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作為一種古老的原型故事,“兄弟相殘”在西方文學中一直廣泛存在著。在古希臘神話中,關于伊阿宋和金羊毛的故事中即有著套疊的兄弟相殘故事,伊阿宋的父親埃宋是一位正直的國王,但生性軟弱,被其同母異父的哥哥珀利阿斯陰謀推翻,將其放逐城外。這十分類似后來莎士比亞的名劇《哈姆萊特》中的故事。伊阿宋長大后要向伯父討還王位,但珀利阿斯借口讓伊阿宋去討回金羊毛,方可歸還。伊阿宋在科爾喀斯公主美狄亞的幫助下取得了金羊毛,而美狄亞為幫助伊阿宋逃出科爾喀斯王國,殺死了自己的弟弟阿普斯特斯。
希臘神話中類似的故事實在是太多了,邁錫尼國王阿伽門農(nóng)的父親阿特柔斯和其叔父希埃斯狄斯之間的仇殺也是如此。兄弟兩人本來說好輪流統(tǒng)治國家,但是阿特柔斯得到了一頭金毛羊,便認為可以權力永續(xù),再不愿交出王位。弟弟則懷恨在心,私通嫂嫂,合伙偷走了金毛羊,篡奪了王位。哥哥憤怒不已,要討還王位,弟弟則聲稱除非太陽從西方升起。阿特柔斯求助宙斯,太陽果真從西方升起,阿特柔斯奪回了王位,并將弟弟的兒子們殺死,做成菜肴請弟弟品嘗。希埃斯狄斯陷于瘋狂,便聽信巫師之言,只要和自己的女兒成親,便可殺死阿特柔斯。于是,他真的與自己的女兒亂倫,生下了孽子??雇兴埂6?雇兴苟嗄旰蟛粌H殺死了伯父阿特柔斯,也殺死了其堂兄阿伽門農(nóng)。
這活像是《哈姆萊特》的原型或翻版,有了這些古老的故事,莎士比亞的戲劇變得不再是孤證。
在《圣經(jīng)》故事中,也記錄了亞當和夏娃之子該隱和約伯之間的兄弟相殘?;蛟S因為《圣經(jīng)》在西方文化中的特殊地位,所以該故事成為了一個經(jīng)典的隱喻。一方面,它確實指向了人性自身的陰暗與殘暴,另一方面,它又涉及到基督教中關于人的原罪說。某種意義上,這兩個隱含的主題和上述希臘神話故事一起,成為了西方文學的一個重要原型。莎士比亞的多部戲劇運用了這一敘事模式,在《哈姆萊特》中,克勞狄斯弒兄娶嫂;在《皆大歡喜》中,莎翁寫了兩個兄弟相殘的故事,一個是弟弟弗萊德里克篡奪兄長的權位并將之斬盡殺絕,一個是兄長奧列佛不顧一切地迫害弟弟奧蘭多。很明顯,這兩部戲劇都可以看作莎士比亞對《圣經(jīng)》中兄弟相殘故事的再創(chuàng)造,表達了他對人性的深深絕望與悲憫。當然,西方文學的兄弟相殘敘事不僅具有《圣經(jīng)》隱喻意義,而且也有著豐富的歷史象征意義。??思{的《押沙龍,押沙龍!》中,亨利因為無法容忍同父異母的黑人兄長邦玷污妹妹而將其殺死。這部小說的獨特之處是??思{將兄弟相殘敘事與種族關系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小說的兄弟相殘其實成為了美國南方種族關系的隱喻。由此可見,兄弟相殘敘事在西方文學具有多重功能的意義,它既可以用來勘探人性,指向形而上的層面;又可以隱喻歷史,指向歷史與現(xiàn)實問題。
與西方文學相比,古代中國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一直強調和宣揚的是“孝悌”,即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倫理關系。但是中國歷史中卻發(fā)生了無數(shù)兄弟相殘的事件,尤其是在王宮帝胄之中,弒夫和殺兄,篡位與亂倫,實在是太多了。但奇怪的是,在文學中所敘述最多的,卻是以孝悌為主旨的作品。比如《詩經(jīng)·小雅》中《棠棣》便描述了這種理想型的兄弟關系,發(fā)出“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的感嘆;志怪小說《續(xù)齊諧記》中《紫荊樹》更是記載了兄弟之間和睦相處的傳奇故事。在中國古代文學中,即便寫到兄弟相殘,也是為了從反面說明倫理關系的重要性。像《左傳》中《鄭伯克段于鄢》,鄭莊公與弟弟公子段兄弟相殘一直被視為他的人生污點。司馬遷《史記》中《舜帝本紀》中記載了舜的父親瞽叟和小兒子象一起,多次謀殺舜而未遂的故事,讀之也令人驚心動魄?!稘h樂府》中《孤兒行》講述了兄長虐待幼弟的故事,生發(fā)出“里中一何譊譊,愿欲寄尺書。將與地下父母,兄嫂難與久居”的感慨。在“四大奇書”中,比較多的是書寫“忠義”主題的故事,而其中的“義”說到底便是所謂兄弟情誼,是一種與“廟堂秩序”相對的“江湖倫理”。劉關張“三結義”,和《水滸傳》中一百零八個好漢的結義,都是聲稱“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異性兄弟的典范。
