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我得下山找我的朋友曾小旺,五年前他下山去了。我的朋友曾小旺比我小幾歲,那時候他的腿腳突然好了,原本重病起不了床,在床上躺了十年。
我記得白露剛過兩日,他來敲我的門,他問我,你走嗎?我說不走,天氣有點冷了。他就自己扛著一個包袱摸黑走了。那當幾天還沒有亮。
我的狗送了他一程?,F(xiàn)在我的狗都死兩年了。
我一個人住在山上,這個地方很少有人來。只有我自己的房子像樹一樣長在林子里。我和這兒許多鳥都相識,它們常來我的房頂叫喚。
如果曾小旺不走的話這兒不遠就是他的宅院。也不知道那房子還在不在,我也很久沒去看。
曾小旺說他不超過四年就回來,他只是想下山見見世面。
我等了他五年。
現(xiàn)在我要下山去找他。現(xiàn)在也是白露剛過兩天。
聽說山下有個小鎮(zhèn),整個鎮(zhèn)上的人都是瞎子。他們是后來才瞎的,起先只瞎了一個人,后面一個接一個像傳染病一樣蔓延。如今那兒一個看得見的人都沒有。他們一年四季手里拿棍子探路,凡是他們能走到的地方,路面都是大大小小的眼子。鎮(zhèn)子旁邊是一條河,雖然眼睛看不見,耳朵卻很靈敏,那些人就摸索著打漁為生。
曾小旺可能在那個鎮(zhèn)上。不。我確定他在那個鎮(zhèn)上。也不,我其實不確定。我不知道。
我鎖好門窗,跟我的鳥友們道別。我扛著一個包袱,不知道包袱里裝的什么。昨天晚上收拾的。
路上起了一層露水,也可能是雨水吧,夜里下了一場雨,天快亮的時候雨還沒有完全停止,我走在路上幾次滑倒,幾次將草葉上的水滴趕下來洗手。我是天快亮的時候起身的,天邊冷清清,灰黑色的云像鳥的翅膀。
我不確定有沒有走對路。曾小旺可能不是從這條路下山。林子越來越深,越走越透不過氣,常年埋在陰暗里的樹葉腐爛了。
倒大霉的!我咒了一句。摔了一筋斗。我的耳朵可能蹭破皮。我是側(cè)面摔下去的,聽見體內(nèi)咔嚓一聲,我以為我斷了。
我遇見一個人,這個人瘦得跟鬼樣。
你去哪里?他問我。
去……我說不下去,我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那個鎮(zhèn)子的名。
我去找我的朋友曾小旺。我對他說。
他低頭想了一下說,那也總得有個去處呀?
我低頭想了一下,我該怎么告訴他我并不知道那個鎮(zhèn)子的名呢?
你總該想起點什么吧?寒梅先生?
他嘁我寒梅先生。這大概是我從前的名字。我就說嘛,不,是曾小旺說的,他說是我自己不想要從前的名字,我并非是沒有名字的人。這個人嘁出“寒梅先生”的時候,我對這個名字感到熟悉,我感覺并確定它就是我從前的名字。
你認識我的朋友曾小旺嗎?我問他。
不認識。他說。
我就往前走了幾步,既然不認識還有什么好說的。
這個人趕緊跑到我跟前,他倒是一臉操心的模樣,他說,你總得說個去處呀?寒梅先生,你還要去哪兒?
我去一個鎮(zhèn)子,那兒的人全都看不見路。我猜曾小旺是去那個地方了。
啊,我知道了,你說的是寒梅鎮(zhèn)。他很高興自己知道了我的去處。
原來那個地方叫寒梅鎮(zhèn)。這個地名和我的名字—樣啊。
我勸你不要去了,寒梅先生,那兒全是死人,沒有活的。他說得如此認真,額頭都皺起來了。
可不能瞎說,我說,你怎么亂講話呢?那兒只是住著一群眼睛生病的人,他們看不見路,不是死人。
他就不高興了,一臉苦悶地望著我。
你不要擋我的路。我推開他。
我就是從那兒出來的,我會不清楚嗎?他一種悲傷的語氣。他其實很不想戳穿自己的來歷似的。
我對他搖搖頭。不信他的話。
你不也是從那兒出來的嘛,你沒法忍受他們的行為,你努力了很久根本勸不了他們,所以你就走了,走得遠遠的,聽說你連名字都不愿意跟人提,我打聽了很多地方那些人都不知道寒梅先生,你把從前的名字刷掉了,我知道你是故意這么干的。是我也會這么干?,F(xiàn)在寒梅鎮(zhèn)的人徹底看不見路也好,這樣他們就不會四處搶奪東西了。
你現(xiàn)在要回去干什么?他又問我。
不知道。我說。
我根本記不起從前的事情,我怎么會住在寒梅鎮(zhèn)呢?我一直住在山上。
你不是要去找你的朋友曾小旺嗎?他微笑,是在笑我的壞記性。
啊,是的,我是要去找曾小旺。我說。
我就和這個人道別了。他勸不住我。他鉆入樹林就不見影子。他說他要去做另一個寒梅先生,他是不會回到寒梅鎮(zhèn)的,不會跟那死家伙昆在一起。他很決絕。
寒梅鎮(zhèn)就在山腳下,我知道。我也不懂為何對它的位置如此清楚。
