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
摘要:人與自然有著天生默寓的和諧關系,“天人合一”思想形成了我國傳統(tǒng)思想的內核和國人的精神旨歸。在文化積淀豐厚的古典詩詞中有古人對自然景物的無盡描摹和生動體驗,包孕著古人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探究和思索。其借助于精切的語言、和諧的韻律完美呈現(xiàn),讓千古之下的人仍能觸摸到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真諦,領悟到生命的妙義。如置身四季流轉中體會自然流變,激發(fā)與之相應的心理情感;效仿自然的秉性,給萬物賦予人的性情、意志和情感;向往回歸山林、返璞歸真、創(chuàng)造生命、超越現(xiàn)實的詩境等。這些描摹和妙悟在現(xiàn)代社會人與自然日益疏離的境況下尤具啟發(fā)意義。
關鍵詞:天人合一 四季情感 物我相融 回歸自然
“天人合一”是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思想內核與精神本源。古人對天地充滿敬畏和感恩,觀天之道,執(zhí)天之行,心存善念,觀照萬物,追求“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上下與天地同流”的境界。中國古典詩詞以精練的語言、和諧的韻律,完美地呈現(xiàn)出古人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探求和體驗,使人在對自然萬物的感應中領悟到生命的妙義。
一、四季情感
春夏秋冬為四季,是地球圍繞太陽運行所產生的結果。民以食為天,生產活動要依據(jù)天時,因此春種,夏長、秋收、冬藏,形成了人生存的規(guī)律。同時,人在寒來暑往的季節(jié)更替中易體會到自然的流變,產生與之相應的心理情感。如《文心雕龍·物色》所說“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因此,詩人便捕捉自然之物象,寫入詩中創(chuàng)造出四季的不同美境,表達搖蕩變化的情感。
春——古人喜歡在早春贊春、慕春,如白居易寫春天的西湖“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春水初漲、白云卷舒,黃鶯用它婉轉的歌聲傳遞春的訊息;燕子銜泥筑巢,賦予人們家園的溫馨并啟迪人們勞作。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妙賞古今,他寫出了春季的生命流變和盎然氣象。春天不光有賞景之樂,還有昂然之情,孟郊“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便是他高中進士、流連于京都春光的情境。暮春時節(jié)人們又會惜春而傷感,杜甫寫“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敏感的詩人由一片落花領略到春的消逝,到萬花落盡時更是愁緒萬千。春的逝去帶來人對美好年華的珍惜,因此要抓住春光,對美好事物應及時欣賞。
夏——晏殊寫暮春入夏時節(jié),“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臺樹色陰陰見。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小路兩旁花色逐漸稀疏,山野上綠色已然遍布;樹木成蔭,楊花撲面,啟示人們春與夏的更替,詩人既有春去的無奈又有入夏的欣喜,室內香煙裊裊,與游絲纏繞,詩人酒困醒覺,已是暮色沉沉、斜陽西照,平添夏日的永晝無聊之感。還有寫盛夏時節(jié)的,如楊萬里“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詩人用色彩強烈的字眼、壯麗的湖面荷景,描繪出盛夏鋪張、艷麗的美。那么人的狀態(tài)呢?李白寫“懶搖白羽扇,裸體青林中。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既有清涼之感又有閑適之趣。還有辛棄疾寫夏夜“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不僅寫出了夏夜難得之涼爽,還傳遞出豐年帶給人的富足感。
秋——劉禹錫寫秋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景象開闊,人心舒展,凌云而上的除了鶴,還有詩人的豪情。但秋天更多的是悲寂寥,范仲淹“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寫寒秋下的羈旅之愁。歐陽修“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借秋夜風竹寫離別之恨。題名馬致遠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更是秋天的絕唱,把秋的肅殺和人世漂泊之凄涼融成一片。曹丕的“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集合寒風、落葉、凝霜、鴻雁這些秋天的物象,凝聚起濃厚難遣的悲傷之情。中國古典詩同中有“傷春悲秋”的傳統(tǒng),春秋皆傷,是由于物事變遷傳遞出的生命更替的訊息,提示人的生命也在遷逝之中,自然引人動情。陳子昂更是從春寫到秋:“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競何成?”借春花秋落的傷感之綿延,表達出詩人對人生無常、自我實現(xiàn)失落的無奈。
