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婚時，我送你什么

羅鳴

再過幾天，我要遠(yuǎn)道去上海參加我前妻的婚禮。她在來信中說，她想見見我們的兒子，希望在她的婚禮上能見到我們父子倆，她未來的丈夫也這么想。她在兒子前用了“我們的”這三個字，我覺得她應(yīng)該用“我的”。自從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她和一個男人在偷偷約會，我們的關(guān)系就算完了。

大概有五年多時間，她沒有見到她的兒子。那一天下午，我和她從法院出來，我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站在法院的大門的鐵柵欄外等她。他朝她揮手，她朝他跑過去，然后一起上了一輛出租車，就從我身邊的這個城市消失了。五年來她杳無音信。那個男人個子很高，看樣子并不很精明。

我不知道這次她是否就是和那個男人結(jié)婚，她在信中也沒說。五年前，我應(yīng)該走過去朝他臉上猛擊一拳的。

她在信中說，她經(jīng)常夢見“我們的”兒子。她很想念他，她希望知道他現(xiàn)在的一切。她又情深義重地說起我的“善良”：你是一個好人，我們都快老了，你不會讓我們母子倆骨肉分離、老死不相往來吧？

我拿著這封信走進(jìn)兒子書房的時候，他正在玩電腦。

我說，你母親來信了。

他“嗯”了一聲，有點(diǎn)心不在焉。你母親的，我又說了一遍。一個個對手在他的槍下倒地而亡，他正在玩一個槍戰(zhàn)游戲，音箱的聲音很高。他在一所中學(xué)里上高一，今年十五歲。在我眼里，他好像只對電腦感興趣。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四處奔波，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我當(dāng)過教師、記者、編輯、公司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等等。兒子沒有出世之前，我有過當(dāng)一個專職作家的念頭，這也讓她憧憬了很長時間。眼下，我正待在家里為一些雜志、報紙寫專欄。離婚那一年也是我去北京的時候，我把兒子送到我父母家。我記得當(dāng)時我母親的目光很奇怪，她盯著我半天沒吭一聲，也許責(zé)怪、傷心和老年人的無奈全部混雜在里面了。

她在信中說，她希望兒子能和她住上一段時間。她不會再要孩子的。如果兒子愿意，他可以留在上海留在她的身邊。分手這幾年，我還一直在雜志上尋找你的小說。她是這么寫的，我知道她想表達(dá)什么。

我走過去把電腦關(guān)了。我說，看看你母親的來信吧。他停頓了很久，像蹲在地上身體朝前弓著，眼睛盯著前方的電腦屏幕，然后才斜仰著身子伸出手臂抓住那封信，像在空中順手抓住了一團(tuán)空氣。

我說，等你看完信，我們?nèi)ヒ惶松虉?。我覺得他應(yīng)該穿一套嶄新、體面的西服去參加她母親的婚禮。

我從他身邊走開，走到門口腳步慢慢停下來，我想聽聽身后的動靜。也許我并不知道我希望從他那里聽到些什么，于是搖搖頭，朝房門外走去。

也許應(yīng)該是小聲哭泣的聲音吧。我想。

我和他走在去商場的路上。他個子已經(jīng)比我高了，身體有點(diǎn)發(fā)胖。他走得很慢，我每走幾步要停一下等他。我轉(zhuǎn)過身，但很快回過頭去，我不想讓他發(fā)覺我在注意他的表情。

剛才我進(jìn)書房喊他的時候，他還坐在椅子上望著黑色的電腦屏幕，一直是那種姿勢。信和信封扔在旁邊的桌子上。

我說，你星期六不上課吧。

他“嗯”了一聲。

我說，我們周六去上海，你還沒有去過上海，一起去看看;你母親周日結(jié)婚。

他沒有說話。他的眼睛筆直地望著前方。我記得他初中老師給他寫過這樣的評語：性格內(nèi)向，聰明但不善表達(dá)，也不勤奮。

我們走進(jìn)商場上了二樓，找到一個賣男士西裝的柜臺。我喊來一個女售貨員，對她說，給我兒子試一件西服，顏色要深一點(diǎn)。我覺得他穿藏青色，像個快要成熟的男人。