我走了很久,穿過一大片紅薯地,穿過一大片玉米地,穿過一大片青綠的蔥地,我看見前方最遠的地方有燈火。這時候天剛擦黑,那是最先亮起的一盞燈。我估摸著行走的時間和地形,那個地方應(yīng)該就是寒梅鎮(zhèn)了。而這些莊稼是誰種的我就搞不清楚了。我隱約覺得這個地方從前是荒涼的,連草也不會生得齊整,幾乎是沙石遍地,廢棄的一片土地。
我加快腳步。很快就走到那盞燈的門前。我舉手準備敲門。
進來吧。里面有人說。
我推門進屋。屋子最里面的窗戶下坐著—個人,那人背對著我。
對……對不起,打擾您了。我說。
那人轉(zhuǎn)過身,一張笑臉。我通過點燃的油燈看見他就是曾小旺。
曾小旺!我差點跑過去。
來了就好嘛。他從凳子上起身朝我走近。
你好像知道我要來???我說著便四周看了看,看見一根凳子。
你早晚要來的嘛。他說。
請坐。他說。
我就坐到凳子上。
他給我倒了一杯熱水。他變得很客氣讓我有點不習(xí)慣。
白露一來天氣就涼了,寒梅鎮(zhèn)就是這種樣子。他說。
你準備留下來還是去哪兒?他說。
我來找你,我來看看你出了什么事,你說不超過四年就回山上。我說完盯著他,看他怎么回答。
啊,我忘記了,我這么說過嗎?他猶豫了一下說。
他喝了一口熱水,然后拿著鋤頭去忙活,他讓我自己在房間里呆著,如果沒有別的事就不要出去亂走,寒梅鎮(zhèn)的晚上并不安寧。
我不知道他這么晚出去干啥,既然寒梅鎮(zhèn)的晚上并不安寧。
我聽他的話整個晚上都呆在房間,外面吵吵鬧鬧,有很多人仿佛在房頂上跑來跳去但我始終閉門不出。也許我在山上一個人住慣了,我的房頂經(jīng)常有鳥兒跑來跳去,這些聲音絲毫不能影響我一個人坐在窗邊發(fā)呆。窗戶的縫隙有月光透進來,過一會兒月光熄滅后,有雨水透進來。曾小旺是在雨停后回來的,天已經(jīng)放亮,有一絲薄薄的陽光照在窗縫上。
你整晚沒有睡覺嗎?他問我。
是的。我說。
你也一樣嘛,整晚沒有睡覺。我說。
他打個哈欠走到床邊倒下就睡著了,那樣子像個死人,睡覺連呼吸都感覺不到。我放了一根手指在他的鼻孔上始終沒有探到氣息。
原來是這個緣故不回山上。我自言自語。
也不全是。他說。他居然還醒著。
我有點慚愧,往后退了一步才跟他解釋,我并無惡意,我只是想知道寒梅鎮(zhèn)是不是真的像路上遇到的那個人說的—樣。
就是和他說的一樣。曾小旺邊說邊斜眼瞅著窗外。
那你?我不曉得往下怎么說。我有點難過。
你回來做什么?你離開這兒的時候可發(fā)誓再也不回來。曾小旺轉(zhuǎn)頭看我。
我不記得了。我一直住在山上。你怎么和那個人一種口氣?跟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聲音發(fā)抖,仿佛剛剛哭完,嗓子還不順暢。
曾小旺對我的話有點不悅。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給我甩臉色。接下來我們誰都找不到合適的話說。
第三天,也是晚上,曾小旺又拿著鋤頭出去忙活了。連續(xù)三個晚上他都拿著鋤頭出去干活。他說這五年他就是這么過的,每天都要勞動,每天晚上都出去跟寒梅鎮(zhèn)的人說話,他說那些人其實都不錯,他們只是暫時因為眼睛看不清東西而焦躁,跟人說話的語氣不太中聽,其實他們?yōu)槿撕芎茫辽贂兒?,他們從來不阻礙任何一個進入寒梅鎮(zhèn)的人,這兒的大門永遠是敞開的,來去自由的。寒梅鎮(zhèn)遠郊的那片莊稼地就是他開墾出來,原本那兒寸草不生實在荒涼,大風(fēng)一陣一陣把那兒吹成了沙漠。他用了五年時間將那片土地改造了。 “人定勝天?!彼茯湴恋馗艺f。他要用那些莊稼把人們?nèi)テ渌胤綋寠Z食物的習(xí)慣改掉。這個鎮(zhèn)子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了,曾小旺十分有底氣也仿佛是在實現(xiàn)他的理想似的跟我說,他不會像我一樣選擇放棄,他會堅持到底,寒梅鎮(zhèn)的人一天不改變他就一天不離開。
我確實看到他的莊稼地(當時不知道是他的地)。三天前我從那兒經(jīng)過。
曾小旺從窗戶底下的箱子里掏出一件衣服,這件衣服他沒有穿在身上,而是拿到我的眼前說,熟悉嗎?我接過來看了看便直接穿到身上了。
熟悉嗎?他又問。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說不清怎么一下子想起從前的事。也許因為這件衣服披著我所有的過去,我把它穿在身上就等于把過去穿在了身上。這聽上去很神經(jīng)質(zhì)。我說不清。
你想起了什么?曾小旺很著急的樣子。
所有,差不多是所有。我說。
