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錡(上海戲劇學院 舞臺美術系,上海 200040)
在日本中世紀室町時代(Muromachi Period,1336-1573)之初的應永時期(1394—1428),出現(xiàn)了一種獨特的繪畫形式“詩畫軸”。所謂“詩畫軸”,顧名思義,是指詩文和畫面存在于同幅掛軸上(掛幅或卷軸)的作品。當時的日本“文人僧”,即深入了解中國文化的禪僧,流行用漢文在畫軸上書寫贊文,因此“詩畫軸”也是以禪宗文化為中心的水墨畫,畫面大多描繪的是廣義的自然景物。[1]日本學者谷信一認為,“詩畫軸”以詩歌補充繪畫的意蘊,用繪畫體現(xiàn)詩歌的境地,是禪宗文學和繪畫的結合體。它與出自日本本土的敘事繪卷不同,是詩品與畫品的精神之間的相通。[2]
現(xiàn)藏于日本藤田美術館的《柴門新月圖》(圖1),被認為是日本禪宗范圍內最早的“詩畫軸”。該畫約作于日本應永十二年(1405),“柴門新月”一語出自杜甫(712—770)作于乾元二年(759)自隴右赴成都后所作的《南鄰》詩:
錦里先生烏角巾,園收芋栗不全貧。慣看賓客兒童喜,得食階余鳥雀馴。秋水纔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3]760—761
這件《柴門新月圖》被認為是日本的國寶級文物。而中國本土雖不乏“杜甫詩意圖”,但卻未將這一畫題放到如此重要的地位。為何日本的“詩畫軸”最早采用了這一畫題,“柴門新月”在中國的詩意圖中又是如何呈現(xiàn)的,這是本文研究的主要問題。
為了解“柴門新月”畫題的涵義,首先要了解何謂傳統(tǒng)文化中的“柴門”和“新月”。就杜詩而言,在杜甫在安史之亂(755—763)爆發(fā)之后,乾元二年(759)入川和大歷元年(766)入夔州階段的詩中,因筑屋隱居的需要,詩中采用了頗多的“柴門”,如《江漲》:“江漲柴門外,兒童報急流?!盵3]747《野老》:“野老籬邊江岸迴,柴門不正逐江開”。[3]748《春水》:“朝來沒沙尾,碧色動柴門?!盵3]799《解悶十二首》之一:“草閣柴扉星散居,浪翻江黑雨飛初?!盵3]1512《晚晴吳郎見過北舍》:”竹杖交頭拄,柴扉掃徑開?!盵3]1763本文不再贅舉。
值得注意的是,柴門另有一層含義常與迎客、送行與歸人有關。如王維(699/701—761)的《早秋山中作》:“寂寞柴門人不到,空林獨與白云期?!盵4]187劉長卿(約726—786)《酬李穆見寄》:“欲掃柴門迎遠客,青苔黃葉滿貧家?!盵5]1557錢起(710—782)《山齋獨坐喜玄上人夕至(一作見訪)》:“柴門兼竹靜,山月與僧來?!盵5]1557這三首詩為以柴門迎客之意。司空曙(約720—790)有《寄暕上人》詩云:“柴門客去殘陽在,藥圃蟲喧秋雨頻。”[5]3312這是送行之意。劉長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盵5]1481李珣(約855—約930)的《漁父歌》:“笑指柴門待月還?!盵5]1481即為歸人之意。
《南鄰》詩中的“新月”,并非指新月的形狀,而是指薄暮初起,恰好是白晝和黑夜之間的交匯,既非勞作之時,又非休憩之時。因夜路難行,在古人看來,這正是送客歸去之時,也有不得不歸去的惋惜。如王維的《留別錢起》:“暮禽先去馬,新月待開扉?!盵3]138新月與夜晚的月色不同,初升的月色短暫而變幻,是瞬間的離去之時,卻并非長夜的永在。如白居易的《寒食月夜》:“風香露重梨花濕,草舍無燈愁未入。南鄰北里歌吹時,獨倚柴門月中立?!盵6]表達的是長夜無盡的持續(xù)等待與憂思,但新月卻稍縱即逝,恰如歸客的離去。
