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明明
自20世紀90年代起,港臺武俠小說整體退熱,更具娛樂性的武俠電影開始受歡迎。
改編影視最大的贏家是金庸,影視作品超過百部,僅《射雕英雄傳》就被改編成10版電視劇、5版電影。
《笑傲江湖》的版權(quán)賣給央視時,金庸只收1塊錢,等于贈送。到《射雕英雄傳》,金庸不再贈送,按市價賣80萬元。但電視劇拍完后,他發(fā)現(xiàn)還算忠實于原作,就自己拿出10萬元,送給編劇和導演。
1992年,李惠民導演的《新龍門客?!飞嫌?,被譽為香港新派武俠起點。
《新龍門客棧》在敦煌沙漠取景,高溫40多度,風沙一刮,遮天蔽日,兩米以內(nèi)不辨人畜。監(jiān)制徐克每次打開飯盒,來不及動筷子,沙子就蓋了米飯一層。后來他只好把外套披在頭上,捂在里頭吃,經(jīng)常吃得筷子插進鼻孔。
徐克人稱“徐老怪”,腦子里常有怪點子,拍電影版《笑傲江湖》時,把東方不敗由男人改編成女人。此后金庸每次見他,都咬牙切齒。徐克再去找他買版權(quán),他擺手道:“朋友照做,合作免談。”
在《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里,這個被改編成女人的東方不敗,由38歲的林青霞飾演,她拍的頭一個鏡頭是在水下。那是冬天,她直聽見自己的膝蓋關節(jié)咯吱作響。在水里,她完成了自己一生中最經(jīng)典的鏡頭,一襲紅袍從水中升起,長發(fā)散濕,昂著臉,三分之二側(cè)面,曲線玲瓏,英氣逼人。
拍這個鏡頭前,她打了通宵麻將,在片場候了一整天。拍攝中,假發(fā)套被水下機器卷住,她棄頭套,拼命掙出水面。最尷尬的一幕,卻被拍出了風情萬種的感覺。
《笑傲江湖》的主題曲叫《滄海一聲笑》,普通話版由羅大佑、黃霑、徐克合唱。當時徐克找人寫歌,都不滿意,只好找來好友黃霑幫忙。
在香港,凡有人處,皆能唱“黃歌”,“黃歌”指黃霑寫的歌。黃霑出生于廣東順德,小時候養(yǎng)番狗、住洋樓,后隨父居香港,大學期間師從國學大師饒宗頤。盡管黃霑是寫武俠歌曲的鬼才,但徐克要求刁鉆,連寫6稿,稿稿被斃。
黃霑被逼得發(fā)瘋,翻古書《樂志》,忽悟“大樂必易”,反彈五音宮商角徵羽,頓覺雄渾壯闊,古風豪情如潮涌。靈感噴薄而出,旋律、歌詞一揮而就: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只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煙雨遙
濤浪淘盡紅塵俗世幾多嬌
清風笑,竟惹寂寥
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
完稿后,黃霑在曲譜上寫道:“徐克,你要便要,不要請另聘高明。”
徐克收到,分外合意,為此曲命名《滄海一聲笑》。
黃霑不僅寫歌詞,自己也登臺唱歌,他做人爽快,唱歌也爽快。論嗓子,他不如那些歌星,只是有時粗粗吼上幾聲,大巧不工,蒼涼豪邁,無人能及。每到情深處,隱約有嗚咽之聲,如長風入松,令幾多英雄佳人癡醉。
電影《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劇照
徐克與黃霑
2001年,黃霑患肺癌,他不告訴任何人,唯獨跟徐克說,我沒有多長時間了,讓你知道,免得你覺得突然。
黃霑豪情一生,來得漂亮,走得也漂亮。逝世前,他為自己的葬禮選好哀樂,囑咐好友:“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他的葬禮在香港大球場舉行,兩萬多名香港市民、上百位名人前去送他最后一程。葬禮上最后放了一首歌,正是那首《滄海一聲笑》。
后來徐克說:“我對黃霑的去世還是很平靜的。只是,他的歌我都不再聽了?!?h3>2
2000年,李安的《臥虎藏龍》上映,徐克驚呼,新的武俠電影時代到了。
在第73屆奧斯卡頒獎典禮上,《臥虎藏龍》獲得最佳外語片、最佳藝術指導、最佳攝影、最佳原創(chuàng)配樂4個獎項,成為歷史上第一部獲奧斯卡獎的華語電影。在北美,它取得驚人的1.28億美元票房,這也是華語電影迄今在北美的最高票房紀錄。