清代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也記載過一些兄弟殘殺的故事,但是這些都是他所批判的對象,他渴望的還是和睦的兄弟關系。因此,雖然中國歷史上發(fā)生了很多兄弟相殘的歷史事件,但是文學中并未大肆渲染書寫這類故事,相反卻致力于描述理想的兄弟倫理關系的圖卷。這種張揚善與美的倫理關系的文學書寫,一方面可以理解為是中國文化中的性善論的支配,另一方面也可以認為是以倫理學規(guī)訓文學,且缺乏人性深度的表現(xiàn)。
真正將兄弟相殘敘事運用到中國文學中,并賦予其豐富的隱喻意義的,是新文學,而首先必須提到的作家則是魯迅,是他第一次使兄弟相殘這類原型敘事獲得了巨大的思想能量?!犊袢巳沼洝分?,狂人發(fā)現(xiàn)了哥哥參與迫害自己,并吃過妹妹的肉。從表面上看,這是對兄弟相殘這一人性真相的發(fā)現(xiàn)。但是,從國民性批判視野看,兄弟相殘恰恰是中國人愚昧麻木的精神隱喻。因此,在《狂人日記》中,兄弟相殘敘事與思想啟蒙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在《藥》中,華老栓吃了革命者夏瑜的人血饅頭,而華與夏本是兄弟一家。于是,小說中的革命者與普通百姓之間就構成了類似兄弟相殘的隱喻。從歷史角度而言,這里面的兄弟相殘影射了辛亥革命的悲劇性。在魯迅研究史上,不少學者認為《傷逝》中子君與涓生的愛情悲劇隱喻了周氏兄弟的失和與反目,而這一現(xiàn)代愛情悲劇或兄弟反目故事,則蘊含了愛與自由的悖論。很明顯,兄弟相殘敘事在魯迅小說中有多方面的體現(xiàn),并蘊含著豐富的意義。事實上,在魯迅之后,不少現(xiàn)代作家在作品中借用了這一敘事模式,比如曹禺的《雷雨》中魯大海與周萍的激烈沖突,《財主底兒女們》中蔣少祖與蔣純祖之間的沖突,都多少有它的影子。
但在“左翼文學”的視角看來,兄弟相殘或反目的動力不是源自本能和無意識,也不是外在的物質利益驅使,而是階級身份的差異與思想觀念的分歧。尤其是階級身份的差異,到了“左翼文學”和“十七年文學”時期,更成為構成兄弟相殘或反目的最重要的原因。中國革命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用階級倫理來取代家庭倫理,于是以往在家族內(nèi)部發(fā)生的兄弟相殘的故事便可以從階級關系的角度理解。像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和周立波的《暴風驟雨》這樣的土改小說,農(nóng)民在未有階級和革命覺悟之前,他們與地主的關系其實可以理解成家族內(nèi)部的兄弟相殘。但是,一旦他們獲得了階級覺悟,家族內(nèi)部的兄弟相殘便獲得了現(xiàn)代階級革命的正當性與合理性。也就是說,階級革命賦予了古老的兄弟相殘敘事神圣性。從這個意義上講,程仁便可以不必顧忌黑妮去斗爭錢文貴。同樣,在《烈火金鋼》中,地主何大拿的兒子何志武是漢奸,女兒林麗則是八路軍的衛(wèi)生員,兄妹倆在地道口怒目相向,槍口對著槍口。在《三家巷》中,陳家、何家和周家的青年本來都是具有血緣意義上的表兄弟關系,但是階級身份和革命意識最終導致了他們分道揚鑣,互為仇人,勢不兩立。總體來看,“十七年”時期,文學作品不是直接講述兄弟相殘的故事,而是以講述家族內(nèi)部的階級沖突來沿用這一古老的敘事模式。
如果說“十七年”時期,文學作品以階級倫理取代了家庭倫理的話,那么,八十年代之后的文學則再次把文學的聚光燈照射在家庭上,著力展示家庭內(nèi)部的風景,包括兄弟相殘。張煒《古船》的一個意義,就是把原來披著革命外衣的家族沖突重新還原為令人震驚的兄弟相殘故事。于是,在鄉(xiāng)村倫理中具有親緣關系的隋趙兩家的恩怨情仇便具有了人性展示的深度和力度。也就是說,趙家對隋家?guī)资甑臍埡Σ皇浅鲇诟锩?,而是人性的貪婪、殘暴、扭曲所產(chǎn)生的變態(tài)行為。在這個意義上,《古船》解構了這一主題的政治模型。《古船》的另外一個意義是,小說內(nèi)部設置了在面對洼貍鎮(zhèn)未來發(fā)展道路上,隋抱樸與隋見素兄弟一度反目的情節(jié)。在這里,他們兄弟反目隱喻了張煒八十年代對中國未來發(fā)展的痛苦思考,顯示了一個作家的大情懷。在解構革命歷史敘事上與《古船》異曲同工的是陳忠實的《白鹿原》。在這部小說中,白鹿兩家本是一家,因此兩家人都是兄弟。但是,無論是白嘉軒和鹿子霖,還是他們的后代,不管是披著仁義的外衣,還是革命的外衣,都在明爭暗斗。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白鹿原》沿用了兄弟相殘這一敘事模式。
