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馮娑羅墓志》用典探析

邵秀梅， 何 山

(西南大學(xué) 漢語言文獻(xiàn)研究所， 重慶 400715)

“典故”一語由來已久，最早見于《后漢書·東平憲王蒼傳》：“親屈至尊，降禮下臣，每賜宴見，輒興席改容，中宮親拜，事過典故?！盵1]1440墓志文多為贊頌性話語，因而時常運用典故以增強語言莊重典雅的表達(dá)效果，故用典是古代墓志文重要的語言特征。北齊《馮娑羅墓志》多處用典，其方式各不相同，主要包括割裂造詞、直接截取造詞、意合造詞。如“絺绤”，即“為絺為绤”的割裂；“聿修”為“聿修厥德”之割裂，是割取性質(zhì)不同的語素“聿”“修”組合而成的，其表義具有關(guān)涉原典語義的映射功能；“尊敬師傅”則為直接截?。弧把痈稹睘椤案鹬?，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的意合，從藤蔓柔長的角度入手，選取其蔓延到山谷這一形態(tài)，產(chǎn)生典故語“葛延”，喻指女性容貌之美。正確解讀這些典故語，不僅有利于深入理解傳世典籍和出土墓志文獻(xiàn)，而且能為中古詞匯及漢語詞匯史的研究提供參考。

一、絺绤

志文：職是女工，固已閑于絺绤。

絺绤，即“為絺為绤”的縮略，見于《詩經(jīng)·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绤，服之無斁。”[2]276毛傳：“覃，延也，葛所以為絺绤，女功之事煩辱者施移也?！笨资瑁骸肮屎箦谑秦兹≈?，于是濩煮之，煮治已訖，后妃乃緝績之為絺為绤，言后妃整治此葛以為絺绤之時，志無厭倦，是后妃之性專貞也?！备鶕?jù)行文表意的需要，志文撰者直接截取其中的名物詞“絺”和“绤”并語素化，構(gòu)成典故語“絺绤”，其表達(dá)形式實現(xiàn)了由經(jīng)典之文句到雙音名物詞的跨結(jié)構(gòu)轉(zhuǎn)變。絺，《說文·糸部》：“絺，細(xì)葛也。從糸希聲?！苯偟谋玖x為細(xì)葛布，文獻(xiàn)中常與表示衣服布料及其顏色的詞語連用，構(gòu)成“n+n”式名詞性并列結(jié)構(gòu)。如《史記·五帝本紀(jì)》：“堯乃賜舜絺衣與琴，為筑倉廩，予牛羊?！盵3]40其“絺衣”為細(xì)葛布衣?！恫筛饗D歌》：“令我采葛以作絲，女工織兮不敢遲，弱于羅兮輕霏霏，號絺素兮將獻(xiàn)之?！盵4]18其“絺素”表示細(xì)白葛布?！吨芏Y·地官·泉府》：“凡民之貸者，與其有司辨而授之，以國服為之息。”[2]738鄭玄注引漢鄭司農(nóng)曰：“假令其國出絲絮，則以絲絮償，其國出絺葛，則以絺葛償?！编嵶⒅械摹敖偢稹北硎靖鸩??！杜f唐書·文苑傳上·楊炯》：“制絺冕以祭社稷也?！盵5]5002其“絺冕”表示古代貴族用的有繡飾的禮帽?！墩f文·糸部》：“绤，粗葛也。從糸谷聲?！崩叺谋玖x為粗葛布。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絺，細(xì)葛也。葛者，絺绤艸也。其緝績之一如麻枲。其所成之布，細(xì)者曰絺，粗者曰绤，蓋艸有不同。如今之葛布有黃艸葛，其粗者也?！庇纱丝芍?，“絺”“绤”均包含[+葛布]這樣的核心義素，其區(qū)別在于前者附加義素[+細(xì)/精][-粗]，后者附加義素[-細(xì)/精][+粗]。兩者組合在一起，凸顯其葛布義，其所表精、粗等區(qū)別性特征則成為隱性義素。西周時期兩者便已經(jīng)連用，后引申為葛服?！吨芏Y·地官·掌葛》：“掌葛掌以時征絺绤之材于山農(nóng)。”[2]748晉陶淵明《自祭文》：“自余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绤冬陳?！盵6]237志文撰者可能據(jù)此從“為絺為绤”句中截取出“絺绤”這一典故語詞。

“為絺為绤”意指收割葛藤后，經(jīng)水煮而成絲麻，后紡織為粗細(xì)的葛布，并做成衣服?！胺疅o斁”表示衣服穿在身上并不覺得厭煩，身穿粗糙的葛布而不覺厭煩是節(jié)儉的體現(xiàn)。志銘“職是女工，固已閑于絺绤”即引用此典故，意指志主對于采葛、織布、制衣這些女工之事，已經(jīng)非常嫻熟，借此來贊美志主馮妃為人節(jié)儉，不追求華麗。碑志文常見用例，如北魏永平三年《李慶容墓志》：“絺绤在室，蘋藻言歸?！盵7]4冊151北魏建義元年《穆彥妻元洛神墓志》：“絺绤是務(wù)，織組唯工?！盵7]6冊152

