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考 張 歡
【內(nèi)容提要】“唯”的詞性在先秦時期經(jīng)歷了逆語法化,演變過程為“語氣助詞〉范圍副詞〉謂詞”。殷商時期,“唯”是表達強調(diào)語氣的語氣助詞。西周春秋時期,“惠”消失;“是”取代了“唯”的語法功能;話題句興起、語氣詞出現(xiàn),這些動因促使“唯”發(fā)生了逆語法化,而被重新分析為了副詞和謂詞詞性。戰(zhàn)國時期,詞雙音節(jié)化進一步鞏固了“唯”的逆語法化進程。
語法化的單項性的反例是指“逆語法化”或者“非語法化”現(xiàn)象,即語法化的單向性假設路徑(實義詞>語法詞>縮合形式>屈折詞綴)的逆過程,由屈折變化標記逆變?yōu)榭s合形式,縮合形式演化為具有獨立形式的語法詞,具有語法意義的情態(tài)動詞升格為普通的動詞的過程。其具體路徑可概括為“附著成分>縮合形式>語法詞>詞匯詞(自由詞素)”。逆語法化現(xiàn)象并不是廣泛存在的,鮑爾·J. 霍博爾、伊麗莎白·克勞絲·特拉格特(2008)曾論述道:“語法化的單向演變是一種總體趨勢;而單向性反例是偶然出現(xiàn)的、零星的,并未以重要方式構成模式?!睂τ谀嬲Z法化典型例證的探究有利于發(fā)現(xiàn)逆語法化現(xiàn)象發(fā)生的一般動因和機制?!拔ā痹~義和詞性的演變是逆語法化現(xiàn)象的典型例證,“唯”在先秦時期經(jīng)歷了由語氣助詞>范圍副詞>應諾之詞(謂詞性)的語法化逆過程,即由附著成分變成語法詞再到實詞的過程。
關于先秦時期“唯”的詞性,學界眾說紛紜。歸結(jié)起來大致有“介詞說”“副詞說”“系詞說”“詞性多樣說”“語氣助詞說”等五種。
“介詞說”以管夑初(1953)、陳夢家(1988)為代表,采用殷商甲骨文作為語料。管夑初(1953)提出:“先秦時期‘唯賓動'‘唯賓是動'格式中,賓語位于動詞前,“唯”是介詞,標記賓語?!标悏艏遥?988)認為:“‘唯'位于時間詞前,‘唯'是介詞,標記時間?!?/p>
“副詞說”以何樂士(1994)、張玉金(1994)、陳雙新(1996)為代表。何樂士(1994)采用《左傳》作為語料,認為:“‘唯'是范圍副詞,表示僅限?!睆堄窠穑?994)采用甲骨文語料,指出:“‘唯'是語氣副詞。”陳雙新(1996)采用先秦歷時語料,認為:“‘唯'是表強調(diào)副詞兼有系詞意義?!?/p>
“系詞說”以周法高(1961)、謝紀鋒(1983)為代表,均以《詩經(jīng)》作為語料。周法高(1961)認為:“唯、伊、繄、即、乃,全部都是系詞?!敝x紀峰(1983)認為:“處于主語和謂語之間的‘維'要看作系詞。”
“詞性多樣說”,以裘燮君(1991)、黃易青(2016)為代表。裘燮君(1991)認為:“‘唯'在殷商卜辭中作提示性的肯定助詞,在兩周傳世文獻中,發(fā)展為介詞、連詞、語氣詞等用法,在先秦早期文獻中,‘維'可用作一般性的指示代詞,第三人稱代詞和特指代詞?!秉S易青(2016)認為:“‘唯'的詞性可為代詞、副詞、系詞、連詞等?!背执藢W說的學者,其使用的語料均為單一的傳世文獻。因而,不能全面地反映語言的真實面貌。
“語氣助詞說”,由王力(1980)提出,其后張書鋒(1988)、趙誠(1998)、黃德寬(1988)、唐鈺明(1990)、姜寶昌(1990)、楊伯峻、何樂士(1992)、陳永正(1992)、沈培(1992)、洪波(2000)、馮勝利、汪維輝(2003)、楊逢彬(2003)、武振玉(2006)等也持相同看法。持此學說的學者在對“唯”的詞性判定標準上較為一致,“唯”是表示提示強調(diào)作用的語氣助詞,用于強調(diào)、標記其后焦點信息成分,且“唯”不是語氣副詞,因其位置靈活,不符合副詞基本語法特征。