那你還走嗎?曾小旺背轉(zhuǎn)身問我。仿佛他害怕聽到我說走。
我需要休息幾天。我跟他說。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幾乎不怎么說話,沒機會說話。他白天很困晚上出去干活,我白天出去瞎逛晚上睡大覺。我們的時間錯開的。
寒梅鎮(zhèn)的人和從前沒有兩樣。除了他們以前眼睛看得見現(xiàn)在眼睛看不見以外,沒有改變。他們還是那種性格,還是一年四季從寒梅鎮(zhèn)周邊帶回許多別人的糧食。“搶什么?為什么要搶?”這是我從前跟他們說的話,現(xiàn)在他們看不見我,也沒聽說我回來,這種話也就不用再說。從前有段時間我的嗓子一直啞著,是跟他們吵啞的。他們罵我偽君子,怯懦,毫無斗性,像我這樣的人活在世上螞蟻都不如,像我這樣的人居然要跟他們講什么大道理,也配!他們是這么抱怨的。我就和他們使勁吵,嗓子都嘁壞了。
眼下我不會這么干了。我去山上之后從來不用大聲講話。曾小旺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們兩個一到冬天就在柵欄圍著的院子里燒一堆火,喝酒。
現(xiàn)在誰求我給寒梅鎮(zhèn)人講什么道理我都不干。這些人是不會為了誰的話改變的。我覺得曾小旺要白費心機了。我看他那些莊稼還不如收拾起來喂鳥呢。
寒梅鎮(zhèn)的人也跟曾小旺一樣,晚上出動,我不知道他們在忙什么,連續(xù)好幾天夜里聽見曾小旺的房頂被人狂踩。也許他們知道我回來了?
我是被趕出寒梅鎮(zhèn)的。這個事情只有我清楚。想到這件事覺得胸口很痛,就好像那只曾經(jīng)踩在我胸口的腳一直沒有松開。
曾小旺把玉米收回來了,他要我負責(zé)看糧食。他有三間臥室,我沒來的時候一間睡覺兩間用來做糧倉。現(xiàn)在只有一間糧倉。
要睜大點眼睛看好啊。曾小旺叮囑我。他是被嚇壞了,五年來,他的糧食都是被搶光的。我勸他不要在這兒耗著,回山上過清靜日子。以我從前的經(jīng)驗,他就是在這兒住上五十年,寒梅鎮(zhèn)的人也不會改變。他們從來不會對人說“請”、“謝謝”之類的話。他們的性格里只有掠奪和霸占,他們恨不得自己整個人就是一把刀子或者無數(shù)的芒刺,誰也靠不近,誰也欺不了,許多待人處事的基本禮節(jié)在這兒已經(jīng)感受不著。 “我們要有狼性!”他們是這么跟我說的,也是這么跟他們的孩子說。
也只有你還愿意留在這個鬼地方。我對曾小旺說。
那又怎么樣?他一臉的不屑。這種沖勁兒看起來像十七八歲的熱血少年。
我覺得很困,一邊給曾小旺守糧倉一邊打瞌睡。曾小旺跟我說,眼睛睜大一點,慢慢地就不會覺得困了。他準備收完玉米立刻翻地,撒上豌豆種子,撒上韭菜,栽蔥和蒜。不過眼前最要緊的是將糧倉加固。
僅僅—道門是不夠的。曾小旺說。
我們兩個抬了一扇石磨,將它堵在糧倉門口。
我可以松一口氣了吧?我說。
行吧。就這樣吧。曾小旺看了看屋頂。
白露過了半個月,加上連續(xù)幾天小雨,早晨的空氣中都是雨水的味道。曾小旺的房子被幾顆樹木包圍,好在樹下有一小片菊花開得正旺,前幾天我醒來就會到樹下看看菊花又開了多少,這天早上覺得疲乏就一直躺在床上。曾小旺的枕頭是用書本做的,他還保持著看書的習(xí)慣。我不行了。我的眼睛看什么都不太明亮。正當我想挪一下書本將枕頭墊高,聽見外面有人小聲小氣說話。
求求你們了!我聽到有人說。說話的人含著哭腔,聽不準是誰。我墊著腳尖走到門邊,透過門縫去看…一是曾小旺!他像狗一樣跪在地上。
求求你們!他又說。
我看見他的一張側(cè)臉,那臉色很著急很可憐很傷心。他前面站著一大群人,我估摸著所有寒梅鎮(zhèn)的人都在了,包括老人和小孩。
我前天晚上還帶他們出去干活,他們剛有了改變,你們不能再這樣教他們了。曾小旺說。
為什么不能?你想讓我們過從前那種日子嗎?曾小旺,你把我們的土地都霸占了,你讓寒梅鎮(zhèn)地面上所有的東西都屬于你,你和從前那些人是一樣的,不,更壞!你現(xiàn)在準備跟他們學(xué)個徹底,連吃的也不給我們嗎?你可別忘了,我們這些熬過那段黑暗日子的人腦子可是很清醒吶,我們再也不會糊涂了,不會相信你的花言巧語了,我們就是要將孩子養(yǎng)得像一只虎狼,這樣他們才不會被人欺凌,被人坑害……曾小旺,我不想說那些傷心的事了,我們從前失去了什么,你去問問你的好友寒梅先生,他會全部告訴你的。現(xiàn)在雖然我們的眼睛看不見了,但是只要我們想看見,只要我們愿意再睜開眼睛,我們的眼睛就會像刺一樣把你這個仇人挑出來。你可別想著走那些人的老路。我們寒梅鎮(zhèn)的人——肚子里陳年的怒火還沒有消呢!
