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脫美元特權

韓笑 金焱 張威

如果一家巴西出口商將咖啡豆銷往法國，它大概會收到一筆美元貨款，因為全世界至少八成的咖啡豆貿易訂單是以美元結算的。而且，這些咖啡豆進出口商還會在紐約和倫敦的期貨市場尋求以美元計價的套期保值交易。

不僅是咖啡豆，智利的埃斯孔迪達銅礦、波斯灣沿岸的石油，以及科特迪瓦和加納盛產(chǎn)的可可豆每天都在以美元報價和交易。

據(jù)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首席經(jīng)濟學家Gita Gopinath的研究，80%以美元計價的進口交易從未“觸及”美國本土市場。盡管只有小部分商品從美國進口，巴西、印度和泰國等國大約80%的進口產(chǎn)品以美元結算。英國和土耳其的進口交易中則有一半使用美元結算。

在過去數(shù)十年間，隨著全球貿易活動不斷膨脹，與其交織的美元體系日益稠密而龐大。有數(shù)據(jù)顯示，目前美元在國際支付中的使用份額超過40%，這一數(shù)字遠高于2018年美國經(jīng)濟體量在全球經(jīng)濟24%的比重。

全球貿易依賴美元運轉，使美元在全球擁有獨一無二的地位，也使美國對全世界很多商品的進出口交易都具有極大的影響力。

不止如此，現(xiàn)如今，這個龐大的美元體系已經(jīng)迭代升級，不僅涉及大宗貿易的支付和結算，還裹挾著對主權國家的威脅和制裁。美元體系已經(jīng)成為美國政府實施單邊主義政策和經(jīng)濟制裁的籌碼和工具。美國借由其對全球金融體系的影響力和長臂管轄權，實現(xiàn)了對其他國家之間經(jīng)貿往來的干預。

“9·11”事件后，美國通過相關法案為其發(fā)起和實施經(jīng)濟和金融制裁提供了法律保障。最令外國金融機構忌憚的《愛國者法案》第311條允許美國政府禁止外國銀行在美國開設銀行往來賬戶，從而有效地切斷其與美國的所有交易，這將使任何大型銀行陷入癱瘓。

最近兩年，特朗普政府更加肆意使用美元的“超級特權”來實現(xiàn)其對外政策和“美國優(yōu)先”戰(zhàn)略，而不顧及其他國家的利益，終于引發(fā)了戰(zhàn)略競爭對手甚至是歐洲盟友的反擊，他們開始嘗試繞開美元進行交易。

自此，龐大的美元體系出現(xiàn)了松動。而松動的起始正是從這一體系的基石——跨境支付系統(tǒng)開始的。

現(xiàn)在多國正在構建獨立于美元的支付系統(tǒng)，嘗試擺脫美元控制國際貿易的籌謀已愈發(fā)明顯。同時，這些舉動的背后又夾雜著美國的盟友和戰(zhàn)略競爭對手對各自政治利益和國際局勢的權衡，以及合縱連橫的復雜心思。

在美國政府重新對伊朗實施制裁后，歐洲三國決定另起爐灶，試圖繞開美元繼續(xù)與伊朗貿易。與此同時，俄羅斯已經(jīng)在“去美元化”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中國亦在推進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tǒng)（CIPS）以支撐人民幣國際化。

獨立于SWIFT報文系統(tǒng)的CIPS已實現(xiàn)對全球各時區(qū)金融市場的全覆蓋，并且在最近兩年發(fā)展迅猛，已成為人民幣跨境清算服務的主渠道。很多研究國際金融的人士認為，CIPS是最具戰(zhàn)略格局和發(fā)展前景的非美元支付系統(tǒng)。

有分析人士認為，未來隨著交易便利性和計價功能提升，人民幣將在國際支付和結算方面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但他們也指出，人民幣作為國際支付貨幣的角色會受到中國貨幣當局政策意愿的限制，未來人民幣在全球金融體系中的作用將取決于中國政府對經(jīng)濟和金融市場改革的決心。

從目前來看，盡管這些國家的舉動在短期內難以撼動美元的主導地位，但是，這仍然意味著全球跨境支付體系已被開辟為大國角力的又一個戰(zhàn)場——歐洲、俄羅斯和中國都在力圖削弱美元的“超級特權”。

