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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乙的陰謀

      2019-08-07 10:01:42王松
      長城 2019年4期
      關鍵詞:李校長麻子事兒

      王松

      是的,馬乙就是我。

      其實我最早不叫馬乙,叫馬甲。當年父親為我取名,是按天干取的,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甲是第一,他認為自己的兒子第一,就讓我叫馬甲。按說我的字,要我二十歲時再取,但他擔心自己活不到我二十歲,就把字也取了。我的名排天干第一,字,也就排地支第一,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字叫馬子。

      但后來,我就發(fā)現(xiàn)不對了。

      人們叫我馬甲時,都加上兒化韻,還故意把“甲兒”的音往上挑,叫“馬甲兒”。有人告訴我,馬甲兒是一種沒袖子的上衣,也叫坎肩兒,但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這種坎肩兒不光人穿,王八也穿。當然,我那時還不懂王八的真正含義,但也知道,這不是好話,因為人們叫我“馬甲兒”時,都笑得不懷好意。于是,一次張老師又叫我“馬甲兒”時,我就在課堂上,當著全班的人打了他一個耳光。在我們那兒不叫“打耳光”,叫打“大嘴巴子”。打這種大嘴巴子要把手掄圓了,用大臂帶小臂,甩起來,還要有一定的速度,這樣打在對方的臉上才坐實,也響亮。我打張老師的這個大嘴巴子就很響亮,當時震得我耳朵嗡嗡兒直響。他一邊的腮幫子上立刻印出一個通紅的巴掌印兒。我當時只有八歲,這巴掌印兒很小,也正因為小,印兒就很深。后來,我學物理時才明白這個原理,壓強與受力面積成反比。我手掌小,巴掌印兒當然也就深。這以后,我就為自己改了名字,還按天干,叫馬乙。名既然還排天干,字也就仍排地支,叫馬丑。

      這倒適合我。我長得確實很丑。

      其實丑人也分兩種,一種是令人討厭,讓人看了就想吐,也就是常說的面目可憎;還有一種,雖然也丑,但不光不令人討厭,還丑得有趣,讓人一看就想樂。這兩種我都不是。我的臉像個門簾子,總耷拉著,不是后來才耷拉的,一落生就這樣耷拉。臉一耷拉,眼角和嘴角也就都耷拉,連鼻子都耷拉。我奶奶曾說,這種耷拉的面相不好,是窮酸相,一輩子揪心的命。

      有一段時間,我經常做一個奇怪的夢。夢境相同,內容也相同。我好像蜷縮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很暖,周圍都是水。我抱緊自己,睜眼看看四周,是一片迷蒙的粉紅色。雖在夢里,我也意識到了,這應該是母親的子宮。這時外面有人說話,還有金屬器械在盤子里的聲音。我知道,自己要出去了,但怎么出去,是個要考慮的問題。我如果讓頭先出去,也就是鉆出去,這叫順產??蛇@一來就有一個問題。我已聽到外面的那個老太太說話了。這老太太是產科主任,她以不容置疑的口氣斷言,我不會先出頭,也就是說,不會順產,所以,她已讓手術室做好了剖腹產的準備。如果我就這樣鉆出去,也就說明,她的判斷有誤。倘剛一出去就得罪了主任,我后面肯定沒有好果子吃。那么好了,如果這樣考慮,我就應該把自己倒過來,讓腳先出去,這叫“倒踩蓮花”,自然是難產??墒俏矣致牭搅硪粋€嗓門兒很大的中年女人在旁邊說了,這孩子不會難產。她說,她這些年已見過無數(shù)個女人生孩子,一看肚子的形狀就知道。這個大嗓門兒的女人是護士長。如果我就這樣“倒踩”著“蓮花”出去,也就說明是她判斷錯了??伤亲o士長。主任和護士長,一個“縣官”,一個“現(xiàn)管”,當然還是“現(xiàn)管”對我更有實用價值。主任也就是每天早晨查個房,然后就再也不露面了,但護士長不行,會從早到晚一直盯著,招惹她,除非我不想活了。經過這一番慎重的考慮,我就決定,還是印證護士長的判斷,老老實實地鉆出去。

      這個夢最后無果而終,但無果也有果。后來據我母親說,我出生時確實是順產,就像一條泥鰍,刺溜吧唧鉆出來,就掉到了產床上。護士長也確實一直很關照我。

      那次,我在課堂上打了張老師一個大嘴巴子,雖然很響亮,據說當時在教室外面的樓道都能聽見,我的小巴掌印兒在張老師的臉上也保留了幾天,但事后,我卻沒遇到任何麻煩。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意識到一個問題。張老師在當時畢竟是一個小學老師,我打他這個大嘴巴子之后,他一連幾天給學生上課,腮幫子上一直陳列著這個通紅清晰的小巴掌印兒,且不說底下的學生怎么偷著樂,他站在講臺上是怎樣一種心理感受,也可想而知。

      當時上學是就近,學校就在家門口兒。一天下午放學,我在門口兒的小飯館兒看見了張老師和李校長。他倆正吃飯,準確地說是正在喝酒。那時到了夏天,人們都愛喝一種散裝的冰鎮(zhèn)啤酒。這種啤酒的度數(shù)很低,味道也淡,所以都是幾升幾升地喝。他倆坐在小飯館兒的窗前,由于天熱,開著窗戶。我從外面的窗底下過,正好聽見他倆說話。張老師好像喝得有點兒大,說話一停一停的,他說,他不想教課了。

      李校長問,為什么?

      張老師說,沒臉教了。

      李校長沒說話,好像明白了。

      張老師說,我這當老師的,讓個二年級的學生打了個大嘴巴子,還怎么觍著臉去上課?

      李校長就樂了,說,你這叫嘴給身子惹禍。人家本來叫“馬甲”,你非得叫“馬甲兒”,誰不知道“馬甲兒”說的是王八。

      張老師說,別人都這么叫,他怎么不打別人?

      李校長說,你怎么知道沒打?這些日子,他打好幾個了。

      這段時間,我確實又一連打了幾個人,有我同班的,也有外班的,還有高年級的。我來上學時,干脆在書包里裝了個活扳子。我爸是修自行車的,有大大小小一套活扳子,我挑了個最大個兒的帶在身上,而且故意把牙擰開,一端的螺栓也就突出來。學校的人并不知道我已有了準備。只要有人再叫我“馬甲兒”,我掏出扳子就是一下。我用活扳子打人,也有講究,倘差不多大的,我會把扳子橫過來,平著拍,這樣頂多拍個大疙瘩;如果是比我大的,我就把扳子立起來,這樣一砸一個血窟窿,不會給對方留任何還手的機會。一天早晨,我上學來晚了,看大門兒的劉老癟也是嘴欠,齜牙樂著沖我說,馬甲兒,以后再遲到,不讓你進!這劉老癟六十多歲,愛喝酒,整天把鼻子喝得通紅,一見我就叫“馬甲兒”,我早憋著火兒,這時就朝他走過來。劉老癟還沒明白怎么回事,我已經從書包里拽出活扳子,使勁往起一跳,照著他腦袋就給了一下。血嗞地一冒,劉老癟一下子就蹦起來。他不是疼的,是嚇的,沒想到我這么大的孩子,手會這么黑。就劉老癟這一回,后來也就再沒人敢叫我“馬甲兒”了。

      李校長樂著說,你挨個大嘴巴子,認便宜吧,他還沒用活扳子把你開了。

      張老師說,我就不明白,你這當校長的,就任由他這么胡作非為?

      李校長喝著酒,沒答話。

      張老師又問,你就管不了他嗎,還是也不敢管?

      張老師這話算問到點兒上了。李校長當然不是不敢管,也不是管不了,而是不想管。他不想管,是因為他的自行車。我剛來上學時,李校長大概聽別人叫我“馬甲兒”了,他也叫。當時我家門口的人,已經有人叫我“馬甲兒”,我正準備把這事徹底解決一下,但別人叫,我可以解決,李校長叫,我就得想想了。我爸曾對我說過,你記住,你爸別說科長、股長,連個正經工人也不是,就是個蹲馬路邊兒修自行車的,你要在外面惹了事兒,只能自己搪,我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所以這時,我就明白,我如果得罪了李校長,他真把我開除了,別的學??隙ㄒ膊粫?,我就沒學上了。我用了幾天時間,把這事想明白了,一天中午放學,就主動來找李校長。李校長剛買了一輛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那時買一輛自行車,是一件很大的事,比今天買一輛汽車的事兒還大。李校長舍不得把這車放在院里的自行車棚,每天來學校,寧愿扛到樓上來。我在這個中午來到校長室,對李校長說,新買的自行車,一般所有的螺絲都不緊,這樣騎著很危險,對車也不好。我說,我已經給他大致緊了一下。當時李校長很驚訝,他肯定沒想到,一個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學生,竟然就有這樣的手藝。他并不知道,我從剛會走路時,就去路邊,蹲在我爸的修車攤兒上給他遞扳子、鉗子。我又對李校長說,新買的自行車不光要緊螺絲,最好車軸也重新上一遍黃油,這樣對軸承里的滾珠會有好處。我爸是修自行車的,哪天給我爸推去吧。李校長的心里當然有數(shù),如果這樣把車徹底收拾一下,在外面,最少也要兩塊錢。第二天,他就把車推到我爸的修車攤兒。我爸一見是校長,當然盡心盡力,最后不光沒要錢,還干脆敲明叫響地說,以后校長的車只要有毛病,只管推過來。這以后,李校長的車果然又接連出了幾回毛病,都是車胎扎了。當然不是來學校的路上扎的,是我趁樓道里沒人注意,用錐子給他扎的。李校長雖然心疼他的自行車,但每次車胎補兩個窟窿,能省七八毛錢,心里也就挺高興。

      這以后,我在學校也就“開戒”了。

      這一“開戒”,膽子也就越來越大。我先打了張老師,接著又一連打了幾個人,再后來,只要誰敢叫我“馬甲兒”,我掄著活扳子上去就打,最后干脆連看大門兒的劉老癟也給開了。從這以后,李校長不再叫我“馬甲兒”了,而是字正腔圓地叫我“馬甲同學”。后來在一次全校大會上,他講話時還特意強調,今后要樹立正的風氣,無論同學之間,還是師生之間,都要互相尊重,隨便起外號兒是一種社會上的歪風邪氣,我們學校一定要徹底杜絕。

      在這個傍晚,顯然是張老師請李校長吃飯。這時,張老師就把吃這頓飯的真正目的說出來。他說,他一個當老師的,竟然讓學生打了,這事兒不能就這么完了,必須有個說法兒。

      李校長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問,你想要什么說法兒?

      張老師說,這個叫“馬甲兒”的學生,必須處理。

      李校長一聽“噗”地樂了,說,你看,你到現(xiàn)在還叫他“馬甲兒”,你這不是找打嗎?

      張老師瞪起眼問,你到底是哪頭兒的?

      李校長說,我哪頭兒的也不是,我講的是理。

      李校長這么一說,張老師也就亮出底牌,說,要么處理“馬甲兒”,要么,我調走。

      李校長問,你想往哪兒調?

      張老師說,現(xiàn)在街道辦事處正需要有文化的干部,他們一直想要我。

      李校長聽了“嗯”一聲說,好啊,街道工作也很重要,你想去,就去吧。

      張老師本想把街道辦事處當成最后一張王牌,沒想到,李校長會這么說,一下傻了。

      張老師最終也沒調走,不光沒調走,還一直教我到小學畢業(yè)。在我四年級時,還讓我當了副班長,但我這副班長也就是個虛名兒,張老師從沒搭理過我。到我小學畢業(yè)時,他對我說,李校長剛又買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我真替他發(fā)愁,他這車,以后可怎么辦呢?還有你,我也替你發(fā)愁,你應該讓李校長陪著去上中學,要不,你以后可怎么辦呢?

      我這時已經學會說話不吐核兒了,我笑著問,你就不怕,我把這話告訴李校長嗎?