不是這樣的,馬老先生,您誤會我的好意了,我只是想讓大家不去過那種……那種日子,我們自己有手有腳,只要你們愿意,你們就能…..
別廢話了曾小旺,你跪在地上學(xué)圣人的樣子跟從前那幫人一樣可惡,你這樣所謂“能屈能伸”的人站起來就是惡魔。
我看見馬老先生說完就繞開跪在地上的曾小旺,帶著他身后一群人走到曾小旺的糧倉門口,他們根本沒有動一根手指頭,只用身子的一側(cè)輕輕撞了一下門,門就開了,不,門就倒了。
我想起那個路人跟我說的,寒梅鎮(zhèn)沒有活著的人,一個也沒有。也許他說得不錯,這些人身上確實沒有一丁點鮮活的氣味。而且他們也不講什么情面,我來了這么久,他們明明知道我來了這么久,竟然沒有一個人戳破事實,就算曾小旺有一天清清楚楚在他們跟前叫出“寒梅老頭”這個名字,他們也裝作不聽見。
我推開門,走到曾小旺身后站著。
你全都看到了。曾小旺說。
我點頭。望著對面昨晚我們加固的糧倉,看著那些人將曾小旺收回來的玉米全都扛走。
你為什么要笑?曾小旺吃驚地瞪著我。
我不知道我在笑。
那些人走完之后,我們走進空蕩蕩的糧倉。
我就知道守不住。曾小旺有點泄氣,望著滿屋被翻騰起來的塵灰,手在鼻子跟前掃掃,打個噴嚏。然后他就進屋休息了?!胺凑Z倉已經(jīng)空了?!彼麑ξ艺f。
第二天晚上,我決定跟曾小旺一起去他的莊稼地看看。但是曾小旺不去。連續(xù)好幾天,他像死人一樣躺在床上不起來。
你不要那些莊稼嗎?我問他。
他們說你什么都知道。他疑問的眼睛望著我。
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急忙閃開他的話。
從前他們到底失去了什么呢?馬老先生說,你并不是看不慣他們現(xiàn)在這種生存方式,你只是不知道作為人….-不,說仔細一點,作為寒梅鎮(zhèn)的人,懦弱和兇狠到底哪個更適合這片土地。從前被欺凌的人突然變狠了,而從前兇狠的人被趕出寒梅鎮(zhèn),他們在寒梅鎮(zhèn)旁邊建立了新的居住地,沒日沒夜遭到寒梅鎮(zhèn)人的掠奪,“搶走他們的全部,就是搶回我們曾經(jīng)失去的。”這是寒梅鎮(zhèn)人的口號。馬老先生說,那些人沒有一個是無辜的,寒梅鎮(zhèn)的人即便全都做了鬼魂,也要將失去的東西拿回來。
曾小旺說完就一直盯著我。他希望我給他回答。
從前的事情我都記不清了。我說。
曾小旺不信。
立冬之后,寒梅鎮(zhèn)冷得不像話。我住在山上都沒這么糟糕。早晨起來裹著厚厚的被子,晚上睡覺脫衣服冷不脫衣服睡不暖和??傊腋杏X在這兒呆不下去。從前寒梅鎮(zhèn)的冬天沒這么難熬。我對曾小旺透露自己要離開的心思,他只是聽著,什么話也不說。
自從那次糧倉被搶,曾小旺就像霜打的茄子每天沒有精神。
也許找陜要死了。曾小旺說。
不。我早就死了。曾小旺說。
我不懂怎么接他的話。沉默。
我準備在下雪之前離開寒梅鎮(zhèn)。
寒梅鎮(zhèn)下雪了。比我預(yù)期的早。這場雪將我的行程延后,只好多留幾日。
我不知道曾小旺什么時候把地里剩下的玉米收進糧倉的。我是有一天半夜,聽見門口有腳步聲,開門看見一大群老人和孩子趴在地上,蚯蚓一樣向曾小旺的糧倉挪動,才知道他把剩下的玉米收回來了。我以為他從此一蹶不振呢。
曾小旺就站在墻腳,他手里抱著好大一根木棍。這天晚上地上雪有多厚月光就有多厚,把所有人身上都照亮了。
求求您,給點兒吃的吧……
趴在地上的老人說。
求求您,給點兒吃的吧……