這讓內(nèi)地四大導演看得眼饞,接下來的10年里,他們第一次集體“寵幸”武俠片。張藝謀拍了《英雄》《十面埋伏》,馮小剛拍了《夜宴》,陳凱歌拍了《無極》,姜文拍了《讓子彈飛》。
和港臺的武俠片不同,內(nèi)地的武俠片里,沒有那種遷徙漂泊的傳統(tǒng),沒有尋根的欲望。比如《英雄》里,張藝謀對于權(quán)力的辯護,《無極》里,陳凱歌對寓言的執(zhí)迷,《讓子彈飛》里,姜文對政治和歷史的揶揄。
電影《臥虎藏龍》劇照
徐克與張國榮
徐克
徐克在越南長大,爸媽是中國移民,成年后移居香港,接著又到美國去讀書。他常說,我們仿佛被移民的詛咒俘虜,移過來移過去。內(nèi)地四大導演,聽他這話是無法感同身受的。他高估了時代,一部《臥虎藏龍》雖然讓武俠片走上巔峰,但巔峰過后,就是漫長的大滑坡。
2003年4月1日,香港下著蒙蒙細雨。傍晚時分,徐克在家洗了個澡,整理了一下手頭的劇本,準備出門。
他手頭的這個劇本,是專門給張國榮寫的,兩人談過好幾回。這天,他約了張國榮晚上10點談戲。徐克一直覺得張國榮是拍武俠的好苗子,他極欣賞1994年《東邪西毒》里的張國榮,孤身面對廣闊天地,登高望斷天涯路,望不見一人攜手,將那江湖的寂寞演繹得淋漓盡致。
晚上7點,徐克接到電話,里頭說,張國榮跳樓了。
當時,張國榮就住在徐克家旁邊。很多人都跑到現(xiàn)場去,徐克沒去,獨自坐在窗邊發(fā)呆。朋友打來電話,問他怎么想,他說,我覺得他沒有走,我覺得某一天還會在街上遇到他。朋友聽他的聲音,就像在聽夢話。
還有兩個星期,電影就要開鏡,助理問徐克,這個劇本怎么辦?
徐克說,不拍了,我找不到一個人代替張國榮。
張國榮的葬禮,請徐克去念悼詞。徐克怕思維會亂,提前寫在紙上,在家里練習,每念一次都要竭力控制自己,沉默,哽咽,使勁吸一口雪茄,其實雪茄早就滅了。他在葬禮上念悼詞,結(jié)果沒人聽懂他念了什么,他就說:
“張國榮的笑容欺騙了我們,我認為他是很開心的人,可是他心里的話一直沒法說出來。”
21世紀初的香港,是告別的時代。張徹因病去世,膝下無子,葬禮由眾弟子幫忙操辦。之前和他齊名的胡金銓,君子一生,死前無存款,墓地都靠同行吳宇森捐獻。
電影《功夫》劇照
王家衛(wèi)
據(jù)張徹的弟子們講,張徹晚年,每次入睡前要拿絹布擦拐杖,極其認真,就像劍客擦自己的劍一般。
后來徐克在《七劍》中說道,劍,除了是一種武器,它還是一種身份,一種修養(yǎng)。
半個世紀以來,這些在香港搞武俠文化的宗師,沒有一個是本地人。武俠雖是娛樂文化,但操持者全是古典文學修養(yǎng)深厚的文人。他們寫武俠、拍武俠,看起來是在迎合潮流,但本質(zhì)上,是在勾勒傳統(tǒng)的樣子,也是在表達鄉(xiāng)愁。
港臺的同胞、海外的華人,醉心寫刀劍如夢的中國故事。而內(nèi)地文人,大多傾心現(xiàn)實主義。李白以后,中國人的精神和生活逐漸萎縮,氣息不再。新千年后,港臺武俠無師自通地接上了這一脈,眾生又在武俠里看到了中國人的樣子。
胡金銓、張徹之后,許多香港導演都拍武俠電影,但唯有徐克拍出了中國人心目中的武俠。
為表彰他對武俠文化做出的貢獻,國際天文學聯(lián)合會將一顆距離地球35億千米的小行星定名為“徐克星”。
2004年,周星馳的《功夫》里沒有了天涯,只有市井。
周星馳出生在香港九龍的貧民區(qū),從小母親帶著他看電影。那些少年意氣的武俠片,是他灰色童年唯一的色彩,等他成為導演后,終于朝花夕拾,把這些記憶像收集落葉一般聚攏,一把火點燃。
《功夫》不是創(chuàng)世記,只是集大成。它是對過去大半個世紀香港武俠的致敬和緬懷。
那些一流高手,住在經(jīng)常停水、如同難民營的豬籠城寨內(nèi)。洪家鐵線拳、十二路譚腿、五郎八卦棍,身懷這些絕技的是裁縫、腳力、油炸鬼。包租婆練獅吼功,包租公打太極拳。斧頭幫穿西裝打領結(jié),衣冠禽獸?;鹪菩吧翊┲俗滞?,深藏不露。兩個賣唱的殘疾人,操琴為刃。那些市井里的俠客,看得人心臟撲通直跳,卑賤處透風云際會,渺小里見天地真知。