以上幾種說法各有其合理性,之所以會各執(zhí)一詞,某種程度上是因為其論證過程大多采用傳世文獻或出土文獻進行專書或者斷代研究而得出結(jié)論,未能在綜合利用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的基礎上對“唯”進行歷時演變研究,因而也就不可能較為全面地揭示“唯”在各個時代的不同面貌與性質(zhì)。通過多角度、多種文獻的歷時比較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唯”在殷商、西周時期是語氣助詞,而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逐漸發(fā)展出范圍副詞、謂詞(應諾之詞)的用法,也就是說“唯”在先秦時期詞性經(jīng)歷了逆語法化。
殷商甲骨文中“唯”僅是表達強調(diào)、肯定語氣的助詞。西周春秋時期,“惠”消失,“唯”使用范圍擴大;“唯賓動”格式銳減,“唯賓是動”格式確立,“是”取代了“唯”的功能;話題句興起、語氣詞出現(xiàn),替代了“唯”構成的語言組織形式,這些動因促使“唯”發(fā)生了逆語法化,而重新分析為副詞、應諾之詞(謂詞性)。戰(zhàn)國時期,詞的雙音節(jié)化趨勢進一步鞏固了“唯”的逆語法化進程。下面對“唯”的逆語法化的歷程進行具體梳理。
殷商卜辭中的“唯”是語氣助詞,位置十分靈活,可位于主語、謂語、賓語、狀語前,對其后成分起提示強調(diào)作用。大多位于句首,有時位于句中,位于句首的“唯”是句子發(fā)出的第一個信息,往往賦予句子某種語氣。例如:
(1)丁丑王卜曰:“唯余其亡延”。(《合》24980)
(2)勿唯王往。(《合》7352)
(3)癸未卜,賓貞:“茲雹唯降禍”。(《合》11423)
(4)唯我咎。(《合》6091)
(5)其唯小臣臨令,王弗每。(《合》36418)
(6)唯八月有事。(《合》21586)
通過以上例句可以看出,語氣助詞“唯”句法位置多樣,可以位于主語前如上例中(1)(2);可以位于謂語前如上例中(3);可以位于賓語前如上例中(4)(5);可以位于狀語前如上例中(6),靈活的句法位置使“唯”常被分析為其他詞性。陳雙新(1996)認為“唯”是語氣副詞,其后向熹(1998)、張玉金(2001)贊同此觀點。均依據(jù)語氣助詞用于句末,語氣副詞用于謂詞之前的句法位置標準。這種單一的標準沒有從根本上區(qū)分語氣助詞和語氣副詞。對于語氣副詞,各家定義并不一致,但具有兩條公認的標準。在功能上,語氣副詞作為副詞,在句中作狀語或者補語,對形容詞謂語或者動詞謂語起修飾或者限制的作用。甲骨文中的“唯”可以位于任何一個句法成分前面,位置非常靈活,可以位于主語、謂語、賓語、狀語等成分前,這與副詞的功能標準相沖突。在意義上,語氣副詞表示說話人的主觀情感和主觀認識,這種主觀性成分也作用于句子層面,由語氣副詞構成的句子具有較強的主觀性。而甲骨文中由“唯”構成的句子有時推測客觀的事實,表示非主體的活動,不具有主觀性,如例(2)(4)句義只是在進行客觀的說明。再如,甲骨文中“唯”的對貞形式用表示客觀可能性的否定副詞“不”“弗”而不用表示主觀意愿的“勿”“弜”。這都可以說明“唯”所在句子表達客觀的意義,并不是表達主觀情感的語氣副詞。從“唯”和否定副詞的位置看,語氣副詞排列順序應該在否定副詞之前,而甲骨文中“唯”位于否定副詞之后,如“勿唯王比望乘”“王不唯有不若”。因此,“唯”不符合語氣副詞的語法特征。
