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鳥如何成了魔癥

錢廣

“看鳥”或“觀鳥”， 這是個問題

中國的觀鳥活動，大概在本世紀開始蓬勃起來，卻仍然是圈子里的事，屬于當今亞文化圈里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資深鳥友轉帖《觀鳥，中國古人早已有之》：“一直以為觀鳥是從國外傳入的，直到……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白露三候的說法，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早在兩千多年前乃至更早些時候，我們老祖先就已經(jīng)很懂得觀鳥了。”無獨有偶，最近參加一個觀鳥比賽，往返觀鳥點的途中，聽鳥友在車里高談闊論，也是這番論調，還大背唐詩作為論據(jù)。這些反映了觀鳥活動進入中國大陸二十余年來，不僅一般觀鳥者不清楚“現(xiàn)代觀鳥”的精神是什么，就是資深鳥人對此也概念模糊。

愛上觀鳥后，我迷上了觀鳥文化，淘回來的書中，有一本A bird in the Bush：A Social History of Birdwhatching，可譯作《林中鳥——觀鳥的社會文化史》。該書名來自奧杜邦協(xié)會會刊《鳥經(jīng)》（Bird-Lore）的信條“一鳥在林勝過兩鳥在手”，這是句包含深意的格言，書名取義于此，再合適不過。

這本書一開始便直面一個問題：什么是現(xiàn)代觀鳥？

在前言里，作者莫斯開篇就帶我們看展會，不列顛觀鳥博覽會。跟著他一路來到藝術展區(qū)，他告訴我們，這是展會里最大的亮點。當人們看到以各種方式展示在屏幕上的鳥的時候，他們的目光里充滿了驚嘆和敬畏。作者由此話鋒一轉，“早在耶穌誕生前一萬多年，我們遠古的祖先，在第一眼看到鳥類形象時，也許跟現(xiàn)代人看到鳥類圖片時一樣，產(chǎn)生了同樣奇妙的感覺。自從第一個史前獵人在巖洞壁上畫出他的獵物以來，人類就開始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在看鳥（watching birds）。然而從大歷史的維度看，人們以前并沒有過任何現(xiàn)代意義上的‘觀鳥(birdwatching)活動。為了鳥類而去到戶外，單純?yōu)榱藰啡ざ^看它們，是非常新近的現(xiàn)象。今天的‘鳥人，無論男女，都是典型的現(xiàn)代社會的產(chǎn)物”。本書的主題就是探討觀鳥這種以獲得樂趣為主要目的的娛樂活動的歷史。

人類看鳥簡史

人類出現(xiàn)以后，就一直在看鳥！東西方皆然。

《林中鳥》中列舉了法國南部加爾加斯巖洞里的鸛等等，認為這些繪畫除了宗教儀式的用途之外，還有實用的用途，反映了人類對周圍世界的認知和分類的欲望。書中還列舉了目前所知最早提及看鳥的文字。公元前3000年，古埃及某任職帝國邊陲的官員在家信里抱怨道：“我花成天的時間看鳥?！边@簡單的一句話，表達出了作者百無聊賴的情緒?！妒ソ?jīng)》中有大量的關于鳥的記錄，究其原因，圣地位于歐亞非大陸候鳥遷徙的重要路徑上，不可能視而不見。古希臘羅馬時期，科學發(fā)生后，有亞里士多德的《動物志》和普林尼的《博物志》，但普通人對鳥類的著迷除了美味，就是宗教迷信。中世紀以降，對鳥的興趣主體是皇家和貴族們從事的鷹獵和狩獵活動。比如征服者威廉就是個獵鷹迷；德意志皇帝腓特烈二世是個敏銳的觀察者，著有獵鷹專著《用鳥狩獵的藝術》,里面有不少鳥類的相當準確的信息。

在中國，關注自然的博物傳統(tǒng)同樣源遠流長,文字記錄豐富多樣?？鬃泳帯对娊?jīng)》，主張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相傳孔子門徒編《爾雅》，晉郭璞說：“若乃可以博物不惑，多識鳥獸草木之名者，莫近于《爾雅》。”中國人縱情山水的浪漫和博物傳統(tǒng)，一直連綿不斷，關于鳥的觀察記錄、神話傳說、文史經(jīng)學記載豐富多彩。比如，大雁是中國古典文獻里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鳥之一。作為候鳥，因為它與四時節(jié)候密切相關，被觀察得多而細，同時它也是詩人們吟詠的主要題材之一：《汲冢周書·時訓解》：“雨水又五日鴻雁來……白露之日鴻雁來……小寒之日鴻雁北?！痹鷦⒁蛟姡骸氨憋L初起易水寒，北風再起吹江干，北風三起白雁來，寒氣直薄朱崖山?！蓖醪峨蹰w序》：“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p>