誰都不曾想到,天大的道理,竟然從賣油條為生的小人物嘴里脫口而出:“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在整個2010年后的華語影壇,港臺武俠片只剩最后兩抹回光返照。
2002年,王家衛(wèi)帶著梁朝偉拜訪葉問的后人葉準,籌拍《一代宗師》。直到2007年,電影還沒有開機。梁朝偉對王家衛(wèi)說:“你再不拍,我就老了,打不動了。”
王家衛(wèi)一時感慨,從2008年開始了為時3年的走訪。他踏訪北京、天津、河北、內(nèi)蒙古、東北三省、上海、浙江等地,拜訪了詠春、八卦、八極、形意、通臂等門派的百余位民間功夫宗師。尋訪過半,他自己也成了武術行家。
劇本打磨7年,電影拍攝3年,用光了富士已停產(chǎn)的彩色膠片的最后庫存。
王家衛(wèi)拍文藝片出身,這部武俠片拍出了晏幾道詩詞的味道,衣上酒痕詩里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
港臺的文藝片導演,王、侯兩高峰——香港王家衛(wèi),臺灣侯孝賢。
2015年,侯孝賢拍出了《刺客聶隱娘》。這是侯孝賢第一部在內(nèi)地公映的電影,和王家衛(wèi)一樣,用文藝片的方式拍武俠片,但大眾并不買賬。
侯孝賢出生于廣東梅州,四個月大時就隨全家遷往臺灣,本想客居幾年,卻由于政治原因,無法回歸故里。少年時父母雙亡,除了打架,就愛看電影。他把電影院墻上的鐵絲網(wǎng)剪開,爬進去看電影。有時在地上揀撕掉的票根,拼起來混進去看。
當導演后,侯孝賢行事有古人之風,言談總是點到為止,從不贅述。他見不得人受苦,隨時都有一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沖動。做任何事情,只要是痞子、混賬欺負人,絕對不放過,敢說敢拼,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是:“不管,我不怕!”
和他接觸過的人,都說他早該拍武俠片,因為他本人就極有俠義精神。
內(nèi)地這頭,眼看武俠文脈將斷,一個叫徐皓峰的導演帶來一部《師父》,開硬派武俠一脈,重武術技藝,沒有飛天遁地、劍花怒放,只有硬橋硬馬、刀刀見肉。
徐皓峰是北京人,但沒有北京人能侃的絕技,人多時說話不利索。在電影學院讀書時,他曾和黃磊一起演舞臺劇,風度翩翩,被老師認作將來的“冷面小生”。
1997年,他從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yè),去電視臺拍紀錄片,一個星期掙1萬塊,但總覺得若不為藝術創(chuàng)作,工作都是浪費時間。兩年后,26歲的徐皓峰辭職回家,專心讀書,在書齋一待就是8年。
書齋苦讀,晨昏顛倒,他又煙癮極大,牙齒變黃,身體發(fā)胖。再回學校,老師看他這副模樣,捶胸頓足:“你是在自己放棄自己??!”
他也不辯解,這8年間,他和兩個80多歲的老人相處:一位是道教宗師胡海牙,另一位是他的二姥爺,形意拳大師唐維祿、尚云祥、薛顛的弟子李仲軒,武林人稱“二先生”。
侯孝賢
徐皓峰
他把二姥爺?shù)目谑鑫淞质?,寫成一部《逝去的武林》。王家衛(wèi)就是看了這本書,才請他做《一代宗師》的編劇。武俠圈外的人,這才聽說他的名字。
徐皓峰心中的武俠,和港臺那些“難民文人”心中的武俠不同。港臺武俠從古典文化里找尋詩意,發(fā)揮對武林的想象,而徐皓峰,靠的是他二姥爺?shù)目谑鑫淞质贰?/p>
比起胡金銓、張徹和徐克,徐皓峰更懂中國,更理解真實武林中中國人的樣子。
在他看來,所謂武俠精神,就是道德與勇氣,是一個民族的脊梁。抽去了它,這個民族就成了一堆爛泥。
自武俠文化興起,90年過去了。今天的武俠情懷,沒了黃霑筆下嗓間那莽莽蒼蒼的大氣古樸、呼之欲出的豪邁,只彌漫著傷感懷舊。
所謂滄海一聲笑,更像滄海一聲嘆了。
2018年10月,金庸去世。武俠最高的一座豐碑終究遠去,只留給世人一些精神里的武俠基因片斷,如星辰一般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