      張老師聽了一愣,看著我,眨巴眨巴眼。

      我沖他笑笑,就這樣離開了學校。

      我上中學當然不用李校長陪著,他也不可能陪著,但我在中學確實遇到了麻煩。前三年還沒看出什么,畢業(yè)時,問題就出來了。那時初中畢業(yè),一般有三個去向,一是繼續(xù)上高中,二是分配工作,三是去農村插隊。當然誰都不愿去插隊,最好是直接分配工作,上高中等而次之,因為都明白,將來高中畢業(yè),還有去插隊的危險。這時決定每個人去哪兒,表面看,國家有分配政策,其實關鍵還在學校,而學校的關鍵,則是在班主任老師。于是班里的所有人,或自己,或家長,就開始輪番來找班主任老師談話。我的班主任老師姓羊,叫羊士林,三十多歲,是個河南人,長著一臉的糟疙瘩。別人長糟疙瘩難看,他不光不難看,還顯得臉上挺有內容。羊老師這時就不干別的了,每天只一件事,接待一個又一個來找他談話的學生或家長。我的去向,這時雖還沒明確公布,但已有消息傳出來,學校對我這樣的條件是“一刀切”,一律都去插隊。于是,我也來找羊老師要求談話。但我每天從早晨等到中午,又從中午一直等到他下午下班,卻總排不上隊。后來我發(fā)現(xiàn),別人凈是家長來的。我想,別人有家長,我也有,干脆也讓我爸來,但我爸只來了一回就急了,他說這溜溜兒的一天,就這么瞪眼兒傻等著,這得耽誤我補多少轱轆?說完一拍屁股就走了。

      后來我才明白,我還是把這事兒想簡單了。我雖然也讓我爸來了,但我爸跟別人的爸爸不是一回事。別人的爸爸有的是廠長,有的是車間主任,最不濟的也是工人。工人反倒更硬氣,不但硬氣,也理直氣壯,一張嘴就是“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工人階級領導一切!不光領導一切,還要占領上層建筑”。大嗓門兒震得房頂直掉土,脾氣再大的敢跟羊老師拍桌子。我們班有個叫石鐵柱的,據說他爸是火車司機,但后來才知道,不是司機,是司爐,也就是給火車頭添煤的。這司爐來學校根本不排隊,辦公室推門兒就進。羊老師見了他剛要客氣地讓座,他只說了一句,我是個大老粗兒,不會說話!說完就掄起大巴掌,在羊老師的辦公桌上“啪”地拍了一下。這司爐整天在火車頭上掄鐵锨,據石鐵柱說,一分鐘要添二十四鏟兒煤,兩個手掌又大又厚,看著就像熊掌。他就這一下,把桌上的水杯拍得蹦起一尺多高,濺了羊老師一臉的茶葉末兒,桌上的玻璃板也給拍碎了,但羊老師沒說任何話,用手絹擦著臉上的茶葉末兒,客客氣氣地把這司爐送走了??晌野植恍?。我爸就是個蹲馬路邊兒修自行車的,別人沒來找他的麻煩,已經謝天謝地了,他要是跑到辦公室也給羊老師來這么一下,別說賠玻璃板,賠水杯,羊老師能立刻叫來派出所的民警,把他抓起來。

      我想清楚這一點,也就明白了,看來這個辦法不行。

      這辦法不行,就再想別的辦法。

      我有個習慣,如果用書上的話說,就是勤于動腦。我的大腦每時每刻都不閑著,包括桌上吃飯,坑上拉屎,就是躺在床上腦子也在轉。轉的內容當然有遠有近,一般是先從近的開始。譬如誰說了什么,他說的是不是有所指;誰是個什么樣的人,將來會不會對我有用,倘有用,我該如何跟他接近,如果沒用,又會不會對我構成威脅。再譬如,我下一步打算干什么,要達到什么目的。為實現(xiàn)這個目的需要借助誰,用什么辦法去接觸這個人,又怎樣向他討好;然后再由這些人和事想到長遠的將來,再從長遠的將來拉回來,考慮眼前的事該如何應對。有人把這叫“算計”?!八阌嫛甭犉饋聿幌駛€好詞兒??捎芯渌自挘罢l人背后不算計人,誰人背后又不被人算計?”都說“人算不如天算”,其實天算是瞎鬼,說到底,還得人自己算。

      我奶奶活著時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算計出的許多奇思妙想,都是來自于夜里的夢境。這次,我的腦子轉了幾天,夜里就又做了一個夢。我夢見羊老師帶著我們去農村參加學農勞動。那時有句話,叫“理論與實踐相結合”。每到農忙季節(jié),學校就組織學生去農村學農勞動,或耪地,或收莊稼。夢里好像是個中午,大家背著背包排成一隊,走在一條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已走得口干舌燥。羊老師背著一只水壺,一邊走,水壺一邊在他屁股上一跳一跳地發(fā)出誘人的水聲。我渴得實在忍不住了,就追上去,想找他要點兒水喝,但羊老師好像沒聽見。我又使勁說了幾遍,他還是沒聽見??珊髞硇菹r,我發(fā)現(xiàn),他把水壺偷偷塞給馬又紅。馬又紅是我們班的女生班長,長得不算好看,但很壯實,身上鼓鼓囊囊的,像個剛出鍋兒的大饅頭,渾身上下蒸騰著女孩兒特有的青春熱氣。馬又紅好像不太想喝水,用手推著,還一直在哭。羊老師就小聲勸她,還一直用手絹給她擦眼淚。

      我醒了之后想想,就突然明白了。

      馬又紅家里的條件跟石鐵柱一樣。石鐵柱的上邊有兩個姐姐,底下一個弟弟。馬又紅是上邊兩個哥哥,底下一個妹妹。如果按當時的分配政策,這樣的條件肯定去農村插隊,就算使勁照顧一下,最多也就上高中,但石鐵柱那個當司爐的爸爸一巴掌拍碎羊老師辦公桌上的玻璃板,又震碎了水杯之后,沒幾天,學校就宣布,石鐵柱直接被分配工作了。馬又紅的名字卻出現(xiàn)在第一批下鄉(xiāng)插隊的大紅喜報上。這一下馬又紅就被架在火上了,跟學校說不是,不說也不是。如果去找學校說,她是學生班長,本身又符合插隊條件,拒絕去插隊怎么說也沒道理;但不說,又明擺著不合理,自己跟石鐵柱是一樣的條件,憑什么他連高中也不上,直接就分配工作,而自己卻要去插隊?馬又紅長得五大三粗,平時性格也很潑辣,這時卻一下沒了主意。倘去找學校領導,學校領導肯定有一百句話等著她,只能白饒一面兒;可不找,心里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于是,她就來找羊老師。找羊老師也說不出別的,就是哭。所以這段時間,羊老師說是每天接待學生和家長,其實接待最多的還是馬又紅。有幾次下午,眼看快到下班時間了,我來羊老師的辦公室,扒著窗戶往里看,看見的都是馬又紅坐在羊老師的面前低頭抹淚。

      這天夜里的這個夢,讓我靈機一動,或者說,有了一種直覺。

      這以后,我仍然每天來學校,但能不能輪到我跟羊老師談話已經不重要了。我關心的是另一件事,說得再具體一點,也就是馬又紅究竟跟羊老師怎么談話。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羊老師一般都是把跟馬又紅談話放在最后。這時,別的班的學生和家長也紛紛來找老師談話,辦公室里已經亂成一團。這一來,在輪到馬又紅時,羊老師就把談話的地點挪到教室。我真搞不懂,馬又紅看著這么壯實的一個女孩兒,平時又挺潑辣,這會兒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眼淚,跟羊老師談話時,總是低著頭一個勁兒地哭。一天下午,她好像越哭越委屈,直到傍晚了還沒有要停下的意思。我也就站在教室門外,耐心地從門上的小窗戶往里看著。就在這時,我看到羊老師伸出手,先是一只,然后兩只,開始給馬又紅擦眼淚。我心里立刻一動。不過還是跟在夢里看到的不太一樣,夢里的羊老師給馬又紅擦眼淚,是用手絹,可這時是直接用手。他給馬又紅擦眼淚的手法也很細膩,先用兩個手掌捧住馬又紅的臉頰,然后用兩個拇指,一下一下輕輕抹著。

      我扒到門上的小窗戶上,直盯盯地朝里看著,立起眉毛,瞪大兩眼,嘴也慢慢張大了。顯然,這是一種很夸張的吃驚表情。

      這時雖已將近傍晚,但旁邊辦公室的門口還有一些人,都是別的班的學生和家長,也在等著找老師談話。我這個夸張的表情,很快就引起旁邊人的注意。于是有人湊過來,也扒著門上的小窗戶往里看,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讓我這樣吃驚。這時就又有人湊過來。后面的人雖然看不清,但已經意識到,這教室里一定發(fā)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就拼命伸著脖子往前擠。人都是這樣,只要看到別人都在看一件事,好奇心登時就會上來,一定也得看看,否則心里就不踏實。小窗戶的跟前人已經越擠越多。我感覺到脖子后頭有很多張嘴在喘氣。有人好像剛吃了大蒜,而且是就著韭菜吃的,味兒熏得我直想吐。但這時,我已看見,剛才那個有意思的瞬間已經過去了,羊老師大概也意識到了什么,已經把手收回來。所以后來的人看到的,也就只是一個男老師和一個女學生坐在教室里談話。我看看差不多了,就抽身出來,站在旁邊,看著這些人在小窗戶的跟前拼命擠著。這時還不斷地有人過來,后面的人擠不上去,以為有什么好事兒,干脆急得嚷起來,都別擠啊,排隊啊,一個兒一個兒來!

      大概就是這一嗓子,讓羊老師回過頭。一看嚇了一跳,教室后面的小窗上,鑲著無數(shù)個腦袋,羊老師立刻起身開門出來,圍在外面的學生和家長哄地一下都散了。這時羊老師發(fā)現(xiàn)了我。我就站在離門口兒不遠的地方,兩手揣在褲兜里,正若無其事地朝這邊看著。羊老師臉色難看地朝我瞥一眼,想了想,又回頭沖教室里的馬又紅看一眼,就轉身走了。

      接下來的事就不用我操心了。我知道,這下就要熱鬧了。

      果然,第二天,學校里就傳開了。這種事的傳播速度快得令人難以置信,又正是在畢業(yè)分配的時候,一下就成了全校最大的新聞。到下午,這事兒就已傳得連說的人都說不出口了,甚至還有人說,在教室里還發(fā)現(xiàn)了在這種地方不該有,也不可能有的東西。這回馬又紅是真哭了,不是沖羊老師,而是自己坐在教室里,一會兒哭得哇哇的,一會兒又抽抽搭搭??伤@樣哭,卻沒人過來勸。不是不想勸,而是不知究竟怎么回事,都不敢勸。

      將近傍晚時,我就被學校領導叫去。這時的學校領導已不是校長,是革委會主任。革委會主任姓周,是個大胖子,臉也像門簾子一樣耷拉著,但他的耷拉跟我的耷拉還不是一回事。我的臉耷拉是天生的,胎里帶,他的臉耷拉卻是因為胖,一胖肉就松,所以他的臉其實不是耷拉,是嘟嚕。周主任叫我,是因為已經調查過了,據最先看到這件事的一個學生家長說,他是因為看見一個學生正扒著教室門上的小窗戶往里看,所以才過來的。后來經過詢問當時在場的學生,最后確定,這個學生就是我。周主任問我,昨天下午,究竟怎么回事?

      我好像沒聽懂,問什么事怎么回事?

      周主任說,就是你們班的事。

      我說,我們班怎么了,下雨沒關窗戶嗎?

      周主任只好說,我問的,是羊老師的事。

      我“哦”一聲說,羊老師挺好啊,他這一陣子特別忙,好多同學和家長都找他談話。說著想了想,又搖搖頭,您這一問,我還真有點兒蒙,是昨天的事還是前天的事?我怎么糊涂了。

      周主任皺皺眉問,我說的話,你沒聽懂嗎?

      我說,懂是懂,可昨天夜里,我一宿沒睡。

      周主任聽我說話顛三倒四的,就有些不耐煩了,問,你干嗎去了,一宿沒睡?

      我說,我家的貓下小貓兒,折騰了一夜,我得看著,直到天亮才下出來。

      我這一夜確實沒睡覺,但我家的貓是公貓,下不出小貓兒,我是去河邊照螃蟹了。那時河里的螃蟹很多,夜里在河邊,只要打開手電筒,螃蟹一見光就會自己爬上來。周主任見我一臉的倦意,說話也著三不著兩的,只好揮揮手說,你明天上午再來吧。

      我第二天上午沒去見周主任。羊老師派人來叫我,我也沒去。過去我要找他們得排隊,我已經一連十多天了,為了跟羊老師談話,從早到晚一直排著,可至今也沒排上?,F(xiàn)在他們想找我了,我也得讓他們排排隊。我再去見周主任之前,當然得先見羊老師。因為昨天傍晚的事,學校已經確定,我是第一個直接目擊者,所以我說的話也就至關重要,甚至可以說,我一句話就能決定羊老師的命運。正因如此,我跟羊老師的談話,也就尤為關鍵,因為跟他談的結果,直接決定我跟周主任怎么說。羊老師找了我一上午沒找到,就有點兒急了。我沒去學校,一直在家里睡覺。石鐵柱跑來叫我,說羊老師說了,有天大的事也先放下,趕緊去。我看著火候兒差不多了,這才來到學校。羊老師一見我就像見了親人,可臉上還繃著,只是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怎么這個時候了還在家里睡覺?