本書作者莫斯說：“無疑人類自史前時代開始，就意識到鳥的存在。如果他們對之有更進一步的興趣的話，主要出于三個原因。對我們的祖先來說，鳥可能是宗教崇拜或迷信的對象，用來作為美化裝飾的用品，或僅僅是一頓美味大餐。”可見，古代以來，人類跟鳥類的聯(lián)系方式是“為用”，大抵脫不出以人為中心，為出發(fā)點，即鳥對人類有什么利用價值。

懷特的方法和情懷

現(xiàn)代著名鳥類學家詹姆斯·費舍說：吉爾伯特·懷特是“讓我們所有人開始觀鳥的人”。懷特在18世紀中后期英國的鄉(xiāng)村塞耳彭，寫出了有史以來最著名的博物學著作《塞耳彭自然史》。那個時代，是博物學形成的時期。“不列顛三島的動物、植物，人們的了解很不周全；植物、動物的習與性，尚幾乎是一門不為人知的研究。尤有甚者，當時通行的自然志，仍充斥著中古的寓言，狂怪的民間故事之殘余，和‘冬燕眠于水下等妄誕的事。懷特一代人的工作，便是以細密而準確的第一手觀察，取代早期作家的懵懂記載、無根的臆度，和狂怪的傳說?！睉烟氐摹度碜匀皇贰肥撬惖赝澜涣魈接懙臅诺慕Y集，“他以‘耐心、精細垂范，給我們演示調查自然的步驟”；讓“我們得見他們對真理的熱忱，對精確知識的火一般的欲望，和拋棄某些心愛的寓言時的一時躊躇……科學在18世紀后期摸索前行的每一步，都呈現(xiàn)給了我們”。

《塞耳彭自然史》作為“觀察的典范，一個人、一個地方，和一個時代的畫像，被后代的讀者閱讀”。懷特的生命力，在他的文字風格。它宛如圖畫，生動逼真地描繪了以往生活的逍遙、寧靜的柔美畫卷，為我們所喜愛，流傳了下來。他看待自然的態(tài)度，也因此成為現(xiàn)代人的楷模?！吧隙Y拜六，蝗蟲云雀在我的田里，開始發(fā)出‘滋滋的叫聲了。世間最起人興味的聲音，莫過這小鳥的低語?！庇^鳥在他這里，除了知識和科學價值以外，還具有了美學的和精神的價值，這是全新的理念，也正是現(xiàn)代觀鳥的精髓。詹姆斯·費舍說：“在懷特那里，自然考察研究者與自然愛好者的身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渾然一體的。”莫斯在書中總結了懷特成為現(xiàn)代觀鳥之父的四大特征：享受自然、定點觀察、交流討論、方法創(chuàng)新，并由此論斷：“直到1789年，《塞耳彭自然史》第一版問世，純粹源于愉悅的觀鳥活動才可以說真正的開始了。”

作為現(xiàn)代社會產(chǎn)物的觀鳥

“社會史觀”是《林中鳥》歷史敘事的指導思想。作者從18世紀中葉至19世紀中葉這一百年間，挑出了不列顛的四個關鍵人物即懷特、比伊克、蒙塔古、克萊爾，以他們的個人經(jīng)歷來折射社會的變遷，探討現(xiàn)代觀鳥的時代背景。作者認為，這四位觀鳥先驅處在人與鳥類的關系發(fā)生變化的時期，即由以往的單向的索取朝觀察和欣賞的平等關系轉換，他們順應時代，分別在觀鳥理念、吸引大眾興趣、準備鳥類知識、進行文學表達上開疆拓土，一方面反映了社會正在發(fā)生的變化，另一方面又助推了這種變化的形成。在隨后的兩百年里，科學研究、美學欣賞，以及圍繞觀鳥的各種文娛體育活動和社會活動，才逐漸發(fā)展成為數(shù)百萬人參與的更加有組織的觀鳥活動。

首先是社會變革造成了社會結構的變化?！皬?688年的‘光榮革命，到1819年維多利亞女王誕生，英國經(jīng)歷了一系列重大的社會和文化變革。其中最大的變化當屬從以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為主的社會，向以工業(yè)為主的社會的轉變。……工業(yè)社會中，大部分人在工廠工作并居住在城鎮(zhèn)。與此同時，包括鳥類學在內的現(xiàn)代科學學科興起。這兩個因素對觀鳥的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前一個因素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社會階層，他們產(chǎn)生了自己在農(nóng)村的根被割斷了的感覺；后一個因素激發(fā)了這些人的好奇心，導致他們去探索荒野，重新發(fā)現(xiàn)‘鄉(xiāng)下?！?/p>

