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火鍋

陳曉卿

天氣剛一轉(zhuǎn)涼，我就迫不及待地思念起火鍋來。

單位對面新開了一家小肥羊，號稱旗艦店，菜價偏貴，但環(huán)境總算比其他分店的好，而且，經(jīng)過幾次比較，我只要性價比最高的錫盟羔羊肉，這也是最便宜的一種，鮮嫩柔軟，入水即熟，久煮不柴。無論服務員怎么威逼利誘，勸我嘗試其他的肉品，我都不為所動，看著半透明的鮮肉在奶白色的底湯里慢慢地變成溫和的食物……在過去的半個月里，我已經(jīng)到這里吃了不下四次。

不過這家小肥羊的缺點也是明擺著的，遇到人多的時候，他們不提供大鍋，每個人必須各用一只小鍋。店方的解釋是，這樣干凈衛(wèi)生又時尚——并強調(diào)說這很受年輕人的喜歡……我看上去非常老嗎？就算我相信前面說的有道理，那可否把分開的小鍋鍋底的價格定得等同于一個大鍋的呢？顯然，他們不干。

從衛(wèi)生的角度說，我不是中餐分餐制的堅定反對者。早年在南方山區(qū)拍片，當?shù)厝俗盥≈氐挠投Y儀，是主人站在家門口，雙手端著一大碗紅薯酒，碗里有一只小調(diào)羹，客人進門之前，都用這同一把工具，先從碗里舀出一勺酒，送到主人嘴邊，由他吸溜一半，再端給自己一飲而盡。這個……這個……盡管那次我也喝了，但心下還是覺得，似這般肝膽相照的橋段，還是更適合小青年談對象時使用。

吃喝不能太近乎，但也不能太生分。

餐飲界很長時間都在討論分餐，似乎只有分餐才夠衛(wèi)生、夠檔次、夠國際化。就個人經(jīng)歷而言，我吃的所有分餐制的中餐，無一例外都是裝腔作勢的。西班牙導演路易斯·布努埃爾執(zhí)導的影片《資產(chǎn)階級的審慎魅力》，故事發(fā)生在美食之都巴黎。在那里，利用午餐時間進行商務會談和政治磋商是體面人的一個重要傳統(tǒng)。六位巴黎上層人士，大使、主教之類的——每當他們坐在那里想開始撮一頓的時候，總有噩夢一樣的事情發(fā)生。影評都說布努埃爾用超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諷刺了資產(chǎn)階級上層社會的虛偽，在我看來，這部電影更像是對分餐制的揶揄——隨便一點兒，你們早吃上了。

就像火鍋，草根特性決定了它的最佳就餐場景：鍋子一只，白酒二兩，三四個小菜，五六盤羊肉，七八個弟兄……話題往一起扯，筷子往一處伸。鍋里翻江倒海，上空熱氣蒸騰。幸好火鍋出現(xiàn)得晚，否則莊子說的“相濡以沫”弄不好都會有別的解釋，甚至那句“相忘于江湖”都可能被忽略。

朋友一起吃火鍋，吃四川的麻辣火鍋更像交朋友：煮得愈久，口感愈醇厚，所有的鍋底湯料必得經(jīng)過一個時辰的充分交融，味道才能得以徹底彰顯。

盡管我經(jīng)常給朋友推薦北京最火爆的火鍋店——海底撈，因為它的湯底很清淡，容易上口，特別適合火鍋入門，但我自己去的次數(shù)并不多。有朋友問原因，我解釋說，海底撈是無渣火鍋，湯里沒有成型的作料，看上去很干凈方便，但它就像一個討人喜歡的自來熟交際花，貌似很容易接近，時間長了也不會有什么進一步的交流，可敬而不可親。

而普通的麻辣火鍋就不同了，它更像一個內(nèi)向的人，你需要時間，慢慢等他散發(fā)自己的魅力，而且時間愈久味道愈濃……你要是喜歡誰，不妨提前兩個小時找一家有底料的火鍋店，早早開火，想象著郫縣豆瓣和蔥結(jié)、姜片、蒜瓣，以及草果、丁香、花椒、辣椒不斷充分地交融磨合，小火慢慢熬著，等那個人來吃……當然，“那個人”必須是一個喜歡吃的實在人，吃飯是你們的目的，這樣你們才能在享用美食的同時享受相濡以沫的人生。相反，如果吃飯只是手段，“那個人”更喜歡情調(diào)，我看最好還是去那種分餐制的地方，最好結(jié)賬也是AA制，這樣才匹配。

我打心眼里佩服那些官場、商場、名利場的場面人，盡管面和心不和，為了利益也要歡天喜地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偶爾夾菜，還要另取一雙筷子——也叫公筷——給對方伺候著，講究！這時，聚餐已經(jīng)不是攝食的一種程序，更是某種社交性的禮儀。在特有范兒的場所，吃著特有面兒的菜肴，彼此相敬如賓，心里卻盤算著各自的心事……“既然不是仙，難免有雜念?！庇美钭谑⒗蠋煛斗踩烁琛返木涫絹硇稳葸@類人吃飯的做派是：“刀叉放兩旁，鮑魚擺中間……”如此吃飯，是夠煩人的。

（長夜深藍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至味在人間》一書，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