管夑初(1953)認為“唯”為介詞,其后陳夢家(1988)、黃德寬(1988)也認同此看法。其原因歸結(jié)為兩點:第一,“唯賓動”格式中“唯”為介詞,用于介引賓語。第二,認為位于時間名詞前的“唯”是介詞,用于介引時間。然而卜辭中“唯”并不是賓語前置的標志,在某些情況下“唯”后動賓之賓語不前置,語序仍為“唯動賓”。
(7)勿唯王往伐邛方。(《合》614)
(8)勿唯王比望乘。(《合》7531)
(9)勿唯正邛方。(《合》6316)
(10)父乙不唯伐崇?父乙唯伐崇?(《合》903正)
(11)貞:不唯帝害我年?(《合》10124正)
上例均為“唯動賓”。當主語位于“唯”之后,語序不發(fā)生變化,此時“唯”用于強調(diào)主語。有時即使“唯”位于主語后,謂語和賓語也不發(fā)生倒裝,如“王唯有不若?王不唯有不若?”(《合》376正)“貞:邛方不唯有福?!保ā逗稀?50)因此,“唯”并不是用于介引賓語的介詞。
趙誠(2009)認為:“‘唯'放在時間詞前,相當于“于”“在”的意思,好像是一個介詞?!边@是“惠”“唯”用法混淆導致的結(jié)果,在卜辭中表示時間遠近時用“惠”和“于”對舉,近稱用“惠”,遠稱用“于”。如“辛丑卜:惠今逐狼?”(《花》108·2)與“辛丑卜:于翌逐狼!”(《花》108·3)如果卜辭中“唯”用為介詞,也必然會出現(xiàn)“唯”“于”對舉的情況,但在卜辭中并沒有出現(xiàn)表示近稱的“唯”,因而“唯”并不是介詞。在卜辭中,“唯”“惠”用法相當,但“唯”的用法比“惠”靈活,使用范圍更加廣泛,把“惠”的用法等同于“唯”的用法是不準確的。
因此,“唯”在甲骨卜辭中,既不是語氣副詞也不是介詞,而是一個用來強調(diào)其后成分的語氣助詞。
這個時期“唯”除繼承了殷商甲骨文時期的用法外,還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變化:一、“惠”漸漸消失,“唯”替代了“惠”的語法功能。二、“唯賓動”格式在西周時期銳減,“賓是動”“唯賓是動”格式開始出現(xiàn),“唯”提賓標志功能逐漸被“是”取代?!拔ā闭Z法功能減弱,使其語義向“是”靠近。三、主題句興起,語氣詞開始出現(xiàn)。以上新興語法現(xiàn)象,使語氣助詞“唯”開始重新分析演變?yōu)槠渌~性。
1.“惠”消失
黃德寬(1988)指出:“在五期甲骨文中‘惠'已漸趨消失,‘惠'‘唯'使用界限趨于模糊,‘唯'有合并‘惠'的趨勢?!薄盎荨钡南蛊湔Z法形式與語法意義都由“唯”承擔。其中一個重要表現(xiàn)是用于對舉近稱時間的“惠”由“唯”取代,并且“唯”逐漸取代了用于遠稱時間介詞“于”的位置,導致西周金文中“于”不單獨放在時間詞前?!拔ā庇糜诰涫妆硎緦r間的強調(diào),固定為基本格式“唯+年+月+其他”。
(12)唯王令南宮伐反虎方之年。(5,2751中方鼎,西早)
(13)唯十又二月初吉,伯吉父作毅尊鼎。(5,2656伯吉父鼎,西早)
(14)唯三年二月,初吉丁亥,王在周。(8,4318三年師兌簋,西晚)
用在時間詞前面的“唯”表示對時間的提示強調(diào),與介詞“于”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甲骨文中介詞“于”介紹動作行為發(fā)生的時間,構成介賓結(jié)構后作狀語和補語。而“唯”只能位于句首,表示提示,所在結(jié)構只能作狀語。因此,在時間詞前的“唯”不是介詞而是語氣助詞。
然而“唯”取代了“惠”的句法位置和意義,并且占用了介詞“于”的位置,會使“唯”的用法增多,分布范圍擴大。但與此同時,語言的明晰性與語境的作用要求各種用意合方式表達的語義關系,都要用明確的語法關系詞來表示,而“唯”靈活而大范圍的使用不能滿足語言精確表達的需要。因此,在春秋時期大量的連詞“則”“如”“故”興起,這些新詞的產(chǎn)生避免了歧義,同時提高語言的表達效率,并且占用了“唯”原有的信息組織形式,使“唯”漸漸冗余而重新分析為其他詞性。