      我見他的臉繃著,我的臉也就還像門簾子似的耷拉著。我不想跟他廢話,直接就說,昨天周主任找我了。果然,羊老師一聽就把腦袋伸過來,瞪著我問,你怎么說的?

      我說,我什么也沒說。

      羊老師顯然不信,問,周主任把你叫去,你怎么可能什么也不說?

      我說,我昨天不舒服,說不出話,周主任讓我今天再去。

      羊老師立刻問,你已經去了?

      我說,還沒去。

      我說完看著羊老師。

      我知道,羊老師是一個極聰明的人。直到很多年后,我再想起這個人,仍然很佩服他,他臉上的每一個糟疙瘩里似乎都蘊藏著智慧,可以說是一臉的智慧。既然如此,跟他說話也就不必拐彎抹角。我用兩眼盯著他,又說,周主任已叫我?guī)状瘟?,我得馬上去。

      羊老師低頭想了想,抬起頭問,這么說吧,你昨天下午,到底看見什么了?

      我覺得這個問題不必回答,于是耷拉著臉,看著他。

      羊老師看著我,兩眼慢慢睜大了,臉上的糟疙瘩也憋得像草莓,又大又紅。顯然,他沒想到,這個整天耷拉著臉,在班里不言不語的學生,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我想,羊老師這時肯定已經悔得腸子都青了。在這之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學生家長來,不應該因為是個蹲馬路邊兒修自行車的,就拿他沒當回事,更不應該的是把這個整天耷拉著臉的學生沒放在眼里。倘早接待了這爺兒倆,至少這一次,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羊老師這時肯定在心里直跺腳,這應了那句老話,“在陰溝里翻船了”。

      這時,我又催了他一句,周主任那邊還等著,我得趕緊去了。

      羊老師突然抬起頭,一咬牙說,別管外面怎么傳,我什么都沒干。

      我沖他看了看,說,知道了。說完扭頭就走。

      哎,等等。他立刻又叫了一聲。

      我站住了,慢慢回過頭。

      他看著我。

      我看著他。

      就這么看了一會兒。他“嗐”的一聲,搖搖頭。

      我說,我不想去插隊。

      他垂頭喪氣地說,分配工作,得由學校決定。

      我說,我沒說要分配工作。

      他沉了沉,今年,咱們學校也恢復高中。

      我用力看看他,就轉身走了。

      這樣再跟周主任談,我就知道該怎么談了。我來到學校革委會的辦公室,周主任已經等急了。他急,我不急。我先一臉正色地表示,今天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接著,又故意避實就虛,問東答西,就是不回答實質性的問題。我這樣做,是想投石問路。我必須先摸清周主任已經掌握了什么,掌握多少,然后再決定我的話怎么說,說到一個什么尺寸。

      我很快明白了,周主任并沒掌握什么。我這時再回想前天下午,當時最先過來的是一個干瘦的家長,戴著一副像瓶子底兒一樣的近視眼鏡,還挺愛摻和事兒,一過來就伸著脖子湊到小窗跟前。這時羊老師的兩只手還沒離開馬又紅的臉頰,倘換別人,肯定就看見了,但這個瘦子的眼鏡好像度數(shù)淺了,瞇縫著兩眼看了半天,嘴里還喃喃自語地說著,嘛也沒有啊,這是看嘛呢?這也就說明,他當時不但沒看見羊老師和馬又紅在干什么,甚至可能連這兩個人都沒看清。而后來再有人過來,教室里的這個精彩瞬間就已經過去了。我由此斷定,真正看到這件事實質內容的,應該只有我一個人。至于學校的這些傳聞,都只是后來過來的這些學生和家長的臆測。他們看到一個男老師和一個女學生這樣坐在教室里,那個女生還低著頭哭,就順理成章地把這想象成一件什么樣的事。

      于是,我對周主任說,事情并不像外面?zhèn)鞯哪菢?。這段時間,馬又紅一直在追著羊老師談話,羊老師已經反復跟她說了,現(xiàn)在要談話的同學和家長很多,他不能只跟她一個人談??神R又紅不聽,一找羊老師就哭哭啼啼。前天下午,羊老師和馬又紅談話本來是在辦公室,但馬又紅又一直哭,辦公室里的人也越來越多,羊老師是擔心影響不好,所以才和她去了教室。去教室也沒有別的事,至少我過來時,沒看見任何事,羊老師只是一直在勸馬又紅。至于外面?zhèn)鞯难蚶蠋煾R又紅怎么怎么樣了,是不是造謠我不知道,但我是相信羊老師的。現(xiàn)在的人就愛捕風捉影,況且又正在這種敏感的時候,肯定有人別有用心。

      我最后說,領導還是別信這些沒影兒的事。

      我這樣說話,表面的意思很明確,其實還是留了退身步兒,或者說是埋了兩個“釘子”。我說,至少我過來時,沒看見任何事。那么我過來之前呢,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這我就不知道了。這是第一;第二,我對周主任說,外面是不是造謠我不知道,但我是相信羊老師的。我這樣說的意思,也就是說,外面說的是不是造謠,可能性應該各占一半。而我相信羊老師,也只是我個人的主觀態(tài)度。換句話說,就算我相信羊老師沒事,他該有事也還是有事。

      但我的這番話,還是對羊老師有利。我能感覺到,周主任也希望我的話對羊老師有利,這樣學校也就省去很多麻煩。我既然這樣說了,周主任心里也就有底了。于是,學校做了兩件事。第一,先在學校里貼出一張大紅喜報,說羊士林老師被評為“走與工農兵相結合道路積極分子”,要去區(qū)里參加集訓一個月。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張喜報有點牽強,一個積極分子參加集訓的事,沒必要這樣大張旗鼓地宣揚;第二,就是馬又紅的分配去向由去農村插隊,改為上高中。顯然,學校這樣做也是經過考慮的。如果還讓馬又紅插隊,雖然是早已做出的決定,但性質也就變了,似乎帶有懲罰的意味,這也就等于變相承認,她跟羊老師確實有事。讓她改上高中,也就說明,她哭是有道理的,本來就應該上高中。

      但并沒有人注意到,與此同時,學校還不動聲色地做了一個決定。羊老師在去集訓之前,把我叫到辦公室。他這時已經一身輕松,對我說,學??紤]到你父親有病,決定照顧你。

      我父親確實有病。他由于長期蹲在路邊修自行車,腰出了很嚴重的問題,已經直不起來了。我之所以一直要找羊老師談話,也就是想以這事為由,讓學校照顧。

      羊老師說,學校同意照顧了,讓你改上高中。他“嗯”了一下,當然,也只能照顧到這個程度了。

      我聽了看看他。

      他也看看我。

      我倆同時點了點頭。

      我爸當年還是想對了。他確實沒活到我二十歲。

      我十七歲時,他出事了。那時我家附近有一個“東方紅”汽車運輸場,里面的汽車出出進進都要經過我家門前的這條小馬路。出事的那天是個下午,由于天熱,我爸就把他的修車攤兒放在路邊的樹陰底下。隨著太陽往西轉,樹陰也一點一點地轉,他的修車攤兒也跟著一點一點地挪??蛇@一挪就出了問題。太陽轉到西邊時,樹陰不知不覺地就已經快到馬路中間。我爸只顧低頭修車,并沒意識到他的修車攤已經離開了路邊。就在這時,一輛“黃河牌”大卡車朝這邊開過來。事后我才知道,這輛車是跑長途的,正要去青海。那時還不叫《交通法規(guī)》,叫《交通規(guī)則》,雖也規(guī)定不準酒后開車,但還不像今天管得這樣嚴。這些跑長途的大車司機有個習慣,上路前不光吃飽,還要喝足,所謂喝足也就是喝白酒,而且酒量一個比一個大。據他們說,甭管吃多少東西,到該餓的時候還餓,非得再喝半斤白酒才能頂時候,趕上吃飯不方便,能扛一天。這個下午,這輛“黃河牌”大卡車的司機就剛吃飽喝足,還帶著一臉的酒氣。當時我爸正埋頭修一個腳蹬子。這司機開車過來,幾乎沒減速,直接就把我爸撞飛了。據當時看見的人說,我爸一下給撞出十幾丈遠,倒在地上一動沒動就死了。我和我媽得著消息出來時,我爸的跟前已經圍了一大群人。我過來一看,我爸竟然沒一點外傷,也沒流一滴血,但渾身上下軟得像面條兒一樣,所有的骨頭都已被撞碎了。

      這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其實本來也不麻煩,據當時看見的鄰居說,這個司機從車上下來時,還噴著滿嘴的酒氣。他酒后開車,又撞死了人,當然要負全責,但是,他只過來看了看,見我爸已經沒氣了,就扔下停在路邊的卡車扭頭走了。后來我才知道,這種汽車運輸場經常會有交通事故,所以專門養(yǎng)了幾個人,就為處理這種事。這些人都是這方面的油子,不僅熟悉《交通規(guī)則》,也會鉆這方面的空子,而且跟交管部門的關系也很熟。我爸的這起事故,是發(fā)生在我家門口的小馬路,于是這些人就又鉆了一個空子。他們不是找交管部門解決,而是來找街道辦事處。起初我不懂,后來才明白他們這樣做的目的。如果找交管部門,也就是交通隊,就只能按交通事故處理。他們的司機酒后開車,這一點他們自己也無法否認,所以“一邊倒”的官司,即使強詞奪理,也沒有太多的理可講。但如果找街道辦事處就是另一回事了。街道辦事處是這片居民區(qū)的管理部門,道路上的事當然也歸他們管,但還不僅是道路的事,也包括社會秩序和市場管理等等所有的事,這一來運輸場的人也就有話可說了。首先,我爸在路邊擺修車攤兒,雖然靠的是手藝,但在當時也等同于小商小販,屬于應該“割掉”的“資本主義尾巴”。街道辦事處應該“割”而沒“割”,還一直任由它在路邊存在,這本身就是個責任問題。其次,我爸把修車攤兒擺在馬路上,出事時還已經靠近小馬路的中間,他這樣做,街道辦事處的人也沒有及時出來制止,這又是一個責任問題。如果運輸場提出這兩個問題,街道辦事處的責任顯然就大了。而他們一旦意識到負有重大責任,為減輕自己,就會把責任往我爸的身上推。這一來,我爸的責任越重,運輸場這邊的責任自然也就會越輕。

      運輸場的這些人雖然經驗豐富,都是油子,有一件事卻是他們沒想到的。他們撞死的雖然只是一個在路邊修自行車的,但這個人的兒子卻是我。我在這方面當然沒有任何經驗,更不是油子,但用我奶奶當年的話說,我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這時,我的腦子已經像個馬達,又飛速地轉動起來。我媽是家庭婦女,本來就有很嚴重的心臟病,這次一出事就病倒了,一直躺在床上。我上邊還有個哥哥,可他在內蒙的一個電力公司工作,整天在野外架電線,這次我爸出事,好容易才聯(lián)系上他,還沒趕回來,但他就是回來了,對這邊的事也不摸門兒。我底下還有個弟弟,正上小學,也指不上。這次這事,也就只能全靠我了。

      我一接到通知,讓去街道辦事處解決問題,心里就有預感,這事可能要麻煩。這些街道辦事處的人每次見了我爸都橫眉立目。我爸的這個修車攤兒,在他們看來就是一根眼中釘,可又一直拔不掉。我們一家就指著這個修車攤兒吃飯,真不讓我爸干了,他們又不能給我們一家飯吃?,F(xiàn)在出了這樣的麻煩事,這個屎盆子,又讓運輸場的人一下都扣在他們身上。這一來,他們肯定會把一肚子邪火兒都撒在我身上。顯然,這事兒還沒解決,我就先被動了。

      但讓我沒想到的是,這個上午,我來到街道辦事處,出面解決問題的竟是張老師。這時的張老師穿一件藍制服上衣,領鉤系得緊緊的,儼然是個街道干部了。我后來才知道,我畢業(yè)以后,張老師還是從學校調出來了。當然,他調出來應該跟我有直接關系。我離開這個學校以后,越想張老師越有氣。我上了六年小學,他就跟我作了六年對,頭兩年叫我“馬甲兒”,后來讓我打了個大嘴巴子,這后四年也就一直跟我過不去。最可氣的是,我已經畢業(yè)了,臨走之前,他還不咸不淡地說了那么一堆片兒湯話。我不是個吃虧的人,尤其有人冒犯我,我會記仇兒。于是后來,我找了個機會,就把張老師的這些片兒湯話都告訴李校長了,當然還添了一些油,加了一些醋,讓這些話聽起來更有刺激性。果然,李校長聽了半天沒說話,喘了幾口氣才問,他就是這么說的?我說是,他就是這么說的。李校長沒再說話,扭頭就走了。

      這次的事,他顯然已知道撞死的是我爸,但張老師畢竟當過老師,有些文化,有文化的人都有涵養(yǎng)。涵養(yǎng)說好聽了,是不會輕易發(fā)火兒,但換個說法兒,也就是喜怒不形于色。在這個上午,他見了我,倒沒有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意思,只是瞇起兩眼沖著我笑,但我感覺到了,他這笑不是好笑,似乎眼睛的后頭還有一雙眼睛,正直盯盯地瞪著我,已經瞪出血來。但我來到他面前,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叫了一聲,張老師。

      運輸場的人立刻警覺起來,看看我,又看看張老師,問,你們認識?