趴在地上的孩子們學(xué)著老人們的話說。
您就是老天爺,老天爺啊,求您給點兒吃的吧!這是馬老先生說的,他嗓門微弱,不像前一陣子跟曾小旺說話那種響亮。他最老,爬得最慢,他身后老人和孩子們挺尊敬和照顧他,一直讓他保持在最前面的位置。
馬老先生說完就死了。我是真真的看見他咽了氣。然后他后面的那些人叫喚著爬到他跟前,由于餓得沒有力氣哭,就干巴巴坐在月亮底下,一些人將馬老先生的頭發(fā)整理整理,一些人將馬老先生的衣服整理整理,一些人看見馬老先生的嘴里居然咬著兩顆玉米籽,他們互相看了看,就把馬老先生的嘴巴撬開了。
孩子們往前挪了挪,挪到曾小旺腳前兩步的地方,望著離他們五步左右的糧倉—一求求您!他們說。
我感覺眼睛很疼,我才發(fā)覺自己在淌眼淚。
曾小旺放下棍子彎腰使勁嘔吐,原來他昨夜喝酒了,拿著棍子就是為了撐住自己搖搖晃晃的身體。他吃了肉。我看見有肉粒混合在他嘔吐的那些廢物中。
惡心。我心想。
好香啊!我看見孩子們眼巴巴望著曾小旺面前那些廢物說。他們又往前挪了半步。然后他們就挪不動了,嘴邊慘淡的喜悅尚未消失,他們就咽了氣。我是看見他們咽氣的。
曾小旺!我使勁這么一喊,才發(fā)覺自己早就站在人群里,站在馬老先生跟前,那孩子死在我旁邊四五步距離,原本我剛才還躲在門背后呢。
我準備去搖醒曾小旺,卻看見馬老先生從地上站起來。
馬老先生對曾小旺說:
看見了吧,現(xiàn)在你知道了吧?我們從前就是這么軟弱可憐,我們用我們的性命相信那幫人的鬼話,他們像你一樣也很勤勞,也很會說話,他們表示每一滴汗水都是為我們流,寒梅鎮(zhèn)起初那幾年,我們確實嘗到了甜頭,看見他們每一個人的時候覺得就像看見了老天爺,不,就像看見我們親爹,世上只有親爹才會這么愛護他的孩子們。后來就不行了。后來他們建造了糧倉,把我們的土地上種滿他們的糧食, “終歸都是你們的!”他們是這么說的,我們就相信了,可是一到冬天,我們的日子特別難熬,他們糧倉的大門卻總是鎖著。寒梅鎮(zhèn)的人都是講良心的,也相信別人的良心,我們一天一天等待,等待糧倉大門向我們敞開,可是沒有,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們身體逐漸吃不消。他們設(shè)定的規(guī)則是我們曾經(jīng)舉雙手贊成,后面怎么能輕易反悔?我們不是出爾反爾的人?!拔覀兛梢责I死,但不能失了氣節(jié)?!蔽沂沁@么跟寒梅鎮(zhèn)的親朋說的,我在寒梅鎮(zhèn)輩分最高,他們向來聽從我的話,和我一起忍受寒冷和饑餓,就仿佛我們面臨的并非人禍,而是老天爺降下來的天災(zāi)。曾小旺,你剛才配合得不錯,那天晚上那個酒鬼就是撐著一根大棍子站在糧倉門口,我對著他一邊喊救命一邊咽了氣。我說實話吧,我當時真的害怕那個醉鬼,我害怕他手里的棍子,他們就是拿棍子將我的骨頭打斷,我只能趴在地上,寒梅鎮(zhèn)很多人都沒有完整的骨頭,有骨頭的人也只能為了保護他的骨頭不受重創(chuàng)而趴在地上,就這樣,你看到了,哦不,你的朋友寒梅先生曾看到了,我們的孩子一出生就沒有學(xué)會站起來走路,他們看到的是一群永遠趴在地上的親人,我們眼里都是恐懼,我們把這種恐懼和“爬行經(jīng)驗”像傳染病一樣傳給他們。他們以為這就是行走,以為每個人都要在恐懼中走完自己的一生。曾小旺,你現(xiàn)在明白我的話了嗎?你到這兒做的事情并非好事,你在盤算什么?