2.“唯賓是動”格式確立
“唯賓是動”是“唯賓動”和“賓是動”不同歷史層面組合而來,其語義是排除其他可能,使賓語成為唯一選擇。許嘉璐(1983)認為:“《尚書》《詩經(jīng)》是‘(唯)賓是動'句式初始面貌,流行于西周末年。”黃德寬(1988)認為:“‘唯賓動'格式在西周中期消失,‘(唯)賓是動'西周中期產(chǎn)生?!碧柒暶鳎?990)認為:“‘賓是動'在甲骨和金文中都未見,在西周春秋之交出現(xiàn)。”戰(zhàn)國晚期中山王 鼎中出現(xiàn)“唯賓是動”格式“唯傅姆氏(是)從。”可見“唯賓是動”格式至遲在西周晚期已產(chǎn)生,至戰(zhàn)國晚期發(fā)展成熟。
甲骨文中“唯賓動”格式極為普遍,而西周金文中卻只能找到兩個典型事例,“唯丁公報?!保?,4300作冊令簋,西早);“烏乎!唯考 叉(守)。”(沈子簋·昭王器,西早)。而“賓是動”格式極為普遍。
(15)子子孫孫其萬年永是寶用。(晉侯蹩馬方壺,西中晚)
(16)其萬年令冬(終)難老,子子孫孫是永寶。(曼季良父壺,西晚)
(17)子孫是尚,子孫之寶,用孝用享。(豐伯車父簋,西晚)
(18)天命是揚。(蔡侯鐘,春秋)
(19)萬民是赦。(秦公簋,春秋)
在《詩經(jīng)》《尚書》中也是同樣的情況,“賓是動”“唯賓是動”出現(xiàn)頻率較高,“唯賓動”格式出現(xiàn)頻率低。此時“唯”要帶賓語,要用助詞“所”搭配組成,“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保ā渡添灐ばB》)這類“唯賓動”格式,“唯”好像是一個用于復指的代詞,但此時的“唯”仍帶有強烈的強調(diào)意味,用來提示賓語。
西周春秋時期,“賓是動”格式中“是”的出現(xiàn)替代了“唯”提賓標志的功能,如
唐鈺明:《甲骨文“唯賓動”式及其蛻變》,《中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3期?!八饺酥?,百僚是試?!保ā缎⊙拧ご髺|》)“惟慢游是好,敖虐是作,罔晝夜?!保ā渡袝じ尢罩儭罚┐藭r“唯”不再是提示賓語的標志,漸漸成為一個冗余成分,失去了原本的句法位置。而“唯賓是動”格式出現(xiàn)使“唯”獲得新的句法位置,避免了“唯賓動”格式“唯”詞性不明確而帶來的歧義。如,處于同一時代《小雅·巧言》和《郭店·緇衣》中,“匪其止共,維王之邛。”和“《小雅》云:‘非其止也,共唯王恭。'”二者用不同的句法結(jié)構“唯賓是(之)動”“唯賓動”表達同一內(nèi)容,句中“是(之)”的存在,避免了歧義,補充了音節(jié),讓失去提賓標志功能的“唯”獲得了新的句法位置。但此時的“唯”語法功能消失,“唯”作為語氣助詞,意義不夠確切,這也就使“唯”漸漸成為句中的冗余成分,而語言的明晰性要求組成部分有明確的句法位置?!拔ā弊鳛橛姓掣叫哉Z氣助詞,在“唯賓是動”格式中,為了滿足語言韻律和詞匯雙音節(jié)化的需求,和其后賓語經(jīng)常黏連在一起組成雙音節(jié)結(jié)構,“唯”漸漸地有了限制賓語的意思,用于確定賓語的唯一性,也就是說“唯”此時開始重新分析為范圍副詞,發(fā)生了逆語法化。