其次是社會觀念的變化帶來的新自然觀。通過啟蒙運動完成的文化轉型，通過對自然界的去神秘化，消除了長期以來關于自然的迷信和恐懼，為現(xiàn)代的自然觀鋪平了道路，大自然成為我們可以利用的力量和養(yǎng)料，人可以享受自然。探索鄉(xiāng)村，重新將自己與鄉(xiāng)村的根聯(lián)系起來，則為新富裕起來的中產(chǎn)階級提供了一種“可控的磨難”，也與科學革命帶來的新的科學所鼓勵的擁抱豐富多彩的自然這一趨勢相符。

再次是技術進步、教育普及、交通改善為大眾提供的可能性。鐵路的出現(xiàn)，第一次使所有的社會群體都可以移動起來，鼓勵了以休閑為目的的旅行。19世紀末，自行車的出現(xiàn)，改變了自然研究的實踐，為人們提供了廉價的交通工具和方便靈活的交通手段。20世紀初，私家車的出現(xiàn)，對于觀鳥者來說，擴展了旅行到達的目的地，超越了步行和騎自行車能夠到達的范圍。19世紀后半葉初等教育立法，讓更多的人具有了閱讀能力。印刷術的革新為大眾提供了價格相對合理的帶彩色插圖的鳥類知識圖書等等，對鳥類知識的普及起到了積極作用。

觀鳥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變得更加流行，是整個社會對“愛好”的理解發(fā)生了改變?！靶蓍e時間”這個原本只為少數(shù)人享有的特權，變成了大多數(shù)人可以享受的普及品。20世紀上半葉生產(chǎn)力的提高，工人平均工作時間大幅下降，到了1920年，產(chǎn)業(yè)工人比起1900年來，每周多出8小時的自由時間，而且一周不需工作6天。在日益機械化的社會，愛好給予生活以意義和目的感。于是，一種新的“休閑倫理”誕生，它以充實自我為目的，而不是單純的用什么東西來填補空閑時間。知識不僅僅是力量，也是快樂。觀察和研究自然的興趣愛好，不僅可以充實靈魂，還可以點亮沉悶的生活。

讀這本書，我們已經(jīng)不是在讀觀鳥的歷史了，而是通過觀鳥的歷史管窺西方社會發(fā)展的進程。當然，全書的主體仍然是觀鳥和鳥類學跟隨社會發(fā)展的進化過程。

圍繞故事展開的歷史敘事

還記得開始得到這本書后，竟然像追武俠小說般看完，又再看。固然是里面的內容吸引我，但歷史書這么好讀，讓人愛讀，還真讓我有些意外。受科克爾《鳥人傳：一個部落的傳奇》的啟發(fā)，我發(fā)現(xiàn)《林中鳥》的敘事方式，有濃厚的鳥文化的特征：對故事的著迷。鳥人“喜歡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它定義了這個部落。它是一個故事圈子，將你圈在里面，或彬彬有禮地把你擋在圈外……那些出彩的或重要的故事常常會在整個觀鳥圈子里傳播”。作者莫斯是鳥人，對故事的著迷大概是融入了血脈，他在貌似學術的結構下，大致以時間為線索，以關鍵詞為統(tǒng)領，按專題來講述。專題用高度概括的關鍵詞為題目，比如：“觀察：最初的觀鳥者；補遺：女性與觀鳥”……有時候還有點標題黨的味道，“抽風：觀鳥如何成了魔癥”。

書中大量地運用從其他作家、動物學家或是別的什么人那里拿來的有趣的故事、引文，或者稀奇古怪的信息，讓讀者入圈子，有興趣。比如Twitcher（有多種譯法：鳥瘋子、稀罕控、抽風客等等）的故事：“‘鳥瘋子是五十年代中期我們杜撰的，用來形容好友霍華德·梅德赫斯特,綽號‘小男孩。那時候出去觀鳥，都是兩個輪子的交通工具。約翰·伊澤德和他的女朋友希拉騎一輛Lambretta摩托,而霍華德則坐在我的Matchless摩托后座上。當我們長途跋涉終于來到某個目的地后，霍華德從我的車上搖搖晃晃地爬下來，顫顫巍巍地點支煙。我們在鄉(xiāng)村亂竄的日子里，這成為他的經(jīng)典動作，更奇妙的是，那動作似乎預示著我們能找到好鳥。而當我們?yōu)槟繕锁B種陷入某種不確定性的神經(jīng)質般的激動時，約翰和我就會裝出神經(jīng)質般的抽搐，回應霍華德的顫抖。這使得我們將看稀有鳥之途稱為‘抽風之旅?！?/p>