在宋代時,詩人們較多地繼承了《南鄰》的意境。北宋中后期,黃庭堅(1045—1105)非常推崇杜甫,他在《大雅堂記》中曾提到自己“欲盡書杜子美兩川夔峽諸詩”。[7]蘇軾的《三月二十日開園三首》更是直接用了杜詩的典故:“郁郁蒼髯真道友,絲絲紅萼是鄉(xiāng)人。何時翠竹江村路,送我柴門月色新?!盵8]另邵雍(1011—1077)的《秋日》:“遠出小童尋路徑,歸來老叟帶煙霞。數(shù)聲起笛寒山暮,光照柴門月滿斜。”[8]曹勛(1098—1174)《山居雜詩》中有句:“杖屨歸從晚,柴門月一鉤?!盵9]都是以“柴門新月”之典故指代歸客。而“柴門新月”出現(xiàn)在南宋文人的詩歌中時,產(chǎn)生了涵義上的變化,既與交游有關,反過來也籍此抒發(fā)無客到來之幽靜。如范成大(1126—1193)《次韻馬少伊、郁舜舉寄示同游石湖詩卷七首》中的第一首:“蕪城老蘚不知春,忽有柴門月色新。芝草瑯玕無鎖鑰,自無超俗扣門人?!盵10]陸游(1125—1210)的《述懷》同樣傳達了這一主題:“最好暮秋溪上路,柴門月色向人新?!盵11]2720顯示出一種待有人而實無人的意境。特別有趣的是陸游的《月夕幽居有感》:“出岫每招云結伴,巢松仍與鶴為鄰。劍南舊隱雖乖隔,依舊柴門月色新?!盵11]3434將《南鄰》中的朱山人置換成了野鶴,雖是交游,但體現(xiàn)了隱居之趣。
杜甫的“柴門新月”之詩意,在宋元時代也流傳到了北方。如金代王庭筠(1151—1202)的詞作12首中有《大江東去》:“試問雪溪無恙否,十里淇園佳處。修竹林邊,寒梅樹底,準擬全家住。柴門新月,小橋誰掃歸路?!盵12]劉敏中(1243—1318)《村居遣興》中有句:“長巾濶領深村住,不識我喚作傖父。掩白沙翠竹柴門,聽徹秋來夜雨?!盵13]在此作者將自我變幻為朱山人,用長巾取代了烏角巾,也是體現(xiàn)無友的孤寂。郯韶(活動于1341前后)《送人之軋溪兼簡王十二秀才》:“白沙今夜柴門月,又逐青山過軋溪?!盵14]是為送行之詩意。明代袁袠(1502—1547)有詩《趙職方子衡過訪橫塘別業(yè)》又是相送之意:“柴門新月上,相送剡溪回?!盵15]直到清代,宋犖(1634—1714)亦有詩《晩次黎陽村舍》曰:“野店晩風留客早,柴門新月放歌閑。連朝只覺歸心急,夢繞黃河水一灣?!盵16]表達的是急切想回家的心情,在此新月隱喻了將晚未晚的時間,將行卻又不得而行,將留卻又不甘心留的矛盾心情。由此可見,“柴門新月”自唐代到清代,總是以與外界互動的方式,或友人,或歸客,或“思友”思緒產(chǎn)生著關聯(lián),是一個以時間為關鍵的,帶有瞬間意味的典故。
雖然有日本學者曾指出,其與南宋趙葵(1186—1266)《杜甫詩意圖》風格的關聯(lián),[17]但創(chuàng)作的時間是1405年,離趙葵的時代有約二百年之久。那么這種圖式在中國的出現(xiàn),究竟是元代抑或是明代呢?,F(xiàn)存的宋元畫中,似乎并不能見到《柴門新月圖》或《南鄰》的畫題,但細究文獻,元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杜甫《南鄰》的詩意圖,卻是不爭的事實?!独L事備考》中載有黃公望(1269—1354)《柴門夜歸圖》一件,[18]與以上諸多柴門月色詩的主題是相近的。除此之外,再如倪瓚(1301—1374)有《題畫竹七首》中的四、五首,其中有句:
斑斑石上蘚紋新,陰落先生烏角中。貌得兩枝初雨后,可憐清興屬幽人。
為寫新梢十丈長,空庭落月影蒼蒼。王君胸次冰霜潔,剪竹談詩夜未央。[19]
以上兩首題畫詩,即與《南鄰》詩意很接近,因其中出現(xiàn)了“烏角”“落月”和“夜未央”,指的是新月下的暮色。再如元代貫云石(1286—1324),曾有組詩《題仇仁近〈山村圖〉》(四首):
巾角先生晝掩門,野泉如玉注陶盆。東風似惜君家意,總是梨花月下村。
蒼藤垂霧日無痕,旋種青泥養(yǎng)紫芹。昨夜新吟留客和,隔窗吹作小山云。
松絲欺屋照衰顏,風動高寒月半彎。清新逼人無遠近,有云應便屬吾山。
玉樹瓊臺未必仙,疏欞消灑透茶煙。溪童煮雨宴高客,山鳥一聲春滿川。[20]
由詩意可見,在這件《山村圖》中,有月、村和柴門,以及烏角巾之隱士;又有“昨夜新吟留客和”,也是取《南鄰》詩意,只是略加改動而已。可見《柴門新月圖》的源頭應大致出于元代,此時的士人常在繪畫卷軸上相互唱和,以畫交游,此種形式也同樣傳到了日本。
若我們分析“柴門新月”,會發(fā)現(xiàn)存在兩重維度,即空間的維度和時間的維度,均指向過渡和變遷之意。柴門意味著內外的交通或隔絕,新月意味著傍晚將臨,這使僅指向柴門的隱逸生活,多出了豐富的意蘊。可以傳達送行的不舍,也可以是獨返的感慨。雖然柴門和新月并非對人物的描繪,但人物的心理和情感已經(jīng)天然地存在于這一畫面中。