去年我母親生了一場大病，我從廣州趕回來，然后我和他一直住在一起。

他站在那里伸著手臂讓女售貨員擺弄。我望著他，看他轉(zhuǎn)過身去又轉(zhuǎn)回來。有的時候，我很想知道他腦子里在想些什么。也許，我想，我和他應(yīng)該好好地談一次，他應(yīng)該告訴我他對他母親的態(tài)度。

好了嗎？他說，他有點(diǎn)不耐煩。

女售貨員生氣地回頭望著我。

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行了。我拿著單子朝遠(yuǎn)處的收銀臺走去?，F(xiàn)在是晚上，商場里人還很多，有點(diǎn)悶熱。我回過頭從人縫中朝他望去，突然有一個奇怪的念頭，但很快一閃而過。

他會像她母親一樣從我身邊消失嗎？

交了錢，我和他下樓。一樓有一個可以休息的茶座。我和他面對面坐著。他要了一罐可樂，我點(diǎn)了一杯冰茶。

我說，你看了你母親的來信嗎？

他輕聲說，看了。他一直半低著頭，眼睛盯著手中的可樂罐。

你想去見你的母親嗎？我說。

不想。他說。他把手中可樂罐捏得“咔咔”直響?？蓸窂墓拮永锪鞒鰜恚试谧雷由?。

她是你的母親，我說，她好像很想見你。

你不覺得我們?nèi)ズ軄G臉嗎？他說，他的表情一直沒有變化。

我略微有點(diǎn)吃驚，但想想還是有道理的。很多時候，我對事情的反應(yīng)很遲緩，比如我的工作還有過去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在婚姻上，我一直相信他的母親，哪怕分手之后，我還是相信她。

我沒有再說話，我望著他，他下巴上有了一大塊黑硬的東西。

我要回去了，還有作業(yè)。他說著站起來。

他回去比我走得要快。轉(zhuǎn)過一個彎，他的身影就消失了。我回到家，聽到他書房電腦的聲音。我過去把房門關(guān)上。我靠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不知道該干點(diǎn)什么。

我聽見電話響了一下，然后又停了。我剛想坐下來，它又響了。我走過去把話筒拿在手上，聽出是她的聲音。

五年了，她的聲音沒有多大變化。五年的光景也許很短暫。

她說，我的信收到了嗎？

收到了，我說，今天剛剛收到。

兒子和你來上海嗎？她說。

我猶豫了片刻。我說，他好像不愿意去。

你能讓我和他通話嗎？她停了一會兒說。

我放下手上的話筒，來到他的房門口，推開門站在門口對他說，你母親從上海打來的電話。

他大聲說，我不接。

我再回來把話筒拿起來，里面沒有聲音。也許她聽見了兒子的回答。

我說，他不愿接你的電話。

電話沒有斷，我好像聽見她抽泣的聲音。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很少看見她哭泣。就是在離婚前，我朝她大叫大嚷，她好像也沒流過眼淚。

我說，喂，你在聽嗎？

那邊電話掛了。

我在想象她現(xiàn)在的表情。我們還在一起的那些年，她不高興的時候，會奪門而去，或者把一些東西扔在地上。兒子躺在搖籃里哭，我會過去把他抱在懷里。

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在電話里對我客氣地說一聲“再見”，我已經(jīng)不是她的丈夫了。

兒子從他的房里走出來，朝我望一眼，然后退回去，從里面把門關(guān)上。

我手上還拿著話筒。

幾個月前，我妹妹打電話告訴我母親病重的消息，那時我在廣州。在一家報社打工。她說，你還是回來一趟吧。我從廣州坐火車回來的時候，母親的病已經(jīng)快好了。我父親坐在她的床頭，一臉愁容。這時兒子暫時住在我妹妹家，我去她家去看他。她私下對我說，你兒子要考高中了，他好像成績不好。我從她的表情看出來，她不希望我還待在外面。那天晚上，在她家里吃完晚飯，我準(zhǔn)備和他一起回自己的家。我看見他一個人站在陽臺上。我走到他的身邊。我們一起站了很久，我一時想不起該說些什么，或者從哪里開始說起。

他側(cè)過頭對我說，你能給我買一臺電腦嗎？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時候，我聽見有人敲門。那時候我還躺在床上，一個接一個地?fù)Q著電視頻道。聽見敲門聲爬起來開門，看見她站在門口。

