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潔塵
1908 年,永井荷風在歐美晃了幾年后,返回故鄉(xiāng)東京。開始了隨時拿著陽傘、穿著木屐、揣著江戶時代地圖的漫步。他那些年漫步的東京,正是近代日本自明治維新之后逐漸加速西化的過程,跨明治晚期、短暫的大正時期,進入昭和時期,荷風所目睹的情形,正是日本在東京大動干戈大加改造的階段,手里捏著江戶時期的地圖,眼見著老建筑老街道一個個在眼前消失,崇尚傳統(tǒng)的荷風,其濃郁的傷感之情不難想見。
我對東京街道的迷戀,發(fā)端于永井荷風的《晴日木屐》。記得第一次讀的時候,讀到永井荷風的發(fā)小井上啞啞曾經(jīng)在雪日賦的那首短詩“大雪紛飛日,袖手旁觀時”,真是讓人為之一振并悠然微笑的妙句啊。
東京是一個非常適合散步的城市,在群樓之間盤繞的高架橋下面,有很多小街、小巷、綠道,讓在巨無霸的超大城市中顯得無比渺小的行人能夠安詳踱步。
1908年,永井荷風在歐美晃了幾年后,返回故鄉(xiāng)東京,在消極避世的人生態(tài)度支撐下,開始了隨時拿著陽傘、穿著木屐、揣著江戶時代地圖的漫步。荷風說,他不想拋頭露面,不想花錢,也不需要同伴,那什么樣的消遣可以滿足這幾個條件呢?唯有散步。荷風說,“如果你想體會近代文學頹廢的詩情,不用遠赴埃及或意大利,沒有比漫步現(xiàn)在的東京更能讓人感傷的了?!彼切┠曷降臇|京,正是近代日本自明治維新之后逐漸加速西化的過程,跨明治晚期、短暫的大正時期,進入昭和時期,荷風所目睹的情形,正是日本在東京大動干戈大加改造的階段,手里捏著江戶時期的地圖,眼見著老建筑老街道一個個在眼前消失,崇尚傳統(tǒng)的荷風,其濃郁的傷感之情不難想見。
東京的日常
荷風寫到的100多年前的東京,其景貌著實讓現(xiàn)在的人吃驚。早年的東京,地勢頗為起伏,人工開鑿出來的道路切過山巒,形成各處的懸崖。也許,荷風所說的懸崖也就是我們一般意義上所說的陡坎,它們和各種坡,也就是日語中的“坂”,共同構(gòu)成了東京早年逶迤婉轉(zhuǎn)的城市景觀。這些景觀由茂密的植被所覆蓋、牽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頗為曲折。所以,在讀荷風的漫步文字時,經(jīng)常看到的那些地名,上野、根津、銀座、入谷、六本木、御茶之水……我在幾次的東京之行里都去過了。尤其是2017年夏天的那一次,我在半個月的時間里,在東京走了太多的路。對比荷風的描述,現(xiàn)在的景觀已是面目全非,四周的視線都被高樓所構(gòu)成,天際線已與100多年前完全不同。這是時代變遷的必然。其實,也沒有什么好傷感的。至少,我不傷感。但就是現(xiàn)在的東京,還是一個適于散步的城市。通衢大道的背后是各種小街小巷,寂寥、沉靜,非常干凈,每家每戶的門口都有諸如盆栽、個性門牌號、小雕塑等精致可觀的小細節(jié)。偌大一個東京,隨便拐入一條小街,就可以領(lǐng)略悠閑漫步的樂趣。關(guān)鍵是,四周幾乎無人。這一點真是令人費解,3000萬人的東京,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日本人沒事就把自己關(guān)在室內(nèi)吧,不像國人喜歡在街上扎堆。要看到大量的人流,在交通高峰時段的新宿、澀谷、池袋街頭可以一觀,但就是在這樣的時段這樣的街頭,一旦離開街口,轉(zhuǎn)入后面的小街小巷,人就又都消失了。