不,我什么都沒有盤算,我純粹……
曾小旺的話沒有說完就被馬老先生打斷了。
馬老先生又接著先前的話說:
我們的孩子都是餓死的——哦不,不只爬到糧倉門口的孩子,有許多病弱的幼子已經(jīng)死在半路。那天晚上,寒梅鎮(zhèn)的風(fēng)里都是饑餓的味道。我還知道有人將孩子丟棄了,丟在山溝里,他們覺得山中雖然有野獸,但或許還能找到可吃的樹皮?或許老天爺會讓山林的野獸白天黑夜的沉睡。他們太天真了!當我知道他們這么干的時候,我覺得非常絕望,你覺得那些孩子會活著嗎?曾小旺,我想起來就絕望。
馬老先生說完咳嗽幾聲,他的喉嚨像被人丟進一把沙子。
曾小旺低著頭,突然又將腦袋抬起來,他露出真誠的樣子跟馬老先生說,我不是那人,我是曾小旺,我和他們不一樣。
一樣的。馬老先生一口咬定。
不一樣。曾小旺丟開手里的棍子。
我走到馬老先生旁邊,我對他說,馬老先生,我們好久沒見面了。
他轉(zhuǎn)身對我說,是有好久不見,難得你還記掛著。你都看見了?我們把從前所有的真相都給你的朋友曾小旺好好“看”了一遍。
我看見了。我說。我又問他,您的眼睛看得見了嗎? 一直看得見。
他沉默了一會兒。
然后他繼續(xù)跟我說:
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想明白了,我們眼下這種辦法才是對的,你曾親眼見到他們將棍子戳進寒梅鎮(zhèn)人的心臟,他們挖出的深坑之中到現(xiàn)在仍然有寒梅鎮(zhèn)人在那兒叫喚,在那兒受苦,他們永遠處于暗無天日中,永遠出不了那個坑害他們的地方。
馬老先生語氣沉重地將這些說給我聽。他盯著我,又問,你回來是想明白了嗎?想要加入我們的隊伍嗎?那些人就住在寒梅鎮(zhèn)旁邊,他們所有的勞碌都將是白費,你應(yīng)該為他們這個下場叫好,比起他們的手段我們算是仁慈的,不管怎么說,我們只是拿走曾經(jīng)屬于寒梅鎮(zhèn)土地上的東西。我們早就應(yīng)該這樣對付他們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說。
你會知道的。馬老先生總算對我笑了一下。然后他就帶著老人跟孩子們撞開曾小旺的糧倉大門,搶走了剩下的玉米。
曾小旺癱坐在地上。垂著頭。有意思嗎?這算什么呢?他說。他望著自己腳尖說話。我只能憑語氣知道那話里的無奈和傷心。
寒梅鎮(zhèn)的人現(xiàn)在活得確實兇狠。我安慰曾小旺。
他們身懷舊恨。曾小旺說。
是的。我說。
他們不相信我。曾小旺說。
是的。我說。
我不是那些人,我純粹……
你純粹為了他們好。
嗯。
那些人也這么說。每一個想要在寒梅鎮(zhèn)實現(xiàn)抱負的人,他們最初的決心都接近于理想主義,后來就不是了,后來就只剩他們管控一切的野心。
我像個野心家嗎?曾小旺盯著我,他用自己想要發(fā)誓的眼神盯著我。
這時候還看不出來。我說。
我是個單純的理想主義。曾小旺保證的語氣。
沒有這樣的人,曾小旺,理想主義也是一種野心,只要你想要實現(xiàn)你的某種想法,它就變形了。它會變成一塊跳板,你站到這個跳板上就會想別的事情,也可以說它是一顆種子,種子發(fā)芽就想長成大樹,成了大樹還想開花結(jié)果,開花結(jié)果還想讓自己的果子們落地生根。
照你這么說,我該如何?
你不該下山。曾小旺,作為朋友,我可以用我淺薄的經(jīng)驗告訴你,在我的想象中,真正的理想主義是順風(fēng)而行,從不想開花結(jié)果的事情,從來像河流,流到懸崖是高山流水,流到淺灘是平靜湖水,流到蘆葦蕩,那就是蒼茫的海。曾小旺,你懂我的意思,對吧?