我有點(diǎn)吃驚。

她說，你好。她的頭發(fā)和衣服有點(diǎn)凌亂，樣子很疲倦。

我讓她進(jìn)門，我說，你先坐吧。趕緊走進(jìn)臥室把衣服穿好。她一定是來找兒子的，我想。

我從里面出來，她正站在客廳中央四處打量屋子，她微微笑著說，比我想象的要好。

我到廚房燒水。然后進(jìn)衛(wèi)生間。我從鏡子里看見自己的胡子已經(jīng)很長了，我用水在頭發(fā)上抹了抹。我聽見她走進(jìn)了兒子的房間，然后是窗簾拉動的聲音。我從衛(wèi)生間出來的時候，看見她在客廳正望著放在窗臺上的立式鏡框里的照片。那是我和她結(jié)婚時照的。

陽光從窗外照進(jìn)屋里，屋里暖和了一點(diǎn)。

這個照片你一直放在這里？她說。

我忘了換了，我說，我們很少住在這里。我想走過去把照片鏡框扣倒在桌上。

我看著她坐到沙發(fā)上。她穿著一套女士套裝，裙子很短。她用手把裙子朝膝蓋上拉了拉。她好像比五年前還要年輕，臉上畫著妝。

她抬頭看著我，我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

你在看我嗎？她說，你一直在看我。

你還和過去一樣，我說。

你比過去老了，她說。

我知道她不喜歡一個男人胡子拉茬的樣子。過去她一直監(jiān)督著我，要求我穿著整潔。她給我買了許多領(lǐng)帶。瞧瞧你的胡子，她會大聲地朝我嚷嚷。我一直對這些并不在意。而我那時可以笑嘻嘻地坐到她的身旁，摟著她，請求她的原諒。

現(xiàn)在我在她面前站著。

她說，天天（兒子的乳名）好嗎？

我說，還可以，他已經(jīng)上高一了。我把兒子的學(xué)校名字告訴她。

她說，我知道這所學(xué)校，好像是一所省重點(diǎn)，現(xiàn)在還是嗎？

我不想告訴她，為了他上這所學(xué)校，我?guī)缀趸ü饬诉@幾年所有的積蓄。我們離婚時，我?guī)缀跎頍o分文。

我告訴她兒子中午在學(xué)校吃飯。

我要和他談?wù)?，她說，不知道他還能記得我，我離開的時候他才十歲。他不會恨我吧？她接著說。她的臉上卻看不出一絲憂傷的神色。

她一定以為是我阻止兒子去參加她的婚禮。我想。

我特意大老遠(yuǎn)跑來邀請他，還有你，她說，我一大早開車來的，路上不好走。

近四個小時的路程，我想。

你為什么不說話？她說，你在想什么？

我笑笑，又搖搖頭。我走到靠近大門的一張椅子上坐下，這樣離她遠(yuǎn)了點(diǎn)。我想我應(yīng)該說點(diǎn)什么，比如你這幾年怎樣啦，或者把兒子的情況多告訴她一點(diǎn)。

我現(xiàn)在的老公要見見你，還有天天，他是個很好的人。她說。

我說，我知道，你信上寫了，你們想要一個圓滿的家庭。我不知道我說這話時臉上是什么表情。

你呢？她說，你找到滿意的嗎？

我搖搖頭。

我努力地不讓自己再去看她，我望著她身旁的白墻，或者她頭頂上的那幅油畫。我還能記得當(dāng)初她在法庭上的表情。

她朝窗臺上的照片又望了一眼，說，上面也該換一個人了。

我想等她走后，馬上把這張照片換掉，早就應(yīng)該換掉了。我現(xiàn)在還不想結(jié)婚，我說。

你人不錯，會有人愿意和你結(jié)婚的，她說。

我笑笑。

好吧，她說，她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理了理衣服，我要走了，我去兒子的學(xué)校找他，我和兒子見過面，就直接回上海。我會勸兒子去上海的，到時候你一定要陪他來，他還沒出過遠(yuǎn)門吧？