夜晚的街邊
傍晚,小巷
關(guān)于小巷,荷風寫道:“那里潛藏著從陽光普照的大街上無法得知的百態(tài)人生;蘊含著隱居生活中那份遠離世俗的寧靜;沉淀著從失敗、挫折、窮迫中修得的慵懶與無拘無束的閑逸恬淡;展現(xiàn)著賭上性命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的非凡的勇氣。”
暮光中的新宿區(qū)小吃街和東京時尚學校
路邊的紅色燈籠與海報
我在東京的街頭散步的時候,就特別想起了這句話。
而在夜里,我會想起我非常喜歡的系列日劇《深夜食堂》,關(guān)鍵是一抬頭,東京小街的深夜食堂比比皆是,足夠想象揣摩一番了。我希望找個大雪紛飛的時節(jié)再到東京,作為一個饒有興致的游客,真正體會一番:大雪紛飛日,袖手旁觀時。
永井荷風的小說,放到現(xiàn)在來看,依然流暢可口。他幾乎所有的小說都少不了迷戀煙花柳巷的男子和從事風月行當?shù)呐印Wx荷風的小說,幾乎可以把明治末期到大正再到昭和初期的東京風俗業(yè)給掃描一個仔細。彼時的東京,以日本橋、銀座為中心,林立著各種西漸而來的咖啡館、酒館、餐廳、茶樓,大量的藝伎和當時的社會中上層人士在此匯聚穿梭,處處恩怨情仇。這些場景在荷風的《濹東綺譚》《梅雨時節(jié)》《競艷》這些以藝伎為主人公的小說中呈現(xiàn)得特別豐滿。在《隅田川》《兩個妻子》《積雪消融》等敘述視角有所變化的小說中,藝伎也是在小說中出沒的重要人物。荷風的成名作,被稱為自然主義文學開山之作的《地獄之花》,跟上述小說的人物身份不太一樣,是以一個青年女教師的故事為主體內(nèi)容的,但小說的結(jié)尾處,單純淳樸的女主人公園子,被主流社會拋棄、從地獄里爬出來之后,儼然已經(jīng)換了一副心腸和筋骨,之后的人生走向也已不言而喻。藝伎,雖然面上說賣藝不賣身,但按荷風說來,所謂賣藝不賣身,只是權(quán)宜之計,為的是提高身價,放長線釣大魚。畢竟是風月場所的從業(yè)者,巨大的不安全感和特殊的社會身份和社會地位,使得這個人群游走在一個奇特的生存縫隙之間。在那個時代,“無趣”的良家婦女、讓人捉摸不定的女演員和風騷溫暖但又冷酷無情的藝伎,三個層面的女性共處于那個時代的男人的生活空間之中。能夠與藝伎接觸的男性,因為所費昂貴,均為社會中上層人士,而藝伎為維護自身的場面,平時所費也是相當奢靡的。真情假意和真金白銀,來往之間有太多的細節(jié),共同構(gòu)成了風月場所特有的迷幻氣息。這一切,被荷風的那支筆呈現(xiàn)得可謂搖曳生姿。
與荷風小說差不多同一時期的中國風月行業(yè)的景象,可以在清末韓邦慶的小說《海上花列傳》中讀到。上海灘的書寓先生跟東京銀座的藝伎,其情其狀相當接近。這部滬語長篇小說,我讀的是張愛玲譯的白話版,相當好看。
荷風的小說中,《梅雨時節(jié)》和《濹東綺譚》的自傳成分比較大,男主人公都是作家身份。兩部小說的女主人公都是藝伎,性格和遭遇有所不同,其共同處在于不可自控的迷戀和對迷戀的恐懼。荷風的風月小說,有一個突出的特點,男歡女愛中滲出非常孤獨的感覺,沉浸并癡迷于情欲的男女,都在迷戀和愛慕的那一條細微的隔離帶上小心翼翼地行走,偶一失足于真情之水,腳一濕則全身緊繃,趕緊退回,生怕滅頂。這種奇妙的推搡揉搓,是荷風小說非常迷人的一個特點。