二、尊敬師傅

志文：加以尊敬師傅，聽從阿保。

尊敬師傅，見于《詩經(jīng)·周南·葛覃》毛詩序：“躬儉節(jié)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師傅，則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笨资瑁骸白鹁磶煾翟诩冶居写诵?，出嫁脩而不改，婦禮無愆。”[2]276志文撰者直接截取其中的事件要素“尊敬”和名稱要素“師傅”，用以說明馮妃出嫁前在家行為有禮。其他墓志亦有用例，如東魏武定二年《元湛妃王令媛墓志》：“尊敬師傅，鑒誡啚史，進(jìn)退合軌，折旋成則?！盵7]7冊376傳世文獻(xiàn)如《貞觀政要》有關(guān)于“尊敬師傅”的章節(jié)。

多音節(jié)詞語“尊敬師傅”雖表意清楚，但受漢語詞匯雙音化影響及文體韻律特征的制約，其漸漸為雙音節(jié)詞“尊師”所替代?！抖Y記·學(xué)記》：“大學(xué)之禮，雖詔于天子，無北面，所以尊師也?！盵2]1524《漢書·蕭望之傳》：“國之將興，尊師而重傅?！盵8]3287《呂氏春秋》第四卷《孟夏紀(jì)》：“是故古之圣王未有不尊師者也。”[9]72北魏正始二年《馮神育造像碑》：“尊師崇業(yè)，諸邑七世以來，生緣眷屬，住居常樂，恒在愿之從心，常興善緣?！盵10]61

此篇碑文中，“師傅”與下句的“阿保”相對，意為古時負(fù)責(zé)輔導(dǎo)、保育貴族子女的老年婦人?！皫煾怠钡囊饬x從古到今發(fā)生了較大變化：古代“師傅”指稱范圍廣，太師、太傅、僧道、衙門中吏役或有專門技藝的工匠皆可稱師傅，且使用頻率較高。如《史記·儒林列傳》：“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盵3]3786詞義發(fā)展到現(xiàn)在，“師傅”多用于對他人的一種尊稱，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特定的場合，如京劇、武術(shù)等傳統(tǒng)曲藝界，其使用的頻率也大大降低，且很多情況下被“老師”所替代。

三、聿脩

志文：五體聿脩，四德爰備，用能具茲百兩。

其他墓志亦有“聿脩(修)”的用例。東魏興和三年《祖子碩妻元阿耶墓志》：“允茲四德，聿脩百行?！盵7]7冊267東魏武定五年《元澄妃馮令華墓志》：“四行聿脩，五禮閑習(xí)?！盵7]8冊67北魏孝昌二年《尹祥墓志》：“考虎，昌國令，聿修丕跡，堂結(jié)彌彩?！盵7]6冊22北魏孝昌二年《崔鴻墓志》：“梁郡聿修，享鮮攸狀。”[7]6冊30傳世文獻(xiàn)亦有用例，《文選》：“聿脩祖宗之志，思輯戰(zhàn)國之苦。”[11]085《北史·周紀(jì)下·宣帝》：“朕以眇身，祗承寶運，雖庶幾聿修之志，敢忘燕翼之心?！盵12]375

四、百兩

志文：五體聿脩，四德爰備，用能具茲百兩。

百兩，即“百輛”，《正字通·車部》：“‘輛’通作兩?！卑賰伞币娪凇对娊?jīng)·召南·鵲巢》：“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盵2]283毛傳：“百兩，百乘也，諸侯之子嫁于諸侯，送御皆百乘?！编嵐{：“其往嫁也，家人送之，良人迎之，車皆百乘，象有百官之盛?！薄鞍賰伞钡囊馑冀?jīng)歷了一個由具體到抽象的過程：百兩，即百輛車。古時車凡兩輪，故以兩計數(shù)，特指結(jié)婚時所用的車輛，亦泛言車輛多；后借指出嫁，如唐周遇《霍夫人墓志》：“遂適彭城公，百兩之后，一與之齊，嚴(yán)奉舅姑，敬恭戚族?！盵13]313其他墓志亦有用例，北魏熙平二年《元新成妃李氏墓志》：“于是鸤鳩延娉，玉帛盈門，就百兩之盛儀，居層樔以作配。”[7]4冊364北魏正光五年《元悅妃馮季華墓志》：“六笳颎颎，百兩攸攸?！盵7]5冊297傳世文獻(xiàn)亦有用例，唐楊巨源《和呂舍人喜張員外自北番回至境上先寄》：“百兩開戎壘，千蹄入御欄?！盵14]2015唐張光朝《天門街西觀榮王聘妃》詩：“三周初展義，百兩遂言歸?！盵14]3141