她朝門口走過來。我站起來跟在她身后。在門口，她朝我伸出一只手，說，再見吧。

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我們面對面站著，距離很近。

她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我。她的手停在我手中。

我不明白，我感覺她的手很用力。

她突然把手松開，臉上露出一點(diǎn)笑容說，你還是過去那個人，一點(diǎn)沒變。

列車朝上海的方向奔馳著。這幾天天氣一直晴好，好像預(yù)示著什么幸福的到來。一點(diǎn)風(fēng)都沒有。

兒子筆直地坐在我的對面，眼望著窗外。

我和他母親一起去過一次上海。那是我們結(jié)婚前幾周。她要為她在婚禮上買幾件衣服。一上火車她就開始生氣。車廂里人很多，有點(diǎn)混亂。我一直很少說話。她認(rèn)為我并不是誠心誠意地讓一個快要成為我妻子的女人變得更美麗一些，我舍不得花這筆錢。從上海回南京的路上，她的臉色又難看起來。我沒有買到一件滿意的衣服，她在我面前嘮叨。我記得在淮海路上她一直挽著我的手臂從商場里進(jìn)進(jìn)出出，我付錢的時候，她望著我的目光中有不少的柔情。那個時候，她認(rèn)為我會是一個賺大錢的男人。

兒子穿著我給他買的新西服，顯得很英俊。

我希望他能放松一點(diǎn)。

他的寡言少語很像我。我不覺得這是讓我自豪的事情。昨天晚上他才告訴我，他決定參加她母親的婚禮。在這之前，我沒有問他，我不想影響他的決定。我總是覺得，我們傷害了他。我和他的母親。他的生活中有我們的陰影。我從抽屜里找到他母親給我買的一條紅領(lǐng)帶送給他。我覺得他應(yīng)該快樂一點(diǎn)。

快到上海的時候，兒子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我母親會到火車站來接我們。他看我臉上有點(diǎn)疑惑，接著說，我昨晚在網(wǎng)上和她說了。

他和他母親在網(wǎng)上聊天？我想。

進(jìn)了火車站，果然有一個年輕人舉著牌子在找我們。他對我們說，她有重要的事情，一時脫不開身。他開著車帶我們?nèi)ヒ呀?jīng)訂好的賓館，他說那里離舉行婚禮的地方不遠(yuǎn)。他開始有說有笑的，見我們父子不愿說話，也不再說什么了。

進(jìn)客房的時候，他從車上拿下一個包，對我兒子說，這是你母親送你的。一臺手提電腦。

他問我，你有手機(jī)嗎？

我把手機(jī)號碼告訴了他。他給我一張名片，上面印著某某公司。他告訴我這是他們董事長的名片。我猜想這個董事長一定是明天的新郎。他說她過一會兒會來看我們。

進(jìn)了房間，放下行李。兒子打開包玩起電腦來了。我問他，你要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嗎？他搖搖頭。我離開房間的時候?qū)λf，你母親來了打我的手機(jī)，你不要走遠(yuǎn)。他沒有抬頭“嗯”了一聲。

在去浦東的出租車上，我的手機(jī)響了。她對我說，她已經(jīng)在賓館了，和兒子在一起。她說，你在什么地方？

我站在金貿(mào)大廈的頂樓，朝遠(yuǎn)處望了望。然后往回趕。

這個城市很干凈，很多人的皮膚很白。她送給了兒子一臺手提電腦。明天她的婚禮我送她些什么？這里好像什么都有。

一套美麗的衣服？還是一朵鮮花？

我趕回賓館的時候，他們已不在房間里。服務(wù)員打開房門，我看見桌子上有一張便條。上面寫著：我晚上有急事，不等你了。兒子和我一起走了。晚飯你自己解決吧，二樓有餐廳。如果有事可以打我的手機(jī)。紙條下面寫著她的名字和手機(jī)號碼。

現(xiàn)在還早，離吃晚飯還有一段時間。

我有點(diǎn)累了，不想再往外跑。我有點(diǎn)格格不入，和這個城市?？吭诖差^，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放了些什么。

我站在窗前，朝樓下望去。

許多人在馬路上走著，陌生的遙遠(yuǎn)的面孔。也許有的人和我一樣，剛剛進(jìn)入這個城市，說不定他們也是去參加一個婚禮，一個朋友或者是親人或者是曾經(jīng)可以稱作親人的人的婚禮。我很想知道他們正在想什么。