你說的這種東西不是人,是懶蛇,還是快死的那種。曾小旺說。
我知道曾小旺懂我的話。但我也知道他不甘心。從他的行動就可以看出來,在他的心思中,理想主義是創(chuàng)造和爭取,不是我說的順其自然。我這種理想主義是懦弱的,和當初跪在地上的寒梅鎮(zhèn)人一樣,是無能的一種。要不然我也不會輕易就離開這兒,隱姓埋名。
你不用多說了。反正你很快就要離開這兒。曾小旺說。他好像早就發(fā)現(xiàn)我打點好了行李。
等這場雪停。我說。
曾小旺看看天,天上又開始落雪。月亮隱了下去。小片的雪花飄在我們臉上。
我對曾小旺說,你該知道世上許多事由不得你一個人。我也是后來才明白。
他們會相信我。曾小旺的話里很多不服氣。他就是這種人,越挫越勇,越失敗越要證明他的能力,這種性格我從前只在那些人身上看到過。
我對他的話很難過。我跟他說,你跟我一起回山頂吧,現(xiàn)在我完全相信那個路人的話,他作為從寒梅鎮(zhèn)逃走的…..我不確定他是否也是一個鬼魂…..他比我們更了解現(xiàn)在的寒梅鎮(zhèn)。你剛才也說了,他們懷著舊恨,這是無法解開的,你留下來有什么用,難道你還想再用從前那些人用過的方式在這片土地上立足嗎?不行的,曾小旺,馬老先生明確地跟你挑明了,他們這些熬過了黑暗日子的人頭腦不再糊涂,你的方式只會引人懷疑,即使你確實想讓他們恢復(fù)自在的日子,沒有一丁點兒壞心,他們也不會并且不敢相信,你要知道一個從井里逃出的人是怎么也不愿呆在井邊的,他只會逃離,只會對井保持終生的警惕和恐懼,你所做的一切都太晚了,自從那些人到了這里,就什么都不能挽回。曾小旺,你的用心在這兒根本使不上,住下去毫無意義。
我只是想讓他們恢復(fù)正常的日子,總得有人拿腦袋去撞鐘???哪怕他的頭骨會碎掉。曾小旺這些話把我說得無地自容。他像個英雄,而我像只蛤蟆。
雪又加重了,當我收拾完行李準備離開,發(fā)現(xiàn)大門完全打不開。
不用著急走。曾小旺對我說。
我又放下行李暫時住下來。
臘月二十七,我聽到有老人在外面喊——都準備好了嗎?
臘月二十八,我聽到有中年人在外面嘁—都準備好了嗎?
臘月二十九,我聽到有小孩在外面嘁——都準備好了嗎?
臘月三十,我聽到所有人都在寒梅鎮(zhèn)的街道上嚷嚷,都在說話,都不知說些什么。我原本打算一直關(guān)著門,反正我的門被大雪堵了。但是我從窗戶里跳出來,站到大院門口看到寒梅鎮(zhèn)所有的老少都雙手捧著什么,向河邊的一棟大房子走去。 我跟上去。 大房子門口站著兩個看守,他們見到馬老先生的時候?qū)︸R老先生說,我們可以換崗了嗎?站了一年了,我們想去活動一下筋骨。
馬老先生說,去吧。
兩個看守推開大門,各自走了。
馬老先生帶著所有人走進房子。我也悄悄跟上去。
房子里沖出的霉臭味把我熏得難受。
你也來了?馬老先生說。他說著就走到我的面前。我只好點頭說,是,我來看看。
你早就應(yīng)該來看看,寒梅,逃避是沒有用的,你得加入我們的隊伍像個硬漢的樣子,搶回屬于我們的東西。難道你不是因為忘不掉你的孩子和夫人才回到寒梅鎮(zhèn)嗎?那時候你的兒子剛出生,你的夫人被強加了罪名,她是被逼著跳進那個深坑,她最后在坑邊喂飽了孩子,然后抱著孩子跳下去,那原本是全新的一天,太陽剛剛從山邊冒出來。她當時連頭也沒有回一下。寒梅,我不得不說,你夫人是個人物,這樣的女人在我們寒梅鎮(zhèn)也是少有的。只有她敢站出來指責(zé)那些人,她是第一個清醒起來的寒梅鎮(zhèn)人,她不愿意讓她的兒子生來就趴在地上,她說,她只差每家每戶的敲門去說: “我們要站起來走路,我們的骨頭沒有斷,你們摸一下自己的骨頭,是不是,好好的呀!”她就是這么跟我們說的,遇到誰就跟誰說,但是誰也不敢聽她的話,更不敢像她那樣站起來走路。我還記得當你回來的時候,你看到的就是那個吞葬你妻兒的洞口,你悲痛的樣子讓我們當時在場的人都有點難過。真是抱歉,那時候我們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團結(jié),那時候我們是散沙,是一粒一粒,我們被一粒一粒摧毀的時候并未覺得難過,只有我們身邊大片大片倒下的時候,我們才突然感到恐懼和禍害難逃。
馬老先生羞愧的樣子,說完前面那番話,他的眼睛就落到墻腳那個洞口,一直盯著洞口。
后來,他又轉(zhuǎn)頭跟我繼續(xù)說道:
是你夫人帶著孩子跳下去,她連最后一眼都不肯看我們的時候,我們才醒悟。你也是因為這個緣故離開這兒的。說到底,你憎恨我們這兒的每一個人,甚至憎恨這片土地。你走的那天甚至把身上穿的衣服褲子脫下來扔在這片土地上,你是赤條條離開寒梅鎮(zhèn)的。他們都說你瘋了。寒梅,我是非常希望你回來的?,F(xiàn)在跟你說這些,我也是放下了所有的負擔(dān)。你要原諒我之前對你的態(tài)度,不,原諒寒梅鎮(zhèn)人的態(tài)度,他們不是故意在你離開那天還動手打你,不是故意踩傷你,他們只是害怕,他們只是和我一樣覺得羞愧,覺得不知道怎么面對,所以在你走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不愿睜開眼睛生活。
我不記得了。我對馬老先生說,我忘記我曾有過妻兒。他上上下下看了我?guī)籽郏劾镉袦I水滾出來。
我覺得抱歉。我又對馬老先生解釋,這段時間我總是睡不著,可能這影響我的記憶。
他后來把我?guī)У蕉纯?。我望著洞口。我望著洞口的時候眼淚止也止不住。我什么都記不起,但眼淚卻一直往下落。
我聽到他們在念,不,是在唱:
我們建立了房子,我們保護洞口
我們搶回了糧食,我們填進洞口
我們是凄惶的魂魄,我們不需要糧食
我們早已腐朽,我們不需要房子
我們昨天沒有耳朵,我們今天長出來
我們昨天沒有眼睛,我們今天長出來
然而一切太晚了啊,一切太晚了
他們在唱。我的眼淚止也止不住。馬老先生蹲在洞口,后來他就跪在洞口了。所有人都跪下去。等他們完全從悲傷的情緒出來,我也止住眼淚的時候,他們又將大房子的另一道門打開,我看見這是一個更大的糧倉,里面放著許多腐爛的玉米和別的作物。
馬老先生說,他們看著這些腐爛的糧食就仿佛看到也正在腐爛的那些人。即使那些人現(xiàn)在也做了鬼魂,他們也要每天去他們的土地上掠奪,在他們死去安身的家園里,讓他們不得安身。
我搖頭。我說我忘記了。除了記得自己也是寒梅鎮(zhèn)人,記得一些算不上重大疼痛的回憶(當然我沒跟他說,自從回到寒梅鎮(zhèn)我的心就一直沒有安寧,每天晚上夢見自己掉入深淵,卻總是落不到底,一直處于下落的恐懼中,我的耳邊不斷有嬰兒哭聲,每晚從噩夢里醒來),其他都想不起來。我只是記得我曾讓他們別再搶奪那些東西,反正都用不成了,都失去了,都太晚而沒有意義了。
馬老先生聽完嘆了一口氣,他并沒有責(zé)怪我,他只說理解我的處境,畢竟我光禿禿離開寒梅鎮(zhèn),這樣決絕是發(fā)了狠的要將自己的心掏空。不過我還是從他的眼中看到一些失望,就像曾小旺曾經(jīng)嘲笑我是個無能而軟弱的人。曾小旺說,我是個被人拔了牙齒就把牙齒吐掉,覺得跟人打一架也長不出新的牙齒來,他說我就是這樣的人,我這樣的人根本不會想到可以讓對方也沒有牙齒。 “你活得像個‘松毛蛋,誰抓開你軟綿綿的防護,你都只會睜大眼睛看著他。”曾小旺就是這么說我的。
他說得不錯。我可能就是這種人。我現(xiàn)在期待的是大雪停止,這樣才能早些回去。
正月初一晚上,這是新一年的第一天,寒梅鎮(zhèn)所有人都出去了,他們帶回來更多的糧食。一些放進糧倉,一些作為種子丟進洞口,說是要讓洞子里那些寒梅鎮(zhèn)的人——最重要是我的妻兒——到了春天能親眼見到小麥發(fā)芽,菜籽開花,到了秋天能親眼目睹玉米抽穗。
曾小旺已經(jīng)不種莊稼了,不過,馬老先生讓他教孩子們讀書。馬老先生說,雖然這些孩子一生都只能呆在寒梅鎮(zhèn),但讀書還是需要的,畢竟曾小旺是從外面來的人,他會帶給孩子們一些新的見識。
我每日在等大雪停止。每日大雪不停。
曾小旺說,大雪永遠不會停止了。
馬老先生說,我和他們一樣了。作為一個活著離開寒梅鎮(zhèn)的人,我可以丟掉衣物,丟掉記憶,赤條條光禿禿,但死后作為魂魄我也只能回到寒梅鎮(zhèn)。
我不信。我作為魂魄也可以離開寒梅鎮(zhèn)。我每日都在等待大雪停止。
曾小旺仍然勸我,大雪不會停止,我既然到了寒梅鎮(zhèn)那就是老天爺?shù)囊馑肌K詈蟛耪f,那深洞之中也埋葬有他心愛的妻兒。
后來,曾小旺的房子被大雪壓塌了,我們兩個干脆搬到河邊的大房子居住,這也是馬老先生和所有寒梅鎮(zhèn)人的意思,有我們住在房子里省去專門派人看守。自從住進這所房子,每日面對墻腳的洞口,才沒有整夜在夢里的深淵中下落,我能一覺睡到天明。
寒梅鎮(zhèn)的天亮得很晚,在這個地方,白天總是很短,夜晚來得很快。大雪就和曾小旺說的—樣,從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