雖然這股正在積聚的能量尚不足以顛覆整個美元體系，但仍可被視作當前國際政經(jīng)秩序重構在金融領域的縮影。

早在三年前，美國前財政部長雅各布·盧（Jacob Lew）就曾警示稱，如果美元的支配地位遭到濫用，金融交易隨時可能開始轉移到現(xiàn)有體系之外，這將威脅美國在全球金融體系的核心作用。

如今在特朗普政府強力推行“美國優(yōu)先”和單邊主義的時代，他的警示已經(jīng)逐漸成為現(xiàn)實，美元體系的“眾叛親離”正初現(xiàn)端倪。2018年歐元的全球使用量已由紀錄低位飆升;與此同時，全球多個國家的央行都在增持黃金。

研究人士指出，這些跡象都表明各國對美元的“信任”出現(xiàn)動搖，但美國政府似乎沒有意識到美元對美國的世界霸權至關重要。而一旦對美元的信心被削弱，那么美國經(jīng)濟將很快進入一種新模式并遭受劇烈的重新洗牌。

歐洲三國另起爐灶

早在很多年以前，歐洲人就曾用“超級特權”直白地表達過對美元地位的艷羨。20年前，歐洲國家合力創(chuàng)造了統(tǒng)一的市場和統(tǒng)一的貨幣歐元，以期挑戰(zhàn)美元。但時至今日，這個被寄予厚望的超主權貨幣依然無法擁有和美元平起平坐的實力。

去年5月，特朗普政府在退出2015年簽訂的伊朗核協(xié)議后，決定對伊朗重新實施貿易制裁，包括禁止使用美元與伊朗進行交易。隨后在11月，SWIFT首席執(zhí)行官Gottfried Leibbrandt對外表示將切斷與被制裁伊朗金融機構的連接。而在此之前，美國財政部長姆努欽（Sre-yen Mnuchin）表示，如果不切斷相關機構，SWIFT也將面臨制裁。

SWIFT（Society for Worldwide In-terbank Financial Telecommunications，環(huán)球同業(yè)銀行金融電訊協(xié)會）是一家總部位于比利時的國際銀行同業(yè)間合作組織，其運營著覆蓋全球的金融報文網(wǎng)絡。

歐洲Instex交易機制示意圖

SWIFT系統(tǒng)并不處理銀行間的資金清算，而是類似于金融機構間的郵政系統(tǒng)。簡單來說，各家機構在SWIFT系統(tǒng)中擁有一個獨特的代碼，可以被視為它們的郵編，SWIFT系統(tǒng)即是它們之間的郵差，將機構間溝通資金轉賬的信息互相傳遞。

目前全球幾乎所有跨境支付交易都需要通過SWIFT系統(tǒng)來提供金融報文。而—旦有金融機構被切斷接入SWIFT系統(tǒng)，那么該機構不僅無法通過美元進行跨境資金交易，也無法通過歐元、日元和人民幣等其他貨幣進行跨境交易，可以說這家機構的跨境交易業(yè)務基本宣告癱瘓。

在SWIFT受美國威脅而切斷了與伊朗金融機構的連接后，美國的歐洲盟友——德國、法國和英國決定建立一個“特殊目的工具”——“貿易往來支持工具”（Instrument in Support of TradeExchanges，簡稱Instex），希望借此系統(tǒng)繞過事實上受美國影響的SWIFT，繼續(xù)與伊朗保持貿易往來。

歐洲三國之所以決定這樣做，背后有其權衡和考量。一方面，這三個國家不支持美國重新對伊朗實施制裁。歐洲是伊朗石油的最大買家之一，歐盟委員會—直希望維持伊核協(xié)議并繼續(xù)購買伊朗原油。另一方面，美國對伊制裁已突顯出歐洲國家維護自身利益的無力，歐洲也借機嘗試構建不依賴美元的支付系統(tǒng)，以反擊美國對國際貿易的控制。

去年8月，德國外交部長?？啤ゑR斯（Heiko Maas）公開呼吁歐洲建立一個獨立于美國的新支付系統(tǒng)和歐洲貨幣基金（European Monetary Fund），他認為這對于增強歐洲的自主性至關重要。

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Jean-ClaudeJuncker）也曾公開表示：“歐洲只有2%左右的能源進口來自于美國，但我們每年80%的能源進口訂單——價值3000億歐元——是以美元支付的，這是十分荒謬的。歐洲公司以美元而不是歐元購買空客飛機更是荒謬?！痹谌菘丝磥?，歐元必須成為更具主權性的歐洲的“臉面和工具”。