      張老師笑吟吟地說,認識,我是他的小學老師。

      我趕緊說,是,我小學六年,都是張老師教的。

      張老師沒理會我的話,臉上的笑容唰地收起來,看看運輸場的人,又看看我,然后說,這件事,我們街道辦事處確實有責任,不過這責任也分怎么說,馬同旺在馬路上擺修車攤兒,我們不是沒管,只要一看見就管,可我們前腳兒走,他后腳兒就又擺上了,我們還有別的工作,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總盯著他。我一聽張老師這話,就知道完了。他一上來并不是梳理這起事故的過程,分析責任,而是先說我爸在路邊擺攤兒不對。這一來也就先為這事兒定調了,意思是說,發(fā)生這起交通事故,完全是因為我爸在路邊擺攤兒造成的。

      運輸場的人都是老油條,也已經明白了,于是立刻順桿兒爬,一邊給張老師敬煙,一邊跟著說,就是啊,馬路是走車的地方,且不說這種小攤小販是不是資本主義,再怎么說也不能擺到馬路上來。張老師用手背把遞過來的煙推開說,不會。接著又說,我們街道辦事處對這一片居民區(qū)的管理一向很嚴,從不容許小商小販的存在,但還是那句話,我們總不能從早到晚一直在街上巡查,這些小攤小販也很狡猾,學會了跟我們“打游擊”,我進他退,我退他進,簡直神出鬼沒。運輸場的人連連點頭,說是啊,我們這次本來要往青海送救援物資,那邊正發(fā)大水,現(xiàn)在一出這事兒,全耽誤了,這兩天那邊一直電話催,可臨時調車又調不出來。

      我聽明白了,不能再這么說下去了,這事兒已經不知不覺地讓他們說得拐了彎兒?,F(xiàn)在我爸的死已經被撂在一邊兒了,如果再說下去,我這個死者家屬,就要承擔運輸場耽誤運送救災物資的責任了。我站起來說,你們先說吧,我得回去了,還得陪我媽去醫(yī)院。

      我這一說,張老師和運輸場的人都愣住了。他們這才意識到,其實我才是這件事的主角兒。他們繞來繞去地說這半天,都是說給我聽的。我一走,再說什么就都沒意義了。

      我并沒真走。我從街道辦事處一出來就拐到旁邊的街角,站在一棵柳樹的底下。等了一會兒,運輸場的人也出來了。我看著他們走遠了,就又回來了。

      張老師剛坐到辦公桌跟前,抬頭一見我,愣了一下。

      我說,我的鑰匙好像落在這兒了。在屋里轉了一圈,沒有。我走到門口兒,好像忽然想起來,站住轉過身,問張老師,您還記得劉老癟嗎?

      張老師看看我說,記的。

      我說,他前幾天,死了。

      張老師聽了“哦”一聲。

      張老師曾救過這個劉老癟的命。當年劉老癟夜里值班,總喝酒。我快畢業(yè)時,一天早晨,張老師第一個來到學校,可學校的大門沒開。他敲了半天,里面沒人應。張老師感覺不對,就從墻上跳進去。到傳達室一看,桌上有個空酒瓶子,劉老癟像個壁虎兒似的趴在地上。張老師看出他不像是喝醉了,喝醉了也就是個醉,可他的嘴歪了,嘴角還出黏涎。于是趕緊在學校門口叫了幾個人,又找了一輛小推車,把他送醫(yī)院去了。果然,劉老癟是突發(fā)腦溢血。據大夫說,幸好送來時,是讓病人的頭高腳低,否則來的路上人就完了。這以后,劉老癟雖然好了,可半邊身子還是癱了,臉上也總是擰出一副古怪的表情。他仍然嗜酒如命,該怎么喝還照樣怎么喝。就在幾天前,我聽街上的人說,他終于喝死了。

      這時,我對張老師說,我爸活著時,對我說過一句話。

      張老師看著我。

      我沉了一下,又搖搖頭說,算了,不說了。

      說完就轉身走了。

      這天下午,運輸場的人來家里找我。他們當然比我急。這時,我爸的遺體還放在殯儀館,沒有家屬簽字,就不能拉去火化,而遺體一天不火化,這事也就不算完。這些油子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就想跟我對付著趕緊把人燒了。不過這時,他們已經知道街道辦事處的態(tài)度,心里也就有底了,一見我就大模大樣地說,咱商量一下吧,看這事兒怎么趕快解決了。

      我看看這兩個來人,問,你們打算怎么解決?

      這倆人一個黃白臉兒,一個黑紅臉兒。黃白臉兒的高,黑紅臉兒的矮。

      “黑紅臉兒”問,你爸這修車攤兒,一天能掙多少錢?

      我說,你問這個干嗎?

      “黑紅臉兒”說,你就說吧。

      我說,一天一百多。

      “黃白臉兒”在旁邊樂了,問,他是修車,還是賣車?

      我歪過腦袋,看他一眼說,你會說人話嗎?

      “黃白臉兒”讓我噎得嗓子眼兒一鼓,“哏兒嘍”一聲。

      “黑紅臉兒”說,咱也別賭氣,我們今天來,就是有誠意,沒誠意也不會來,我們商量了一個方案,你看行不行,不行咱再另說,就按你爸一天掙兩塊錢,一個月是六十塊。

      “黃白臉兒”在旁邊“哼”一聲,這就不少了,我們運輸場的場長,一個月也才四十三塊。

      “黑紅臉兒”又說,我們給他算工傷,工傷死的一般是給三個月工資,另外再給一筆撫恤金、一筆喪葬費,這樣合起來,總共是二百五十塊七毛五,咱四舍五入,算二百五十一塊。

      這兩個人說完,都拿眼看著我。

      我看看這倆人,伸手一指說,門在那兒。

      他倆一愣,對視了一下。

      我順手抄起一個板凳說,我身上可戴著孝,打了你們,也是白打。

      這倆人都是干這個的,當然懂。他們的汽車撞死了人,真趕上厲害不要命的家屬,別說動手打他們,就是帶一伙人去把運輸場砸了,他們也沒轍。

      倆人沒再說話,趕緊走了。

      運輸場提出的這個解決方案,也就露出了他們的底牌。他們撞死了人,一條人命只想賠二百五十一塊錢,這說明已經有恃無恐。他們肯定認為,已經把街道辦事處搞定了,所以死者家屬這邊也就不敢再提過分的要求,接下來,只要多少給點兒錢打發(fā)一下,趕緊把人燒了,這事兒也就了了。但這倆人來這一趟,應該也就明白了,沒他們想得這么簡單。

      我把這兩個人打發(fā)走,想了想,就來到院里。

      我爸的修車攤兒,實際是一輛破舊的三輪車。這三輪車是我爸用一些平時修車拆下的廢舊零件攢的。雖然三個轱轆都能轉,但不能騎,只能推著走。我爸每天去街上擺攤兒修車,就把他的全部家當都放在這車上。這次出事,這輛三輪車和我爸一塊兒都讓那輛肇事的“黃河牌”大卡車撞飛了,我是把修車工具一樣一樣撿回來,放在這車上,勉強推回來的。這時,我在這輛破爛的三輪車上翻了一陣,在一個破布包里,找到幾個車座子。其中一個的形狀有些怪異。它也是三角形的,但三個點都往上翹,中間凹下去,看著像一個湯勺兒。其實這不是自行車的車座子,是一種特殊的三輪車上用的。它邊上高,中間凹,是故意設計的一種造形。我把這車座子拿出來,撣干凈看了看,還有九成新,就裝在一個兜子里拎著出來。

      我的小學母校就在附近,但自從畢業(yè),就再也沒來過。學校里沒什么變化。我來到四樓的校長室。李校長已經準備下班,正在樓道里擦他的“鳳凰牌”自行車,抬頭一看是我,有些意外,接著就搖搖頭,嘆息一聲說,真沒想到,你父親出了這樣的事。

      顯然,我家的事,他已聽說了。

      李校長又問,你來有事?

      我說,有點事。

      李校長說,說吧。

      我就從兜子里拿出這個車座子。我告訴李校長,今天去街道辦事處解決我爸的事,看見張老師,才知道,他調到那邊去了。李校長笑得不太自然說,是啊,已經調去幾年了。說完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這個車座子。我問李校長,還記不記得劉老癟?

      李校長說,當然記得,聽說,前些天死了。

      我說,當年劉老癟喝酒喝出腦溢血,還是張老師救的他。

      李校長想了想,點頭說,對,有這事兒。

      李校長這樣說完,看看我。顯然,他意識到了,我這趟來,應該跟張老師有關。我對李校長說,我就是為張老師的事來的。當年,張老師要送劉老癟去醫(yī)院,在學校門口叫了幾個人。當時我爸正在路邊修車,也跟著一塊兒去了。那次我爸從醫(yī)院回來,一直跟我念叨說,張老師真是個難得的好人,要不是他,這個劉老癟就完了。還說,人們都說,當老師的要為人師表,嘛叫為人師表,這才是真正的為人師表,做人就應該這樣。

      李校長當然早已不記得,當年的那個早晨,張老師送劉老癟去醫(yī)院時,我爸究竟去沒去,但一提起這事,他也有些感慨,說是啊,張老師這人,就是個性太強了,其實人是個好人。

      這樣說著,又看看我,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我這才說,我今天看見張老師,突然想起一個事,當初我爸給張老師找了一個特制的車座子,一直沒機會給他,這事兒就擱下了,今天一見他才想起來,就把這車座子找出來了。

      李校長仔細看了看這車座子,“撲哧”樂了。

      李校長一樂,我就知道,他明白了。

      當年張老師有個不雅的綽號,叫“噘嘴兒”。“噘嘴兒”本來指的是把嘴噘起來,無所謂雅不雅。我剛來上學時,也不明白,只是聽高年級的學生背后這么叫。有膽兒大的,偶爾張老師走過去,也沖他背后喊一嗓子。張老師雖然從不理睬,但從他憋得面紅耳赤的樣子也能看出來,心里應該很惱火。后來才聽說,張老師有很嚴重的痔瘡,而且是外痔。這種外痔必須動手術,可張老師怕血,也暈針,根本無法手術,所以只能保守治療,但這種保守治療只能控制痔瘡不再流血,肛門突出的部分還是一直無法回去。那時還不講保護患者的隱私,后來這事不知怎么就傳出來,于是也就有了“噘嘴兒”這個綽號。應該說,這個綽號不僅不雅,也太損了。一般越損的綽號,也就越形象,越形象的綽號也就越氣人。問題是張老師底下“噘嘴兒”,就沒法騎車,可當時自行車是唯一的代步工具。于是張老師就發(fā)明了一種獨特的騎車姿勢,上身躬著,把屁股撅起來,看上去就像自行車運動員在越野比賽。當然,他這種奇特的騎車姿勢也就時時在提醒別人,他的綽號為什么叫“噘嘴兒”。

      李校長接過這車座子,又“噗”地樂了。

      這時,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我爸活著時,經常對我說,來學校上學,不僅跟老師學知識,也要學人品,學做人,像張老師這樣的老師,才是真正的老師。后來我爸知道了張老師的這個病,就特意找了這個車座子,這本來是一種病理車上用的,我爸改裝了一下,可一直沒機會給張老師,現(xiàn)在,您就替我轉交給他吧。

      李校長低頭看看這車座子,又抬頭看看我。

      李校長畢竟是小學校長,是何等地聰明。況且,我爸當年一直免費為他修自行車,僅憑這一點,我想,他心里也應該念我爸的好兒。這時,我一字一句地對他說了這一番話,又把這個車座子鄭重其事地交給他,他應該也就明白了。

      接下來的事,我就不用急了。

      兩天以后,我又接到通知,讓去街道辦事處解決問題。這個下午,我故意晚來了一會兒。汽車運輸場的人已經先到了,還是那個“黃白臉兒”和“黑紅臉兒”,這次又多了一個“麻子”,三根“煙槍”,把張老師的辦公室抽得霧氣騰騰的。張老師見我來了,抬了下眼皮說,坐吧。

      我就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了。

      我進來時已經看見了,張老師放在門口的自行車,已換上了我給李校長送去的那個車座子。我想,如果我爸在天有靈,也該感到欣慰,他活著時,沒白給李校長免費修自行車。

      張老師并不看我,臉耷拉得比我還難看。他沉了沉,說,這個事,恐怕不太好辦。

      他這一說,汽車運輸場的人立刻緊張起來。我也有些緊張,摸不清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張老師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后問,那個肇事司機,是幾點開車出來的?