我想，也許我不該來。

或許我對她還有一些依戀？我和她辦離婚手續(xù)的那一段時間，我像是被什么東西牽著，人有點(diǎn)恍恍惚惚。很多情景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有一段時間，我感覺她只是和我短暫的離別，就像她出差一樣，某一個時刻她又會回到我的身邊。在外奔波這幾年，我總是懷疑自己是否是離鄉(xiāng)背井，而她和兒子在家里面像親人一樣等著我回去。

或許是我想見見那個馬上要成為她丈夫的男人？一個對我來說陌生的男人摟著她，在大庭廣眾之下成為她的丈夫，對她做出一些親昵的動作，她會是什么樣子呢？

一個男人必須面對他應(yīng)該面對的東西。這句話是我那天和兒子從商場回來時在路上想到的。我想他還不能明白。

我重新躺回到床上。

我漸漸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猛然醒來，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了。再看看手表，已經(jīng)七點(diǎn)多了。在外行走的人，容易感覺到疲倦。我拿出手機(jī)看看，沒有她打來的電話。兒子現(xiàn)在和她在一起，不知道會說些什么？

經(jīng)過昏暗的過道，一直下到底樓?？吹酱筇美锩骼蚀萄鄣臒艄猓劬镉幸环N灰澀的感覺。

我在賓館附近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這里離市中心遠(yuǎn)了點(diǎn)，道路兩旁是一些新建的高大的建筑。路燈明亮，但行人少了些。我想明天的婚禮上，我應(yīng)該送她點(diǎn)什么呢？走進(jìn)商廈，我望著售貨員熱情的面孔，我擔(dān)心一旦我張開口說起話來，她們馬上會察覺我是一個外鄉(xiāng)人。我有點(diǎn)歉疚地從她們的目光中離開。進(jìn)了一家快餐店，我指著價目表用普通話說，來一碗面條。我不知道我的發(fā)音是否標(biāo)準(zhǔn)。

我去過很多城市，第一次有種擔(dān)心被人拒絕的念頭。

我很快地回到房間。這個時候，人們應(yīng)該在外面歡笑玩樂，和自己的朋友或者親人在一起，今天是周末。我洗完澡，躺在床上，等她的電話或者兒子回來的腳步聲。我想起她送給兒子的手提電腦。在房間里找了找，沒有找到，看來他把它帶在了身邊。這時候，電話響了。

她說，我們正在外面吃夜宵，你要過來嗎？我感覺她的邊上有許多人在說話，問，就你們兩人嗎？她說，不是，還有一些朋友。

我說算了，我已經(jīng)上床睡覺了。

我聽見她的笑聲。她說，兒子今晚不回去了，他住在我那里。明天的婚禮會有人去接你的。

她說，你等一等。我聽見她在那邊喊著兒子的乳名。

我拿著手機(jī)等著。一會兒，聽見她的聲音，她說，兒子不想和你說話。

你放心吧，她說，兒子和我在一起。

我說那就算了。我在想我還要說點(diǎn)什么，那邊電話掛了。

我躺在床上，很久沒有睡著，也許剛才睡多了一點(diǎn)。我把房間的燈關(guān)了，但窗外駛過的汽車的燈光讓房間里忽明忽暗起來，我睜著眼睛，屋里很安靜。

五年前，我和她去法院辦理離婚手續(xù)的前一天晚上，我們總算安靜地坐下來，我們需要好好地談一談。所有的憤怒、咒罵、懇求和憂傷都暫時放在了一邊。我們累了。兒子已經(jīng)回他的房間睡覺去了。我和她談到離婚后家庭財產(chǎn)的分配問題，還有兒子。她要拿走我們存折上僅有的一萬多元錢，而把家中現(xiàn)有的一切都留給我——房子、家具和電器還有抹布、掃帚等等。說這些的時候，她的臉色很平靜。好像事先都想好了。我們最后談到兒子。誰知道這個孩子是不是躲在他房間的門后面聽我們談話呢。兒子，我……她有點(diǎn)猶豫，然后沉默不語，臉色有了點(diǎn)變化。在此之前，她在我面前表現(xiàn)的很堅強(qiáng)，有點(diǎn)義無反顧的味道，倒是我有時顯得很憂傷和煩惱。我們都低著頭，彼此不看對方。最后，我說，兒子還是留給我吧，我母親如果見不到她的孫子，會很傷心的……她身體一直不好。