細觀《柴門新月圖》,畫面中有一扉微啟的以茅屋為頂?shù)牟耖T,門內翠竹成林并兩座茅屋,竹林在夜霧中逐漸地氤氳淡去,柴門的門洞中,還隱隱透出淡墨寫成的竹竿。畫面右邊即為山石,中有一彎曲的小溪,溪水以柔和的輕筆示意,水中用墨苔點出石塊與植物。柴門前的道路和溪水對面的竹林之下,是一片淡色的灘涂,對應的是《南鄰》中的“白沙”。在柴門之前,一位戴冠士人,和一位著巾士人正在道別,一童子陪侍。雖然人物僅為點染寫意,但很明顯,著巾士人即為頭戴“烏角巾”的朱山人。天空中一輪淡白色的圓月,月色與淡墨的夜空、漸隱的竹影相互映襯,畫中的白沙、翠竹與新月形成了不同的色系,以細膩的變幻層次來體現(xiàn)詩意。
美國學者Joseph.D.Parker在提到這件作品時曾談及,雖然“柴門”與隱居有關,但《柴門新月圖》的理解,應結合當時的現(xiàn)實語境(context),即禪僧們的交游活動來進行理解。[21]《柴門新月圖》是應永時期的“詩畫軸”中最早的作品,這個時期的作品,從近景到中景之間,存在著廣闊的過渡空間,顯得柔和細膩。畫中朦朧的光影與墨色變幻效果,是南宋禪畫的“幻出”墨法。正如宋代釋居簡(1164—1246)所撰的《北磵文集》卷七《老融散圣畫軸》載:“自普化金華至蜆子凡幾十輩,意緒情態(tài)皆不失傳記所載,非高懷逸想,經(jīng)營盤礴,不見筆墨畦珍,若老融自成一家者,未易摹寫。曩留四明最久,間得之,好事者輒取去,今僅存觳觫一紙。議者以其微茫淡墨不足以永久,遂目之曰罔兩畫?!盵22]南宋樓鑰(1137—1213)又有三首題畫詩贈智融,其中有:“人非求似韻自足,物已忘形影猶映。地蒸宿霧日未髙,雨帶寒煙山欲暝。”[23]
除了早期“詩畫軸”風格發(fā)展的意義之外,墨法表現(xiàn)了新月初上的暮色時分的時間感。暮色是夜晚即將開始之時,光影的變幻最為微妙,若僅僅繪出空中之月,則可能被誤讀為夜晚,唯有墨色的明暗變幻,才是對新月之暮色最貼切的表現(xiàn),從中可見日本禪僧在《柴門新月圖》中著力表現(xiàn)的重點,是暮色中的離別之情。
在卷軸的上方,題寫有十八位室町時代的禪僧的贊語,他們是五山文學的領袖,南禪寺第四十四世住持義堂周信(1325—1388),以及他的同門絕海中津(1336—1405)門下的南禪寺的僧人們。他們選擇杜甫《南鄰》詩來創(chuàng)作詩畫軸,是有現(xiàn)實的象征意義的。因為圖中杜甫相送朱山人的情景,與禪僧們在南溪共同修行的友情相合。同時,這件畫作也是禪僧南溪□周贈予鄰近的另一位禪僧的禮物,在書寫序言的禪僧玉畹梵芳(1348—1420)的文中可見,南溪是一位年輕英俊的僧侶,具有“風流美姿”。這種詩意與現(xiàn)實的契合體現(xiàn)了當時禪僧圈子里的交游方式:
題柴門新月圖寄
南鄰故友詩序
杜少陵詩、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
門月色新。乃描出實景可觀。于是龍門
諸公擬少陵、以題柴門新月圖寄南鄰
故人之詩若干首、各自書于一軸。詞翰異品。
披閱之,所圖也詩之無聲者。所題也畫之有
聲者。二者兼★★★不可不賞。而不知★ 南鄰
故人者誰歟。諸公既攄鄉(xiāng)慕之懷、★★有
君子之道。及詢之、或者曰、其人僑★ ★。諱
★ 周、字南溪。風流美姿、稽★ 超倫。
★ 歟。亶然則彼美之與畫詩、★ ★三杰
★ ★。但媿不敏 ★ 列于詩畫之 ★ ★ 冠篇
首。豈免唐突西施之嘲也。時應永
★ 祀龍集旃蒙作噩夷則上澣★ ★也。
散人玉宛子梵芳
鈐?。海ú幻鳎ò孜模┯耦担ò孜模?/p>
此序作于乙酉年(1405),也是畫作時間的下限。[24]在玉畹的緒言中提到“無聲詩”與“有聲畫”,出自黃庭堅的詩,也是中國臨濟宗禪畫的特色。日本學者高橋范子認為,中國唐宋以來,尤其是宋代蘇軾(1037—1101)和黃庭堅文人圈中詩書畫“三絕”延續(xù)的傳統(tǒng),也正是日本應永時期“詩畫軸”的理想境界。微妙的是,在玉畹的序言中,提到了“三杰”,當時日本禪僧的文字游戲,即將“詩書畫”三絕改為“少年僧與詩畫”之三杰,體現(xiàn)了禪林別樣的情趣。[25]余下的題詩都圍繞著月色和送別這兩個畫題,現(xiàn)列表1如下:
表1 18首禪詩及其作者
在題詩的十八人中,玉畹、抱節(jié)、惟肖和慶年四人,是義堂的門人,太白、元璞是絕海的門人。惟肖得巖(1360—1437),是當時南禪寺的首座弟子,義堂周信門下的俊才,也曾受到絕海永中的教誨,他的題詩所在的位置,和大弟子玉畹所作的序一前一后,起到了引領的作用,也代表禪僧們對友人贈畫作了感謝。
表2 對禪詩中柴門、新月、修竹、白沙、溪水和其他時間詞的分析
更需注意的是,雖然畫名為《柴門新月圖》,若在所有的題畫詩中,我們關注“柴門”“新月”“竹林”“白沙”和“江村”五個詞匯,前兩個詞匯是詩中的主題為一組,后三個詞匯是畫中的場景為一組,來制作18首題畫詩中的詞匯圖表。分析表2的內容,在畫題“柴門新月”中,18首詩都出現(xiàn)了“新月”相關的元素,只有丹崖謙恕把月光描繪為“偏照”;但只有14人提到了“柴門”相關的元素,另洛師玄英、★里梵芳、若耶桂明、★紀志詢4人完全沒有提到“門”;可見詩中“新月”的重要性更甚于“柴門”。再看后三個詞匯,18人中有13人提到了“竹林”相關的內容;8人提到了“白沙”相關的內容;14人提到了“江村”相關的內容。值得注意的是,有11人在詩中出現(xiàn)了另一時間詞匯,6人指“黃昏”,分別為中覺、★里梵芳、備陽大顯、若耶桂明、伊川大秀、信陽中孫;4人指“暮”,分別為河東中吳、丹崖謙恕、洛水全材、山陽得巖;只1人指夜晚,即水西見松。由此可見,時間性因素在《柴門新月圖》中是最為值得重視的,因為新月隱喻著白晝和夜晚的交界,也是客人離去和到來的時間,正與送友最為貼切。
由此可見,詩畫軸的《柴門新月圖》的形式和內容,選擇“柴門新月”這一聯(lián)詩句,以及畫出“新月”之時,都是為營造禪僧們的雅集和贈友氣氛服務的。
若反觀《南鄰》詩意畫的源頭,目前筆者所見的實物,主要在于明清時期。如陳價夫(1557—1614)有詩《重游極樂寺》:“客思悠悠感仲冬,空門尚覓舊游蹤。林開霜葉紅千點,徑入煙蘿翠幾重。石鼎新粳香積飯,云堂清韻夕陽鐘。分明一幅村莊畫,犬吠柴門月在松?!盵26]就是江村、柴門和新月的組合,可見明代時的“柴門新月圖”是頗為流行的,只是《南鄰》詩原初的交游意義減弱,常被描述為“山村圖”或“隱士圖”之類。
圖2 明代,佚名,《柴門歸客圖》,軸,絹本墨筆設色,縱155.1厘米,橫107.1厘米,弗利爾美術館藏
在弗利爾美術館(Freer Gallery of Art)有一件被歸為明代畫的《柴門歸客圖》(Moonlt Mountain Landscape:A House and Travellers)(圖 2),又名“Returning Home on a Moonlit Night”,此前被傳為唐代盧鴻一(不詳—740前后)所作。瑞典學者Osvald Sirén(1879—1966)認為,畫面的設計表明可能是明代晚期之作,并提到了墨色的氤氳所造成的豐富變幻效果,[27]而此種效果實質上是“柴門新月”中以光來表示時間的初衷。畫中有一所茅屋,但入口處則是非常平整的柴門,雙扉嚴扃,一位文士騎馬自遠道來,前有一位童子,地置行李一擔,其中為一食盒與一酒壇,挑夫用力擊扉,呼喚屋中人開門。從這些細節(jié)來看,馬上的來人并非是歸客,而是前來訪友,食盒與酒壇正是訪友之禮。另外,畫中的細節(jié)相比《柴門新月圖》中朦朧的物象,要具體和豐富許多,具有很強的敘事性,但也弱化了月色下情感的互動與傳達。
在畫的詩塘(現(xiàn)已另裱)中有題跋(圖14):
唐盧浩然月夜歸莊圖真跡,精品小蓮閣珍藏。
盧浩然字鴻一,幽州范陽高士,隱嵩山少間,清真絕俗,人倫師表。開元中以諫議大夫召,不就固辭,賜隱居服草堂一所,喜寫山水樹石,得平遠之趣,筆意位置清氣襲人,博學善書,能籀篆楷棣。居山中,廣學廬,聚徒至五百人,所居室號寧極,有草堂,所作十志圖,舊藏段成式家,下迨宋元顯晦不一,而后嚴分宜購得之書畫記,按文休承箋注云,十圖皆精妙,而詩辭又作十體者,之后歸吳門袁氏。米元暉諸公所錄已逸其二,今十志皆全,又有楊凝式、周必大跋,語尤為寶。此幀用墨淋漓,山色空濛,煙籠霧鎖,宵盡月夜之景,最為難得,因跋數(shù)語以誌眼福。
梅庵居士題。
