完成最終的重新分析，由名詞“工”完全轉(zhuǎn)變?yōu)榱吭~，擁有“計量水田面積”這一意義。

通過屯昌閩語量詞“個工”和“工”以及福建閩南語量詞“工”的共時比較以及語法化分析，也可管窺出福建閩語和海南閩語在語言語法化中的歷時變化。二者雖存在承繼關(guān)系，但由于海南擁有相對獨立且封閉的語言環(huán)境，因此在語言發(fā)展進程中并不能與福建閩語區(qū)保持同步，有的時候甚至保持早期的語言形式。而正是這種不一致性，讓我們透過這幾個量詞的變化，揭示閩南語農(nóng)事計量面積量詞的語法化機制和發(fā)展規(guī)律，從而為現(xiàn)代漢語方言量詞研究提供新的材料和方向。

參考文獻：

[1]許寶華，（日）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M].北京：中華書局，1999：194.

[2]錢奠香.海南屯昌閩語語法研究[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2：51.

[3]余娟娟、馮 青.海南民間契約文書農(nóng)事特色量詞考[J].江西科技師范大學學報，2018（3）：2.

[4]劉新中.海南閩語的語音研究[D].暨南大學，2004：43.

[5]Harris， Alice.C.and Lyle Campbell.1995.Historical Syntax in Cross-linguistic Perspectiv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6]朱新軍.語法化中的重新分析機制研究[D].華中師范大學，2008：4.

[7]石毓智，李訥.漢語語法化的歷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