過了很長時間，她才默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昨晚在夢中看見我的兒子，樣子有點(diǎn)模糊，忽大忽小，但人一直是沉默的。在夢中，我和他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早晨醒來，就這樣靠在床頭，胡思亂想。

外面的天氣不錯。

后來聽見有人敲門，從床上爬起來開門。門打開了，我的面前站著一個很漂亮的女孩。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在我看來。穿著一條黑色的牛仔褲，身材很苗條。

您是吳鳴先生嗎？她問。她把雙手并攏垂放在身前，上身朝前微微欠了一點(diǎn)，說，我叫辛梅，公司讓我來陪您到市里轉(zhuǎn)轉(zhuǎn)。

我的前妻想得很周到。她擔(dān)心我一個人待著。我在孤獨(dú)、寂寞的時候，會想到如今兒子在她的身邊。

她說，我是公司負(fù)責(zé)公關(guān)禮儀的。她拿出一張名片雙手遞到我的手上。

我側(cè)著身讓她進(jìn)屋。

我從盥洗間出來，她坐在沙發(fā)上等我。她說，您需要去哪里走走嗎？

我想了想，說，去新華書店吧。我總不可以和一個陌生的女孩在一間屋里待上一整天吧。

我們進(jìn)了一家全市最大的新華書店，很快地從里面出來。然后她又帶我去了幾家。有一兩家在偏僻、幽靜的巷子里，我一個人是找不到的。但我一本書也沒買。她站在我的身邊，看著我翻書，不多說一句話。她始終面帶笑容。

她訓(xùn)練有素，我想，從某種意義上說，她要比我妻子年輕、漂亮。

上出租車的時候，她總是坐在前排。我要付錢，她說，公司可以報銷的。我看她問司機(jī)要發(fā)票，就不再堅持。到了中午，她說，我們?nèi)コ燥埌伞?/p>

她一直說著普通話，很標(biāo)準(zhǔn)的。聲音很好聽。我們進(jìn)了一家很小但布置雅致的餐館，她說，您吃西餐嗎？

隨便吧，我說。

我一直小心地模仿她的動作。左手、右手……是的，我把這些禮儀給忘掉了。有好幾年，我沒有進(jìn)西餐店了。

她吃得很少，我也一樣。她是一個氣質(zhì)很不錯的女孩。一個男孩要想追求她，大概要花一點(diǎn)精力。我想。

然后我們上了樓。樓上是茶座。她要了兩瓶啤酒。您還要點(diǎn)咖啡嗎？一個女服務(wù)員站在我身邊問。

我擺擺手。我要喝一點(diǎn)酒。喝了一點(diǎn)酒我能多說點(diǎn)什么。我舉起酒杯，對著她說，謝謝你陪我。

她一定知道我現(xiàn)在的身份，她應(yīng)該知道。她好像在避免這樣的話題。她舉起了酒杯。她的話多了一點(diǎn)。她告訴我她是北方人，上完大學(xué)后留在了上海。我已經(jīng)在公司四年了，她說。她比我估計的年齡要大一點(diǎn)。