鈐?。毫粑一ㄩg住(前,朱文),知我者誰(后,白文)
從題跋可見書者是應人邀請所作,畫中的蘆渚、流水、亂石、煙樹,在隱約月光中,有似迷離的夢境。正如明代文彭(1498—1573)的題畫詩《夜景》:“柴門月色最清宜,寫出詩情杜拾遺。一片林巒深窅渺,不分明處更離奇?!盵27]很明顯,這首詩提到了月色下迷茫的墨色變幻,即暮色,是《南鄰》詩意畫的變體,但卻沒有提到道別的友人。從《柴門歸客圖》的畫風來看屬于浙派,題跋者將其歸于隱居的高士盧鴻一,是因為沒有注意到《南鄰》詩意畫流傳的脈絡。
圖3 《柴門歸客圖》題跋
圖4 明代,周臣,《柴門送客圖》,軸,紙本設色,縱121厘米,橫57厘米,南京博物院藏
由這件《柴門送客圖》可見,在此時的母題已經(jīng)失去了詩意畫的特質,即想象的詩意空間,而落入了敘事畫的范疇。與此接近的還有現(xiàn)藏于南京博物院的周臣(不詳—1535)的《柴門送客圖》(圖4),畫面左下有“東邨周臣”之款署,鈐印為“舜卿”“鵝場散人”。這件畫作的用意似乎并非是詩意,而是敘事,所敘述的也并非是畫者或觀者的友情,而是對杜甫與朱山人的友情的敘述。因此周臣盡可能多地增添了故事性的細節(jié),除了這一母題中的柴門、修竹和水船之外,還增添了屋中料理食具的老嫗,懸掛的酒壺,跟隨友人的童子,水船上的漁父等,畫就了一片歡樂的山村聚樂圖。相比《柴門歸客圖》,對暮色的表現(xiàn)也大大地減弱了。
除此之外,在明代的一些題畫詩的片言只語中,偶爾能見到“柴門新月”的交友功能,但畫題已被修改。如明代陳昂(活動于1573年前后)有《納涼圖》并詩:“小詩愛展納涼圖,銷暑橋頭過酒壺。西雅還疑承雅誤,南鄰黨許結鄰無?!敝煲妥穑?629—1709)也有題這件《納涼圖》:“杜甫南鄰也姓朱,柴門月夜每招呼。新來歸作詩人伴,銷暑橋邊過酒壺?!盵28]畫中的內容應了杜甫的《南鄰》,這是紀念朱氏與陳昂的友情,因《南鄰》中也有朱山人。在此,詩意畫又一次發(fā)揮了交游的職能,而并非單純的圖像創(chuàng)作。只是圖已不存,且名為《納涼圖》,可能已經(jīng)滲入了敘事的場面,且取“柴門新月”之夏夜含義。筆者以為“納涼圖”體現(xiàn)了經(jīng)由明代后市民趣味產(chǎn)生的敘事需要,強調的是人物的活動,而非詩意的呈現(xiàn),從兩首題畫詩來看,其中提到了“橋頭”“酒壺”,對細節(jié)的描繪也超越了《南鄰》的詩句,猜測原畫與弗利爾的《柴門歸客圖》、周臣的《柴門送客圖》有類似之處。
《南鄰》詩意畫發(fā)展的另一傾向,是成為集句類詩意圖中的一件?!妒汅拧肪硭氖恢辛碛休d文嘉(1501—1583)《詩意圖》一冊:“素箋本凡十三幅,第七幅,第十一幅墨畫,余俱著色畫。……第二幅書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句,款署文嘉下二印同前?!盵29]554-555同樣,蘇州博物館所藏的明代陸治(1496—1576)《唐人詩意山水冊》(圖16),共十開,每開取唐人詩一聯(lián)命題作畫。[30]其中的第五開即取杜甫的《南鄰》中的詩句:“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對柴門月色新?!?從畫風來看,這件畫作可謂是本土最為接近日本的《柴門新月圖》的一件。該畫除了柴門、修竹、茅舍和水域之外,還畫出了夜空中的月華,淡淡的花青和紙色的對比,以及背景中淡墨的皴擦,表現(xiàn)了朦朧的月光。在茅舍后有兩株喬松并立,亦有元人所作《雙松圖》中,君子相惜和贈友交游之意。[31]由此亦可見,集句類的圖冊,由于從挑揀的詩句出發(fā),而非以此敘事,往往保持了詩意畫固有的特質,只是畫面本身的功能被淹沒在系列的佳句之中,失去了如《柴門新月圖》一樣的交友功能。
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的清代王時敏(1592—1680)的共十二開的《畫杜陵詩意》中,也收入了《南鄰》的“柴門新月”詩意畫,《石渠寶笈》卷四記載:
素牋本凡十二幅,墨畫著色相間。第一幅書,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舟前蘆荻花句,下有王時敏印一;第二幅書,孤城返照紅將斂,近寺浮煙翠且重句,下有王時敏印一;第三幅書,花徑不曽縁客掃,柴門今始為君開句,下有王時敏印一;第四幅書,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句,下有王時敏印一;第五幅書,絶壁過云開錦繡,疎松隔水奏笙簧句,下有王時敏印一;第六幅書,含風翠竹孤煙細,背日丹楓萬木稠句,下有王時敏印一;第七幅書,絶壁倒聽楓葉下,櫓搖背指菊花開句,下有遜之印一;第八幅書,楚江巫峽半云雨,清簟疎簾看奕棋句,下有王時敏印一;第九幅書,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句,下有遜之印一;第十幅書,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句,下有遜之印一;第十一幅書,藍水逺從千澗落,玉山髙并兩峯寒句,下有王時敏印一;第十二幅書,澗道余寒厯氷雪,石門斜日到林邱句,下有遜之印一;前副頁時敏隷體自書杜陵詩意四大字,款云王時敏書,下有煙客、西田老人二??;前有西廬印一,幅髙一尺一寸九分,廣七寸九分。[29]111-112
圖6 明代,陸冶,《唐人詩意山水冊》十開之一,內27.6X26.3厘米,外32.5X62.8厘米,蘇州博物館藏
圖7 清代,王時敏,《王時敏寫杜甫詩意圖冊》之《柴門新月》、《題記》,十二開,全卷紙本墨筆或設色,縱39厘米,橫25.5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8 清代,王時敏,《王時敏寫杜甫詩意圖冊》之《山城夕照》、《藤月荻花》,十二開,全卷紙本墨筆或設色,縱39厘米,橫25.5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在十二幅畫中,“柴門”之典出現(xiàn)了三次,“花徑不曽縁客掃,柴門今始為君開”“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柴門新月”的送客和情誼卻并非表現(xiàn)的主題。另王時敏在創(chuàng)作時關注了設色與詩句之間的關系,“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花徑不曽縁客掃,柴門今始為君開”“含風翠壁孤煙細,背日月楓萬木稠”,“孤城返照紅將斂,近寺浮煙翠且堇”“石出倒聽楓葉下,櫓搖背指菊花開”“楚江巫峽半云雨,清簟疏簾看弈棋”“澗遣余寒歷冰雪,石門斜日到休止”八開均為設色畫,“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舟前蘆荻花”“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絶壁過云開錦繡,疎松隔水奏笙簧”“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四開是墨筆畫。在畫面的最后有王時敏的題記:
少陵詩體弘眾妙,意匠經(jīng)營,高出萬層,其奧博沉雄,真有掣鯨魚探鳳髓之力,故宜標準百代,冠古絕今。余每讀七律,見其所寫景物瑰麗高寒,歷歷在眼,恍若身游其間。輒思寄興磅礴。適旭咸賢甥以巨冊屬畫,寒窗偶暇,遂拈景聯(lián)佳句點染成圖,顧以肺腸枯涸俗賴,填塞于作者意愜飛動之致,略未得其毫末詩中字字有畫,而畫中筆筆無詩。
鈐?。号贾C(前朱文),王時敏?。ê?,白文),西田遺老(后,朱文)
從王時敏的題跋“拈景聯(lián)佳句”來看,在此杜甫詩意成為系列詩意畫的場景之一,其中采集的乃是杜甫的原句,從整體看,主要體現(xiàn)的是隱逸生活的安逸和清凈。然由于選擇“柴門新月”一聯(lián)為詩句,在整套冊頁中,這一頁是對光影的渲染最為微妙的,王時敏畫出了空中微弱的月色,并用花青濕筆染就了夜空,在柴門外則有兩位士人道別,山中云遮霧繞,將句中的時間表現(xiàn)得極為精到。在同一套冊頁中,另有《山城夕照》(圖20)、《藤月荻花》(圖21)也作了類似的天空的色調之處理,均帶有一日之內的時間性。但《柴門新月》的暮色與新月之時可謂是中國畫中最為微妙而短暫的。