      他一問司機,而且還用了“肇事”這個說法兒,運輸場的人就更緊張了。

      “黃白臉兒”說,我們的司機,大概是下午四點多鐘出來的。他故意避開“肇事”這兩個字。

      張老師又問,他開車出來時,喝了多少酒?

      張老師這一問,我心里頓時松了口氣。上一次,無論是張老師有意的,還是讓運輸場的人給帶的,一直強調的是“資本主義尾巴”的事,由“資本主義尾巴”又說到小攤小販跟他們在街上“打游擊”,這一來這事兒也就徹底拐彎兒了,似乎我爸被撞死已經不是一起惡性的交通事故,而是咎由自取,自食其果。但這次,張老師開宗明義,一上來就把司機喝酒的事擺在前頭,而且先定性,他是“肇事司機”。這一來,這個彎兒也就沒法兒再拐了。

      運輸場的人都是老油條,當然也聽出來,張老師這次的口風已經完全變了。

      “黃白臉兒”剛要張嘴,“麻子”伸手把他攔住了。這“麻子”看意思是個頭兒,說話更占地方兒, 他晃了晃腦袋,問張老師,你問我們的司機喝多少酒,有意義嗎?

      張老師反問,你認為,沒意義嗎?

      張老師這一問,反倒把“麻子”給噎住了。

      張老師說,現(xiàn)在要解決的問題,就是你們汽車運輸場的司機酒后開車,把人撞死的這起交通事故,我當然要先弄清楚,這個肇事司機開車出來之前,究竟喝了多少酒。張老師說著,把手里的筆扔在桌上,喝得少,是酒后駕車,喝多了就是醉酒駕車。如果是醉酒駕車,這個事故的性質就更嚴重了,你們是干這個的,這個道理不明白嗎?

      我心里長舒了一口氣,張老師這一說,也就把這事兒板上釘釘?shù)囟ㄐ粤恕?/p>

      “麻子”沒料到張老師會這么說,顯然沒有心理準備,眨巴著眼,一下說不出話了。

      “黃白臉兒”在旁邊說,他喝得不多,也就,半斤。

      張老師笑了,也就半斤?你們這些開車的真是好酒量啊。

      “麻子”又直了直脖子,說,他這種小攤小販,你們就不該管嗎?

      張老師說,小攤小販,我們街道辦事處當然該管,目前也正在清理,街上見一個抓一個,可現(xiàn)在說的這個人,已經讓你們的司機撞死了,我還上哪兒抓去?

      “黃白臉兒”說,出事的時候,他的修車攤兒是擺在馬路上。

      張老師說,就算擺在馬路上,有槍斃的罪過兒嗎?如果沒槍斃的罪過兒,就該撞死嗎?

      運輸場的幾個人互相看了看。顯然,這回是他們意識到,這話沒法兒再說下去了。他們之所以來街道辦事處解決問題,就是想繞開酒后駕車這件事,可現(xiàn)在,繞來繞去又繞回來了?!奥樽印钡哪樕灿行╇y看了,咳一聲說,如果說酒后駕車的事,就不在你這兒說了。

      張老師立刻點頭說,好啊,我也正要跟你們說,如果是酒后駕車,也就不是我們街道辦事處該管的事了,這是一起交通事故,交通事故就該由交管部門管,你們還是去交通隊吧。說完就站起來。

      這一下就僵在這兒了。運輸場的人當然不想去交通隊,如果去交通隊,先別說這官司怎么打,第一件事就得先把肇事車輛扣了。車一扣,就指不定什么時候才能再開出來。

      這時“黑紅臉兒”趕緊說,沒必要去交通隊,能在這兒解決,就還是在這兒解決。

      張老師說,那就另找時間吧,我還有會。說完一鎖抽屜,扔下這幾個人就出去了。

      經過這一次,形勢已經急轉直下。運輸場的人一下子都慌了。他們本以為避開交通隊,來找街道辦事處是一步很高明的棋,卻沒料到,最后不知怎么糊里糊涂地弄成了這樣?,F(xiàn)在已經騎虎難下,繼續(xù)找街道辦事處不行,不找也不行,似乎一下子怎么都不行了。

      我這時反倒不急了。倘繼續(xù)在街道辦事處解決,我心里已經有數(shù),也已想好了底牌。換句話說,就是去交通隊我也不怕。雖然我爸是個在路邊擺攤兒修自行車的,可我家是工人出身,我爸說過,我爺爺當年是海河邊兒的碼頭工人,我爸小時候還要過飯,可以說,我家也是“根兒紅苗正”,就因為這,街道辦事處的人才一直不敢把我爸怎么樣。真去交通隊,最后的處理方案讓我滿意還則罷了,不滿意,我就讓我爸一直在殯儀館那么躺著。只要我不簽字,交通隊也沒有權力把我爸燒了?,F(xiàn)在真正著急的,應該是汽車運輸場,不是我。

      果然,運輸場的人很快又來找我,跟我商量說,能不能街道辦事處也別找了,咱就私了。我問,私了怎么了?他們說,如果賠二百五十一塊不行,就再加一倍,五百零二塊行不行?我聽了一笑,說,不行。如果你們一開始就說五百零二塊,我也許就答應了,可你們一張嘴才給二百五,這就不是二百五的事了,說明我爸這條命,在你們那兒也就值二百五,就是這個數(shù)兒,你們把我招了。再有,我說,我這幾天已經想了,這事兒沒這么簡單,我得從長計議,現(xiàn)在別說五百零二塊,你們就是再加一倍,一千零四塊也不行了。咱現(xiàn)在就兩條路,要么接著去街道辦事處,要么就去交通隊,走哪條,由你們挑,我跟著。

      運輸場的人肯定沒想到,一個正上高中的半大小子,竟然這么有主意,還這么難纏。

      運輸場的人當然不愿去交通隊,只好又回到街道辦事處來解決。這時街道辦事處顯然已研究過了,干脆不再發(fā)表意見,只讓張老師當個中間人的角色,運輸場那邊拿出一個解決方案,通過他傳遞給我,我有什么具體要求,也通過張老師再轉給他們。一天,張老師把我單獨叫來說,他想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明白,他是想知道我的底牌。

      我現(xiàn)在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相信張老師。我對他說,賠償他們是肯定得賠償,我媽有心臟病,我弟弟還小,現(xiàn)在我爸沒了,以后家里也就沒了經濟來源,我需要錢。但是,我又說,光賠錢不行,他們就是賠再多的錢,也有花完的時候,還得給我家解決實際困難。

      張老師說,你具體說。

      我說,我媽要人照顧,我哥在外地工作,他們得把我哥調回來。

      張老師聽了,很認真地看看我。

      我說,還有,我明年就高中畢業(yè)了,不能去插隊。

      張老師如果是過去的張老師,肯定得讓我提的要求嚇著了。這兩個要求,在當時一個比一個難。但這時的張老師,畢竟已在街道辦事處工作了幾年,各種各樣的事都見過,也就明白,我的要求,只要汽車運輸場想辦,他們是能辦到的。不過張老師肯定沒想到,我在這個年齡,竟然就有這樣的心計。

      汽車運輸場確實有辦法。幾天后的一個上午,我來到街道辦事處,在張老師的主持下,跟汽車運輸場的“麻子”簽了一個協(xié)議。協(xié)議上寫明,“運輸場一次性賠償死者馬同旺的家屬一千零四塊錢,另外,把馬同旺的長子馬元調回天津工作,并確保其次子馬乙高中畢業(yè)后不去農村插隊,在滿足以上這三個條件之后,死者家屬不得再有其他要求?!?/p>

      “麻子”簽完協(xié)議,一摔筆就走了。

      我對張老師說,謝謝。

      張老師面無表情地說,我不是沖你,是看在你父親的分兒上。

      我高中畢業(yè)果然沒去插隊?!皷|方紅”汽車運輸場提前就跟學校溝通了,但具體怎么溝通的不清楚??傊麄冋f,這個叫馬乙的學生他們要了,到畢業(yè)時,會專門給一個分配指標。我高中仍在這個學校,學校也知道我父親的事,也就明白,這應該是那起事故后續(xù)的處理結果。于是我畢業(yè)時,就按“特困”,沒去插隊,直接分到“東方紅”汽車運輸場。

      但我并沒去這個運輸場。這個運輸場是市交通局的下屬單位,我報到要先去局里,按程序,在局里報到之后,由局里發(fā)放“派遣單”,我拿著“派遣單”再去運輸場報到。但我到局里報到之后,一連等了幾天,又等了幾天,卻遲遲沒人給我“派遣單”。我問局里的人事部門,人事部門也沒人回答我。就這么晃蕩著過了一個多月,我在局里就成了個游手好閑的人。每天來上班,到這個辦公室轉一圈兒,那個辦公室轉一圈兒,碰上能說話的就說幾句,沒人搭理就扭頭出來。好在我的長相雖然難看,但嘴好使,見什么人說什么話,到哪兒都能搭訕幾句。又過了些天,還是有人去領導那兒反映了,說局里不知從哪兒來了個丑八怪,整天東屋串,西屋串,一點兒正經的沒有,不光招人煩,也影響別人工作。其實這也正是我要達到的目的。我找局里領導,沒人搭理我,我干脆就把局里的人都攪和煩了,他們往領導那兒一反映,領導就會反過來找我了。

      果然,沒過兩天,領導就把我叫去了。

      我這才知道,我一直沒拿到去“東方紅”汽車運輸場的“派遣單”,是因為那邊不要我。經過我爸的這一場事,運輸場的人已經跟我打過交道,也領教過我了。他們知道,我這人不光不好惹,也太難纏了,倘真讓我去了運輸場,非得把那邊攪得天翻地覆不可。他們也就死活不敢要我了。按當初簽的協(xié)議,他們除去賠了錢,把我哥從內蒙調回來,現(xiàn)在也已讓我分配了工作,這樣也就完全兌現(xiàn)了承諾。至于我來局里報到之后,局里分我去哪兒,就不是他們的事了,我愛去哪兒去哪兒。跟我談話的是局里的工會主席,也姓馬。這馬主席是個大胖子,不是一般地胖,是巨胖,臉上的肉比屁股還多。他搖著頭說,真不知你是怎么回事,剛來局里幾天,人緣兒就這么差,分哪兒哪兒不要,局里也真犯愁了。

      我一聽樂了,說,我奶奶說過,臉上沒錢,萬人嫌。

      馬主席眨巴著眼,看看我。他聽出來了,這不像好話,但他不想再跟我多費口舌,就說,叫你來,是想跟你商量,現(xiàn)在局里的衛(wèi)生院缺個做衛(wèi)生的,去那兒行不行?我一聽立刻說行。甭管去哪兒,總比在局里這么晃蕩著強,況且衛(wèi)生院干凈,又不累,做衛(wèi)生就做衛(wèi)生,總比去運輸場強。

      馬主席一聽,這才松了口氣。事情就這么定下來。

      我到交通局衛(wèi)生院,可以說是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人這一輩子,會有很多個節(jié)點,每個節(jié)點就是一個裉節(jié)兒,而每個裉節(jié)兒,也就決定一個人生階段,但在這些裉節(jié)兒中,肯定會有一個最關鍵的裉節(jié)兒,也就是人生拐點。我來交通局衛(wèi)生院,就是人生的一個拐點。當然,我這時并沒意識到,已經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我領了第一個月的工資之后,只是覺著每月竟然有二十二塊六毛八了,倘再加上“洗理費”一塊二,“全勤獎”兩塊四,就是二十六塊二毛八,突然有了這么高的收入,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但沒過幾天,我就跟院長打了一架。