《詩經(jīng)》《尚書》中的“唯”有時誤析為系詞和連詞詞性,這是由語氣助詞“唯”內(nèi)在特征決定的,其一,語氣助詞黏附性極強,黏附于其他語言成分,十分容易派生出新的語法意義;其二,語氣助詞經(jīng)常處于某固定位置容易產(chǎn)生新的句法意義,使詞性發(fā)生變化;其三,“唯”在音律上和后面的組成部分構成一個韻律單位,用法和語義易受后面組成成分的影響。楊樹達(1965)、裘燮君(1991)、陳雙新(1996)、黃易青(2016)等認為《詩經(jīng)》《尚書》中“唯”產(chǎn)生了系詞的詞性。這是語氣助詞“唯”的提賓標志功能弱化而向代詞“是”發(fā)展所表現(xiàn)出的語法特征,符合“距離象似原則”。在“唯是”結(jié)構中,語氣助詞“唯”和代詞“是”經(jīng)常組合起來位于句首,用以強調(diào)后面的主語或者賓語,如“維是褊心,是以為刺。”(《魏風·葛屨》)由于指示代詞“是”后面全部接名詞或者名詞性短語,這樣使“是”有了判斷詞的意味,而經(jīng)常與其黏連在一起的語氣助詞“唯”也漸漸與判斷詞的語義相似。盡管如此,此時的“唯”仍為語氣助詞表示強調(diào)。在“時唯”“實唯”“是唯”結(jié)構中,《鄭箋》:“‘實'與‘是'通,‘是'與‘之'‘時'通,故‘實'與‘之'‘時'古音亦近?!薄皶r唯”“實唯”“是唯”語音相通,意義相同。如,“允也天子,降予卿士。實維阿衡,實左右商王?!保ā渡添灐らL發(fā)》)“非予罪,時惟天命?!保ā渡袝ざ嗍俊罚┐藭r的“唯”位于更靠近主語和賓語的位置,其系詞的意味比“唯是”時期更為強烈,但句子中“實”用于復指,“唯”仍為表示強調(diào)語氣的語氣助詞,而不是判斷詞。
黃易青(2016)等認為《詩經(jīng)》中“唯以”和“是以”都是表示因果關系的連詞,如“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保ā吨苣稀ぞ矶罚把嘈φZ兮,是以有譽處兮?!保ā缎⊙拧まな挕罚拔ㄒ浴薄笆且浴痹诰浞ㄖ胁⒉粚Φ?,如“君子作歌,維以告哀。”(《小雅·四月》)“不惟逸豫,惟以亂民?!保ā渡袝ふf命中》)“唯”在句中形似起到了“是”的復指作用,但實際起到復指作用的是“以”后省略的賓語“之”?!拔ā痹诰渥又羞€是一個語氣助詞,而不是復指代詞。“是以”連用表示“因此”的意思,而“唯以”不成詞,“唯”僅用于強調(diào)其后的成分。
3.話題句產(chǎn)生
早期的漢語語言結(jié)構簡單,句子之間的語義關系靠意合的方式體現(xiàn),“唯”作為語氣助詞建立了一個效率極高的信息表達系統(tǒng)。春秋時期社會進一步發(fā)展,對語言的明晰性有了更高的要求,詞的雙音節(jié)化加快,使句法的形態(tài)更加的嚴密。“唯”原為一個高效率的句法組織形式,但其不能滿足句法發(fā)展的需要,由“唯”構成的語言組織形式隨著“唯”詞性的轉(zhuǎn)變和使用頻率的降低而逐漸衰落。其后,漢語利用新的句法手段建立了新的信息結(jié)構,話題句應運而生。話題句的興起和語氣詞的出現(xiàn),使“唯”的詞性發(fā)生轉(zhuǎn)變。
梅廣(2015)在探討話題句產(chǎn)生的過程時提出:“‘唯'是上古漢語前期的系詞,具有標示語句信息焦點等各種用法。上古漢語話題句的產(chǎn)生和系詞‘唯'的衰落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其對“唯”的詞性判斷上認為“唯”是系詞,并認為上古漢語系詞經(jīng)歷了從有到無,又從無到有的過程,這一觀點否定了漢語中第一個系詞“是”的地位。但同意其“話題句的產(chǎn)生和‘唯'的使用范圍的縮小有重要關系”這一觀點。因為“上古漢語前期沒有話題句,話題句是上古漢語中期以后出現(xiàn)的。”殷商卜辭中沒有話題句,西周文獻包括《尚書》和金文都沒有話題句。殷商卜辭和西周金文中沒有構成話題句的兩個形式要件“者”“也”,這兩個詞語使用最早見于《詩經(jīng)》,時間應為西周晚期。語氣詞“者”“也”的出現(xiàn)是話題句興起的標志;“唯”作為信息焦點衰落的標志;“唯”詞性轉(zhuǎn)變的標志。