鳥圈的主要人物，根據(jù)需要在不同的專題穿插甚至反復出現(xiàn)，卻沒有重復凌亂的感覺。這大概都得益于他的專題式寫作和故事性敘事。他對自己書的定位十分清晰：“這本書的主體是關于不列顛觀鳥活動的成長和發(fā)展，同時我還加入了其他地方，特別是北美洲的一些例子，那里的發(fā)展路徑在很大程度上跟大西洋這邊相同。因此，不可避免地，我的寫作帶有很大的選擇性，它不可能，也根本就不是要寫成一本權威的觀鳥史。我通過特定的事例和關鍵的人物來講述故事，反映更為廣闊的圖景?！?/p>

專業(yè)知識是翻譯質量的保障

本文無意全面介紹《林中鳥》這本書，只是有感而發(fā)。若引起了你的好奇，可上亞馬遜網(wǎng)上購買舊書，我建議嚴肅的讀者找原版來讀。不能讀英文的朋友，也還有選擇，去讀最近國內出的一個譯本《叢中鳥——觀鳥的社會史》。需要提醒的是，一般看看無傷大雅，若要引用就得小心了，里面有一些錯，特別是跟專業(yè)相關的錯要當心。比如第一章開篇用了一張畫像，張冠李戴，將懷特的爺爺?shù)漠嬒癞斪魉@個孫子的了。有名的懷特的注釋者和研究者艾倫早就說過：“他（懷特）的性子謙退，無意聲名，所以他的畫像，不見有存世者?！?/p>

觀鳥作為一種亞文化，有它的一些特定的概念、語言、用詞，比如：雙筒望遠鏡（binocular）,單筒望遠鏡（telescope），通常省略為雙筒（bins）和單筒（scope）。如果有此知識，就能猜得到下面這一句的正確意思了：“在邊境檢查站，我們告訴海關我們大家都是觀鳥人——盡管我們中間只放著兩對箱子（despite having only two pairs of bins between us）！”（《叢中鳥》，P328）鳥類清單是鳥人們樂此不疲的游戲，他們會逐一記錄見過的新鳥種（lifer），并以這個清單的數(shù)字大小分出高下。而首開此例的是英國人基思，他第一個提出要看盡天下鳥，并且成為首個觀鳥清單超過全球鳥種一半的人。因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下面這段譯文的問題：“20世紀60年代……他開始正式編撰世界鳥類清單。1973年，他成為第一個編纂了一半鳥類物種的人。”（《叢中鳥》，P346）

還有一些涉及專業(yè)常識。如世界上有七大動物地理分區(qū)，但其名字不稱區(qū)，而稱界，如古北界、新北界。如此，《西方古北區(qū)鳥類手冊》似當譯作《西古北界鳥類手冊》（《叢中鳥》，P334）。如果對世界鳥類物種數(shù)量有概念（一萬種左右），那么就會發(fā)現(xiàn)下面的譯文的問題了：“野外考察工作者造訪了英國和愛爾蘭的38.62萬平方公里的每一寸土地，調查了那里發(fā)現(xiàn)的每一個繁殖鳥類。最后的記錄結果——超過28.5萬個種類?！?（《叢中鳥》，P316）

讀此中譯本，不由得想起了很多年前何兆武先生的一段話：“要保證翻譯質量，首先要求譯者有較好的專業(yè)知識，不可一味迷信學外文的人。學外文的人，專業(yè)知識往往不過關，就弄出很多常識性的笑話。如Maine的《古代法》一書，是一部古典的學術名著，翻譯質量也不錯，但譯者大概是法律專業(yè)的，在歷史上就弄出了笑話，把royal與imperial混為一談。其實royal是指法國革命前舊制度的王政，imperial是指大革命后拿破侖稱帝或法典。這兩個字……被譯者混為一談，全書理論就都絞了線。猶如千載之下，有人把‘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混為一談……”對所有從事翻譯的人來說，這段話不無啟發(fā)。

需要說明的是，書名的翻譯，我在副標題里添加了“文化”兩個字，友人不解。不錯，莫斯的用意是從社會發(fā)展的角度，看觀鳥活動發(fā)展；而我通過讀這本書，看到了一種文化的萌芽、生根和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