恥

徐東

可恥的人，通常也并不怎么覺得自己的可恥。我時常會想起李校長，但不知道他是否還在監(jiān)獄里服刑。我懶得打聽，盡管可以從朋友處得到他的消息。人到中年的我，諸事纏身，對許多人事都不再像以前那樣上心了。我還有些健忘，李校長的名字，我竟然也不太想得起來了。去查一下，自然能查得到，但也不是太有必要。李校長是位詩人，在網上也會找到他的一些詩作。

我曾認真閱讀過只有一面之緣的李校長寫的詩，為的是求他辦事，把我剛畢業(yè)不久的一位親戚安排在他的學校工作。李校長的詩太過傳統(tǒng)，不太是我喜歡的，因此在見到他時，也沒好意思違心地談他的詩作。不過我還是把自己出版的詩集謙恭地寫了贈語，簽名后雙手送給了他，并示意詩集中有一張購物卡。

一向自許清高的我，并不太樂意做那樣的事情，但為了那位對于我，或者對于我的家人來說比較重要的親戚，也別無選擇。

親戚順利地成了教師，我也非常感謝李校長的幫助。為了表示感謝，我又請李校長吃了飯，送了他幾瓶洋酒。李校長收下了。大約因為喝了酒，李校長表示，學校本來只招兩位老師的，可應聘的就有60多人，其中還有兩位是頗有地位的、不好得罪的官員的親戚，但他最終給了我面子，也并不是因為我的親戚優(yōu)秀到不可替代，主要是因為我是位詩人，他無法拒絕一位詩人的請求。

李校長留過洋，是位博士，看上去溫文爾雅，談起文化和教育來也頭頭是道，頗有見識，挺有情懷。據成為教師的那位親戚說，李校長平時笑容可掬，學校里的學生都很喜歡他，稱他為平民校長。他沒有架子，學校的老師也很敬重他，把他當成大哥。省里市里的各種教育部門的獎他也拿了不少，據說很快就要被提拔走上更重要的領導崗位了。

聽親戚那樣說，我自然也為李校長高興，在心里默默祝愿他更上一層樓，在教育事業(yè)上取得更大的成就。

我的親戚成為教師的第二年向我抱怨說，所有聘用的教師都要重新考核，不合格的面臨著被辭退的風險?？己艘膊贿^是走個形式，主要還是由李校長說了算。與親戚關系不錯的教導處主任暗示，如果他想繼續(xù)留下來，還得給校長送點兒什么。盡管第一次送購物卡李校長收了，我還是不太愿意相信寫詩的、口碑不錯的他是那樣唯利是圖的人。

我的親戚不想失去自己的工作，還是買了煙酒去送，結果卻沒送出去。

我說：“李校長為什么不收呢？”

親戚說：“也許是我送的時機不對，當時他辦公室里有人！”

我說：“那就不要送了，李校長也許并不像你們想的那樣。他是一個公認的好校長，怎么會在乎你送的那點兒東西呢？”

親戚說：“我還是挺擔心被刷下來，要不你給李校長打個電話，約他一起吃個飯吧?！?/p>

我只好給李校長打了電話，問了親戚工作的情況，順便表達了對他的感謝，并表示想請他吃頓飯，聊聊詩歌。

在酒桌上，親戚以我的名義，又給李校長送了一些煙酒，李校長還是收下了。

過了沒多久，李校長卻因收受禮金、濫用職權，涉嫌嚴重違紀，被司法部門立案審查了。李校長還上了報紙，是我的一位在報社工作的朋友根據有關部門的通報寫的稿子。照片上的李校長神情沮喪，頭發(fā)白了多半，像是變了一個人。

我的親戚沒有受什么影響，仍然在學校做教師。李校長出事后他并沒有顯得有一絲難過，反而是興高采烈地說李校長是罪有應得?？粗嗌儆行┞渚率乃?，我的心里不是滋味。

我生氣地說：“不管怎么樣，李校長還是幫了我們，你不該這樣幸災樂禍！”

親戚想了一想，不好意思地說：“你這么一說，我也覺得自己做人有些不地道了。事實上李校長人還是相當不錯的，我了解的有些有權力的人比他貪多了，他不過是比別人倒霉一些罷了?！?/p>

我余怒未消地說：“當初我就不該為你走那個后門?！?/p>

親戚也感慨地說：“是啊！當初六十多個應聘的人，也不見得別人不愿意送，只不過是沒有門路罷了。也不見得有門路的人都可以接受，因為教師職位有限。李校長錯就錯在他是個詩人，有那么一點兒對詩的情懷，給了你面子，卻駁了說不定是哪位大領導的面子。一句話，他還不是太擅長為官之道?！?/p>

幾年時間過去了，想起李校長，我也想過要不要去監(jiān)獄里看看他，但至今還是不能邁出那一步。仿佛如果邁出那一步，我便也成了他的同犯一般。

寫詩的我，自認為還算是個純粹的人，現在想來，我為自己也感到可恥。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