我覺得《競艷》是荷風小說中最精彩的。開篇后不久,從海外留學回國任職公司高管的吉岡與早年學生時代就有交道的藝伎駒代的重逢之夜,僅解腰帶的那一部分,荷風就用了不少的篇幅,對讀者的心理勾引真可謂藝伎手法,欲擒故縱。荷風小說有一特別的長處,就是對人物的服飾特別是藝伎的服飾,有很多細微詳盡的描述。一方面,荷風要對藝伎服飾的質(zhì)地、花色、出處都有相當?shù)牧私猓涣硗庖环矫?,高超的審美口味,讓他能夠挑選出愿意夸贊的內(nèi)容,有派頭,有功底,內(nèi)行。藝伎的服飾相當繁瑣艷麗,從頭到腳,里三層外三層,從文字的呈現(xiàn)上講,就有一種令人十分愉悅的綿密色彩感,跟《源氏物語》的特色有某種淵源勾連。從社會風俗史的研究角度來說,荷風這樣的作家也是有功績的,留下了對時代的細節(jié)檔案。張愛玲也是這樣的作家。
荷風漫步東京,如果沒有什么動力的話,也很難這么持之以恒地不停地走。他從年輕時候開始就喜歡流連煙花柳巷,是一個生活習慣和交往方式與普通居家男子不同的人。
在他的小說《濹東綺譚》里,荷風借用主人公的口吻道出了他的理由:
“他之所以有精力十年如一日地出入于花街柳巷,是因為他深知那兒是邪惡的、黑暗的街巷。因此,倘若社會像贊揚忠臣孝子一樣去贊美放蕩不羈者,那么他即使把房產(chǎn)白送他人之手也不愿聽到這種贊揚之聲。對名正言順的妻女們偽善的虛榮心和開明社會中的詐騙活動的義憤成了驅(qū)使他奔向一開始就知道邪惡、黑暗街巷的唯一的推動力。換言之,比起到人稱之為潔白的墻壁上去尋找種種骯臟的污點來,他更喜歡去發(fā)現(xiàn)被拋棄的破衣碎布上的美麗針跡。正如正義的宮殿里常常落有小鳥和老鼠的臭糞一樣,在道德敗壞的深谷中,嬌美的人情之花和芳香的淚水之果反而多得隨手可摘?!?/p>
有一天,我花了不少時間查“箭尾草”。對箭尾草來了興趣是抽出存書,閑翻永井荷風的《斷腸亭雜稿》,其中有一篇《箭尾草》。箭尾草又叫作“御輿草”,民間稱“藥到病除草”,這種常見的草藥煎服后喝下湯水,對拉肚子以及無名腹痛有奇效。
《箭尾草》一文的重點不是這種草本身,而是由這種草引發(fā)的一個凄美的情愛故事。是永井荷風自己的故事。
近代日本作家中,永井荷風是唯美派代表作家;他出身官宦文士之家,父親永井久一郎早年師從藩儒鷲津毅堂,后留學美國,回國后任職文部省和內(nèi)務(wù)省,辭官從商后,曾任日本郵船公司駐上海的總代理;母親是鷲津毅堂的次女,大家閨秀,從小飽讀詩書。這樣的家庭和成長氛圍,給永井荷風一生鋪墊了一個難以抽離的前提和基礎(chǔ)??梢哉f,荷風一輩子沒正經(jīng)用過功吃過苦,上學、輟學、海外留學、歸國任教、編輯雜志……因天資聰穎學養(yǎng)深厚,每一項都做得十分嫻熟但又漫不經(jīng)心,只有寫作貫穿一生,其數(shù)量不算豐富,但質(zhì)量上乘。荷風生來習得文人對花街柳巷的愛好,好狎戲,好游冶,不訪貧苦,罕問世事,沉溺于生活細節(jié)之美,是一個標準的“紅塵隱士”。這也形成了他獨特的作品風格。
荷風早年曾經(jīng)有過一次婚姻,很快離異。離婚且離職之后,他基本上就在新橋的藝伎宅第出入,每天都在淺吟低唱鬢影香濃之中;后來經(jīng)母親同意,荷風迎娶了新橋著名藝伎八重?!都膊荨酚浭龅木褪呛娠L和八重的故事。