據(jù)張玉金(2015)調(diào)查,出土文獻中語氣詞“也”在春秋時期才產(chǎn)生,而最早產(chǎn)生的語氣詞“哉”在西周時期才出現(xiàn)。這剛好和語氣助詞“唯”使用頻率降低的時間相吻合。
下表(2)中,考察了七部傳世文獻中“者”“也”“唯”的使用數(shù)量、使用頻率及使用趨勢,具體數(shù)據(jù)如下:
表2-1 先秦文獻“者”“也”“唯”出現(xiàn)頻率統(tǒng)計(次)
圖2-1 “唯”“者”“也”文獻中頻率百分比折線圖
上圖(圖2-1)中,《尚書》《詩經(jīng)》中“者”“也”漸漸出現(xiàn)并逐漸增多,到了《左傳》中,“者”“也”的使用頻率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唯”,而“唯”的使用頻率呈銳減趨勢??梢酝茰y“唯”作為一種信息表達手段,其句法功能和形式逐漸被更加高效的話題句所取代。話題句的產(chǎn)生使“唯”的語法功能衰退,詞匯意義逐漸增強,是“唯”詞性轉(zhuǎn)變的重要動因。
“唯”使用頻率降低,但句子仍需表達各種情感,而話題句有時不能滿足表情達意的需要,語氣詞作為一種新興詞類越發(fā)豐富,“哉”始見于西周早期金文中如“敬享哉!”(11,6014何尊),“哉”是專職表感嘆的語氣詞,在西周、春秋的語料中都可以見到,據(jù)武振玉(2006)統(tǒng)計西周金文中“哉”出現(xiàn)18次?!霸铡钡日Z氣詞的出現(xiàn)和提示賓語“唯”的消失、起提示強調(diào)作用的“唯”數(shù)量的減少有密切關系。此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產(chǎn)生了更多的語氣詞如“與”“乎”“焉”“也”等等。
話題句和語氣詞的出現(xiàn)使“唯”的句法功能變得冗余?!拔ā痹谡Z言演變的過程中其原有的語法功能消失,但它的語言形式繼續(xù)存在,為“唯”向其他方面轉(zhuǎn)化或者獲得新的功能創(chuàng)造條件。這也是“唯”的詞性進一步逆語法化為副詞、謂詞重要的動因。
戰(zhàn)國時期,“唯賓是動”已經(jīng)成為一種固定格式;話題句成為一種常用的語言形式;語氣詞成為表達中不可或缺的手段,使“唯”的使用范圍縮小并發(fā)生了詞性轉(zhuǎn)移,此時“唯”可作范圍副詞、謂詞(應諾之詞)等 。
“唯……為”“唯恐”結(jié)構在《詩經(jīng)》《尚書》中均未出現(xiàn),在《左傳》中用例較少,而在其他戰(zhàn)國文獻中使用頻率較高,此時的“唯”已明確有了范圍副詞的詞性?!拔ā瓰椤庇糜诒硎緩娬{(diào),“唯”用于主語前,表示唯一性,動詞“為”表示論斷和確認。如“大姒之子,唯周公、康叔為相睦也,而效小人以棄之,不亦誣乎?”(《左傳·定公六年》) “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為能用之?!保ā肚f子·外篇·天運》)“唯恐”是動詞性結(jié)構,是詞雙音節(jié)化的產(chǎn)物,用于動詞或者小句前表示對于某一件事情的唯一憂慮。在戰(zhàn)國時期典籍中出現(xiàn)頻率很高,如“子路有聞,未之能行,唯恐有聞?!保ā墩撜Z·公冶長》)“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保ā肚f子·外篇·天地》)此時的“唯”是范圍副詞,用來表示僅限。