冬——柳宗元寫冬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在萬物凋零的枯絕氣氛中,一個老漁翁在江上垂釣,天地間的一塵不染烘托出老漁翁的孤清,老漁翁的出現(xiàn)亦點綴了人間的生氣。岑參寫邊關雪景:“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奇景壯人心,平添豪邁。冬天亦有溫暖,劉長卿的“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寫山中跋涉之人夜宿山野之家的經歷,詩人在臥榻上聽聞主人歸來,陌生和親切感合并而生,溫暖驅散了嚴寒。類似的還有白居易邀請友人的詩:“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天寒地凍,人間有情。
天地生長萬物,人感恩于天地,同情于萬物,見樹木欣欣就會有喜悅之情,看花草凋零便產生憐惜之意。天地萬物雖不能言,人心卻能感應,四季之流變能喚起人類生命的周期律,讓人與宇宙同一節(jié)奏、共一流轉。
二、物我相融
人與自然除了有相通的周期律,還有相似的品性。在古代哲人眼中,天地有厚德,人應效仿天地塑造自身的品格《易經》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人要取法天地,既像天之高大剛毅,亦像地之包容寬厚,還有“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君子要像山一樣平穩(wěn)堅定,又要像水一樣靈活通達。
在古典詩詞中,萬物往往帶有人的性情、意志和情感。如陶淵明寫雪花“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見其潔凈秉性;王維寫玉蘭花“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喻其高潔自持;歐陽修寫畫眉鳥“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寓人心對自由的渴慕。人心為什么會響應自然之物而有所感呢?王陽明《傳習錄》記載:“先生游南鎮(zhèn),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過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比诵膶ǖ陌l(fā)明,實際是人自身的感悟借由外物傳釋出來,外物像一面鏡子,它啟迪了我們的心靈。從生物鏈角度思考,人亦是萬物之一類,相互之間是彼此依靠的關系。王陽明說:“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只一體,故五谷禽獸之類皆可以養(yǎng)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只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睏钊f里在詩中反映了這種物類之間息息相通、親密和諧的關系?!缎〕亍罚骸叭蹮o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比蹛巯Ъ毩髯屗従徚魈?,樹蔭愛晴天的柔和便點綴它的嫵媚,嫩嫩的荷葉被蜻蜓鐘愛,它們彼此吸引。萬物之間的友愛締造了這一片盎然生機,而這友愛之情的發(fā)現(xiàn)和體會者,又何嘗不是詩人自己呢?他此時亦與萬物融為一體、物我兩忘。陶淵明寫此種情境尤為真切:“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秉S昏下的鄉(xiāng)村,詩人采菊、望山、觀鳥,欣然有喜,慨然忘情,自己亦變成了景中一物,與萬物和諧共處。我們看古人的山水畫中,人總是一個并不突出的小點,就可體會古人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態(tài)度了。
三、回歸自然
巍巍的青山、悠悠的白云、清澈的溪流,無不使人蕩滌心靈的塵土,升起返璞歸真的渴望。古人多樂游山林或樂隱山林,并形成了隱居的風氣和吟詠山水田園的詩歌傳統(tǒng)。杜甫寫道:“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這是詩人在漂泊多年、定居成都草堂之后所寫。經詩人一番經營,草堂園畝擴展了,樹木栽多了,還添了專供垂釣、眺望的水檻。開闊的視野、綺麗的風光、遠離塵寰的靜謐安閑,讓詩人的心靈得到了安定。陶淵明寫《歸去來兮辭》時滿懷著對田園生活的熱望:“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蔽磥淼奶飯@生活即將取代往昔的仕途生涯,可以預期的悠閑取代困累,詩人自是歡欣鼓舞。王維的《渭川田家》亦是此中佳作:“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牛羊返家、老人倚杖、麥苗吐秀、桑葉稀疏、田夫荷鋤……這些本是尋常景色,對凡俗農夫是不起眼之物,然而對于久經官場的士大夫們來說,便是怡然自樂的家園,它與外間仕途生活的對立便足以彰顯出其可貴的價值。
黃賓虹先生說過:“山水畫乃寫自然之性,亦寫吾人之心”,山水詩亦是如此。古人對自然之景的熱愛和描寫,實則是對一種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天生親切與皈依,這在現(xiàn)代社會人與自然日漸疏離的境況下尤具有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