      所謂打架,也不是真動手,真動手這院長也打不過我。但就是動嘴,也已經把他氣得渾身篩糠,連掛在脖子上的聽診器都抖落掉了。這院長姓燕,五十來歲,不光是院長,還是院里唯一的醫(yī)療權威,所以都叫他燕主任。事情的起因是我做衛(wèi)生。衛(wèi)生院是個兩層小樓,一樓是藥房和診室,二樓是換藥室和輸液室,再有就是辦公室。兩層樓一共有四個廁所,每層男女各一個。我每天上午倒垃圾,掃廁所,然后再打掃樓道和各個診室,最后是辦公室。下午,則是從樓上到樓下,用抹布擦洗各個房間的門窗。我這時才知道,這衛(wèi)生院原來的清潔女工為什么調走,肯定是累跑的。從樓上到樓下總共十幾個房間,再加上廁所就是二十來個,每天這么折騰一遍,一天兩天行,一長就覺出來了,簡直不是人干的活兒。我每天下班累得腰酸腿疼,回家連車都騎不動了。我跟燕主任提過幾次,又不是過年大掃除,是不是沒必要這么擦洗,地面兒可以天天擦,別的一星期擦一次就行了,但燕主任是杭州人,有潔癖,一聽就急了,說這是醫(yī)院,醫(yī)院能跟過年大掃除比嗎?我不說還好,這一說,他反倒又給我加碼兒了,每天擦洗門窗,必須擦兩遍,第一遍用消毒水,第二遍再用清水。我這時畢竟已經走上社會,知道不比當初在學校,也就忍著氣,讓擦就擦,但我發(fā)現(xiàn),我就這么干,燕主任還總盯著我。他盯也不是光明正大地盯,經常是不知什么時候,突然就發(fā)現(xiàn),他正站得遠遠兒地朝我這邊看。他看就看,只要不說話,我也就裝看不見??梢惶煜挛纾€是沖我走過來。當時我正撅著屁股擦診室的門,他過來用中指的關節(jié)敲敲我的后背。這是大夫的毛病,他們不喜歡用手指,怕沾上細菌,所以平時都習慣把手翻過來,推門用手背,叫人用手指的關節(jié)。他這樣一敲我,我就有點兒要急,但還是在心里忍著,直起腰回頭看看他。

      他說,你不能再這么擦了。

      我問,怎么了?

      他說,我已經注意你好幾天了,你用墩布擦地,總是先廁所,再擦診室,最后才擦我的辦公室,還用的是同一個墩布,這我還沒說你,現(xiàn)在擦門,你又這么擦,從廁所擦到診室,最后才擦我的辦公室,也用同一塊抹布。你這么擦,還不如不擦。

      他說著,就用腳踢了一下我身邊的水盆。當然,客觀地說,他也不是踢,只是用腳背朝旁邊撥了一下,意思是想說明,現(xiàn)在的這盆水有多臟,但他的腳用力大了一點兒,盆里的水一下子濺出來。這一濺,我就急了。你有話說話,用腳這么踢,也太拿我不當人了。

      我慢慢站直了,轉身看著他說,你把這地上的水,給我擦干凈了。

      我說完,用手朝旁邊的廁所一指,墩布在那兒。

      燕主任一下愣住了,這衛(wèi)生院的上上下下,還從沒有人敢這么跟他說話。人就是這樣,突然受到反差極大的冒犯,第一反應不是憤怒,而是茫然。

      他張開嘴,瞪著眼,就這么直勾勾地看著我。

      我說,我費了一上午的勁,才把地擦這么干凈,你一腳就給我踢臟了。

      他還這么看著我。

      我說,你今天要是不給我擦了,我能讓你趴在地上給我舔了,你信不信?

      我來這衛(wèi)生院之前,是個什么人,汽車運輸場為什么不敢要我,這些事,肯定早已傳到這邊來了。這時旁邊的一個小護士趕緊跑去廁所拿來墩布,把地上的水擦了。我看著燕主任,又說,我就是個掃地的,你可是有學問的人,說句街上的話,也人五人六兒的,連我都懂,“君子動口不動手”,你先拿手指頭敲我,現(xiàn)在干脆又動腳,你知道什么東西才動腳嗎?

      燕主任瞪著我,嘴張得更大了。

      我說,驢。

      這時旁邊的一個男大夫過來說,你這是怎么說話呢,怎么能罵院長?

      這男大夫姓華,三十來歲,叫華子維。我知道,他平時最會討好燕主任。所以,我來了沒幾天就給他取了個綽號,叫他“巴結狗子”。這時,我把臉轉過來,看著他說,你這會兒最好別說話,我不打燕主任,可能打你,你敢再說一句,我就把這墩布塞你嘴里,你信嗎?

      衛(wèi)生院的大夫、護士肯定沒見過我這樣的人,都不敢說話了。

      我又沖燕主任說,就算你是主任,以后說話也客氣點兒,還記得偉大領袖是怎么教導我們的嗎?“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蔽椰F(xiàn)在不用你關心,也不讓你愛護,更不需要你幫助,你只要學會尊重別人就行了!

      我說完,就撥開人群走了。

      我知道這回惹禍了。我在衛(wèi)生院就是個清潔工,竟然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院長連挖苦帶損,還罵他是驢,這事兒肯定鬧大了。我想,后面只有兩種可能,或者他找局里,把我退回去,堅決不要了;還一種可能就更損了,他不找局里,也不再提這事兒,但從此處處給我緊鞋帶兒。不過這我倒不怕,他真敢這么干,那算犯我手里了,要論玩兒陰的,我可是這個堆兒里爬出來的。當初連汽車運輸場的“麻子”那些人都怵我,別說他一個文縐縐的燕主任。

      這以后,局里沒任何動靜,衛(wèi)生院也沒動靜,這事兒好像就這么過去了。幾天以后,秦院長來找我。秦院長是副院長,兼護士長。她說,最近院里把《衛(wèi)生守則》修改了一下,馬上要公布。她又看我一眼,說,你看一下。當天下午,這個修改過的《衛(wèi)生守則》果然就在全院大會上公布了。會后,我找來看了看。內容大體還是過去的內容,只是修改了兩條,一是,各科室的門窗,由每天擦洗一次改為每周擦洗一次,且必須用消毒水和清水各一遍;另一條是,清洗工具要分門別類,不能混用。我一看就明白了,顯然,燕主任雖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堅持他的規(guī)定,但還是做了一些讓步。他讓步,當然有兩種可能,或者先不跟我計較,來日方長,鞋帶兒可以慢慢地緊,青蛙可以先用涼水煮。這種損招兒,他們這些有學問的人是能想出來的;還一種可能是,他也自覺理虧,就及時調整了。但不管是哪種可能,對我都無所謂。我是個講理的人,這兩條修改之后,我認為就可以接受了。這以后,我再做衛(wèi)生也就倒過來,先從辦公室開始,然后是各科室,最后才是廁所。再擦廁所,也就用單獨的墩布和抹布。

      我做事從不后悔,無論對錯,做了就做了。這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倘做對了還無所謂,做錯了,也不會因為產生的后果而懊喪,讓自己的心情雪上加霜。

      但這次這事,我還是后悔了。

      我后悔,是因為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一天上午,我正在二樓的樓道拖地,一個女孩兒迎面走過來。這女孩兒跟我年齡差不多,不過應該還在上學。她背個書包,從形狀看,這書包里裝的應該是書。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我面前走過時,我一抬頭,她沖我笑了一下。我當時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等反應過來,她已經過去了。這女孩兒屬于好看的那一種,讓人一看,就想再看一眼。關鍵是她的這一笑。一個人,如果沖另一個人笑,應該有三種可能,一是認識,笑是打招呼;二是也認識,但不熟,笑只是一種示意;另外還有一種,就是因為什么原因,譬如,覺著這人可笑。我跟這女孩兒并不認識,甚至從沒見過,所以前兩種可能,應該都不太可能。至于覺得我可笑,應該也沒道理。我確實長得挺難看,臉像門簾子似的耷拉著,但好像也沒什么好笑,況且我就是個清潔工,正悶頭擦地,她這么沖我笑,也就更沒理由。這一下就讓我犯尋思了,怎么想,都想不出她這個笑是從哪兒來的。后來我才知道,這女孩兒是燕主任的女兒,叫燕京京,正在衛(wèi)生學校讀書。衛(wèi)生學校在當時屬于中專,但介于高中和大學之間,所以招的一般是高中畢業(yè)生,將來畢業(yè)也許就是普通的醫(yī)務人員,比如在醫(yī)院的藥房,或在檢查室操作各種儀器,也可能進醫(yī)學院繼續(xù)深造,將來就是大夫。若干年后,我又問過燕京京,在那個上午,她第一次在衛(wèi)生院的樓道里看見我時,為什么笑?她說,她也不知為什么笑,就覺得這人好像見過,還不僅是見過,應該認識,可走過去之后再想,又好像不認識,也從沒見過。我說,那就是你認錯人了。她很認真地說,不是認錯人,也許,這就是常說的那種緣分。

      但不管是不是緣分,這個上午之后,我開始走心了。

      我這一走心,也就后悔了。

      我開始注意燕主任。其實事情就是這樣,往往人是同一個人,事也還是原來的事,但你換一個角度,或者換一種心理,再看,就會感覺不一樣了。我發(fā)現(xiàn),其實燕主任是個很認真的人,不光有條理,也很有計劃性。他每天早晨來衛(wèi)生院,先做兩件事,第一件是把行政的人叫來,安排一天的工作,要寫哪些材料,給局里打什么報告,準備什么時間開什么會,全院政治學習的內容是什么。把行政這邊的事都安排完了,再來樓下,叫來所有的大夫和護士,交待這一天業(yè)務上的事。交通局衛(wèi)生院不同于一般的醫(yī)院,不僅有普通門診,也有專業(yè)性很強的專科門診,包括各單位司機的定期體檢、職業(yè)病篩查以及發(fā)生交通事故之后的后續(xù)跟蹤治療等等,但是,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燕主任沒有得力的助手,不光行政沒有,業(yè)務也沒有。所以,他每天早晨安排的這兩塊工作,雖然事無巨細,卻因為并沒有人認真地記在本子上,敦促完成,也就經常是說完也就完了,并不能真正的全部落實。而燕主任一手抓行政,一手抓業(yè)務,從早到晚連踢帶打,一忙一亂,自己說過的話也就忘了,院里的各種事經常丟三落四。等他發(fā)現(xiàn)了,又急。燕主任還有一個習慣,平時普通話說得還可以,一急杭州話就出來了,而且越急,說的話別人也就越聽不懂。我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之后,就總在早晨過來打掃他的辦公室,這樣他安排行政上的事時,我一邊擦著地也就都聽明白了。然后他下樓安排業(yè)務上的事,我也跟下來,趁著打掃樓下,他再交待這邊的工作,我在旁邊也就都聽清楚了。我有一個一般人不具備的本事,記憶力極好。說某人的記憶力好,是看書過目不忘,而我則是無論聽到什么事,可以過耳不忘。羊老師曾說,人的記憶是一個存儲空間,既然是存儲空間,也就有限,所以該記的記,不該記的就不要記,否則記的東西太多了,這個存儲空間也就占滿了。但我不是這樣。我的記憶空間可以無限大,似乎要多大就有多大。我可以把我想記的和暫時沒必要記的東西都記下來。用不到的先封存,一旦用著了,這一塊的記憶閘門立刻就會自動打開,我可以在記憶里隨意調取任何想要的東西。

      這以后,我也就經常不動聲色地在一旁提醒燕主任,譬如下午將近兩點了,我見燕主任還在辦公室里跟人談話,就進來掃地時趁人不注意說,您下午三點,局里還有會?;蛘呖煜掳鄷r,對燕主任說,明天早晨有一批司機要來體檢,樓下還沒準備。我這樣提醒燕主任時,必須注意兩點,一是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在提醒他,這樣與我的身份不符,倘有人在燕主任面前別有用心地說幾句別的話,我會適得其反;二是提醒時,必須不動聲色,既要達到提醒的目的,還不能讓燕主任感覺我在提醒。所以,盡管我每次一提醒某件事,他立刻就想起來,然后趕緊去把這事落實了,卻一直沒意識到是我提醒的。一天早晨,我正在辦公室擦地,見燕主任進來了,就埋著頭說,您的材料還沒報局里,今天是最后一天了。燕主任聽了登時一愣,想了想,就走到門口兒沖樓下喊了一嗓子,華大夫,你上來!