節(jié)分日的傳統(tǒng)藝伎表演
八重出生于貧寒家庭,早早淪為藝伎,不僅貌美,操琴、吟唱、舞蹈等各種業(yè)務(wù)也十分精通,性格又明朗親切,加上荷風所贊美的“生來喜愛文墨,善解風流”,她早在13歲時就已經(jīng)成名。后來因風濕病不能跳舞,脫籍隱居于山手,成為荷風的鄰居。兩人應(yīng)該是早年就熟識,比鄰而居之后,恰逢荷風患上了習慣性腹痛。八重早年因陪酒也患上了習慣性腹痛,常年靠箭尾草療治身體,于是八重四處采摘這種草藥,洗凈、收納、煎煮,精心調(diào)理荷風虛弱的病體。成為荷風的妻子后,八重更是勤勉能干,照顧先生、打理家務(wù)、清掃庭室、烹煮三餐,閑暇時與荷風一起共讀詩文、裱糊紙窗、修繕籬笆、自制稿紙、栽花種菜……日子過得十分簡致清雅,這些在《箭尾草》一文里有著相當細致的描述。荷風感嘆道,“八重自來家后,我享盡世間無限清福。”
對于八重來說,這樣的人生歸宿,應(yīng)該是最為完美且倍加珍惜的。讀荷風的這篇《箭尾草》可以知道,某一天荷風回到家中,寂然無聲,客廳里燈火輝煌,紫檀方桌上擱著一封信,上頭壓著壁櫥的鑰匙。八重離開這個家了。至于原因,荷風說讓感興趣的人自己到新橋教坊去問八重本人。她已經(jīng)重入教坊,拿起舞扇翩翩起舞,并教習新晉的藝伎彈三味線演唱凈琉璃歌詞。
在《箭尾草》的最后,荷風寫了一大段關(guān)于人生無常聚散依緣的感嘆,“大度”地感慨道,“孔明用兵七出祁山,匹婦七現(xiàn)七退又有何奇怪?只要其人的作為不累及他人,不妨礙后代就可以了?!边€說,“據(jù)圈內(nèi)人說,一旦下水的人,打熬不住寂寞,不管有怎樣的覺悟,終究無法像普通女人一樣。能巧于應(yīng)對使之安心下來的只能靠做了丈夫的男子的一片關(guān)心?!痹谛≌f《濹東綺譚》中,荷風借主人公的口吻更為強烈地感慨:“我在年輕時就涉足脂粉街巷,至今不以為非。有時,我也為之動情,想滿足她們的愿望娶入家中讓其料理家務(wù)。然而最終都失敗了。她們一旦改變境遇,便覺得自己的身份不再是下賤的,于是便蛻變?yōu)椴豢删人幍膽袐D,或者變成難以控制的悍婦。”
三名藝伎在表演著名的“春之舞”
荷風如此說來,旁人無論怎么看,過錯都在八重,是因為早年藝伎生活浮華熱鬧的余味難以消除,隱居清凈的日子只是一時之興,難以長久,又個性脆弱,依賴于丈夫的呵護,稍有怠慢就心生不滿,于是最后拋夫離家而去。這是荷風的可惡之處,隱約中故意歪曲,從而讓世人誤會了八重。其實,后來的文論家和傳記專家研究的結(jié)果是,錯在荷風,迎娶八重之后,漸漸地,荷風開始厭倦,移情別戀另有新歡,于是脾氣剛烈的八重毅然離去。這才是“箭尾草”這個故事真正的結(jié)尾。
荷風生于1879年,死于1959年。后面的40年他完全是獨自隱居,沒有妻室子嗣,獨自一人去世于無人知曉的陋室之中。
永井荷風
日本唯美派文學代表作家。一九〇二年以自然主義傾向小說《地獄之花》登上文壇。代表作有小說《競艷》《梅雨時節(jié)》《濹東綺譚》和隨筆集《斷腸亭雜稿》等。作品充滿了唯美主義和懷舊之風。
潔塵
作家?,F(xiàn)居成都。已出版《華麗轉(zhuǎn)身》《酒紅冰藍》《私人版本》《提筆就老》《小道可觀》《啤酒和鱸魚》等三十余部隨筆和小說作品。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