Instex在今年1月底宣布推出，并于6月底開始投入運作。6月28日，德法英三國官員在一場與伊核協(xié)議有關國家的會面上宣布該機制開始運作，并且將提供一定信貸額度來促成交易。7月30日在另一場伊核協(xié)議有關會議后，俄羅斯外交部副部長謝爾蓋·里亞布科夫在接受采訪時稱，Instex已完成首筆交易，預計將在相關程序調試完成后正式啟動。

此前在7月4日法國經(jīng)濟部長布魯諾·勒梅爾（Bruno Le Maire）表示，In-stex首筆交易將在幾天內完成，雖然金額有限，“但這是一個起點，我們預期Instex結算機制能成為有效工具”。

Instex將使用歐元結算，使歐洲企業(yè)可以在不使用美元的情況下與伊朗進行貿易。在Instex運行初期，將允許伊朗對不涉及美國制裁措施的商品進行貿易，比如藥品和食品。

根據(jù)歐盟智庫歐洲對外關系委員會（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的資料，Instex將這樣處理某歐洲出口商向伊朗買家出售藥品的交易：這家歐洲藥品出口商的貨款并不會由伊朗買家來付款，而是由另一家從伊朗進口開心果的歐洲公司來支付，實際支付在歐洲本土完成，并以歐元結算。相應地，伊朗藥品買家將向伊朗開心果出口商付款，實際支付在伊朗完成，以當?shù)刎泿沤Y算。整個過程不需要資金的跨境流動，也完全不涉及美元，從而繞開了美國的管轄。

如果交易金額不對等，Instex將使用其他交易的資金或自己的資金來平衡。因此Instex納入了一個“主權之盾”機制，將歐洲高級外交官納入其監(jiān)事會，德法英三國政府則將作為Instex的股東。雖然這樣做并不能消除美國對該機制采取行動的風險，但是如果美國政府考慮直接制裁或施壓這樣一個歐洲主權實體，無疑會令華盛頓斟酌再三。

事實上，自從歐洲三國開始謀劃繞開美國的制裁繼續(xù)與伊朗交易，美歐雙方就圍繞伊核協(xié)議和Instex展開了持續(xù)的針鋒相對。

歐盟認為，雖然Instex不會戲劇性地改變事態(tài)發(fā)展，但這是向伊朗發(fā)出的重要信號，表明歐盟決心挽救伊核協(xié)議;同時也向美國表明立場，即使在制裁威脅下，歐盟仍將捍衛(wèi)自身利益。美國則表示，新制裁的實施已經(jīng)使歐洲公司放棄與伊朗的貿易，不希望歐盟的舉動改變這一點，并將繼續(xù)執(zhí)行對伊朗的制裁。

此前據(jù)彭博社報道，美國財政部負責反恐和金融情報的副部長Siaal Man-delker在5月7日的一封信中重申了美國對歐洲三國建立Instex的強硬立場，表示如果Instex開始運作，任何與之相關的人都可能被禁止進入美國金融體系。

在歐盟宣布Instex開始運作后，美國尚未宣布對使用該機制的企業(yè)進行制裁。但美國駐伊朗特別代表Brian Hook再次強硬警告稱，歐洲企業(yè)必須在美國和伊朗之間做出選擇。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政治系教授李巍對《財經(jīng)》記者分析稱，歐洲是伊朗原油的進口大戶，特朗普政府退出伊核協(xié)議導致歐洲的實際利益受損。歐洲三國建立Instex一方面意欲表達對美國退出伊核協(xié)議的不滿，另—方面也想顯示歐洲有能力建立一個以歐元為基礎的交易機制。

歐洲智庫布魯蓋爾（Bruegel）客座研究員Rebecca Christie告訴《財經(jīng)》記者，從目前公開的信息來看，建立Instex是為了向伊朗提供藥品等不違反美國制裁禁令的商品，未來交易范圍是否會擴展到石油交易仍不明確?！皬奶嵘龤W元國際地位的角度來看，Instex很難稱得上是決定性因素，它目前只能為伊朗問題提供解決方案?！彼f。

中國社科院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研究所國際金融研究室主任劉東民則對《財經(jīng)》記者表示，歐洲三國決定建立In-stex，盡管從短期來看只是應對美國對伊朗的制裁，但是在政治上卻是一個重大決定。他認為，未來歐洲國家會逐漸利用Instex來擴展歐元的跨境支付，從而使歐洲在全球跨境支付體系中不斷增強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