      我提醒燕主任的這份材料很重要。市衛(wèi)生局要在全市的衛(wèi)生系統(tǒng)評選“救死扶傷先進典型”,衛(wèi)生院是歸交通局和衛(wèi)生局雙重領導,當然也要報。局里準備報燕主任,材料也就要由衛(wèi)生院準備。燕主任幾天前就把這事交待給華大夫了,華大夫大概忘了,燕主任也沒催,這事就一直撂到這最后一天。燕主任把華大夫叫上來,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罵著罵著杭州話就又出來了。華大夫連連點頭,趕緊屁滾尿流地下樓準備去了。

      燕主任罵走華大夫,才慢慢回過頭,看看我。

      我這時擦著地,已經到外面的樓道了。燕主任又叫我進來。我拎著墩布,來到他面前。他看著我,好像想說什么,但又想了想,就揮揮手,又讓我出來了。

      燕主任畢竟是個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都是明白人。他肯定沒想到,我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就是個做衛(wèi)生的,且脾氣還挺渾,竟然如此心細,而且還有這樣超人的記憶力。其實細想,我提醒他的這些事只能說我的記性比一般人好一些,也并不能說記憶力就有多么超人。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拿他的話,拿衛(wèi)生院的工作確實當回事了,正因為當回事,所以才記得住。燕主任這樣的知識分子,又是當領導的,他對年輕人的要求也不外就是這幾點,一是拿工作當回事,二是拿他的話當話,再有就是心細。

      現(xiàn)在,這三條我都具備了。

      若干年后,燕京京才告訴我,當初,她身邊的很多人都不理解,她為什么會嫁給我這樣一個人。我明白,她并沒把話都說出來。其實也不用她說。當時,我和她的條件確實相差太懸殊了。她從衛(wèi)生學校畢業(yè),就分到一個區(qū)級醫(yī)院,在化驗室搞生物化驗。這個醫(yī)院的副院長是她爸的老朋友,這樣她在這個醫(yī)院不到一年,就又被保送去上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后分到市里的第一中心醫(yī)院,當了大夫。而我卻還在交通局的衛(wèi)生院。

      當然,我這時已不是清潔工。

      我由于總在燕主任的身邊不動聲色地提醒,漸漸地也就成了他的“記事本”。人都有依賴性,沒這個記事本時似乎也沒覺出什么,有了,再沒有,就不適應了。

      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徹底改變了我的處境。

      這年夏天,局里要組織一批人去北戴河療養(yǎng),而且明文規(guī)定,必須是在基層工作的工人。我在局里只跟工會的馬主席熟,因為都姓馬,后來還認了親戚。我說一筆寫不出兩個“馬”字,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家。馬主席比我爸小三歲,我就叫他“二叔”。這個“二”當然不是從哪兒論的,只是這么叫,顯著近。我在衛(wèi)生院,跟中醫(yī)院的齊大夫關系很好。齊大夫的孩子還不到一歲,丈夫在外地工作,她每天上班,就用自行車的“挎斗兒”先送孩子去托兒所,下班再去接。這種“挎斗兒”有點兒像摩托車的“挎子”,但只是車軸跟自行車的后轱轆連著,很不結實,也就總出毛病。我從小就會修自行車,于是就經常幫她修車。齊大夫很感激我,又不知怎么報答。我就對她說,我的腎不好。齊大夫一聽就明白了,這以后,也就經常給我開一些“腎寶口服液”。我要這“腎寶”當然不是自己吃,而拿去給馬主席。馬主席太胖了,人一胖,腎就虛,吃這“腎寶”正合適。這一來,我跟馬主席的關系也就越走越近。這次去北戴河療養(yǎng),正好是馬主席負責這事兒。他問我,想不想去。我一聽當然想去。這樣,就跟著他去北戴河玩兒了幾天。但就是這幾天,燕主任這里也亂套了。燕主任已經習慣有我的提醒。他一忙,腦子總亂,但自從有我,心里也就踏實了,別管什么事,反正有我在旁邊記著,也就不怕再忘??晌乙蛔呔筒恍辛?,這十來天,燕主任簡直就像折了手。他先是每天掰著指頭算日子,后來就總往局里打電話,問去北戴河的人什么時候回來。

      我發(fā)現(xiàn),衛(wèi)生院最恨我的人是華大夫。華大夫的業(yè)務水平在院里僅次于燕主任,心眼兒又多,還會寫材料,本來,燕主任已打算提他當副院長,但我一來就不行了,尤其后來,倒不是我會代替他,被提拔當副院長,而是總拆他的臺。華大夫雖然心眼兒靈透,但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記性不好。經常是燕主任剛交待的事,一扭臉兒就忘了。好在他忘,燕主任自己也忘,這樣一打馬虎眼也就過去了,但我來以后就不行了,我總提醒燕主任。有的事燕主任本來已經忘了,我一提醒就想起來。他一想起來,立刻就把華大夫叫來數(shù)落一頓。華大夫起初也納悶兒,不知燕主任的記性怎么突然一下子好起來。后來才發(fā)現(xiàn),敢情毛病在我這兒,是我總在旁邊給他提醒。華大夫曾去插過隊,是保送上大學的“工農兵學員”。插過隊的人也分兩種,倘是老實的厚道人,一插隊就更老實厚道,但如果是蔫壞損的人,也許就得加一個“更”字。這華大夫就屬于后者。他自從發(fā)現(xiàn),是我在提醒燕主任,也就動了心思。我這時已經看出來,心里也有了防備。我以為,他會在燕主任的跟前說我的壞話,但很快發(fā)現(xiàn),他并沒這么干。他大概已經想到了,這時再說我的壞話已經不管用,于是就換了一個更損的辦法。我每天的工作,本來是清倒垃圾,打掃廁所,再把樓道和每個科室的地板拖洗一遍。但這以后,秦院長突然又給我加碼兒了,每天還要把院子里的垃圾清運出去。加了這個事表面看著好像沒什么,但工作量一下就增加了一倍。衛(wèi)生院的附近沒有居民區(qū),離最近的垃圾清運點兒也有幾站地。院里的垃圾本來是由環(huán)衛(wèi)部門統(tǒng)一清運,現(xiàn)在如果讓我干,就得拉著車來回跑兩個多小時。累點兒不說,這一來我的時間也就更緊了。

      我心里有數(shù),這肯定是華大夫在背后搞鬼。他這樣做的目的很明顯,你不是總在燕主任的跟前提醒這事兒那事兒嗎,我就把你所有的時間都占滿,讓你從早到晚忙得連滾帶爬,看你還有沒有閑心管這些閑事兒!但華大夫還是小看我了,他并不知道我是個什么人。他蔫壞損,我比他更蔫壞損。清運垃圾這點事兒當然難不住我,大不了緊點兒手也就干了,但這以后,他也就沒好日子過了。其實那段時間,我和華大夫已是燕主任的左膀右臂。我是燕主任的腦,華大夫就是燕主任的手和腿。所以,我對華大夫也就一直沒有真下狠手,有時明明看著他把一件事忘了,但只要不太重要,也就睜一眼閉一眼,過去就過去了??蓮倪@以后,我就動真格的了。華大夫自己的腦子也不爭氣,簡直就像屬耗子的,撂爪兒就忘,經常是燕主任剛說的工作,一眨眼的工夫兒就像沒這回事了。這時我故意不說話,非得等到最后,看著這事兒已經無法挽回了,才突然提醒燕主任。我這樣做還有一個目的,燕主任越是覺得華大夫丟三落四,也就越顯出我的提醒有多么的重要和必要。這以后,燕主任也就再沒提過要提拔華大夫當副院長的事。倒是我,后來就不當清潔工了,干脆被調到辦公室來。

      當時有兩種編制,一是干部,一是工人,但還有一種特殊的編制,本來是工人,由于工作需要,又一時無法轉干,就先按干部使用,這在當時叫“以工代干”。我被調到院里的辦公室,也就是這種“以工代干”,但我的“以工代干”,還只是我人生轉折的開始。

      就在這時,燕主任的家里也出了一件事。

      燕主任的女兒燕京京這時已在醫(yī)科大學上學,當然也是“工農兵學員”。班里有個男生,正對她窮追不舍。燕京京是高中畢業(yè)才上衛(wèi)生學校,畢業(yè)分配工作,再推薦上大學,也就已經到了戀愛年齡。班里有男生追,本來也正常,但這個男生卻不是一般的男生,他爸是市衛(wèi)生局的革委會主任。用當時的說法,也就是“干部子弟”?!案刹孔拥堋北緛砭透昧?,但燕主任認為不好。燕主任最看不慣的就是這些“干部子弟”身上的紈绔氣。這個男生還長得挺英俊,又自恃家里的條件,雖然是追燕京京,卻總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派頭兒。這一下燕主任就更討厭了。這一討厭,知識分子的脾氣也就上來了。一次這男生來他家,說了句不中聽的話,燕主任起身就回自己書房去了,把這“干部子弟”就晾在了這兒。這以后,也就不讓燕京京再跟他來往。燕京京的性格也隨她爸,不讓來往,也就不來往了。

      這一來,我的機會也就來了。

      事后我想,這個“干部子弟”把燕主任招惹了,其實還只是我有機會的諸多因素之一。燕主任這時對我的印象已經不是好,而是很好,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他曾對我說過,機遇對有的人并不重要,但對有的人,就很重要了。比如你,你如果有機會上大學,肯定會更出色。這也就是說,他認為我現(xiàn)在已經很出色。所以,盡管這時我家里的條件并不好,自己又只是個兩年制的高中畢業(yè)生,燕主任還是對我有了動意。但我后來想,燕京京之所以說,幾乎所有的人都不理解,她怎么會嫁給我這樣一個人,應該還不僅是因為我的家庭條件和只是高中畢業(yè),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的長相。

      可是這個問題,也分怎么說。就長相而言,男人和女人還不是一回事。女人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看。就算有的漂亮女人在有些人看來并不好看,但至少也不會覺著難看。男人就不是了。男人好看叫帥,在當時叫英俊。英俊的男人就是英俊,這沒任何爭議,但不英俊的男人,就無法用一句話兩句話說清楚了。有的男人不英俊,就是不英俊,不光不英俊還挺難看,但也有的男人,乍看挺難看,雖然再細看還是挺難看,卻也能難看出另一種味道。當然,這味道也不是誰都能看出來的。喜歡這種味道的人還行,不喜歡的,就是“味兒”再大也不一定能看出來。這也就應了那句俗話,“一畦蘿卜一畦菜,各人喜歡各人的愛?!币苍S燕主任覺得,我就有另一種味道,雖然一張臉整天像個門簾子似的耷拉著,甚至把眼角和嘴角也都墜得耷拉下來,但他認為,這種耷拉并不是窮酸,而是一種底蘊,或者叫冷峻。

      燕主任起初并沒把這個想法對他女兒說出來,只是經常讓我去送東西。這時燕京京已在醫(yī)科大學的一個附屬醫(yī)院實習。這醫(yī)院在郊區(qū),每次去要倒兩次車,還要再坐一個小時的郊區(qū)專線。因為路遠,交通又不便,燕京京也就很少回來。燕主任有時讓我去送書或醫(yī)學資料,有時也送一些吃的。給燕京京送東西,我當然愿意,跑再遠的路也心甘情愿,但燕京京看我這么風塵仆仆地跑來跑去,卻從沒說過感謝的話,似乎這一切都是應該的。后來她才告訴我,那時候,她確實覺得我跑這么遠的路來給她送東西很正常,好像沒必要說感謝的話。所以,我跟她也就沒經過朦朧的階段,似乎不言而喻就戀愛了。到她正式畢業(yè),分到市里的第一中心醫(yī)院,燕主任也沒征求我的意見,就開始為我倆籌備婚事。

      我和燕京京結婚不到三年,出了一件事。

      這時我在衛(wèi)生院還沒有任何職務,但在行政上已有實權。燕主任是個公私分明的人,并沒有因為我娶了他女兒,就去為我跑轉干的事。相反,他干脆明確對我說,轉干這種事本來就不好辦,現(xiàn)在你成了我女婿,就更不能違反規(guī)定,你這樣“以工代干”也挺好,先干著,以后有機會再說。他這話說的,讓我挺堵心,可堵心也不好說別的。我不想讓他感覺出來,好像我娶他女兒有什么企圖。既然還是“以工代干”,在衛(wèi)生院也就一直無法有正式職務。這時華大夫好像已經想開了,至少在表面,跟我的關系緩和了,有時說話,還故意顯得挺知近。他對我說,你應該再跟院長說說,這個“以工代干”的問題早晚得解決,既然這樣,晚解決就不如早解決,還不光是干部的工資待遇高,早一點兒轉干,也就早一點兒提拔。這話當然不用華大夫說,我心里有數(shù),可有數(shù)也沒用,這事兒不是我能說了算的。華大夫又說,燕院長按著這事兒不辦,應該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考慮,怕別人說閑話,可他也不能光為自己想。且不說你是他女婿,就沖你給他鞍前馬后的這些年,甭管從哪個角度,也該為你想想。

      我知道,華大夫這么說有點兒挑事兒的意思,但我得承認,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出事是在一天上午。

      我這個上午挺忙,一直在給局里準備材料。這時,局里已經在搞清理,調查每個人這幾年的表現(xiàn),是否參加過哪個群眾組織,有沒有過過激的言行,是否參加過“打砸搶”。與此同時,也開始調查各下屬單位的人。燕主任拿這倒沒當回事,他認為自己很坦蕩,這幾年一直在衛(wèi)生院,從沒出去過,院里的大夫、護士也都沒摻和過外面的事,但材料還是要給局里報,我就從燕主任到秦院長,再到下面的每個人,逐個兒整理材料。我正在辦公室忙,一個護士進來說,有人找我。正說著,找我的人就已經進來了。我一看,立刻認出來,來的這人竟然是“東方紅”汽車運輸場的“麻子”。“麻子”這幾年好像沒什么變化,本來這張麻臉就不平整,有了皺紋也看不出來。就是有點兒胖了,一胖不僅顯得臉上有光澤,好像麻子也淺了。

      我心里有數(shù),這“麻子”來,肯定是有事求我,于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奥樽印焙孟癜旬斈晏幚砦野帜菆鍪鹿实氖乱呀浲?,一見我就像見了老熟人,還挺親熱,過來一邊打招呼就趕緊掏煙。我說不會,又朝墻上指了指。墻上貼著一個“禁止吸煙”的紙條,這是燕主任讓人寫的?!奥樽印币豢?,趕緊咧嘴笑著把煙裝起來。我看護士出去了,就直截了當問,嘛事兒?