表3王翚《臥游》冊的內容
集佳句的成套冊頁,也發(fā)展成系列的山水畫題。北京畫院所藏的王翚(1632—1717)款十六開的《臥游》冊,其中每一頁都稱仿或臨一位古代大師,冊頁的特色在于表現(xiàn)了諸多景致的氣候變幻,包括霜、晴、雨、霧、雪、春、夏和曉暮。其中的第六開《秋堂暮色》(圖9)可謂是《柴門新月圖》的變體,畫中出現(xiàn)了翠竹掩映之下的柴門,門口主客正在作揖道別,一邊是遼闊的江水和坡岸邊的小橋。為表現(xiàn)暮色,在山崖上畫出了朦朧的霧氣,以及從遠處飛回老樹的歸鳥。這一開的構圖,與陸冶、王時敏冊頁中的“柴門新月”幾乎一致,都是將江村與柴門置于畫面的右邊,背后是成叢的修竹,柴門前是兩位作別的士人,另有灘涂和水橋。雖然王翚的冊頁題名并非《南鄰》或《柴門新月》,水橋移到了較遠的后方,但暮色、柴門與送別的兩位詩人,卻與《南鄰》詩意一致無二。
圖9 清代,王翚,《臥游》之六,《秋堂暮色》,絹本設色,冊,縱31.5cm,橫21cm,北京畫院藏
此外,《南鄰》詩意圖主要表現(xiàn)的詩句,在明清時代也有所變遷。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一面明代程嘉燧(1565—1643)的折扇扇面,名為《秋游賞月圖》,又名《柴門送客圖》(圖10)。畫面的左邊出現(xiàn)了柴門、修竹,三位士人在江中船上,與一漁父暢游水上。款為“庚辰(1640)七月晦孟陽作?!睆男拗?、柴門和交游的主題來看,該畫實際上是以《柴門新月圖》為母題,名為《中秋賞月圖》,只可能因為取了“野航恰受兩三人”之意,但畫中雖有染出淡墨的月華輪廓,卻并未著力渲染新月之下的朦朧詩情。
圖10 明代,程嘉燧,《秋游賞月圖》,扇頁,金箋設色,縱16.6厘米,橫51.3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與這一作品頗為相近的是現(xiàn)藏于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的清代錢杜(1764—1845)的《南鄰》團扇的扇面(圖 11),上有題款:“秋水纔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仿宋人設色法于竹塢深處。松壺錢杜?!扁j?。骸板X叔美”。很明顯地注重《南鄰》詩的倒數(shù)第二聯(lián)。同樣,錢杜并沒有著力表現(xiàn)月色,只是于部分山石上面用青綠渲染,并以青綠附以墨色苔點進行裝飾,以此為宋代青綠山水之復古風格。畫中也沒有柴門、月色和修竹,僅有一士人在月下?lián)崆?,二士人泛舟于水中,若非錢杜點明了畫意,已然難以分辨《南鄰》的時間特質,僅僅是一件普通的文人山水畫。
圖11 清代,錢杜,《南鄰》,扇頁,紙本,尺寸不詳,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藏
直到道光三年(1823),王學浩(1754—1832)仍有一件杜甫的《南鄰》詩意圖(圖13),它同樣藏于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而畫中并非出現(xiàn)送行的場面,僅有山水、船只和茅屋,若非畫者在右上角題有《南鄰》詩,幾乎難以分辨為“柴門新月”詩意圖。雖然王學浩抄錄了《南鄰》全詩,但從畫面看,所取詩句應與程嘉燧的《秋游賞月圖》、錢杜的《南鄰》一致,為“秋水纔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
圖13 清代,王學浩,《南鄰》,軸,紙本墨筆,尺寸不詳,成都杜甫草堂
圖14 清代,錢杜,《虞山草堂步月詩意圖》,軸,紙本設色,縱138.2厘米,橫53厘米,大阪市立美術館