您的兒子很英俊，她說，昨晚我們吃夜宵的時候我見到他了。有一刻我們陷入了沉默。

您的前妻，她說。她的臉上微微起了點(diǎn)紅暈，也許是喝了一點(diǎn)酒。是我們公司最漂亮的，我們公司很多女孩私下都在談?wù)撍拇┲?/p>

她還是我妻子的時候，我們每月一半的開銷都花在她的衣服和化妝品上了。

她的氣質(zhì)很高貴，她接著說。她的目光中流露出羨慕的神色。

昨天晚上，她說，您前妻一直在說您的小說寫得很好，但一直沒有一個安靜的時間，她還對您兒子說，希望他將來能好好孝順您。

您是一個善良的人。她接著說。

到了下午四點(diǎn)多，我們下樓出來。她把我送回賓館。您在房間里等我吧，她說，我過一會來接您。

過了一個多小時，我聽見她敲門。她換了一套衣服。一套顏色較淺的晚禮服。

我也換上一套藏青西服。

我看見她和剛才不一樣的笑容。我們一起朝外走的時候，我對她說，我是否應(yīng)該送一點(diǎn)什么禮物給她？

這個么——她好像在想，微笑依然留在臉上。后來，她說，我陪您去買一束鮮花吧。

我覺得我有點(diǎn)喝多了。人們在我的眼前晃動。這個女孩一直坐在我的身邊。我們在邊上的一張桌子上，一杯接著一杯?；槎Y開始了。我的妻子和她的新郎，兩個高興的人兒，在我的前方，和我有一種遙遠(yuǎn)的距離。起先是紅酒，慢慢地?fù)Q成了白酒。

有時候我的目光會朝前面望去。我的兒子坐在他母親的身邊。他穿著我給他買的西服。他的目光跟隨著他做新娘的母親，有時會低下頭若有所思。他一個人坐在那一聲不吭，我看著他背影覺得他有點(diǎn)孤單。

他應(yīng)該像我一樣喝點(diǎn)酒。

剛才我在門前把鮮花遞到她的手上。她說，謝謝。她的丈夫正在邊上和別人說話。她有點(diǎn)光艷照人。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她沒有去喊她的丈夫。有的時候，她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看見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身材很瘦小。他穿著一套燕尾服。他就是我的繼承者。

我應(yīng)該和他握一下手嗎？

他們在音樂的伴奏下從幕后走出來。音樂的節(jié)奏很舒緩。她挽著他的手臂。我聽見旁邊有人小聲說，她好像很年輕啊。我看見她抿著嘴，臉上有一種少女的羞澀。他平時一定是個嚴(yán)厲的家伙，我看得出來。笑容硬硬地貼在他的臉上。

我感覺她在朝前望的時候，目光在回避什么。

他們站在高高的臺子上，朝我們舉起酒杯。

干杯吧！

我身邊的這個女孩其實很能喝。她朝我敬酒，但不說什么。從一開始，她就小心謹(jǐn)慎地看著我。我知道她擔(dān)心我突然干些什么。我卻希望能像下午，兩人面對面安安靜靜地聊聊家常，慢慢地舉起酒杯。然后桌上所有的人都朝我敬酒。你真是好酒量，有人對我說。他們都是公司的職員。

我看見我的兒子回過身來，他四下張望。他一定是在找我。我站起來朝他揮揮手。他看見了我，臉上露出了一點(diǎn)笑容。

兒子，坐到我身邊來好嗎？我想。

我跟著大家一起站起來。新娘和新郎來到我們的身邊。我聽見她對他說，這就是吳鳴。他朝我掃了一眼，酒杯輕輕地碰了一下。然后和他的手下一一碰杯。他把酒杯高高地舉在頭上，目光望著別人。她輕輕地碰了我的手臂，小聲說，你不要多喝了，你好像醉了。

我又聽見她對女孩小聲說，你照顧好他，不要讓他再喝了。

他們朝另一桌走去。

我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我對女孩說，我沒事的，我能喝。

我在桌子上找酒瓶。我要去和兒子干一杯。

我終于找到了酒瓶，我朝酒杯里倒著，有許多漫出來淌到了桌子上。我端起酒杯，我要站起來。酒從杯子里灑了出來。她站起來攔住我，一只手伸過來扶著我。我說，我要和兒子干一杯。她說，您別動，我去喊他。

我扶著桌子站著，望著她朝我兒子走去。我有點(diǎn)晃動。

兒子來到我的身邊。我倒在地上。

我還努力睜著眼睛。我看見許多人蹲在我的旁邊。我聽見我的前妻的聲音。她說，你們帶他回賓館吧，天天，你扶著你的爸爸……

有人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兒子和那女孩一邊一個扶著我朝外走。

我在門前吐了很多。但我清醒了一點(diǎn)。外面有一點(diǎn)風(fēng)。我對兒子說，你老爸沒有喝多……我還能喝。她攙著我上了一輛轎車。兒子站在車外。我看見他呆呆地望著我，一句話也沒說。