      “麻子”這才告訴我,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腳上長了個“雞眼”,自己摳破感染了,想開幾天病假,可樓下的大夫不給開,說“雞眼”歇病假,沒這規(guī)定。

      我點頭說,是,確實沒這規(guī)定。

      “麻子”一聽張張嘴,愣住了。

      我又說,現(xiàn)在對開病假的事,院里管得很嚴。

      “麻子”本來臉上挺亮,這時一下暗下來。我當然不能讓他覺得開這病假很容易,否則他以后三天兩頭兒跑來,我就麻煩了。

      我“嗯”了一聲,說,你等一下。說著就走出去,到門口兒想了想,又回頭說,你跟我來吧。

      “麻子”就趕緊跟著我下樓來。

      我來到樓下的外科診室,是華大夫在。我對華大夫說,他的腳感染了。

      華大夫說,剛才看了,不嚴重。

      我說,他是司機,沒法兒開車了。

      華大夫說,那就干別的,長個“雞眼”就開病假,燕主任要追究誰擔著?

      我知道,他這是成心,故意拿燕主任說事兒。我不說話了,只是拿眼看著他。

      他又想了想,沒再說話,從桌上拉過假條本,寫了一張撕下來,推給我。

      我沒說“謝”,也沒看他,拿起這張假條兒就出來了?!奥樽印闭仍谕饷妫舆^這假條兒千恩萬謝地走了。

      當天下午,華大夫就把這事兒告訴燕主任了。他這人蔫壞損就在這兒,告訴了燕主任,又回過頭來告訴我,他說,他也沒辦法,這個責任他不敢擔,如果汽車運輸場那邊一看,腳上長個“雞眼”就給開幾天病假,萬一找到衛(wèi)生院來,肯定是事兒。所以啊,他說,這事兒還是挑明了好。他一本正經地說,我看出來了,這人是你的熟人,你的事兒,你就自己擔吧。

      我說,行,真有事兒,我擔著。

      華大夫果然沒說錯。快下班時,燕主任就把我叫來,問我,上午開病假是怎么回事?他倒不是追究長個“雞眼”就開病假的事。他問,這人,是你當初說過的那個人嗎?

      我一聽挺意外,沒想到,燕主任記憶力也能這么好。

      我確實對燕主任說過當年我父親的事。那是剛來衛(wèi)生院時,一次燕主任問我,為什么放著運輸場不去,卻寧愿來衛(wèi)生院當清潔工。我就把當初運輸場的司機怎么酒后開車把我爸撞死了,又怎么彎著心眼兒地想逃避責任,一直跟我窮對付,最后幾乎鬧僵了,才總算把這事兒解決的過程,都跟他說了。燕主任是交通局的老人兒,一聽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當時問我,汽車運輸場出面解決這事兒的是誰。我就把當時的那個“黃白臉兒”和“黑紅臉兒”說了,最后又說到了這個“麻子”。燕主任對前兩個人沒印象,但這“麻子”,他說知道,是運輸場事故科的副科長。所以這時,燕主任感到奇怪,他認為我?guī)瓦@“麻子”開病假沒道理。

      這時,我給“麻子”開假條兒這事,已讓華大夫攉騰得全院上下都知道了。華大夫做事,歷來都是腦子里得轉幾個彎兒,有時還真摸不透。我怎么也想不出來,他這么干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但第二天上午,燕主任就又把我叫來。他臉色難看地說,這件事的影響太壞了。

      我這才明白,華大夫在全院攉騰這事,為的是給燕主任施加壓力。

      燕主任說,是,現(xiàn)在這事兒,我必須處理了。

      我知道,他說的處理,是要處理我。

      燕主任處理我,當然是給全院看的。這時全院上下都知道我跟燕主任的關系。院里早有規(guī)定,絕不準開人情假,而且對各種病情如何開假,都有明文規(guī)定。我這次幫“麻子”開病假,顯然違反了院里的規(guī)定。燕主任先在全院大會上點了我的名,又扣了我這個月的獎金。

      其實我給“麻子”幫這忙,是另有原因的。這個原因只有我和“麻子”的心里明白,但彼此都不挑明。我爸出事以后,“東方紅”汽車運輸場就按協(xié)議商定的,把我哥從內蒙調回來,但只是去了一個生產微電機的小廠。他當初在內蒙時,經常去野外架線,每月還有一些露天作業(yè)的補助。現(xiàn)在回來了,就只拿這點死工資。這時他的老婆孩子還在內蒙,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這點兒工資就很緊巴,但他往回調時,跟運輸場的“麻子”也就認識了,一來二去熟了,不知他倆怎么商量的,就經常一塊兒合著干事兒。這時,這邊的牛羊肉還是憑副食本供應,而且很不好買。我哥在內蒙工作這些年,那邊認識很多人。這樣,只要運輸場有車去那邊送貨,“麻子”就先跟司機說好,然后告訴我哥,我哥再給聯(lián)系好那邊的牛羊肉,讓車拉回來,在這邊倒賣。起初我哥并沒告訴我這事,后來說了,我一聽就不太高興。當初為我爸的事,我跟運輸場的人都快打成了熱窯,現(xiàn)在他卻跟“麻子”這些人合伙兒做生意,但后來再想,也就想通了,我哥的老婆孩子畢竟得吃飯,他這么干,也是不得已的事。這以后,我跟我哥嘴上不說,心里達成一個默契,他跟“麻子”該怎么干怎么干,我只當不知道。我想,“麻子”肯定知道我跟我哥的這個默契,否則,他知道我是什么人,這次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敢來找我。

      但這件事,并沒有到此為止。

      我因為是“以工代干”,在院里一直無法有正式職務,但后來,燕主任已經越來越信任我,就讓我沒有名分地負責辦公室。這一來,我的角色就有點兒尷尬,用我自己的話說,人家敬我,我是個菩薩,不敬,就是個泥胎。這次因為給“麻子”開病假這事,燕主任在全院大會上點了我的名,還扣了我這月的獎金,從大家的眼神也就能看出來,我在這個位置已經沒法兒再干了,再干,只能自取其辱。當然,我也不是個認頭就范的人。我費勁巴力地好容易混到今天,不能眼看著就這么前功盡棄了。

      也就在這時,又出了一件事。

      我被院里處理之后,一直有些灰頭土臉。平時只在辦公室里悶著,也不張羅院里的事兒了,能不出來見人就盡量不出來見人。一天下午快下班時,我去廁所,看見華大夫也正在里面提褲子。他一見我,好像隨口問了一句,你今晚值班?

      我看他一眼說,是。

      他說,巧了,我也值班。

      我看出來,他好像還有話說。果然,他朝廁所門口兒看一眼,又湊近我說,我那兒還有一瓶“直沽高粱”,高度的,晚上過來找你,咱喝喝。說完,沒等我說話就走了。

      我有一種感覺,他這晚也值夜班,不會這么巧。我回到辦公室,找出值班表看了一下。果然,我猜對了,他是故意跟別人換了班。這也就是說,他這個晚上應該有話要跟我說。

      衛(wèi)生院沒有夜間急診,值夜班也就沒什么事。這個晚上,華大夫來找我。他好像剛喝過了,一進門就把一瓶“直沽高粱”蹾在桌兒上,又打開一包熱氣騰騰的羊雜碎,一屁股坐在我對面說,你來這些年,咱還沒喝過,今兒晚上就好好兒喝喝!

      我也就不客氣,笑笑說,好啊,也看看你的酒量!然后就拉過兩個杯,不動聲色地跟他喝起來。

      華大夫似乎并不急著說什么,一邊喝,一邊東拉西扯。剛才來的路上看見個神經病,站在馬路中間一邊蹦一邊喊口號,要打倒這個打倒那個,車都躲著走,也沒人管?,F(xiàn)在街上也有賣羊雜碎的了,不過得偷著賣,趕上膽兒大的還弄個鍋,賣羊頭肉。我喝了一會兒就明白了,他今晚要跟我說的,應該不是一般的事,所以得用酒遮臉兒,喝到六七成的時候,話才好說。這樣有一個最大的好處,說真就真,說假就假。倘說對了路,就釘是釘,鉚是鉚,如果話不投機也就哈哈一笑,只當是酒話兒。既然這樣,他扯,我也就跟他扯。就這樣又扯了一會兒,我倆已把大半瓶兒都喝了。這時,他才放下酒杯,重重嘆了口氣。

      我知道,他要入正題了。

      他說,今天晚上,想跟你說點兒正經的。

      我樂了,說,看來咱過去說的,都不是正經的。

      他沒拾我的茬兒,用手抹了一下臉說,先說好,咱今天不拐彎兒,心里有嘛就說嘛,說對了,就接著往下說,沒說對付,只當沒說,一出這門兒,你不認賬,我也不認賬。

      我說,行。

      他又喝了一口酒,扔下酒杯說,其實咱倆,是同病相憐啊。

      我一聽又“噗”地樂了,同病相憐?怎么這話聽著,這么慘?

      他搖頭說,你不用跟我來這套,油打滑蹭的,我剛才已經說了,咱說正經的。

      我說,怎么正經,你說吧。

      他說,從你一來,咱倆就掐,一直掐了這幾年,可你想過嗎,其實咱倆都錯了。

      我不樂了,看著他。

      他忽然不往下說了,又拿起酒杯喝了兩口,沉了沉,才放下酒杯又說,其實,咱倆應該聯(lián)手啊,你這人的腦子沒得說,我的業(yè)務,你也知道,咱要聯(lián)起手來,那還有擋嗎?

      我明白了。他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可句句都是針對燕主任。

      他說,對,沒錯兒,我說的就是他!你當年曾罵他是驢,其實我這些年才像一頭驢,他在我跟前吊著一個胡蘿卜,可又不給我吃,就這么引著讓我給他干活兒,后來這胡蘿卜也沒了,他干脆只讓我干活兒,不提讓我當副院長的事兒了!他說著,忽然又歪嘴笑笑,你說你不是省油的燈,我也不是!你以為,我的腦子真不好使,記性就這么差???我要真是個屬耗子的,撂爪兒就忘,也混不到今天!

      我慢慢把酒杯放下了,看著他。

      他說,實話告訴你,我是成心的!院里所有的事,我心里都記著呢!我忘是故意忘!反正他是院長,真誤事兒,也是誤他的事兒!那回給局里報他評典型的材料,你要不提醒,這事兒也就過去了,憑嘛評他?事兒是全院上下大伙兒干的,真要論典型,我比他還典型!

      他這么說著,已經臉紅脖子粗了??磥恚@火兒憋在心里,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又用手指著我的鼻子說,還有你,你比我還傻!你以為他是你老丈人,就處處兒護著你哪?他要真護著你,你能像今天,還是這么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德性嗎?你給他吭吭哧哧地干了多少事兒,你得著什么了?到現(xiàn)在,不還是個“以工代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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