同樣表達(dá)車輛意義的典故語還有“車兩”“車乘”。在中古及其以前，古人常用“車兩”，應(yīng)是“車一兩(量)”的省略式用法[15]?！豆茏印こ笋R》：“白徒三十人奉車兩，器制也?！薄赌印溲ǖ诹罚骸叭ㄩT，以車兩走為蒀?！钡綎|漢時期，“兩”開始寫作“輛”，如《漢書·趙充國傳》：“鹵馬牛羊十萬余頭，車四千余輛。”《漢書·匡張孔馬傳》：“車萬余輛，道路皆舉音以過喪?！钡撕蠛荛L一段時間，“車兩”始終作為主要的用例，“車輛”居于次要的位置[18]。此外，表示同樣意義的“車乘”也經(jīng)常在古文獻(xiàn)中出現(xiàn)?！败嚦恕背鲎浴蹲髠鳌でf公二十二年》：“《詩經(jīng)》曰：‘翹翹車乘，招我以弓。豈不欲往？畏我友朋?！瘲畈ⅲ骸按艘菰姟咧馍w以車乘指齊桓公?！薄蹲髠鳌べ夜四辍罚骸敖錉栜嚦?，敬爾君事，詰朝相見?！彼卧獣r期“車輛”完全取代“車兩”，出現(xiàn)“車乘”“車輛”并列使用的局面。明清以后，“車乘”的使用頻率急劇下降，在競爭中逐漸讓位于“車輛”，到現(xiàn)代漢語就只使用“車輛”一詞了[15]?！端疂G傳》第三十四回：“眾小嘍啰一發(fā)向前，拿了劉高，搶了囚車，打開車輛。”[16]278《元史·百官志六》：“器物局，秩從五品。掌……賬房車輛，金寶器物?！盵17]2279

五、居諸

志文：居諸易久，陵谷難常。

六、延葛

志文：延葛著美，居巢表德。

延葛，即“葛延”，因與下句“居巢”對舉而倒，見于《詩經(jīng)·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盵2]276毛傳：“興也，覃，延也。葛所以為絺绤，女功之事煩辱者。施，移也。中谷，谷中也。萋萋，茂盛貌。”鄭箋：“葛者婦人之所有事也，此因葛之性以興與焉，興者葛延蔓于谷中，喻女在父母之家，形體浸浸，日長大也。葉萋萋然，喻其容色美盛也?！薄案鹬?，施于中谷”表達(dá)葛藤柔長，蔓延到山谷中。《說文·部》：“延，長行也。從，丿聲?！倍斡癫米ⅲ骸氨玖x訓(xùn)長行，引申則專訓(xùn)長。”《說文·艸部》：“葛，絺绤艸也。”《易·困》：“困于葛、藟?！盵2]59孔疏：“葛、藟，引蔓纏繞之草?！庇纱丝芍?，葛本義為一種植物名。文獻(xiàn)中，“延”表“長行”這一義項的詞語很多，通常與動詞組合成詞，構(gòu)成“v+v”的聯(lián)動結(jié)構(gòu)，如《西京雜記》卷二：“其諸宮觀相連，延亙數(shù)十里?！盵18]121其“延亙”表示綿延伸展?！段倪x·卷第三十七》：“臣不勝屏營延仰，謹(jǐn)表以聞?！盵19]298其“延仰”表示引頸仰望。上述志文所引“葛延”為“n+v”形式的主謂結(jié)構(gòu)，志文撰者巧妙運用典故生成和表義機(jī)制，即通過對事件進(jìn)行意合，從藤蔓柔長的角度入手，選取其蔓延到山谷這一意象，構(gòu)成典故語“葛延”。志銘用此典故，贊揚志主長得美麗，名聲傳揚。傳世文獻(xiàn)亦有用例，如西晉曹攄《贈韓德真詩》：“赫赫顯族，冠蓋峩峩。葛延王室，蘞蔓帝家。”[20]750

七、居巢

志文：延葛著美，居巢表德。

居巢，見于《詩經(jīng)·召南·鵲巢》：“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盵2]283毛詩序：“《鵲巢》，夫人之德也。國君積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鸤鳩，乃可以配焉。”鄭箋：“鵲之作巢，冬至架之，至春乃成。猶國君積行累功，故以興焉。興者，鸤鳩因鵲成巢而居有之，而有均壹之德。猶國君夫人來嫁，居君子之室，德亦然?！薄熬印钡谋玖x為蹲，與前文“居諸”中的“居”不同的是，這里的“居”表示的不是虛詞義，而是實詞引申義“居住”?！兑住は缔o下》：“上古穴居而野處?！盵2]87《呂氏春秋·離俗》：“仁者居之?！盵9]248“居”表“居住”，后可加名詞，表示所處的狀態(tài)或居住的地方，構(gòu)成“v+n”的述賓結(jié)構(gòu)，如表示處于卑微地位的“居卑”，《孟子·萬章下》：“辭尊居卑，辭富居貧。”[2]2744表示位置處于正中的“居中”，《周禮·春官·冢人》：“先王之葬居中，以昭穆為左右?！盵2]786《說文·巢部》：“巢，鳥在木上曰巢，在穴曰窠。”《易·旅》：“鳥焚其巢?！盵2]068“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巢”即表本義。兩句志文意指婦女有美德，可以配諸侯。志文此處化用其典，意在贊美志主崇高的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