我把手舉起來，想朝他招手。

他是第一次看見我喝醉。

然后我靠在她的肩上。車子朝賓館方向駛?cè)?。我努力地想讓自己坐好，我聽見她說，沒關(guān)系，您靠著吧。

我兒子呢？我問她。

您喝得太多了，她輕聲說，我知道您很傷心。

我和她結(jié)婚的時候，都還很年輕。她在我耳邊說，你今天像一個孩子。那一天我很快樂，我聽見了我的朋友們在夸贊她的美麗。她穿著白色的婚紗，在我眼里像一個從天而降的天使。我喝得多了一點(diǎn)，她也一樣。我把鬧新房的朋友送走以后，回到屋里，看見她趴在桌子上。我把她抱起來，她在我懷里突然睜開眼睛。她笑著說，你要發(fā)個誓，說你永遠(yuǎn)對我好，否則你今晚別想動我。

你要跪下來求我，她說。她笑得仰倒在身后的床上。

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早晨了。我睜開眼睛看見女孩坐在沙發(fā)上，她正望著我。她仍然面帶笑容。她說，您醒了。她站起來倒了一杯水遞到我的手上。

我喝多了，我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她搖搖頭，笑笑。她告訴我她昨晚就住在旁邊的房間。

我對她說，你回去吧，我已經(jīng)沒事了。

她說，您前妻讓我把您送上火車。她讓您給她打電話。

我從鏡子里看見自己臉色很難看。頭還有點(diǎn)疼痛。夜色下，人們總是難免會犯一點(diǎn)錯誤的，好歹一覺睡過來，天已經(jīng)亮了。

她把我的外衣遞到我的手上，我摸到手機(jī)，打通了前妻的電話。

她說，你終于醒了，你昨晚喝得太多了，你讓我……

我打斷她，我說，兒子呢，我和他要回去了。

她又責(zé)怪了幾句，然后停頓了一下。她說，你和兒子說吧。

我想也許我這輩子不會再見到她了。她已經(jīng)是別人的妻子。也許她會來看望兒子的。南京離上海不遠(yuǎn)，但我是不會再來了。

這個女孩坐在沙發(fā)上，眼望著窗外。剛才我從她的目光中，隱約地看見一絲倦怠的神色。

我聽見兒子的聲音。他一直在她的身邊。他說，爸爸……

我說，你趕緊過來，我們要回去了，今天已經(jīng)是周一了，你還要上課。

那個女孩回過頭來，望著我。

兒子好像在猶豫，過了很久，我聽見他說，爸爸，我決定留在上海。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但我聽清楚了，他要留在上海。

我說，兒子你……

我不知道接著說什么好。

那邊沒有他的聲音，過一會兒，又是他母親的聲音。

她說，是兒子自己的決定，我會去南京把手續(xù)……她還沒有說完，我把電話斷了。

我朝手機(jī)望了望，然后把它放進(jìn)口袋里。

我抬頭看見她關(guān)切地望著我。

也許我該去找他們，做一點(diǎn)最后的努力。像在河中抓住一根稻草。但我沒有。我身邊的這個女孩一直在注視我的表情。也許希望能看到我的憤怒，或者臉上的一滴眼淚吧。

有一會兒我愣在那里，低著頭。

我聽見她說，也許您兒子在她母親這里發(fā)展會更好，南京離上海不遠(yuǎn)。

我抬頭朝她笑笑，也許是苦笑。我說，謝謝你，這個我知道。

我在想象兒子和她母親在一起的情景。

然后我在她的注視下收拾行李。我說，我們走吧，去火車站。

很快地到了火車站。人們在我們的身邊擠來擠去。我握住她的手和她道別。我說，再見吧。我覺得我語氣中有點(diǎn)傷感。

上了火車，我朝她揮手，我看見了她匆匆遠(yuǎn)去的背影。我朝遠(yuǎn)處的城市揮手。我看見我的手一直舉著，我看見車窗外有許多模糊、陌生的面孔。

她馬上就消失了。

我的兒子，他應(yīng)該說一聲，對不起，爸爸。但他沒有說?；疖囎屛译x開了上海，離他越來越遙遠(yuǎn)了。

其實我早該想到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

我把兒子作為她結(jié)婚的禮物送給了她。我的前妻，一個美麗的女人，她好像很幸福。

責(zé)任編輯 丁佳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