現(xiàn)藏于大阪市立美術館的錢杜的《虞山草堂步月詩意圖》(圖14),①按:直到嘉慶二十五年(1820),王學浩仍有畫杜甫的《南鄰》。該畫現(xiàn)藏于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目前未能獲得清晰的圖版。而畫中并非出現(xiàn)送行的場面,僅有山水、船只和茅屋,若非畫者在右上角題有《南鄰》詩,幾乎難以分辨為“柴門新月”詩意圖,所取詩句與前文所舉程嘉燧的《秋游賞月圖》、錢杜的《南鄰》相似??芍^是《南鄰》詩意圖的變體。畫中有自題曰:“山月欲上秋意生,東墻西港荒蟲鳴。主人開門客欲去,人影依稀入深樹。樹頭棲雅無嘆啼,舉床看月月漸低。竹煙滿地寂無語,仙鶴一聲露如雨。此詩記去在虞山草堂步月題小畫贈子瀟作,癸酉(1813)長夏無事復寫此以寄湘山五兄。寄到日,定多物外之賞,于茶熟時,邀二三賓佐,共吟嘯也。錢杜并識。”很明顯,“山月欲上”“開門客欲去”等表明,畫中的場景是“柴門”“新月”與“送客”的典故,但錢杜卻重題一詩,或僅取《南鄰》的意境而已。畫面中雖有霧靄中的遠山和月色,但畫中的場景則是一派園林景致,有兩棵高大的梧桐、芭蕉、花樹和石墻,三座假山石位于石墻內外,墻內透出兩件人字頂?shù)拿┥?。左下角一方水域,三位士人正在道別,一童子等候,構圖與日本禪僧的《柴門新月圖》頗為類似。雖也有修竹成林,卻掩映在遠山的夜霧之中。遠山、修竹叢和地面上淡染的花青,表現(xiàn)的正是新月下朦朧的光影。而從錢杜所題的“長夏”來看,應是夏末初秋時分,與《南鄰》的季節(jié)也相符。另“物外之賞”之意很明顯,這件作品是寄給友人卞熊文(字湘山,生卒年不詳)的贈友圖,它的意涵超出了畫面本身。同時,《虞山草堂步月詩意圖》帶有明代之后實景描繪的特色,是一件實現(xiàn)了交游功能的《南鄰》詩意圖的變體。而從杜甫草堂所藏的《南鄰》扇頁來看,錢杜是熟悉這一詩題的,更證明了《虞山草堂步月詩意圖》取自《南鄰》詩意。
經(jīng)由以上梳理,我們可以總結出明代以后,《南鄰》詩意畫的幾路流變脈絡。首先是明代之后發(fā)展出的敘事畫;第二是選擇《南鄰》中其他詩句后,失去了交友意蘊的詩意畫;第三是集佳句之后,以各種畫題出現(xiàn)的詩意畫或山水圖;第四,部分《南鄰》詩意畫雖然保留了詩題,卻沒有畫出“柴門新月”的內容和意蘊;第五,部分畫作改變詩題,卻保留了暮色中送別的意蘊;第六,保留部分詩意的創(chuàng)作。
表4五種詩題的變遷脈絡
表5各件作品對畫中元素的保留
以下用兩個表格來說明流變的狀況,表4是五種詩題的變遷脈絡,表5則將“柴門新月”送友主題繪畫中的元素進行了分類,可見保留了“柴門新月”詩句和送友意蘊的作品,具備較多的元素;隨后是敘事類的作品;改變了詩句或不具備送友意蘊的作品則具備最少的元素。
杜甫的《南鄰》詩意圖,在日本又名“柴門新月圖”,是一件特殊的表現(xiàn)暮色和時間的詩意畫,但在中國畫史中的實物和記錄一直較為隱晦。雖然學界多有關于杜甫詩意圖的研究,但往往忽略了這一畫題的出現(xiàn)和流變。所幸日本五山禪僧1405年的《柴門新月圖》,才使這一畫題浮出水面,并勾連出了一系列隱藏的《南鄰》詩意畫的變體。
首先,在諸多的詩意圖中,《柴門新月圖》的特別之處在于,它并非僅僅呈現(xiàn)詩情畫意,而具備了表現(xiàn)交游中細膩的情感的功能。在日本,《柴門新月圖》開啟了五山禪僧“詩畫軸”之序幕,學習中國元代文人在繪畫卷軸上的唱和之風,作為類似于“詩序”和“詩集”的載體出現(xiàn),其實際的功能是雅集和交游,以及增添日本禪僧文化圈的光彩。
第二,在中國方面,該畫題常被“夜景”“納涼”等取代,可見,《南鄰》詩的時令常被人們理解為夏季。自元代之后,源自“柴門新月”的杜甫詩意圖不絕如縷。出現(xiàn)在各類文獻和實物之中,但畫題和畫題往往多有改變,只有很少的個案實現(xiàn)了隱喻現(xiàn)實的交游功能。
第三,“柴門新月”的畫題中最為關鍵和微妙的所在,并非柴門、修竹和江橋,也非送別的場面,而是“新月”之下的暮色。正是這一時間性要素的出現(xiàn),使送別具有了瞬間的過渡時間性,“柴門”也擺脫了隱逸的涵義,具有了由內而外的空間性,畫面中具備了詩意的氛圍。從后期的作品來看,即使是《南鄰》詩意圖,一旦失去了對“柴門新月”這一聯(lián)詩句的表現(xiàn),也就失去了送別的氛圍,而這正是“柴門新月”最為別致的意蘊所在,也是《柴門新月圖》成為最早的“詩畫軸”的原因。