“唯”可作應諾之詞(謂詞詞性),獨立成句,表示對對方詢問的肯定,最早見于《論語·里仁》:“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拔ā庇杀硎尽皬娬{(diào)、肯定”作用的語氣助詞,逆語法化為表示“肯定”的謂詞性實詞,符合“語法—語義相宜性”原則。詞匯單位語法化過程中,它的初始意義和語法化之后的意義具有一定程度和諧一致的關系?!拔ǎㄕZ氣)”與“唯(謂詞)”具有相同的語義基礎,都有肯定強調(diào)的意義,符合語義相宜性。語法位置具有話語意義和情感語氣的功能,“唯(語氣)”在句子中經(jīng)常位于句首,句首是統(tǒng)攝句子的位置,為整個句子的內(nèi)容和情感奠定了基礎。句首位置為“唯”謂詞性用法的形成提供了一個較為合理的位置?!罢Z法—語義相宜性”促使“唯(語氣)”進一步逆語法化為“唯(謂詞)”。此時的“唯(謂詞)”出現(xiàn)在互動對話語境中,表示一種價值的肯定判斷,具有很強的個人主觀色彩。如“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南榮趎曰:‘唯。'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眾也?'”《莊子·雜篇·庚桑楚》,句中的“唯”用于問話的肯定回答。
戰(zhàn)國時期,“唯”作為語氣助詞基本完成了逆語法化的過程,有了副詞、謂詞詞性。
早期漢語結(jié)構簡單,句子之間的語義關系主要靠意合的方式體現(xiàn)。春秋戰(zhàn)國時期社會進一步發(fā)展,對語言的明晰性有了更高的要求,使句法的形態(tài)更加的嚴密?!拔ā痹瓰橐粋€高效率的句法組織形式,隨著“惠”的消失;“唯賓是動”格式確立;話題句的興起,語氣詞的出現(xiàn),其形式逐漸不能滿足語言發(fā)展的需要。其后,“唯”的詞性發(fā)生了逆語法化,從語氣助詞發(fā)展為范圍副詞,最后發(fā)展為謂詞性成分。語法功能逐漸減弱,而詞匯意義逐漸加強。
語法化的單向性發(fā)展是語言演變的普遍規(guī)律,而逆語法化現(xiàn)象是較為罕見的。先秦漢語“唯”詞性、詞義的發(fā)展是一個較為完整的逆語法化過程,經(jīng)歷了由附著成分到語法詞再到詞匯詞的過程。此前,李宗江(2004)、張誼生(2011)、吳福祥(2017)對漢語中的若干逆語法化現(xiàn)象進行了探討,并總結(jié)出了一些逆語法化的規(guī)律,“唯”的逆語法化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可以為“語氣助詞>范圍副詞>謂詞”這一逆語法化路徑提供解釋。首先,逆語法化的發(fā)生是需要特定的句法環(huán)境和句法位置的。第二,句首和謂頭是句子中較為敏感的位置,處于此處的詞語較為容易發(fā)生逆語法化。第三,語言結(jié)構類型發(fā)生轉(zhuǎn)變時,往往伴隨著逆語法化的發(fā)生。第四,逆語法化現(xiàn)象發(fā)生的開端,往往從表達信息冗余開始。
上古漢語的語氣助詞豐富,“蓋”“抑”“越”“允”“夫”等語氣助詞都經(jīng)歷了逆語法化的過程,有的轉(zhuǎn)化為介詞,有的轉(zhuǎn)化為副詞或連詞,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逆語法化,這是漢語句法結(jié)構演變帶來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