像張煒和陳忠實這樣的作家運用兄弟相殘敘事還有與“十七年”文學對話的意味,到了余華和蘇童等先鋒作家這里,兄弟相殘敘事就是為了淋漓盡致地展示人性之惡。在《現(xiàn)實一種》中,余華用冷靜到極致的筆觸寫出了兩代人兄弟相殘的故事。如果說山崗和山峰兄弟之間的相殘還有原因的話,那么皮皮對弟弟的殘忍便完全是一種游戲本能的體現(xiàn),可以說還原到了該隱殺約伯的那種原始的無意識動機。它讓人對人性感到了一種徹骨的寒冷。在《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中,陳家老大狗崽為了一只膠鞋,就對著還在母親蔣氏肚里孕育的弟弟連打了三拳。這個細節(jié)也可看作一場兄弟相殘,它顯示了人性本質上的自私與殘忍。在《罌粟之家》中,劉老俠逼死了劉老信,劉沉草殺死哥哥白癡演義,都是兄弟相殘的無意識表現(xiàn)。從這幾篇小說來看,對于余華和蘇童來說,在八十年代,兄弟相殘敘事是他們勘探人性的一種方式。不過,新世紀以來,他們作品中的兄弟相殘敘事更加具有現(xiàn)實感。比如余華的《兄弟》,異性兄弟宋鋼和李光頭從手足情深到后來反目成仇,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林紅。因此,《兄弟》中的兄弟相殘與性和欲望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它反映的是九十年代以來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對人性的異化和扭曲。
我們在討論當代文學中的兄弟相殘時,一直把兄弟看成男性兄弟。如果我們不過于性別化地理解“兄弟”的話,那么在某種意義上,姐妹關系也可以看作是一個變種。這樣,我們就可以把當代文學中的姐妹相殘納入到兄弟相殘敘事中來。其實,當代文學中不乏姐妹相殘敘事的作品。蘇童《妻妾成群》中,為了爭奪陳佐千的寵愛,新學生頌蓮最終參與到陳家女人之間的戰(zhàn)爭中;孫慧芬的《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中,潘桃和李平最初親如姐妹,后來因為觀念分歧相互交惡,走向陌路?!镀捩扇骸泛汀缎R山莊的兩個女人》中的姐妹相殘敘事都有著深刻的寓意,前者是對五四女性啟蒙文學的反寫,揭示了女性認同男性文化后互相傷害的悲哀事實;后者則是借助兩個女性之間的沖突寫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緊張關系。
網(wǎng)絡文學中有更多講述姐妹相殘的作品,《甄嬛傳》中,甄嬛與安陵容本是好姐妹,但是后來為了爭奪皇帝的寵愛,最終反目成仇?!读d月傳》中,羋月與羋姝是同父異母的姐妹,后來嫁到秦國之后為爭權奪利則互相殘害。需要注意的是,從表面上看,網(wǎng)絡文學中這些姐妹相殘敘事表現(xiàn)的是性別關系的殘酷,這里既有女性之間的勾心斗角,也有男女兩性之間的性別地位的差異。因為,很明顯,在這些網(wǎng)絡小說中,男性在權利資源占有上比女性要有優(yōu)勢,女性之間的斗爭往往是圍繞男性展開的。像《甄嬛傳》中,甄嬛以及其他女性都是為了爭奪皇帝的恩寵。在這個意義上,網(wǎng)絡文學中的姐妹相殘敘事隱喻著現(xiàn)實的性別關系。如果更深層地講,活在后宮中的甄嬛們互相殘害實際上象征了個人主義邏輯在生活中的勝利。因此,對網(wǎng)絡文學中女性相殘敘事進行文化研究,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在這一敘事背后所蘊含的豐富的文化意識內(nèi)涵。
通過梳理當代文學中的兄弟相殘敘事,可以看出其復雜的意義內(nèi)涵,它可以指向紅色文學經(jīng)典中的階級革命,也可以指向新時期文學中的家族紛爭,還可以指向市場經(jīng)濟時代人被欲望所還原和扭曲的現(xiàn)實,甚至可以指向當下的性別境況。因此,研究這一敘事模式在當代文學中的運用,無論是對于文學研究,還是文學創(chuàng)作,相信都不無裨益。更何況,當代大量的通俗文學和網(wǎng)絡文學廣泛運用這一敘事模式,更增加了我們研究它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